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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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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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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下山

即便对将要发生的悲剧一无所知,焦何美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

黑夜静得像一锅浆糊在这片浓稠中有声响使她惊醒着手往后摸镢头屏息凝气“喝喝”声从薄薄的门板上一下一下翕动挡门的木头咣当被撞开一头撅着长鼻子的野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稀寡的冷白月光下那畜生瞪着的眼愈发猩红悻悻喘着臭气仿佛琢磨着如何下口是从老太的脖子开始还是从大腿开始焦何美感觉自己浑身生长出一层毛又瞬间掉光了所有的毛她见过它们太多次了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头一回。焦何美另一只手慢慢挪回被窝摸着手电筒猛然把它提起推开关——没亮立马滚到床攥着镢头的手心被汗浸满了

她一下抬起镢头,呼打着眼前的空气。镢头铁床碰撞发出噌冷一焦何美吓了一跳生也怔住了拧过身子往外跑去了

天亮时候,焦何美只多闭了一会儿眼勉强起身一丝不苟地盘好头发棚屋从长条状的缝隙里露出一点儿阳光冷淡遥远模糊如同儿子从城里捎来的口信最近一次的口信却跟鞭炮似的砰咚作响儿子要把不满五岁的小孙女送回来

养孙女可不像养猪。

猪吃人吃剩的有地儿就睡孩子不成孩子要挑拣,大人要伺候,到底是见识过好光景的孩子更娇惯了而且小孙女能住山上的棚屋吗四平方的棚屋由铁皮木板竹竿外罩一层防油布搭成夏日漏雨冬日泄风蚊虫不断屋里横一张铁皮床。这也还好,最犯愁的是来无影、去有踪的野猪。焦何美裹着丈夫留下来的军大褂和衣躺着谋划多年来那只军大褂已僵硬得能独自在地上立起来)。

一个小丫头跪地上巴巴伸小手跟她讨食她赶紧舀起一勺煮烂的红薯倒她手心大腿猛地一抽搐,焦何美坐了起来均匀了呼吸把半截镢头用绳子绑了背于肩上从身后看她并不像一个69岁的老太干农活让她来不及虚弱

焦何美跟村里其他人一样一双儿子先后去城里打工大儿子倒插门捧着丈母娘一家亲恨不得割断土地泥腥气与她早不来往了二儿子倒没本事攀什么高枝找了同是进城务工的女人但来往也是过年回一趟童安镇水秀村地处两山交接位置偏狭路窄道阻这些年种地不营生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由一个1000多人的村庄缩水至常住人口200。剩下的老弱病残扎堆。焦何美在山坡上有三亩地她是这三亩地唯一的打理人甭想指望两个儿子农忙回来掰棒子种麦子他们有他们的不本分他们的不本分就是在城市里打拼得像个人样儿——就像种地是焦何美的本分。焦何美也去过城里几回她最看不惯的是城里硬化后的柏油路路旁边整齐划一的绿化植被它们看上去就像插在塑料花瓶里的塑料假花还像村里老刘媳妇似的做作死了照她的说法土地都给城里人封住了可他们吃啥喝啥不都是从土地里头取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群忘恩负义的玩意儿跟她两儿子一样

但在水秀村也并非万般皆好比如,焦何美也有一恨恨野猪。

四年前,焦何美的玉米棒子给猪拱了几千斤的产量削减为不到200从那时起坚决不能受畜生气的焦何美独自跑到田里搭了窝棚看守田地把村里的屋子租给老洪这些年来她在山上已习得跟野猪斗智斗勇的招招式式立一只纸糊大砍刀的稻草人挂撕粉碎长条彩色布哭垮声响儿她有一台带录音功能的收音机挂田边播放杀猪叫嗷嗷嗷的叫声惨烈地在黑夜没头没脑游荡吓唬来作祟的野猪有时半夜起来她还放鞭炮,用麻绳一个缠一个绑好夜里露水重每串鞭炮用防油纸罩着绳子绕庄稼地一周,点燃第一串后火顺着麻绳很快燃到了第二串第三串野猪下脚的地方又光火又砰嗙后半夜准不敢再来进犯但野猪是聪明的第一回受了吓第二回就知道绕道而鞭炮是花钱的总得留到筋疲力竭的夜里再用

午后日光毛绒绒圈在山地边缘,她小儿子魏育林和孙女春来坐的村际小巴车远远绕着山路开过来了。焦何美站起来,手里还拾掇着玉米棒子。爷俩慢悠悠爬上坡焦何美吭哧吭哧刮玉米粒在磨上撵了跟黄豆掺起来摊了饼给魏育林和魏春来

魏育林在屋里没多久翻看焦何美赶猪的工具削尖的竹棍去半截的镢头、没了头的扫帚废弃不用的锁链魏育林拿着锁链问“这怎么用

焦何美把孩子的换洗衣裳塞到塑料袋里包紧免得夜里潮气打湿了“甩嘛揉荡着猪就不敢来了

“还那么多

“夜里得三拨

“越活越不跟个畜生畜生也变精了也知道该欺负谁十年前它们敢来我们这伙儿还不扒它的皮

“对啊你们这伙儿都上城了焦何美转身嘟囔句“都是些畜生”抬高声音说“育林给我砍点柴去”魏育林放下手机砍了半天抱回来两捆躺床上听收音机春来吃了煮红薯正把红薯皮喂给看田的土狗

“你放心焦何美看着春来

“地里能有啥再说城里幼儿园没法儿上孩儿她娘刚找上工作你又不愿意来

“那你俩回来啊

“我俩什么情况娘你不知道吗”他来回把弄着手机“这穷地方我一大家子回来了靠啥活就指望那三亩给猪拱的破地从猪嘴里夺吃的

“唉快闭嘴吧焦何美念叨手抓着削红薯的刀子水样儿的夕阳在在刀面上颤动

魏育林看着焦何美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捋到耳后他摸摸春来的头“春来听话哈爸妈搞好了把你接去”春来没抬头用木棍在地上使劲乱画着

焦何美弯腰往地头插长条的玻璃碴子。玻璃碴子是焦何美找割玻璃的老刘要的,里面还混着老洪家打碎的药酒瓶。焦何美把它们插到地里“扎死这些畜生,扎死这些畜生,”焦何美叨念。春来拖着塑料桶跟着,“好无聊。”她打个哈欠,看着树林栓的红绿白黑的塑料袋。焦何美歇会脚,用麻绳绑了红塑料袋,让春来举着满山坡跑。塑料袋兜起一团暖洋洋的红风,春来喊“奶奶看我的红气球

她们吃煮红薯和玉米棒,焦何美也会简单炒点青菜,从鸡笼里掏蛋,下猪油荷包面猪肉荷包面获得了春来的青睐)。山下老洪家的兔子生了,给她们抱来一只灰兔。春来就搂着兔子睡石板似的被子盖在祖孙身上,将梦推入一种又沉又粘的境地,春来小手不断抓挠着,似乎想撕破这层梦的隔膜。但焦何美知道,梦还是好的,没梦的夜才凄惨。干巴巴躺着听夜里鸱鸮“欧—欧”的叫声,把夜叫得更清冷了。焦何美把春来的腿往里搁搁,又到地里敲锣吓猪。收音机的屠杀越来越激烈。黑暗耸动的腥味也越来越近。有时候一头猪会绕开玻璃碴子,直奔人走的通路,要不焦何美骂,“畜生长了脑子,比人都精。”喊累了,她拨弄铁皮,哐哧哐哧的响声在寂静中显得骇然。

焦何美回屋检查床底,去年从床底蹿出一条一米长的野蛇。焦何美拿树枝叉着给山下老洪送去。后者泡了酒。老洪什么都泡酒:蜈蚣、蝎子、九香虫、蚕蛾、蜜蜂。他家儿女进城工,每年捎回酒来。他用玻璃罐封好,挤挤挨挨摆了一床底儿每个酒瓶密密麻麻耸立着各类乡野生物躺在这样的屋里活像睡在标本室这就是他生活的乐子了村里独居老人就得自寻乐子有乐子还算好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闲不下来种地,养牲畜,劈柴放羊。水秀村是一个被掏空的村庄大地疮疤般藏躲于两山间。失去了年轻人的村镇就像流失了水分的河床。老人们在日光底下排排坐成为干裂、枯竭的岁月标本。

老洪摸着酒坛子“喝点不?”焦何美答,“喝九,还喝十呢——山上得收菜。”老洪76岁,养了五头猪,焦何美割了猪草,烧熟的红薯给老洪背来舍给猪吃。春来趴在围栏看猪下崽老洪点了租钱给焦何美嘴也不闲着兜了一瓶酒慢慢喝着春来猜酒瓶里的黑东西是老鼠但焦何美纠正说是田鼠)。老洪说道“隔壁武头还仗势欺人就他的儿子在镇上离得近天天作事老刘他儿三年没回了把老刘舍得呀后村上那个货郎张上个月死家里了都臭了才发现你说咱们这就要烂在这地里儿女呐他娘的远房亲戚

“说这干啥焦何美头不抬

“春来啊你好好学习长大了你也离你爹远远的”老洪了一口酒嘴边泛着白沫对着春来挤眉弄眼逗趣儿春来不喜欢他嘴边的白沫和下巴上的酒渍躲他远远的而老洪非拉住春来跳舞——他大概是喝多了在厅堂里他一侧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春来笑了也学他屋里两只蛤蟆两个大木偶老洪喊焦何美一块焦何美翻个白眼打死我算了

傍晚刮起风来,春来举着千疮百孔的塑料袋漫山遍野跑。塑料袋给树枝划破了呼呼啦啦兜着半袋子橙红又拿绳拴了兔子在山地里啃草。焦何美挂在苹果树上的铁皮给风刮得哧哧作响阳光稀疏了轻盈地散落在林间风把夕阳吹远了山上雨凉屋里漏,夜晚不好捱。焦何美在房顶又盖了一张塑料布把门板在缝隙间又撂一层火炉灭了她暖热了几个土豆扔到被窝里春来钻进去小脚丫拧碾着土豆祖孙俩听着外面的风声春来说“奶奶这儿星星真大真想和阳阳一块看”过了一会儿又说“奶奶我想回家

焦何美把冰凉的脚靠外挨了挨春来转过身睡了焦何美嘟囔“你们都回城里家这儿老树心一空就死村空心了也快死’焦何美听见土狗刨地的声音它们是在找暖和的地方听说雪山那边狗会在雪里做窝寒冷的核心里其实是温暖的焦何美的梦里刨出一个野猪窝一堆长鼻子的野猪暖烘烘地叫“奶奶”然后她听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哼叫猛然警醒闯进耳朵的却是雨点啪啪的敲打声。

她把毛巾盖在春来脸上,从床底掏出塑料盆接雨水。手电筒照亮了鱼嘴张开时粘液似的雨丝她听见春来咳嗽的声音,见春来的脸色发红张着嘴呼吸黄鼻涕糊了半脸她又试了试她脖子烫得很她把春来抱起,用被窝裹了,塑料袋蒙着,放进背篓披挂着半截防雨布往外跑。

那群野猪进来偷食时,焦何美还在往山下赶她没听到猪的哼唧声雨声埋没了或者是她大意了以为下雨猪就不会来找食了,但野兽的饥饿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焦何美一心背着孩子跑到山下村庄时水秀村已进入了睡梦。焦何美叫开老洪。老洪让出“标本室”的床,焦何美把孙女的塑料布扯了把她脱光放进被窝。老洪烧热一“下雨了哎还在山上干啥焦何美不做声拿了裹春来的被单擦头。老洪拿来了一些感冒药连哄带骗做鬼脸地喂春来吞了

他说“我让老三再给我寄点好药给春来灌点药酒一晕乎啊就不难受了

别学你那套”但她知道这只是老洪开的无聊玩笑她打量着屋里“有饼干吗

“有酒啊老洪又笑嘴边就跟上了岸的螃蟹似的白沫。他从桌上摆的各式瓶罐里倒出花花绿绿的药片就着药酒一口气吞下

焦何美努力不去考虑那些玻璃瓶里到底装了什么也不去寻思药和酒到底会不会相克老洪,你整天喝药酒吃这么些药图啥呀

“图啥呀延年益寿啊老洪把毛巾涮热拧干了递给焦何美。

老不死,老不死,活那么久干啥。天天奔命似的,累啊。”

“不不就是为着跟你多做做伴嘛,”老洪声音低下去轻轻咳嗽两声焦何美脸红了,因为脸皮糙,红也红得不明显,一层油脂似的汗冒出来。

“收拾了,你睡会吧山上天天折腾

焦何美也不答这些话她看着老洪把铺盖抱到外屋去

醒来正是晌午雨停了。焦何美感到自己好几年未睡过这么一个囫囵觉了身上也已给干了她摸了摸春来热倒是退了孩子的脸由红泛白去隔壁猪圈也没瞧见老洪,只听见他跟相邻的武家隔空打嘴官司——两个老头因为枣树掉枣天天闹矛盾老吵吵。焦何美见桌上摆着一碗黑蚂蚁酒旁边是红薯粥。焦何美把红薯粥喝光了舔了舔碗底见春来睡得沉先回山上了

山路泥泞,坡上湿滑焦何美背着镢头,关节疼痛像是一堆小人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脚底在青石板上打滑身子倒在泥地里滚下去她几乎用了半小时才重新爬起来叹口气掰了一根老树杈拄着到她的苞谷地前,焦何美闻到野猪腥臭的尿骚果然苞谷成片湿漉漉堆着,未成熟的玉米穗趴在地上长长的红薯秧东倒西歪裸露着主根连片种植的花生也被践踏遍地留下了野猪脚印和粪便混合了雨水和泥土气味臭不可闻棚屋里春来的兔子这会儿只剩了一块耳朵。焦何美把那段耳朵拿到田里埋上然后她坐在镢头上抱着被啃过的玉米穗望着被踏毁的田良久没说话一夜降雨的山上风凉得刺骨骨头似乎在关节处爆裂开了疼痛一点点生长起来

晌午时,老洪骑着小三轮来找焦何美。焦何美抱着玉米穗一动不动老洪又回村喊了几个人一块把焦何美扶上三轮车她在床上躺了两天老洪就在隔壁了两晚——第三天晌午祖孙俩都起来了身上的热和急都褪去了些。焦何美缓过来第一句就朝天骂道“畜生畜生一群没屁眼的畜生

当时老洪正削着给猪吃的红薯嘴边的白沫鼓囊囊破了又生“哪里就没屁眼了你看它们拉了多少啊

焦何美翻了个白眼叹口气把头发一丝不苟拢到头上扎紧了老洪站起来掀开锅盖把焖好的红薯拿筷子叉了给春来娃娃

春来手一拨拉红薯掉地上春来嘟囔“我不要吃红薯吃红薯拉红薯我要吃猪油荷包面

焦何美叹口气“赶紧让你爹把你带回去——要不是你呀野猪敢闯你奶的地要不是你呀——你也是个操心的小畜生”然后她又苦笑把春来的头摁在她胸口“小畜生给我感冒了感冒冲剂2一包你要吃垮你奶

祖孙俩当晚就又上山了

这天,焦何美正挖新坑,准备扩大土坑深宽把竹签削得又细又长插在坑洞里骄阳照得她花白头发染了汗迎着光面一缕缕金样儿。焦何美花了半个月时间重整野猪破坏的地补种秋玉米她并不懂经济或者数学但她能算账野猪来这么一场一亩半的作物残了损失有两千多块。焦何美不敢想两千多块意味着什么两千块的损失盗走了她几个晚上的睡眠身子更佝偻了。日头打在山上像一个个极狠的巴掌她就在巴掌下面挨着身体弓得厉害

春来病刚好着红塑料袋满山跑逮了铜壳郎拿狗尾巴草的芯拴后壳铜壳郎一飞翅膀扑棱棱风扇似的吹着她的小脸那辆车开来时,焦何美还当是儿子魏育林来了拧着眉头抬眼看不是是一个开着小厢车走山的货郎货郎眉毛粗得像两条虫子趴在额头一开口就笑嘻嘻地“老太野猪拱了田吧

焦何美不答话货郎岔开腿背着手往田里瞧“损失不少吧

焦何美哼哼两声站起来想走开货郎说“我这有杀猪利器瞧不瞧

很久之后,焦何美会把她这次冒险视为“鬼使神差”她真是鬼使神差了才会从货郎那买了简易高压电瓶和铁线圈沿围栏绕了一整圈的电线。焦何美劈了一块木板插进地里画了个闪电算是告示牌了村里人看到就知晓这有高压电但畜生不知

焦何美搂着春来听着夜里的风声和其他动静森林像一个睡意十足的娃娃在山的摇篮里熟睡,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悄静的安魂曲。焦何美盯着跟变压器相连的电铃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多久铃声大作挺起身子一声声野猪哀嚎响在田野深处。她关掉电源,操着手电筒出棚查看围栏根下有一大一小俩野猪,身子直挺挺躺着。

半个月间电网让焦何美补足了五年来睡眠的亏空。焦何美由衷感到一种快活的安稳庄稼有指望了也就是说生活就有了指望。她能把玉米卖一卖、红薯卖一卖钱就能攒进床底的咸菜坛里

电机一开六头野猪前后上钩——它们原本可以不为饱腹而冒生命危险的。焦何美要处理这一堆烂摊子可一点不比整理猪踏的苞谷地让人省心她搬不动动辄300多斤的大野猪就叫着老洪村头的老刘两口老张一块儿把猪割开了几个老人活动起来关节都咔咔响但是他们快活这可是一场胜仗猪腿猪肚子猪头四分五裂装得满盆。焦何美给风霜吹逡的脸舒展着这晚就放心下山了

在村口空地上,他们烧了一大盆水,全村老人孩子闻香而动。去头、剃毛、滚沸、剖肚,一头头猪从里往外翻过来。村里飘着野腥的生气。那天晚上,他们一村人吃了一头半。春来要了一个猪鼻子,拿麻绳绑了,跟其他几个孩子拖在地上。剩下的肉食,由老刘和老洪张罗,卖给了猪肉贩子。

焦何美怎么也想不到这能招致什么灾祸。镇上来人时,焦何美还在地里除草森林公安远道而来,焦何美还以为附近出了什么车祸他们来告诉她要对她进行取保候审。焦何美对“取保候审”四个字并不陌生村里有过打架斗殴的情况往往加害者就“取保候审”了对于焦何美来说“取保候审”意味着“犯罪前兆”。焦何美抓住一个管事的“警察同志我不明白我哪里就犯罪了

“电网杀猪大娘这是非法狩猎罪

焦何美往后退了几步绊在春来身上春来正把红薯埋进土坑中往上面盖一层薄土堆上柴烧热。焦何美这一脚就把春来刚吹起来的火苗踩灭了春来嗷嗷像个小猪崽子似的嚎叫。焦何美“那不是猪——那是畜生啊天杀的咱们不都吃猪警察同志你不吃猪肉”她逮住一个他们的胳膊攥得死紧,“你不吃猪肉

 

后来焦何美被判拘役四个月缓刑六个月除了卖猪的钱全部上缴外还要赔偿野生动物资源损失1000。焦何美不识字她拿着白纸黑字的判决书眉毛皱得连在一起她还是扯着嗓子在村口喊声音已经哑了):“那是猪哇你们不吃猪嘛猪欺负人

老洪拉住她“我看了说了保护动物呢

“那畜生——它糟蹋粮食祸祸我们啊

“它们是保护动物啊谁叫人多它少什么东西一少就成了稀罕物了再说上面不写了吗这还有一条‘私自架设电网危害公共安全’

可那是防猪的啊

“到底说这个法儿确实不行

焦何美不置一词把判决书叠了四折塞到脚底麻鞋里跺着脚我去挖坑挖大坑——挖不绝它还有儿子还有春来春来啊——她拧头朝着山坡无望地喊去又叹口气嘟囔那是野猪啊是畜生啊保护它做啥

可是畜生听不见人话照例在夜里进犯失去了年轻人的村庄离沦为野猪地盘不远矣

水秀村有句话说——扎小辫儿的吃药片儿的都不可小瞧很久之后村里人会说那群野猪惹恼的就是这两种人扎小辫儿的和吃药片儿的

魏育林又来过一次他把判决书念给焦何美。春来摆弄着魏育林给她带来的廉价娃娃焦何美一面听一面大喊“我日它畜生祖宗”魏育林浸染城市文明已久见不得这种粗俗语录眉头皱了皱闻着判决书一股儿鞋臭捻着一角搁到焦何美的两层被褥里接着扒拉焦何美的咸菜坛子从层层塑料袋里点数了一千多块说是给焦何美交罚款。焦何美眼睛盯着他拿钱的动作轻声叹道“老洪给你带了点儿药酒蜜蜂的说是好

“不要他的”儿子干脆地说

焦何美瞧着儿子的神色低下头去给水炉子喂柴春来正在一边凑火烤蚂蚱整个棚屋漫出一种焦香儿。焦何美抬眼瞥见了被褥里露出的纸角想起那群作祟的野猪又骂道,“畜生就是畜生跟人抢吃抢地

魏育林的眉头简直舒不开了他把钱拢好“娘”他小声盯着青石板“到哪儿啊都是畜生跟人抢吃的抢地盘儿但你猜怎么着——他们还都能抢得过呢焦何美叹气拿起桌上四消丸几十个黑丸粒倒嘴里嘎巴嘎巴嚼

魏育林赶最晚的村际巴车赶到童安镇歇一歇住一晚再往城里去住旅馆要60块钱巴车来回得50所以儿子就像城里人去度假旅游似的一年光顾水秀村一回回来的日子还要掐算得紧千万不要赶上农忙时节譬如棒子熟时今年两亩地的棒子熟时,焦何美动了心眼让春来吆喝着村里的孩子们到地里。焦何美一面掰棒一面给他们讲从收音机上听来的故事绝大多数都是杀猪故事),棒子晾在空地上小孩子们就比赛剥玉米粒。焦何美的故事不停玉米粒就满天蹦等玉米粒粗剌剌装进尼龙袋,焦何美会分几次把成果拉下山春来蹦跳跟着要么追狗要么撵兔子。焦何美一面背着一尼龙袋的玉米粒一面骂“小崽子猪有你这么大——早都会自己吃喝啦

春来听见就笑笑她喜欢奶奶她叫她“田野奶奶”尽管焦何美根本不会给她扎辫子给她买糖买娃娃甚至不肯“好好说话”但就像魏育林晓得自己的本分是挣钱、焦何美晓得自己的本分是种地一样春来晓得自己的本分就是要努力喜欢身边不停变换的监护人,比方说——爸爸妈妈,隔壁大娘,楼下面店老板,幼儿园阿姨。现在,田野奶奶。其实,春来对田野烦得很野地气味并不好闻:遍布着猪食和作物发酵的味儿、潮呼呼的泥土腥气。潮湿的山地就像一个长满绿毛的怪物橙红的太阳蔫蔫垂在树梢潮气从蘑菇里从装满蚂蚁尸体的泥土里从野猪的脚印和粪便中冒出来不出一会儿她的衣裳都会变得湿漉漉可是她不会抱怨这一切——她从小就习得看大人脸色的本领也学会了努力去感恩她生活里贫瘠的一切而不考虑为何贫瘠不是一视同仁地降临在每个孩子身上

发烧时,她感觉到背她的老太婆不利索的脚在泥地打滑被子连头包着她,但老太婆身上没有——她就知道感激了。她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渺小她知道这都是大人们要挟她听话前给的那点甜头儿当时我对你多好多好”在她躺着一动不动时也是老太婆一口水一口汤喂她老太婆从没要求她听话让她“好好学习”“必须出息”于是她就有了一种小小的渴望难道说她对她并没有现实可报的代价吗她有这样的好运气连田地都变得可爱起来她尝试帮助田野奶奶比如和一堆孩子比赛掰棒子(不就是为了让老太婆少干点儿嘛假装田野和山林能给自己带来所谓的“童年快乐”(谁的童年快乐要这么土?)尽量不想念城里的娃娃和动画片(可还是抑制不住)吃奶奶给做半生不熟的所有东西——不管是红薯烧玉米烙饼还是自制茶棒子面粥(因为水土不服而拉稀也是代价之一)

事情发生的那天,棚屋外面是焦躁的风声鸟雀和云鸦的啼叫,乡间纷繁的声音中有一种坚硬的质感。春来喝了茶刚入夜还清醒着。焦何美白天用那副弓起来的身板扛了五袋玉米来回乏极早眠春来听着焦何美的鼾声一阵长一阵短地响起她瞪着眼睛从屋顶的缝隙处窥探柔软的星星这时候听见了砰咚一声春来一哆嗦然后她就想起了奶奶前些日子刨的坑——想必有掉到坑里的“畜生”她给焦何美脸上盖了一层薄毛巾让潮气别打湿睡眠然后攥紧着那根特制镢头,一手举着手电筒兜里还揣着鞭炮和火柴出了门

夜空黑得还不透边缘如巨大的蝶翅发灰发青树梢上潦草地挂着月牙但是太阳在另一头还没沉落到底儿渗出一点微明按说这是昼夜在两个世界会面的时间水秀村里流行一句话阴阳交替小孩躲避可偏偏春来就出来了像小耗子似的轻巧溜过田间围栏围栏上还留着铺设电网扯断的线路她一面走过去一面拿镢头敲打着围栏上的铁皮铁皮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动(焦何美熟睡得没听着但野猪肯定听到了)。

那头小猪的半个身子就卡在焦何美刨好的坑里嗷嗷嗷可怜地哀叫它的腿给竹签一劈到底直插进肚子它苦苦挣扎发红的眼睛似乎往外渗着光

春来把鞭炮点燃的时候听见上山的道路有一阵轻声咳嗽今天她立了功又见到来人是怪老头老洪——这下这头野猪可跑不掉了

老洪骑着三轮车想过来帮焦何美把最后几袋棒子运下去见尚有微明的田地里一个小个子呼呼跳着招手认清是小丫头春来之前他先认清了春来手里的“武器”——那截鞭炮烧着芯绳而她只顾着打招呼——老洪喊“扔炮仗呀小傻子”春来并不傻不过春来吓坏了炮仗在她眼角响起来的瞬间,焦何美才被炮仗声吵醒——她歪着小脚从棚屋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揭去的半块毛巾——好在炮仗已后投出去不幸正中小野猪的坑里那头猪疯了似的鬼叫像一个吸收了山林所有悲鸣的怪兽野猪叫倒不算什么,但那头野猪在鞭炮的强烈电光下猛然拔出了血糊淋拉的腿嗷一声倒在地上

老洪扛着装了半袋玉米棒子的尼龙袋气汹汹地走过去他有意要保护那祖孙俩他年龄太大了平时总窝窝囊囊只能饮药酒养糟猪他有意在他70多岁的年头上显一显英雄本色哪怕是“男人”本色——他老得都要失去性别了)。当他把那半袋玉米当武器砸向那头已经气奄一息的小野猪时,焦何美把毛巾掼地上远远喊道“你这个小王八蛋畜生啊你怎么跑出来了多危险啊知道嘛”但他们都对野猪的上当感到高兴这次可无人知晓只有老天爷知道老洪嘴里攒着白沫“春来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会儿让你奶给你做猪肉吃

春来想象世界上有一千碗猪油荷包面一千万猪油荷包面哎她单侧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老洪笑了也学她田地里两只蛤蟆两个大木偶在蹦跳焦何美翻起白眼老洪招手快来啊焦何美来啊一块儿啊活动活动筋骨嘛

焦何美叹气老洪你准是又喝上了她摇摇头回身准备去烧柴

 

那头野猪一定在那里潜伏很久了也等得很焦急一般来说野猪是怕人的所以小野猪掉进坑里嚎叫时它稍安勿躁可是会儿老洪的暴力一下就把它的野性激荡起来了环伺了一会儿抓住这个时机一下从草丛里跃跳出来把老洪拱倒——老洪狠狠跌滚一边——但春来就没这么幸运了春来正背对着那一幕只对着田野奶奶忙碌的身影头摇晃着嘴角咧着笑快活地跳着同手同脚舞那头巨大的母野猪准有足足300它冲上来的姿态凶悍强势一下把春来拱倒他们没来得及听到春来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她就砰咚倒下了——野猪蹿回来又一次踩踏过去然后再次返回撕咬上去

焦何美本来站得还远等她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叫声撵过来时那头野猪却开始撂下后蹄往野地跑去它一面跑一面侧头望着它受伤嚎叫的小崽子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月亮发出了玩忽职守的极浅的光照。焦何美一下跪在土地上轻轻翻过孩子。春来粉色的棉袄被踩下了脏乎乎的脚印就像长出来的灰霉菌她一侧头发被猪连皮撕咬掉光光淌着血她的脸原本是又圆又小现在压得扁五官扭曲变形,鼻口处全是乱溢的血道子黑暗里头就像几条粗粗的黑虫子爬满了小孩的脸她两只破裂的眼球映出光芒如同月亮打在起纹的湖面焦何美趴在她的胸前听她怎么也找不到心跳她的嘴干裂开来血珠子滴滴答答落在春来胸口

老洪扒着手爬过来“春来、春来没事吧

焦何美张大了嘴,干干望着他老洪拖着身子靠近春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种凄厉的怪叫然后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直到脸几乎埋进了土地嘴吃着腥湿的泥土

魏育林和他女人在绿皮车上望着远方车到站他们忙慌下车到底还是把背包落在了行李架上他女人什么也没说嘴唇干白得像是把脸粉涂上了他们赶上巴车先去童安镇小旅馆过一晚村际巴车夜里不开两口子在60块钱的宾馆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刚蒙亮就在门口等着深秋的落叶在乡间没人打扫铺陈了一地阳光高耸却明亮魏育来恍恍惚惚觉得叶片里头闪着春来小小的身影但凑近了看又没有

女人一路边哭边念叨要把春来带回家带回家魏育林倒是没哭他心里存个侥幸是不是老太婆找个幌子忽悠好几年没回的儿媳回村等远远瞧见焦何美抱着东西等在路上时彼此心里都是一阵错乱事情也就像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但是真切得如同假的下车后魏育林看见焦何美嘴干裂开一个口子里面血丝赭红赭红的结了痂像是钻出了一条红虫子正当真格地咬她

魏育林轻声道“娘春来呢

焦何美眼神一动不动“我搂着呢

这时候女人慢慢挪过去看清了焦何美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她嘴上下抖动着扬手起来一巴掌狠狠掴在焦何美脸上老刘家两口子左右抱住了女人魏育林来来回回跺脚双手在空气里撕扯着什么似的在焦何美身后老洪呜呜呜在哭焦何美抱着骨灰盒一动不动魏育林啊啊喊着好像他才是那头受了伤了猪他的哀嚎声逐渐弱下来直到也开始抽起自己嘴巴子来

 

魏育林跟女人回城里时天还黑着他们先坐上村际巴车然后是大巴车在童安镇吃了几天来吃的第一顿饭馄饨端上来女人拿起筷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去呼呼下咽魏育林抽空了一盒烟“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女人听后接着跑到树底下哇哇哇全吐了

他们没来得及见到春来最后一眼只有焦何美老年机上模糊的照片春来在田地里逮蚂蚱狼吞虎咽着猪油荷包面兜着红塑料袋在田里快活奔跑只有这些他们也没能带回春来,焦何美也不同意春来跟他们回去,焦何美攥紧了那只小小的骨灰盒始终不让别人碰好像春来已经属于了她魏育林知道说服不了母亲他见她依旧扎着紧紧的发髻抿着严肃的嘴永远劳作不息她本质上是那样一种人被同一种落后的文化饲喂长大难以改变口味似的难以接纳一切新事物或者说不可理喻他现在可以埋怨她恨她但是谁能否认当初把春来留下的决定正是夫妻二人做出的愤怒埋怨然后理解继而接受——这整个悲哀消化的过程会在长达一到两年的时间里一个不落地挨过来

焦何美没闲着她找村里和镇上管事的讨说法让春来“瞑目”镇上管事的遂带着护林人搜捕队和志愿者浩浩荡荡搜寻山林最终找到了野猪群居的巢穴在半山腰阳面背风的一个隐蔽洞穴。焦何美扛着她的镢头,差点冲上去把那头大肚子的母猪抽死那群志愿者小伙子搂抱住老太“大娘那是保护动物你弄死它要坐牢啊

“它弄死我孙女焦何美左右拧动着发髻乱了头发披开来成缕的白他们拿走了她的铁铲才放开她。焦何美接着又要扑到母猪坑里喊着跟它“一块死又给拉住了她红了眼瞪着镇上管事的“人杀猪犯法猪杀人

镇上管事的略一沉默左右看看“要是野猪发疯作孽那也该杀

“那就是该杀啦焦何美弓着腰发着抖指向野猪“是这头畜生我认得它它死了我也认得畜生就是畜生我要千刀万剐了它”对于千刀万剐的事情镇上管事的不太认同除此外他倒凭着单纯认知觉得有仇必报算得上立场正确犹豫着应了几个队员擒着长竹竿网兜钢丝套锁把那头待产的野猪扯出来。焦何美随手抓起一块尖头石——又是小伙子拦住她——草丛里突然传来动静他们抬起头来,一群野猪在附近草窠中四下逃窜。焦何美愣愣怔怔,手里还攥着石头喊道“在那儿

搜捕队的遂跑向野猪群但哪怕是这群队员也不敢单独行动那些大大小小的野猪加起来得有一千多斤比小伙子们可壮多了怪不得它们践踏得一个女孩儿肋骨全部断裂肺部破损压扁变形哪怕是他们赤手空拳对上这群野兽恐怕也难逃一劫但是焦何美又喊道“在那儿”那群搜捕队又往与刚才相反方向跑去他们筋疲力竭,但焦何美还在指示着方向

最后镇上管事的说“老太到底在哪我就问吧到底是哪头

焦何美咬紧了牙擦着眼角“它们每一头每一头”她喊声有些狰狞了在山林间格外刺耳

可镇上管事的没有权利去处罚“每一头”他摇摇头大概认为老太婆精神已错乱他们一左一右挎着她回到村庄田地里的冬小麦冒出了一点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江柔和的春水村里的老人们站立在田地边就像脚脖没在水里一样儿。焦何美仰着脖子“没有王法了人杀猪犯法猪杀人没罪啊没有天理了人杀猪犯法猪杀人没罪啊”那些柔和的春水随着秋风漾荡着焦何美不断重复着她的车轱辘话镇上管事的人收拾起东西“老太你不能这样说啊你是找不出头是‘犯罪猪’杀人还得逮着真凶呢不是

“没有王法了......

不久以后,焦何美养成一个习惯她收集红塑料袋拴了麻绳绑在大大小小的树枝上在每个傍晚眯着眼睛休息时她幻想那是孙女春来从一棵树欢跑至另一棵树一个个球状的山风让大地漾满童真犹如这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孩的祠堂每当田野里有蝴蝶麻雀和燕子徘徊焦何美的眼睛总愣愣盯着它们来了又去看到它们她会想到春来有一天她在鸡窝边的废纸盒里看见了魏育林带来的那只娃娃——盖着卫生纸做被子瞪着眼睛睡觉焦何美在鸡窝边蹲着一直到双脚麻了

 

水秀村的秋季特别短倏忽开始下雪山林的风吹着长哨刺骨得冷。焦何美瘦巴巴挂着军大衣着毛线帽在棚屋呆呆听着动响春来走后她日日置身于大地的祠堂没有别的差事——除了一心找到那头猪宰了它把它煮了做一千碗猪油荷包面

那年是个寒冬。焦何美在土地里种了冬小麦大白菜和土豆近段时间来她一直在修围栏把竹子头削得尖尖的半人高地立起来用铁丝一根根绑紧每夜她依旧起三四回就算听不见猪叫她也是要出来望一望的她要见到那头母猪她准能抓住它不是这头就是那头她总要想个法子的人不能给畜生逼疯了人不能给畜生逼疯

连续三天下雪的时候,焦何美没离开棚屋她用厚厚的防寒布把棚屋裹起来雪落了半指厚让她的田地像一片冰河她的棚屋像一座雪堡雪堡外面白得灼眼走进去却是密密实实的黑她备了很多电池和两只手电筒冰天雪地野猪又有了作祟的痕迹它们备寒冬的食物突袭下山扒马铃薯有两个晚上,焦何美差点见到它们掉进她挖的一圈陷阱里她算好了等野猪掉进去她就把土埋上再铺上雪它们这可算自杀但猪聪明一点儿不像西游记里猪八戒那么蠢笨焦何美敌对的那群野猪已经有了丰富进攻和退守经验它们只会在她的棚屋前后寻觅有一回扒出了焦何美埋在地下的大缸把留着来年下种的作物都拱了吃个殆尽。焦何美撵出来时那群猪四蹄乱蹿跑得飞快“一群贼一群贼啊焦何美

连续三天下雪的时候老洪也没有离开老屋水秀村在冬季更像是一座荒凉的空城只有盛午时分老人们撅着腚喂喂家畜他们见面聊几句好把一天寒碜地打发过去隔壁老武盯着邻居冒头的枣树挂着几颗枣被雪抹了霜,白里透红喜庆。武太门口扫雪老洪屋门前的雪还丰厚结实老武唠叨对门真是懒极了;老武哼唧一声往雪地甩把鼻涕雪像吞进粘液似的;武太抱怨探头来的枣树枣树挂的雪晃一晃也要砸到人脖子里;老武又爬上梯子站在两家共墙上喊老洪都知道老洪把野猪惹急了野猪就把春来踩踏死了老洪躲进家门不出来了。老武喊了几声没人来应照以前老洪的脾气——他喝的药酒可不是白长了火气的定要跟武家掰扯。老武没人斗嘴深感寂寞把梯子从自家抬起束到老洪家,亲自探敌营。

那院子大概很久没有打理了屋门关着推门时觉得一股寒凉从脊背爬上来。老洪躺在床上地下桌子摆满了空药酒瓶屋里没有一点儿人气黑乎乎的像个灵堂但老武进去时老洪还有一口气那口气只够他动一动手指把老武吓得一激灵踉跄得歪栽到门口“来人呀——救人呀

事后水秀村的人想起来总觉得那年冬天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寒冬水秀村本来地界偏南但那年冬天的雪几乎把他们一辈子的雪都下了那年冬天水秀村现常住人口200多人中——后来经过统计——接二连三离开四位老人其实每年入冬他们都会觉得一部分的自己像土地一样慢慢流失出去血管骤然发紧,血液冷缩,连一个流行性感冒和普通跌倒都会从天而降要人命有三位老人正是病情急转日下但是靠着药酒延年益寿的老洪离开谁也到。

当时老武一喊村里三三两两的老人们都出来了听说老洪还有一口气他们抱被子的找木板的拉麻绳的混乱一团老刘家两口子给镇上拨电话但是大雪封山信号断断续续又听说村际巴车早不开了村里人推来三轮车几个老人踢开药瓶搭手把老洪从被窝里扶起来屋内一股儿酒糟和呕吐粪便的味道尽管这群老人都抵达了对生活气味并不敏感的年龄却也禁不住用厚手套和毛巾捂住口鼻几个硬朗些的老头把翻着眼白、气奄一息的老洪抬起来老武踢着他门前的雪喊道“咱们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镇医院去

这句话多少有些振奋一路上那些人呼唤着老洪的名字有些人到这会儿才记起老洪不叫“老洪”而是叫“洪有为”与施救的困难相比他的身子硬挺在两块拼在一起的木板肯定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一群老人打前战用拐棍在三轮车前指指戳戳关键是指望运送的三轮车连连打滑连换了两个驾车的都握不住方向老刘大喊“爷们们咱指望不了别人咱指望自己大家伙儿一块抬起来”于是六个硬朗些的老人分别专注一个着力点胳膊......他们踩着缓慢而稳当的步子朝镇上走去所有人都知道为了让老洪尽快得到救治他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走动倘若稍有停顿也许老洪的那口气就断了或者施救者的心气也断了

两山间的雪道就像是撒了一路的盐巴白莹莹闪着微光这群人身体力行跋涉在这片生活的盐巴上,就像腌渍了的咸菜疙瘩。这群老咸菜疙瘩远远地像晾晒在盐巴上,终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老武早年间当过兵他喊起了口号“一二三四”他喊得偏福建口音随同走着的妇人们笑起来靠近老洪肚皮一侧的老人听到老洪的肚子像装了一半的坛子样儿在摇晃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老刘媳妇笑了老洪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你以为自己是口缸呐她的声音尖细而响亮老人们又一次快活地笑起来老武喊爷们们他笑着看了一眼老刘媳妇加上一句娘们们——又引起一阵笑声),他粗粗喘着气儿气势如虹加把劲儿啊

他们一步一步挨在这山间突然觉得,也许就能把这山翻过去,也许就能抵达村际巴车都抵达不了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这群被灰黑大衣层层包裹的老头老太似乎找到了年轻时鲜活的感觉和气力——哪怕一瞬间也好他们喊着号子小雪花轻轻旋在脸上呼出的白气和口号飘荡得像过去的繁盛时光,他们用尽力气,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团结一体,他们没有被衰老和疾病、封闭与落伍打倒有人看到木板上的老洪略抬一抬头似乎雪花也落于他的眼眉清醒了他有人看到木板上的老洪白沫泛在嘴角好像也随着喊起了“一二三四”

焦何美在棚屋烧水时听到了响动她围上围脖冒出头来张望着村边她隐约听到像列队前行的口号声她把水壶提下来闷住火炉往山下走来远远地瞧见那列队伍——好像全村的老人们都出动了,他们驮着什么一路快活地前行呢是野猪的尸体吗不对干嘛要给畜生裹被子啊。她眯起眼睛把飘落到嘴边的雪花舔进嘴里是什么呢?等她跑到山下撵上那群人时第一批抬人的施救者早就气喘吁吁开始换第二波人了新换的六位老人吆喝着口号把老洪抬到肩头

雪又一次飘大了小手似的扑扑往人脸上打。焦何美随着走了几步喊道“是谁啊”“老洪啊”老刘媳妇尖嘴

焦何美又紧撵几步嘴角抽动着“是野猪吗是野猪干的吗老刘媳妇笑道“你呀给猪吓着了不是老洪喝了药酒,怕是中毒了。这不巴车不通了,大家伙儿要把他抬到镇上去。”“抬到镇上?”焦何美嘴角里喷出一口白气儿,她的声音提得高高的,“就你们一群老骨头能把人抬到镇上吗?路还长着呢!”

老骨头们立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接着老武声调高高地喊起来“一二三四”他没有听她的,他们没必要听一个被猪逼疯的老太说的话。他们过得这辈子很长了,各种生活经验累积得有雪那么厚。他们继续“一二三四”地往前跋涉。这真的称得上跋涉了,日头出来了,第一层雪毛茸茸地化掉,像是剪掉的绵羊毛脚踩下去,抵达坚硬的地面里温和的泥泞。拔一脚,得使出一把子气力。但可怕的不是日头高升的中午而是渐渐冷却的下午。两拨人已经倒腾换了三次。换得越多,他们发现越歇不过来。不仅歇不过来,他们老旧破损的膝盖和背都焕发出一种新鲜的疼痛和生冷。每一次往前行步,都加剧了疼的扩张他们脆弱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焦何美远远跟着队伍她在坡上而他被他们抬着走在山坡下面的泥路上她瞧着他的样子跺着脚骂道“洪有为你有种就起来呀洪有为你有种你就起来呀洪有为你有种你别躺着你起来呀......”出事后她很久没去过老洪那里她知道她去不得而现在似乎只有她知道这就是一场告别了她看见老洪在木板上的手垂下来她知道他看得见她她在坡上紧撵几步好走在队伍的前面在他的身体平平地挨过去时她把一边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然后她把老胳膊老腿儿归拢好凝望着老洪笑了一笑——她看到老洪也微笑她翻了一个白眼抬头看着阳光抹去了眼角浑浊又滚热的液体那群老骨头们经过然后往前“一二三四”地行进

这群顽固的老骨头们她别过脸去于山林间又听见铁皮呱嗒呱嗒的动响“畜生”她喊道“畜生哎你吃了我的棒子你屙不出屎”她着急往回赶去所以她没有听见这边剧烈的垮塌声——那根木板陈放的时间太久了它的内部早就变得像这群老骨头般又脆又干——木伴从中间一劈为二时焦何美还在漫山遍野拎着半长的镢头撵猪——看上去很像是上次待孕育猪崽的那头母猪她用镢头不停敲打围栏上的铁皮所以她没听到这边剧烈的垮塌声——尚有一丝余息的老洪这下像一袋装满玉米棒子的尼龙袋坠在地上大衣和脸上扎满碎木屑最可怕的倒不是他而是那些抬木头的老头他们看上去累坏了简直筋疲力竭他们加在一起气喘得足以让脚边的雪都融化掉喊着“一二三四”的老武嗓子哑到说不出话干脆坐在地上望着盐巴路的尽头那才是大山起拔的地方离童安镇还远隔着呢他们气馁地蹲坐着被风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候老刘两口又站了起来他们自告奋勇去取推车其他人舒了一口气似的在雪里懒懒地等待车取回来时看那歪扭而行的架势似乎也派不上多少用场但是他们依旧乐观地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抬起老洪时老洪的嘴紧抿着竟没有一点儿白沫了还是老武大胆去探他一哆嗦手垂下来“老洪——”他喊

他在大家等待取车的时候就已经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这里他紧紧闭着嘴巴嘴角干干净净他的身体里漾荡着无数的黄酒白酒和那些标本天长地久他要跟那些标本藏于一起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标本一个彻头彻尾愧疚和遗恨的标本或许还有思念

老骨头们一开始都还为车子的到来感到欣慰如今欣慰变成了一桩丑闻一段恐怖的共同回忆站着的老骨头突然两腿哆嗦老武甚至尿了裤子热乎乎的液体冒着气儿就从腿缝间蹿下去),蹲着的老骨头感到自己再也起不来了老刘两口子刚刚还在拔老洪身上的木刺——这会儿他们还在低头拔淡黄色的太阳也许是月亮挂在山崖口村庄仿佛在拼命向四周退去他们像一群相互依偎取暖依靠掠夺生存的野猪死亡猎人的屠刀锋利地逼近了

过年那会儿焦何美一个人在山上老年机就放在床头寂静到让人以为坏掉了终于夜晚将至时天边泄出一点黑来儿子魏育林终于打来电话“吃了吗”顿了一顿他说“我是问你们俩吃了吗

村里零散着几声鞭炮,焦何美于是在黑暗里笑了笑炉子的火噼噼啵啵响着“吃了猪油荷包面呢她做了三碗给春来模糊的小照上放了一碗空着一碗自己骑坐在床边簌簌喝着到这个年纪做下这样的事糟了这些罪跟儿子不能说的话又添了许多焦何美感觉自己像一个逐渐缝起来的口袋多早晚口袋就得全封住了那时候她离死也就不远了——她并不忌讳这个

白天她抱着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稳稳地立在山顶看着清冷树梢上破落的塑料袋是春来在大地深处等待着她是老洪......于是生死相隔显得那么孤独死也就不可怕了——她如今常把“死”挂在嘴边仿佛说出这个字就能让她面对它了知道它的底细和深浅不再恐惧而是当成了一个老朋友对待了要不能怎么办呢像老洪那样贪生怕死老洪每天吞下花花绿绿一把药让那些器官营生着遭罪人老了得想明白是一种仁慈是一种良善

只要有她一口气在焦何美她就不能被野猪打倒只要有她一口气在她就不能让畜生把自己逼疯她把自己的处境渐渐全部归结于跟猪的过结把对猪的愤怒加了一层又加一层她是没有办法的她总不能离开这三亩地吧只要活着她就得在这片田地里站住她就得守住她剩余不多的东西——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她不分昼夜在山林间逡巡追踪野猪的脚印,跟到深山里,在老树根部或山凹潮湿处查找猪粪便当路过的水池混浊,残草、落叶还新鲜,就能看见野猪的足踪足踪上凸起的泥土有鲜明的粉末,草叶上还有浆泥水滴可见;溅在草叶上的泥点圆整——她总是与刚刚经过的野猪错过。

发现草洞里那头怀孕母猪的时候焦何美不动声色她这回笃定那个害死春来的畜生就是它她把镢头的刃磨得锋锋利利一开始她想到了用踩夹她试探了母猪行进的路径旋在一条山路的主路上但野猪的鼻子很灵,三两米内有铁的味道它们就会知道,然后绕道而行。所以她在草洞的三条支路全部设置踩夹但踩夹只是夹住了一只可怜的松鼠她只好又在空地中间放了半只棒子坐在锄头上藏在草窠里卯足劲儿等待

起初那头猪吓了一跳,它的长鼻子在空气中努力地嗅探闻到玉米棒时它扑上去狠啃但紧接着又回窝了焦何美有的是时间她不着急比起猪来她离“死”总是要更远些的——第二日她又多加了玉米粒,并在几尺远的地方竖起一块木板。那块木板如同田地的稻草人般,暂时吓退了它,但它耗不过她的它也耗不过饿你瞧不久它又来了每一日,焦何美总不慌不忙在玉米棒子周围多立起几块木板,每次木板变多它会躲避和远离伸着黑鼻子在空气中继续探嗅但很快它会认定危险并不存在再来偷食玉米大约一周后由木板围起的圈栏做好了,当它毫无顾及地走进圈栏时焦何美堵上了最后一块木板

到底怎样处理野猪让焦何美犯难焦何美一夜没睡睁大了眼恨得牙花子疼但卷在被单下的判决书总归提醒她以任何形式搞死这头猪都会犯法“畜生操它个畜生还保护动物——分明是‘保护畜生’”她骂道),她看出那头猪的肚子已经硬挺肿胀即将产子了那么森林公安和镇上管事的到底不知道畜生的崽子有多少吧它弄死她的后代她别无他法只好以牙还牙也弄它的后代一死她要让春来也好老洪也好田地里被残坏的庄稼也好看看——扔到河沟里淹死捅进火炉里对了首先得让它也产下崽子来拿那猪崽来做猪油荷包面给春来吃做药酒给老洪喝再敬敬这片给啃坏的田地

那头猪起初可是暴躁易怒的头一个月焦何美加水、给它玉米粒都是趁野猪睡着悄悄投递她要让它放松警惕慢慢适应环境。那头野猪头几天根本不肯吃食,只是伸长舌头汲水焦何美不着急她慢慢给它整块的土豆、地瓜、带壳的花生果、玉米穗一周后野猪总算开始吃起来几日后它果然产下一堆猪崽子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它就是故意的——这头猪产下了三头死崽仅一头活崽

真是小啊焦何美的一个巴掌就握住了她看着未睁眼的小畜生琢磨着只要手再用用劲儿她就能把它掐死她用箩筐兜了小猪开了她山下的老屋门老洪死在前往医救的路上而他的孩子赶过来都太迟了看吧这就是他们的命那些不安分的孩子们啊——他们怎么会感觉不到那种断裂难道说村里的老人们劳苦一生临死前就要像身下的木板一样咔吧裂开也就是说他们死不安宁难道孩子们就安宁了吗想想她自己吧!她徒劳地守着春来的墓地,以为能守住儿子回归。能够吗?土地已经失去了它自古以来的引力。死人也没有任何挽留力!村庄像一个孕育后筋疲力竭的女人,而他们就在她的身体里诞生,然后壮大、离开。这是一场剖腹,是一场村庄与人的剖腹呐。

焦何美坐在原先标本室样儿里屋空气弥漫着酒糟气那些空空的药酒瓶如同一张一张黑夜的瞳孔窗户里蹿来的灯光打在上面那些眼睛一个个都失魂落魄地张望着焦何美焦何美嘟囔“看我干啥呀”她自言自语地摸过一只只药酒瓶,把空瓶里的黄液体舔到嘴里她把箩筐里的猪丢进一只敞口酒瓶小猪哼哼唧唧企图翻身,但只是抬了抬鼻子她从柜子里找出老洪剩下的黄酒

酒顺着玻璃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小猪浑然不觉地踢腾着它的四只蹄子黄色的酒体透着晶莹终于把小猪像琥珀般包裹起来可以看到它踢得越来越厉害它闭着眼睛伸着爪子摸索小小的鼻子往上一拱一拱而她看着这份杰作瞧瞧吧这是一个多好的祭品对了她要它做老洪最后一个标本做成野猪药酒她要把它埋进地里跟老洪跟春来跟地里无数剥落的粮食埋在一块儿她让它也知道那个滋味

那头小猪四蹄翻腾嘴里冒出小小的气泡它的脑袋一耸一耸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以为还能吸到氧气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恐怕是一场梦一样短的“噩梦”从羊水里出来又回到“羊水”里去焦何美连连喘气看着它受那窒息之罪她只觉得心脏也被抓住似的呼吸扯得又细又薄那只小猪挣扎着,贴着玻璃的头,变得那么扁——焦何美呛了一口唾沫——从那个样子中想到春来她怎么会想到春来小猪又不是蝴蝶家雀和燕子春来的魂儿不会在这里那头小猪把鼻子使劲往上靠四条短腿无声地在水里踢踏——焦何美再也忍不住了,她呕吐起来在她彻底瘫软之前她从背后提起镢头,双手攥紧了,一下劈在玻璃瓶上黄酒哗啦涓淌出来,玻璃碎裂一地那头小猪终于塌伏在碎片上跟一条落了水的大老鼠无异焦何美浑身发抖这会儿又趴在尿壶边吐起来她满头的白发落在眼前遮住了她恸哭的脸她咬着头发感觉苦水一层一层洇湿了身体

老洪留下了五头家猪那年冬天地上的雪融化以后老洪子女才零零散散从各处城里赶回来那样的场面在这个村庄每年都不稀奇焦何美甚至能想象自己死去后的步骤先是二儿子魏育林和媳妇他们哭了一天后大儿子孤身一人回来他们把她火化埋藏开始商量着如何处理老家的房子推倒山上的棚屋送走土狗两只鸡鸭六头再卖掉那不值钱的三亩地然后他们远离水秀村像远离一个儿时的朋友她开始自言自语“娘想孩子路那么长孩子想娘线那么长线那么长”听说过没了孩子找一辈子孩子的没听说过没了娘找一辈子娘的焦何美从老洪儿子手里买下了五头猪这会儿把头发捋到耳后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时——腿已发麻——她把那头小猪兜着放进老洪的猪圈猪圈里有头母猪也刚做母亲这头野猪崽子一会儿就循着味儿钻到它怀里去了她趴在猪栏上嘟囔“小畜生你呀就吃吧喝吧你就吃吧喝吧敞敞亮亮地吃吧喝吧一辈子给焦何美当小畜生一辈子跟着焦何美一辈子留在焦何美的三亩地她一遍一遍念叨

而山坡上那头圈画的野母猪总算安稳下来吃食有一天焦何美披头散发慌神似的趴在围栏着它突然就笑了那天夜里她把围栏又加大了些直到加大到五头家猪放进来都不嫌小——那些家猪有些已经在发情她等着它们混杂“相一相”“配一配”她对着猪言语你们就配吧就配吧我弄不死你弄不死你我总有法子让你老实我有法子让你老实你等着你等着吧人不能给畜生逼疯人不能给畜生逼疯

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开始又怎么进行的焦何美从来没有停下来焦何美的身影错落在山林深处她到处扎木桩围栏那些往日常听到焦何美半夜响动的村民们听到的鞭炮声杀猪叫铁皮呱嗒声越来越少村里的老人们琢磨难道那个老太婆真的疯掉了吗不过她不疯才怪

村民们只知道半年来野猪一点点变少了或者说它们变得胆小如鼠

那年春天和夏天过得都很快山林重新披挂了绿甲焦何美在林间挂满了春来喜欢的红塑料袋一兜兜暖红的风飘飘扬扬着仿佛山林绑满了红气球不过她的三亩地第一次显得荒凉这一年她没怎么顾得上种它但以后她还要用它来派大作用)。她在山林间走着的时候从背后看依旧不像70岁的老太

村民们纳闷不常看到焦何美兢兢业业守着三亩地的身影——他们很少见到她直到夏天的傍晚她赶着一群猪在山下成群结队地啃草皮咬地秧翻找土里的薯类老武放的羊咩咩叫着往后退那群猪的个头太大了人们都会觉得焦何美把田地里的庄稼都喂了它们难道焦何美已经不种庄稼改养猪了吗

老武喊“焦何美啊你这半年闭关去了么你的五头猪下崽了嘛

焦何美没作答她身后放牧着那群猪猪大大小小身上披挂着长毛有的还有长鼻子老武有些惊恐地瞪起眼来——“难道是”接着他猛烈地摇头“不对哪里有野猪会这样听话这样驯服呢”他对着焦何美笑笑焦何美也笑笑回头对着那群猪言语些什么而那群野猪懒洋洋地翻动着草根土地丝毫不留心老太婆在说什么它们留下了稀稀落落的脚印老武注意到焦何美终于又扎起了头发他觉得焦何美的样子从来没有这么孔武这么神采过

1.野猪为杂食性动物,喜食地下根茎,亦食嫩枝嫩叶、种子、果实、昆虫和动物的尸体。在我国,野猪自2000年被列为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简称“三有动物”。野猪对农作物危害严重,一头野猪一晚可吃掉玉米或其他粮食10至15公斤,如连糟蹋的粮食在内可达40至50公斤。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未经批准猎杀野猪属于违法行为。2021年国家林草局宣布启动试点工作,通过猎捕调控野猪种群。2021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下发的《防控野猪危害技术要点》:“野猪种群调控密度控制标准为:建议在南方丘陵地带按照2只/平方公里控制标准,具体猎捕量应在实际密度的基础上核算。”同时,根据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的规定,政府对野生动物造成人员伤亡、农作物或其他损失予以合理补偿。2021年12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征求意见稿)》,曾于2000年被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即“三有”的野猪已被删除。

2.焦何美将家猪与野猪同养并驯化成为童安镇水秀村的巨大秘密也就是说村子里的老人每个都知情但他们没人做告密者焦何美除了在山坡放牧猪之外也会种一些庄稼但她发现种庄稼显然不足以应付猪的吃食她开始承认她做的事情并不是万无一失焦何美在独居中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据称这个人口不到200人的水秀村独居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言自语或者跟猪狗说话的习惯

3.2021年春天老刘夫妻被迫分开老刘北上女儿家看外孙老刘媳妇被远在南方城里的儿子接过去看孙女两个人临行前双手握紧老刘“今儿咱俩是天各一方喽”——他们跨过了那条铺了盐的道路抵达童安镇坐上不同方向的列车——在车窗外他们都探出头来注视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他们曾身体力行跋涉在这片生活的盐巴上,就像腌渍了的咸菜疙瘩。他们作为老咸菜疙瘩晾晒在童安镇的盐巴上,终有一日会回来这里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但那时他们总得落叶归根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老刘最后没跟老刘媳妇作别他望着退后的村庄喊道“老洪再见

   4.老武死于心梗发作享年76周岁

5.魏育林丢了工作后又跟女人离了婚2021年冬的最后一个夜晚背着薄薄的行囊先坐动车然后上大巴车在童安镇住60元的宾馆又上了村际巴车在村口远远地他瞧见焦何美在等他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猪一时间他差点吓得腿脚瘫软但焦何美的发髻扎得紧紧的让他多少安下心来——多少预料到日后他会跟母亲一起养猪但他不知道养‘那种’猪需取得特殊许可,不过那是后话了)、种庄稼、办农场他还会翻新老房再娶妻生子后来他常常在田野里绑那些举着纸糊大砍刀的稻草人那模样总让他想起焦何美);他也会去鸡窝旁给那只躺在纸箱里的塑料娃娃换新草被子那模样总让他想起春来);他时常跟大哥打电话嘱咐他“回村看看”——慢慢地觉得水秀村也可以过得下去过得好他晓得不管人类怎样进步城市怎样拓宽总有像他一样的年轻者回到过去回到村庄,继续立在大地上——身后也总有被驯化的“凶猛野兽”

而村庄只要有人就有希望

或者说在任何一片大地上只要有人就有生存的奇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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