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对将要发生的悲剧一无所知,焦何美这一夜睡得也不安稳。
黑夜静得像一锅浆糊。在这片浓稠中,有声响使她惊醒了。她颤着手往后摸镢头,屏息凝气。“喝喝”声从薄薄的门板上一下一下翕动。挡门的木头咣当被撞开,一头撅着长鼻子的野猪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稀寡的冷白月光下,那畜生瞪着的眼愈发猩红,悻悻喘着臭气,仿佛琢磨着如何下口:是从老太的脖子开始还是从大腿开始?焦何美感觉自己浑身生长出一层毛,又瞬间掉光了所有的毛。她见过它们太多次了,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头一回。焦何美另一只手慢慢挪回被窝,摸着手电筒,猛然把它提起,推开关——没亮。立马滚到床边,攥着镢头的手心被汗浸满了。
她一下抬起镢头,呼打着眼前的空气。镢头跟铁床碰撞发出噌冷一声,焦何美吓了一跳,那畜生也怔住了,拧过身子,往外跑去了。
天亮时候,焦何美只多闭了一会儿眼,勉强起身,一丝不苟地盘好头发,棚屋从长条状的缝隙里露出一点儿阳光,冷淡、遥远、模糊,如同儿子从城里捎来的口信。最近一次的口信却跟鞭炮似的砰咚作响:儿子要把不满五岁的小孙女送回来。
养孙女可不像养猪。
猪吃人吃剩的,有地儿就睡。孩子不成,孩子要挑拣,大人要伺候,到底是见识过好光景的孩子,更娇惯了。而且,小孙女能住山上的棚屋吗?四平方的棚屋由铁皮、木板、竹竿,外罩一层防油布搭成,夏日漏雨、冬日泄风、蚊虫不断,屋里横一张铁皮床。这也还好,最犯愁的是来无影、去有踪的野猪。焦何美裹着丈夫留下来的军大褂和衣躺着谋划(多年来,那只军大褂已僵硬得能独自在地上立起来)。
一个小丫头跪地上,巴巴伸小手跟她讨食,她赶紧舀起一勺煮烂的红薯倒她手心。大腿猛地一抽搐,焦何美坐了起来,均匀了呼吸,把半截镢头用绳子绑了,背于肩上。从身后看,她并不像一个69岁的老太,干农活让她来不及虚弱。
焦何美跟村里其他人一样,一双儿子先后去城里打工。大儿子倒插门,捧着丈母娘一家亲,恨不得割断土地泥腥气,与她早不来往了;二儿子倒没本事攀什么高枝,找了同是进城务工的女人,但来往也是过年回一趟。童安镇水秀村地处两山交接,位置偏狭,路窄道阻。这些年种地不营生,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由一个1000多人的村庄缩水至常住人口200。剩下的,老弱病残扎堆。焦何美在山坡上有三亩地。她是这三亩地唯一的打理人。甭想指望两个儿子农忙回来掰棒子、种麦子。他们有他们的不本分。他们的不本分就是在城市里打拼得像个人样儿——就像种地是焦何美的本分。焦何美也去过城里几回。她最看不惯的是城里硬化后的柏油路,和路旁边整齐划一的绿化植被。它们看上去就像插在塑料花瓶里的塑料假花,还像村里老刘媳妇似的,做作死了。照她的说法:土地都给城里人封住了。可他们吃啥喝啥,不都是从土地里头取?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群忘恩负义的玩意儿,跟她两儿子一样。
但在水秀村,也并非万般皆好。比如,焦何美也有一恨:恨野猪。
四年前,焦何美的玉米棒子给猪拱了,几千斤的产量削减为不到200斤。从那时起,坚决不能受畜生气的焦何美独自跑到田里,搭了窝棚,看守田地,把村里的屋子租给老洪。这些年来,她在山上,已习得跟野猪斗智斗勇的招招式式:立一只纸糊大砍刀的稻草人、挂撕得粉碎的长条彩色布、弄哭垮声响儿。她有一台带录音功能的收音机,专挂田边,播放杀猪叫。嗷嗷嗷的叫声惨烈地在黑夜没头没脑游荡,吓唬来作祟的野猪。有时半夜起来,她还放鞭炮,用麻绳一个缠一个绑好,夜里露水重,每串鞭炮用防油纸罩着,绳子绕庄稼地一周,点燃第一串后,火顺着麻绳很快燃到了第二串、第三串。野猪下脚的地方又光火又砰嗙,后半夜准不敢再来进犯。但野猪是聪明的,第一回受了吓,第二回就知道绕道;而鞭炮是花钱的,总得留到筋疲力竭的夜里,再用。
午后日光毛绒绒圈在山地边缘时,她小儿子魏育林和孙女春来坐的村际小巴车远远绕着山路开过来了。焦何美站起来,手里还拾掇着玉米棒子。爷俩慢悠悠爬上坡,焦何美吭哧吭哧刮玉米粒,在磨上撵了,跟黄豆掺起来,摊了饼给魏育林和魏春来。
魏育林在屋里没待多久,翻看焦何美赶猪的工具:削尖的竹棍、去半截的镢头、没了头的扫帚、废弃不用的锁链。魏育林拿着锁链问,“这怎么用?”
焦何美把孩子的换洗衣裳塞到塑料袋里包紧,免得夜里潮气打湿了,道,“甩嘛,揉荡着,猪就不敢来了。”
“还那么多?”
“夜里得三拨。”
“越活越不跟个畜生,畜生也变精了,也知道该欺负谁。十年前它们敢来,我们这伙儿还不扒它的皮!”
“对啊,你们这伙儿都上城了。”焦何美转身嘟囔句,“都是些畜生,”抬高声音说,“育林,给我砍点柴去。”魏育林放下手机,砍了半天,抱回来两捆,躺床上听收音机。春来吃了煮红薯,正把红薯皮喂给看田的土狗。
“你放心?”焦何美看着春来。
“地里能有啥。再说,城里幼儿园没法儿上,孩儿她娘刚找上工作,你又不愿意来。”
“那你俩回来啊。”
“我俩什么情况,娘你不知道吗?”他来回把弄着手机,“这穷地方,我一大家子回来了,靠啥活?就指望那三亩给猪拱的破地?从猪嘴里夺吃的?”
“唉,快闭嘴吧,”焦何美念叨,手抓着削红薯的刀子,水样儿的夕阳在在刀面上颤动。
魏育林看着焦何美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捋到耳后,他摸摸春来的头,“春来,听话哈,爸妈搞好了把你接去。”春来没抬头,用木棍在地上使劲乱画着。
二
焦何美弯腰往地头插长条的玻璃碴子。玻璃碴子是焦何美找割玻璃的老刘要的,里面还混着老洪家打碎的药酒瓶。焦何美把它们插到地里。“扎死这些畜生,扎死这些畜生,”焦何美叨念。春来拖着塑料桶跟着,“好无聊。”她打个哈欠,看着树林栓的红绿白黑的塑料袋。焦何美歇会脚,用麻绳绑了红塑料袋,让春来举着满山坡跑。塑料袋兜起一团暖洋洋的红风,春来喊,“奶奶,看我的红气球!”
她们吃煮红薯和玉米棒,焦何美也会简单炒点青菜,从鸡笼里掏蛋,下猪油荷包面(猪肉荷包面获得了春来的青睐)。山下老洪家的兔子生了,给她们抱来一只灰兔。春来就搂着兔子睡,石板似的被子盖在祖孙身上,将梦推入一种又沉又粘的境地,春来小手不断抓挠着,似乎想撕破这层梦的隔膜。但焦何美知道,梦还是好的,没梦的夜才凄惨。干巴巴躺着听夜里鸱鸮“欧—欧”的叫声,把夜叫得更清冷了。焦何美把春来的腿往里搁搁,又到地里敲锣吓猪。收音机的屠杀越来越激烈。黑暗耸动的腥味也越来越近。有时候一头猪会绕开玻璃碴子,直奔人走的通路,要不焦何美骂,“畜生长了脑子,比人都精。”喊累了,她拨弄铁皮,哐哧哐哧的响声在寂静中显得骇然。
焦何美回屋检查床底,去年,从床底蹿出一条一米长的野蛇。焦何美拿树枝叉着,给山下老洪送去。后者泡了酒。老洪什么都泡酒:蜈蚣、蝎子、九香虫、蚕蛾、蜜蜂。他家儿女进城打工,每年捎回酒来。他用玻璃罐封好,挤挤挨挨摆了一床底儿。每个酒瓶密密麻麻耸立着各类乡野生物。躺在这样的屋里,活像睡在标本室,这就是他生活的乐子了。村里独居老人就得自寻乐子,有乐子还算好的。大多数时候,他们闲不下来,种地,养牲畜,劈柴,放羊。水秀村是一个被掏空的村庄,大地疮疤般藏躲于两山间。失去了年轻人的村镇就像流失了水分的河床。老人们在日光底下排排坐,成为干裂、枯竭的岁月标本。
老洪摸着酒坛子,“喝点不?”焦何美答,“喝九(酒),还喝十呢——山上得收菜啊。”老洪76岁,养了五头猪,焦何美割了猪草,烧熟的红薯给老洪背来,舍给猪吃。春来趴在围栏看猪下崽。老洪点了租钱给焦何美,嘴也不闲着,兜了一瓶酒慢慢喝着(春来猜酒瓶里的黑东西是老鼠,但焦何美纠正说是田鼠)。老洪说道,“隔壁武头还仗势欺人,就他的儿子在镇上,离得近,天天作事。老刘他儿三年没回了,把老刘舍得呀。后村上那个货郎张,上个月死家里了,都臭了才发现。你说咱们这就要烂在这地里。儿女呐,都他娘的远房亲戚。”
“说这干啥?”焦何美头不抬。
“春来啊,你好好学习,长大了你也离你爹远远的,”老洪抿了一口酒,嘴边泛着白沫。对着春来挤眉弄眼逗趣儿。春来不喜欢他嘴边的白沫和下巴上的酒渍,躲他远远的。而老洪非拉住春来跳舞——他大概是喝多了。在厅堂里,他一侧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春来笑了,也学他。屋里两只蛤蟆,两个大木偶。老洪喊焦何美一块。焦何美翻个白眼,“打死我算了!”
傍晚刮起风来,春来举着千疮百孔的塑料袋漫山遍野跑。塑料袋给树枝划破了,呼呼啦啦兜着半袋子橙红。又拿绳拴了兔子,在山地里啃草。焦何美挂在苹果树上的铁皮给风刮得哧哧作响。阳光稀疏了,轻盈地散落在林间,风把夕阳吹远了。山上雨凉,屋里漏,夜晚不好捱。焦何美在房顶又盖了一张塑料布。把门板在缝隙间又撂一层。火炉灭了,她暖热了几个土豆扔到被窝里。春来钻进去,小脚丫拧碾着土豆。祖孙俩听着外面的风声。春来说,“奶奶,这儿星星真大,真想和阳阳一块看。”过了一会儿,又说,“奶奶,我想回家。”
焦何美把冰凉的脚靠外挨了挨。春来转过身,睡了。焦何美嘟囔,“你们都回城里家,这儿就荒了。老树心一空,就死了!村空心了,也快‘死’了!”焦何美听见土狗刨地的声音,它们是在找暖和的地方。听说雪山那边,狗会在雪里做窝。寒冷的核心里,其实是温暖的。焦何美的梦里,刨出一个野猪窝,一堆长鼻子的野猪暖烘烘地叫“奶奶”。然后,她听到了一个不和谐的哼叫,猛然警醒,闯进耳朵的却是雨点啪啪的敲打声。
她把毛巾盖在春来脸上,从床底掏出塑料盆接雨水。手电筒照亮了鱼嘴张开时粘液似的雨丝。她听见春来咳嗽的声音,见春来的脸色发红,张着嘴呼吸,黄鼻涕糊了半脸。她又试了试她脖子,烫得很。她把春来抱起,用被窝裹了,塑料袋蒙着,放进背篓,披挂着半截防雨布往外跑。
那群野猪进来偷食时,焦何美还在往山下赶。她没听到猪的哼唧声,雨声埋没了或者是她大意了以为下雨猪就不会来找食了,但野兽的饥饿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焦何美一心背着孩子跑到山下村庄时,水秀村已进入了睡梦。焦何美叫开老洪家。老洪让出“标本室”的床,焦何美把孙女的塑料布扯了,把她脱光放进被窝。老洪烧热一桶水,“下雨了哎,还在山上干啥!”焦何美不做声,拿了裹春来的被单擦头。老洪拿来了一些感冒药,连哄带骗做鬼脸地喂春来吞了。
他说,“我让老三再给我寄点好药。给春来灌点药酒,一晕乎啊,就不难受了。”
“可别学你那套!”但她知道这只是老洪开的无聊玩笑,她打量着屋里,“有饼干吗?”
“有酒啊,”老洪又笑,嘴边就跟上了岸的螃蟹似的泛着白沫。他从桌上摆的各式瓶罐里倒出花花绿绿的药片,就着药酒一口气吞下。
焦何美努力不去考虑那些玻璃瓶里到底装了什么,也不去寻思药和酒到底会不会相克,“老洪,你整天喝药酒,吃这么些药,图啥呀?”
“图啥呀,延年益寿啊。”老洪把毛巾涮热拧干了,递给焦何美。
“老不死,老不死,活那么久干啥。天天奔命似的,累啊。”
“不就是,不就是为着跟你多做做伴嘛,”老洪声音低下去,轻轻咳嗽两声。焦何美脸红了,因为脸皮糙,红也红得不明显,一层油脂似的汗冒出来。
“收拾了,你睡会吧。山上天天折腾。”
焦何美也不答这些话。她看着老洪把铺盖抱到外屋去。
醒来正是晌午。雨停了。焦何美感到自己好几年未睡过这么一个囫囵觉了,身上也已给暖干了。她摸了摸春来,热倒是退了,孩子的脸由红泛白。去隔壁猪圈也没瞧见老洪,只听见他跟相邻的武家隔空打嘴官司——两个老头因为枣树掉枣天天闹矛盾,老吵吵。焦何美见桌上摆着一碗黑蚂蚁酒,旁边是红薯粥。焦何美把红薯粥喝光了,舔了舔碗底。见春来睡得沉,先回山上了。
山路泥泞,坡上湿滑。焦何美背着镢头,关节疼痛像是一堆小人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脚底在青石板上打滑。身子倒在泥地里滚下去,她几乎用了半小时才重新爬起来。叹口气,掰了一根老树杈拄着。到她的苞谷地前,焦何美闻到野猪腥臭的尿骚。果然,苞谷成片湿漉漉堆着,未成熟的玉米穗趴在地上,长长的红薯秧东倒西歪,裸露着主根。连片种植的花生也被践踏,遍地留下了野猪脚印和粪便,混合了雨水和泥土,气味臭不可闻。棚屋里春来的兔子,这会儿只剩了一块耳朵。焦何美把那段耳朵拿到田里埋上。然后,她坐在镢头上,抱着被啃过的玉米穗,望着被踏毁的田,良久没说话。一夜降雨的山上,风凉得刺骨。骨头似乎在关节处爆裂开了,疼痛一点点生长起来。
晌午时,老洪骑着小三轮来找焦何美。焦何美正抱着玉米穗一动不动。老洪又回村喊了几个人一块把焦何美扶上三轮车。她在床上躺了两天。老洪就在隔壁待了两晚——第三天晌午,祖孙俩都起来了,身上的热和急都褪去了些。焦何美缓过来第一句就朝天骂道,“畜生,畜生,一群没屁眼的畜生。”
当时,老洪正削着给猪吃的红薯,嘴边的白沫鼓囊囊,破了又生,“哪里就没屁眼了,你看它们拉了多少啊。”
焦何美翻了个白眼,叹口气,把头发一丝不苟拢到头上,扎紧了。老洪站起来,掀开锅盖,把焖好的红薯拿筷子叉了给春来,“来,娃娃。”
春来手一拨拉,红薯掉地上,春来嘟囔,“我不要吃红薯,吃红薯拉红薯,我要吃猪油荷包面!”
焦何美叹口气,“赶紧让你爹把你带回去——要不是你呀,野猪敢闯你奶的地?要不是你呀——唉,你也是个操心的小畜生!”然后她又苦笑,把春来的头摁在她胸口,“小畜生你再给我感冒了。感冒冲剂2块钱一包。你要吃垮你奶啊。”
祖孙俩当晚就又上山了。
三
这天,焦何美正挖新坑,准备扩大土坑深宽,把竹签削得又细又长,插在坑洞里。骄阳照得她花白头发染了汗,迎着光面一缕缕金样儿。焦何美花了半个月时间,重整野猪破坏的地,补种秋玉米。她并不懂经济或者数学,但她能算账:野猪来这么一场,一亩半的作物残了,损失有两千多块。焦何美不敢想两千多块意味着什么。两千块的损失盗走了她几个晚上的睡眠,身子更佝偻了。日头打在山上,像一个个极狠的巴掌。她就在巴掌下面挨着,身体弓得厉害。
春来病刚好,兜着红塑料袋满山跑。逮了铜壳郎,拿狗尾巴草的芯拴后壳。铜壳郎一飞,翅膀扑棱棱,风扇似的吹着她的小脸。那辆车开来时,焦何美还当是儿子魏育林来了,拧着眉头抬眼看,不是。是一个开着小厢车走山的货郎,货郎眉毛粗得像两条虫子趴在额头,一开口就笑嘻嘻地,“老太太,野猪拱了田吧?”
焦何美不答话。货郎岔开腿、背着手往田里瞧,“损失不少吧?”
焦何美哼哼两声,站起来,想走开。货郎说,“我这有杀猪利器。瞧不瞧?”
很久之后,焦何美会把她这次冒险视为“鬼使神差”,她真是鬼使神差了才会从货郎那买了简易高压电瓶和铁线圈,沿围栏绕了一整圈的电线。焦何美劈了一块木板,插进地里,画了个闪电,算是告示牌了。村里人看到就知晓这有高压电,但畜生不知。
焦何美搂着春来,听着夜里的风声和其他动静。森林像一个睡意十足的娃娃,在山的摇篮里熟睡,一切的风吹草动都是悄静的安魂曲。焦何美盯着跟变压器相连的电铃,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多久,铃声大作。她挺起身子,一声声野猪的哀嚎响在田野深处。她关掉电源,操着手电筒出棚查看,围栏根下有一大一小俩野猪,身子直挺挺躺着。
半个月间,电网让焦何美补足了五年来睡眠的亏空。焦何美由衷感到一种快活的安稳。庄稼有指望了,也就是说,生活就有了指望。她能把玉米卖一卖、红薯卖一卖,钱就能攒进床底的咸菜坛里。
电机一开,六头野猪前后上钩——它们原本可以不为饱腹而冒生命危险的。焦何美要处理这一堆烂摊子,可一点儿不比整理猪踏过的苞谷地让人省心。她搬不动动辄300多斤的大野猪,就叫着老洪、村头的老刘两口、老张一块儿把猪割开了。几个老人活动起来关节都咔咔响。但是他们快活,这可是一场胜仗:猪腿、猪肚子、猪头四分五裂装得满盆。焦何美给风霜吹逡的脸舒展着。她这晚就放心下山了。
在村口空地上,他们烧了一大盆水,全村老人孩子闻香而动。去头、剃毛、滚沸、剖肚,一头头猪从里往外翻过来。村里飘着野腥的生气。那天晚上,他们一村人吃了一头半。春来要了一个猪鼻子,拿麻绳绑了,跟其他几个孩子拖在地上踢。剩下的肉食,由老刘和老洪张罗,卖给了猪肉贩子。
焦何美怎么也想不到这能招致什么灾祸。镇上来人时,焦何美还在地里除草。森林公安远道而来,焦何美还以为附近出了什么车祸。他们来告诉她,要对她进行取保候审。焦何美对“取保候审”四个字并不陌生,村里有过打架、斗殴的情况,往往加害者就“取保候审”了。对于焦何美来说,“取保候审”意味着“犯罪前兆”。焦何美抓住一个管事的,“警察同志,我不明白,我哪里就犯罪了!”
“电网杀猪,大娘,这是非法狩猎罪。”
焦何美往后退了几步,绊在春来身上。春来正把红薯埋进土坑中,往上面盖一层薄土,堆上柴烧热。焦何美这一脚就把春来刚吹起来的火苗踩灭了。春来嗷嗷像个小猪崽子似的嚎叫。焦何美喊,“那不是猪嘛——那是畜生啊。天杀的,咱们不都吃猪嘛?警察同志,你不吃猪肉嘛?”她逮住一个他们的胳膊,攥得死紧,“你不吃猪肉嘛?”
后来,焦何美被判拘役四个月缓刑六个月。除了卖猪的钱全部上缴外,还要赔偿野生动物资源损失1000元。焦何美不识字,她拿着白纸黑字的判决书,眉毛皱得连在一起。她还是扯着嗓子在村口喊(声音已经哑了):“那是猪哇!你们不吃猪嘛!猪欺负人啊!”
老洪拉住她,“我看了,说了,保护动物呢。”
“那畜生——它糟蹋粮食,它祸祸我们啊!”
“它们是保护动物啊。谁叫人多,它少呀。什么东西一少就成了稀罕物了。再说上面不写了吗?咱这还有一条:‘私自架设电网,危害公共安全’。”
“可那是防猪的啊!”
“到底说,这个法儿确实不行。”
焦何美不置一词,把判决书叠了四折,塞到脚底麻鞋里,跺着脚,“我去挖坑!挖大坑——挖不绝它,还有儿子。还有春来。春来啊——”她拧头朝着山坡无望地喊去,又叹口气嘟囔,“那是野猪啊!是畜生啊!保护它做啥!”
可是,畜生听不见人话,照例在夜里进犯。失去了年轻人的村庄离沦为野猪地盘不远矣。
四
水秀村有句话说——扎小辫儿的,吃药片儿的,都不可小瞧。很久之后,村里人会说,那群野猪惹恼的就是这两种人:扎小辫儿的和吃药片儿的。
魏育林又来过一次,他把判决书念给焦何美。春来摆弄着魏育林给她带来的廉价娃娃。焦何美一面听一面大喊,“我日它畜生祖宗!”魏育林浸染城市文明已久,见不得这种粗俗语录,眉头皱了皱,闻着判决书一股儿鞋臭,捻着一角,搁到焦何美的两层被褥里,接着扒拉焦何美的咸菜坛子,从层层塑料袋里点数了一千多块,说是给焦何美交罚款。焦何美眼睛盯着他拿钱的动作,轻声叹道,“老洪给你带了点儿药酒,蜜蜂的,说是好。”
“不要他的。”儿子干脆地说。
焦何美瞧着儿子的神色,低下头去给水炉子喂柴。春来正在一边凑火烤蚂蚱,整个棚屋漫出一种焦香儿。焦何美抬眼瞥见了被褥里露出的纸角,想起那群作祟的野猪,又骂道,“畜生就是畜生!跟人抢吃抢地儿!”
魏育林的眉头简直舒不开了,他把钱拢好,“娘,”他小声盯着青石板,“到哪儿啊,都是畜生跟人抢吃的抢地盘儿。但你猜怎么着——他们还都能抢得过呢。”焦何美叹气,拿起桌上的四消丸,几十个黑丸粒倒嘴里,嘎巴嘎巴嚼。
魏育林赶最晚的村际巴车,赶到童安镇歇一歇,住一晚,再往城里去。住旅馆要60块钱,巴车来回得50块,所以儿子就像城里人去度假旅游似的,一年光顾水秀村一回。回来的日子还要掐算得紧:千万不要赶上农忙时节,譬如棒子熟时。今年两亩地的棒子熟时,焦何美动了心眼,让春来吆喝着村里的孩子们到地里。焦何美一面掰棒,一面给他们讲从收音机上听来的故事(绝大多数都是杀猪故事),棒子晾在空地上,小孩子们就比赛剥玉米粒。焦何美的故事不停,玉米粒就满天蹦。等玉米粒粗剌剌装进尼龙袋,焦何美会分几次把成果拉下山。春来蹦跳跟着,要么追狗,要么撵兔子。焦何美一面背着一尼龙袋的玉米粒,一面骂,“小崽子!猪有你这么大——早都会自己吃喝啦。”
春来听见就笑笑。她喜欢奶奶,她叫她“田野奶奶”,尽管焦何美根本不会给她扎辫子、给她买糖买娃娃,甚至不肯“好好说话”,但就像魏育林晓得自己的本分是挣钱、焦何美晓得自己的本分是种地一样,春来晓得自己的本分就是要努力喜欢身边不停变换的监护人,比方说——爸爸妈妈,隔壁大娘,楼下面店老板,幼儿园阿姨。现在,“田野奶奶”。其实,春来对田野烦得很。野地气味并不好闻:遍布着猪食和作物发酵的味儿、潮呼呼的泥土腥气。潮湿的山地就像一个长满绿毛的怪物。橙红的太阳蔫蔫垂在树梢。潮气从蘑菇里、从装满蚂蚁尸体的泥土里,从野猪的脚印和粪便中冒出来。不出一会儿,她的衣裳都会变得湿漉漉。可是她不会抱怨这一切——她从小就习得看大人脸色的本领,也学会了努力去感恩她生活里贫瘠的一切而不考虑为何贫瘠不是一视同仁地降临在每个孩子身上。
发烧时,她感觉到背她的老太婆不利索的脚在泥地打滑。被子连头包着她,但老太婆身上没有——她就知道感激了。她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渺小,她知道这都是大人们要挟她听话前,给的那点甜头儿(“当时我对你多好、多好”);在她躺着一动不动时,也是老太婆一口水一口汤喂她,老太婆从没要求她听话,让她“好好学习”“必须出息”。于是,她就有了一种小小的渴望:难道说,她对她好,并没有现实可报的代价吗?她有这样的好运气,连田地都变得可爱起来。她尝试帮助田野奶奶,比如和一堆孩子比赛掰棒子(不就是为了让老太婆少干点儿嘛);假装田野和山林能给自己带来所谓的“童年快乐”(谁的童年快乐要这么土气?);尽量不想念城里的娃娃和动画片(可还是抑制不住);吃奶奶给做半生不熟的所有东西——不管是红薯、烧玉米、烙饼还是自制茶、棒子面粥(因为水土不服而拉稀也是代价之一)。
事情发生的那天,棚屋外面是焦躁的风声,鸟雀和云鸦的啼叫,乡间纷繁的声音中有一种坚硬的质感。春来喝了茶,刚入夜还清醒着。焦何美白天用那副弓起来的身板扛了五袋玉米来回,乏极早眠。春来听着焦何美的鼾声一阵长一阵短地响起,她瞪着眼睛从屋顶的缝隙处窥探柔软的星星。这时候,听见了砰咚一声。春来一哆嗦,然后她就想起了奶奶前些日子刨的坑——想必有掉到坑里的“畜生”。她给焦何美脸上盖了一层薄毛巾,让潮气别打湿睡眠。然后,攥紧着那根特制镢头,一手举着手电筒,兜里还揣着鞭炮和火柴,出了门。
夜空黑得还不透,边缘如巨大的蝶翅发灰发青。树梢上潦草地挂着月牙。但是太阳在另一头还没沉落到底儿,渗出一点微明。按说,这是昼夜在两个世界会面的时间。水秀村里流行一句话:阴阳交替,小孩躲避。可偏偏春来就出来了,像小耗子似的,轻巧溜过田间围栏。围栏上还留着铺设电网扯断的线路。她一面走过去,一面拿镢头敲打着围栏上的铁皮。铁皮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动(焦何美熟睡得没听着,但野猪肯定听到了)。
那头小猪的半个身子就卡在焦何美刨好的坑里。嗷嗷嗷可怜地哀叫。它的腿给竹签一劈到底,直插进肚子。它苦苦挣扎,发红的眼睛似乎往外渗着光。
春来把鞭炮点燃的时候,听见上山的道路,有一阵轻声咳嗽。今天她立了功,又见到来人是怪老头老洪——这下,这头野猪可跑不掉了。
老洪骑着三轮车,想过来帮焦何美把最后几袋棒子运下去。见尚有微明的田地里,一个小个子呼呼跳着招手。认清是小丫头春来之前,他先认清了春来手里的“武器”——那截鞭炮烧着芯绳,而她只顾着打招呼——老洪喊,“扔炮仗呀!小傻子!”春来并不傻。不过春来吓坏了。炮仗在她眼角响起来的瞬间,焦何美才被炮仗声吵醒——她歪着小脚从棚屋探出头来,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揭去的半块毛巾——好在炮仗已后投出去,不幸正中小野猪的坑里。那头猪疯了似的鬼叫,像一个吸收了山林所有悲鸣的怪兽。野猪叫倒不算什么,但那头野猪在鞭炮的强烈电光下猛然拔出了血糊淋拉的腿,嗷一声倒在地上。
老洪扛着装了半袋玉米棒子的尼龙袋,气汹汹地走过去。他有意要保护那祖孙俩。他年龄太大了,平时总窝窝囊囊,只能饮药酒、养糟猪。他有意在他70多岁的年头上显一显英雄本色(哪怕是“男人”本色——他老得都要失去性别了)。当他把那半袋玉米当武器砸向那头已经气奄一息的小野猪时,焦何美把毛巾掼地上,远远喊道,“你这个小王八蛋畜生啊!你怎么跑出来了,多危险啊!知道嘛!”但他们都对小野猪的上当感到高兴。这次可无人知晓。只有老天爷知道。老洪嘴里攒着白沫,“春来!嘘,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会儿,让你奶给你做猪肉吃!”
春来想象世界上有一千碗猪油荷包面。一千万猪油荷包面哎!她单侧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老洪笑了,也学她。田地里,两只蛤蟆,两个大木偶在蹦跳。焦何美翻起白眼。老洪招手,“快来啊,焦何美!来啊,一块儿啊!活动活动筋骨嘛!”
焦何美叹气,“老洪,你准是又喝上了!”她摇摇头,回身准备去烧柴。
那头野猪一定在那里潜伏很久了,也等得很焦急。一般来说,野猪是怕人的。所以小野猪掉进坑里嚎叫时,它稍安勿躁。可是那会儿,老洪的暴力一下就把它的野性激荡起来了。它环伺了一会儿,抓住这个时机,一下从草丛里跃跳出来,把老洪拱倒了——老洪狠狠跌滚一边——但春来就没这么幸运了。春来正背对着那一幕,只对着田野奶奶忙碌的身影,头摇晃着,嘴角咧着笑,快活地跳着同手同脚舞。那头巨大的母野猪准有足足300斤,它冲上来的姿态凶悍强势,一下把春来拱倒。他们没来得及听到春来发出任何一点儿声响,她就砰咚倒下了——野猪蹿回来,又一次踩踏过去。然后,再次返回。它撕咬上去。
焦何美本来站得还远。等她发出像杀猪一样的叫声撵过来时,那头野猪却开始撂下后蹄,往野地跑去。它一面跑一面侧头望着它受伤嚎叫的小崽子。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月亮发出了玩忽职守的极浅的光照。焦何美一下跪在土地上,轻轻翻过孩子。春来粉色的棉袄被踩下了脏乎乎的脚印,就像长出来的灰霉菌。她一侧头发被猪连皮撕咬掉,光光淌着血。她的脸原本是又圆又小:现在压得扁,五官扭曲变形,鼻口处全是乱溢的血道子,黑暗里头,就像几条粗粗的黑虫子爬满了小孩的脸,她两只破裂的眼球映出光芒,如同月亮打在起纹的湖面。焦何美趴在她的胸前听,她怎么也找不到心跳,她的嘴干裂开来,血珠子滴滴答答落在春来胸口。
老洪扒着手爬过来,“春来、春来,没事吧?”
焦何美张大了嘴,干干望着他。老洪拖着身子靠近春来,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种凄厉的怪叫。然后,把头重重磕在地上,直到脸几乎埋进了土地,嘴吃着腥湿的泥土。
五
魏育林和他女人在绿皮车上望着远方。车到站,他们忙慌下车,到底还是把背包落在了行李架上。他女人什么也没说,嘴唇干白得像是把脸粉涂上了。他们赶上巴车,先去童安镇小旅馆过一晚。村际巴车夜里不开。两口子在60块钱的宾馆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刚蒙亮,就在门口等着。深秋的落叶在乡间没人打扫,铺陈了一地。阳光高耸却明亮。魏育来恍恍惚惚觉得,叶片里头闪着春来小小的身影,但凑近了看又没有。
女人一路边哭边念叨,要把春来带回家、带回家。魏育林倒是没哭,他心里存个侥幸:是不是老太婆找个幌子忽悠好几年没回的儿媳回村?等远远瞧见焦何美抱着东西等在路上时,彼此心里都是一阵错乱。事情也就像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但是真切得如同假的。下车后,魏育林看见焦何美嘴干裂开一个口子,里面血丝赭红赭红的结了痂,像是钻出了一条红虫子,正当真格地咬她。
魏育林轻声道,“娘,春来呢?”
焦何美眼神一动不动,“我搂着呢。”
这时候,女人慢慢挪过去,看清了焦何美怀里抱着的骨灰盒。她嘴上下抖动着,扬手起来,一巴掌狠狠掴在焦何美脸上。老刘家两口子左右抱住了女人。魏育林来来回回跺脚、双手在空气里撕扯着什么似的。在焦何美身后的老洪呜呜呜在哭。焦何美抱着骨灰盒一动不动。魏育林啊啊喊着,好像他才是那头受了伤了猪,他的哀嚎声逐渐弱下来,直到也开始抽起自己嘴巴子来。
魏育林跟女人回城里时,天还黑着。他们先坐上村际巴车,然后是大巴车,在童安镇吃了几天来吃的第一顿饭。馄饨端上来,女人拿起筷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去,呼呼下咽,魏育林抽空了一盒烟,道,“吃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女人听后接着跑到树底下,哇哇哇全吐了。
他们没来得及见到春来最后一眼。只有焦何美老年机上模糊的照片:春来在田地里逮蚂蚱、狼吞虎咽着猪油荷包面、兜着红塑料袋在田里快活奔跑。只有这些。他们也没能带回春来,焦何美也不同意春来跟他们回去,焦何美攥紧了那只小小的骨灰盒,始终不让别人碰。好像春来已经属于了她。魏育林知道他说服不了母亲,他见她依旧扎着紧紧的发髻,抿着严肃的嘴,永远劳作不息。她本质上是那样一种人:被同一种落后的文化饲喂长大,难以改变口味似的难以接纳一切新事物。或者说:不可理喻。他现在可以埋怨她恨她,但是谁能否认当初把春来留下的决定正是夫妻二人做出的?愤怒、埋怨,然后理解,继而接受——这整个悲哀消化的过程,会在长达一到两年的时间里,一个不落地挨过来。
焦何美没闲着,她找村里和镇上管事的讨说法,让春来“瞑目”。镇上管事的遂带着护林人、搜捕队和志愿者浩浩荡荡搜寻山林,最终找到了野猪群居的巢穴。在半山腰阳面背风的一个隐蔽洞穴。焦何美扛着她的镢头,差点冲上去把那头大肚子的母猪抽死。那群志愿者小伙子搂抱住老太,“大娘,那是保护动物。你弄死它要坐牢啊!”
“它弄死我孙女!”焦何美左右拧动着,发髻乱了,头发披开来,成缕的白。他们拿走了她的铁铲,才放开她。焦何美接着又要扑到母猪坑里,喊着跟它“一块死”,又给拉住了。她红了眼,瞪着镇上管事的,“人杀猪犯法,猪杀人呐?”
镇上管事的略一沉默,左右看看,“要是野猪发疯作孽,那也该杀。”
“那就是该杀啦!”焦何美弓着腰,发着抖指向野猪,“是这头畜生!我认得它。它死了我也认得!畜生就是畜生。我要千刀万剐了它!”对于千刀万剐的事情,镇上管事的不太认同,除此外,他倒凭着单纯认知,觉得有仇必报算得上立场正确,犹豫着应了。几个队员擒着长竹竿、网兜、钢丝套锁,把那头待产的野猪扯出来。焦何美随手抓起一块尖头石——又是小伙子拦住她——草丛里突然传来动静,他们抬起头来,一群野猪在附近草窠中四下逃窜。焦何美愣愣怔怔,手里还攥着石头,喊道,“在那儿!”
搜捕队的遂跑向野猪群。但哪怕是这群队员,也不敢单独行动。那些大大小小的野猪加起来得有一千多斤,比小伙子们可壮多了,怪不得它们践踏得一个女孩儿肋骨全部断裂,肺部破损,压扁变形。哪怕是他们赤手空拳对上这群野兽,恐怕也难逃一劫。但是焦何美又喊道,“在那儿!”那群搜捕队又往与刚才相反方向跑去。他们筋疲力竭,但焦何美还在指示着方向。
最后,镇上管事的说,“老太,到底在哪?我就问吧,到底是哪头?”
焦何美咬紧了牙,擦着眼角,“它们每一头!每一头!”她喊声有些狰狞了,在山林间格外刺耳。
可镇上管事的没有权利去处罚“每一头”。他摇摇头,大概认为老太婆精神已错乱。他们一左一右挎着她回到村庄。田地里的冬小麦冒出了一点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江柔和的春水。村里的老人们站立在田地边,就像脚脖没在水里一样儿。焦何美仰着脖子,“没有王法了!人杀猪犯法,猪杀人没罪啊!没有天理了!人杀猪犯法,猪杀人没罪啊!”那些柔和的春水随着秋风漾荡着。焦何美不断重复着她的车轱辘话。镇上管事的人收拾起东西,“老太,你不能这样说啊,你是找不出哪头是‘犯罪猪’,杀人还得逮着真凶呢不是?”
“没有王法了......”
不久以后,焦何美养成一个习惯,她收集红塑料袋,拴了麻绳,绑在大大小小的树枝上。在每个傍晚眯着眼睛休息时,她幻想那是孙女春来从一棵树欢跑至另一棵树。一个个球状的山风,让大地漾满童真,犹如这个已不在人世的女孩的祠堂。每当田野里有蝴蝶、麻雀和燕子徘徊,焦何美的眼睛也总愣愣盯着它们来了又去,看到它们,她会想到春来。有一天,她在鸡窝边的废纸盒里,看见了魏育林带来的那只娃娃——盖着卫生纸做被子,瞪着眼睛睡觉。焦何美在鸡窝边蹲着,一直到双脚麻了。
水秀村的秋季特别短,倏忽开始下雪。山林的风吹着长哨,刺骨得冷。焦何美瘦巴巴挂着军大衣,戴着毛线帽,在棚屋呆呆听着动响。春来走后,她日日置身于大地的祠堂,没有别的差事——除了一心找到那头猪,宰了它,把它煮了,做一千碗猪油荷包面!
那年是个寒冬。焦何美在土地里种了冬小麦、大白菜和土豆。近段时间来,她一直在修围栏,把竹子头削得尖尖的,半人高地立起来,用铁丝一根根绑紧。每夜,她依旧起三四回,就算听不见猪叫,她也是要出来望一望的,她要见到那头母猪,她准能抓住它。不是这头,就是那头,她总要想个法子的,人不能给畜生逼疯了,人不能给畜生逼疯!
连续三天下雪的时候,焦何美没离开棚屋。她用厚厚的防寒布把棚屋裹起来,雪落了半指厚,让她的田地像一片冰河,她的棚屋像一座雪堡。雪堡外面白得灼眼,走进去却是密密实实的黑。她备了很多电池和两只手电筒。冰天雪地,野猪又有了作祟的痕迹。它们备寒冬的食物,突袭下山扒马铃薯。有两个晚上,焦何美差点见到它们掉进她挖的一圈陷阱里。她算好了,等野猪掉进去。她就把土埋上,再铺上雪,它们这可算自杀。但猪聪明,一点儿不像《西游记》里猪八戒那么蠢笨。跟焦何美敌对的那群野猪已经有了丰富进攻和退守经验。它们只会在她的棚屋前后寻觅。有一回扒出了焦何美埋在地下的大缸,把留着来年下种的作物都拱了、吃个殆尽。焦何美撵出来时,那群猪四蹄乱蹿,跑得飞快。“一群贼!一群贼啊!”焦何美喊。
连续三天下雪的时候,老洪也没有离开老屋。水秀村在冬季更像是一座荒凉的空城。只有盛午时分,老人们撅着腚,喂喂家畜,他们见面聊几句,好把一天寒碜地打发过去。隔壁老武盯着邻居冒头的枣树,还挂着几颗枣,被雪抹了霜,白里透红,倒怪喜庆。武太门口扫雪,瞧见老洪屋门前的雪还丰厚结实,跟老武唠叨,对门真是懒极了;老武哼唧一声,往雪地甩把鼻涕,雪像吞进粘液似的;武太抱怨探头来的枣树,枣树挂的雪晃一晃也要砸到人脖子里;老武又爬上梯子,站在两家共墙上喊老洪。都知道老洪把野猪惹急了,野猪就把春来踩踏死了,老洪躲进家门不出来了。老武喊了几声,没人来应,照以前老洪的脾气——他喝的药酒可不是白长了火气的,定要跟武家掰扯。老武没人斗嘴深感寂寞,把梯子从自家抬起,束到老洪家,亲自探入敌营。
那院子大概很久没有打理了,屋门关着。老武推门时,觉得一股寒凉从脊背爬上来。老洪躺在床上。地下、桌子摆满了空药酒瓶。屋里没有一点儿人气,黑乎乎的像个灵堂。但老武进去时,老洪还有一口气。那口气只够他动一动手指,把老武吓得一激灵,踉跄得歪栽到门口,“来人呀——救人呀!”
事后水秀村的人想起来,总觉得那年冬天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寒冬。水秀村本来地界偏南,但那年冬天的雪,几乎把他们一辈子的雪都下了。那年冬天,水秀村现常住人口200多人中——后来经过统计——接二连三离开四位老人。其实每年入冬,他们都会觉得,一部分的自己像土地一样慢慢流失出去:血管骤然发紧,血液冷缩,连一个流行性感冒和普通跌倒都会从天而降要了人命。有三位老人正是病情急转日下。但是靠着药酒延年益寿的老洪离开,谁也想不到。
当时老武一喊,村里三三两两的老人们都出来了。听说老洪还有一口气,他们抱被子的、找木板的、拉麻绳的,混乱一团。老刘家两口子给镇上拨电话。但是大雪封山,信号断断续续。又听说村际巴车早不开了。村里人推来三轮车。几个老人踢开药瓶,搭手把老洪从被窝里扶起来。屋内一股儿酒糟和呕吐、粪便的味道,尽管这群老人都抵达了对生活气味并不敏感的年龄,却也禁不住用厚手套和毛巾捂住口鼻。几个硬朗些的老头把翻着眼白、气奄一息的老洪抬起来。老武踢着他门前的雪,喊道,“咱们就是抬也得把他抬到镇医院去!”
这句话多少有些振奋。一路上,那些人呼唤着老洪的名字;有些人到这会儿才记起老洪不叫“老洪”而是叫“洪有为”。与施救的困难相比,他的身子硬挺在两块拼在一起的木板,肯定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一群老人打前战,用拐棍在三轮车前指指戳戳;关键是指望运送的三轮车连连打滑,连换了两个驾车的都握不住方向。老刘大喊,“爷们们,咱指望不了别人,咱指望自己!大家伙儿一块抬起来!”于是六个硬朗些的老人分别专注一个着力点:腿、背、胳膊、头......他们踩着缓慢而稳当的步子朝镇上走去。所有人都知道,为了让老洪尽快得到救治,他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走动,倘若稍有停顿,也许老洪的那口气就断了,或者施救者的心气也断了。
两山间的雪道,就像是撒了一路的盐巴,白莹莹闪着微光。这群人身体力行跋涉在这片生活的盐巴上,就像腌渍了的咸菜疙瘩。这群老咸菜疙瘩远远地像晾晒在盐巴上,终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老武早年间当过兵,他喊起了口号,“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他喊得偏福建口音,随同走着的妇人们笑起来。靠近老洪肚皮一侧的老人听到老洪的肚子像装了一半的坛子样儿在摇晃,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老刘媳妇笑了,“老洪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你以为自己是口缸呐!”她的声音尖细而响亮。老人们又一次快活地笑起来。老武喊,“爷们们,”他笑着看了一眼老刘媳妇,加上一句,“娘们们——”(又引起一阵笑声),他粗粗喘着气儿,气势如虹,“加把劲儿啊!”
他们一步一步挨在这山间,突然觉得,也许就能把这山翻过去,也许就能抵达村际巴车都抵达不了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这群被灰黑大衣层层包裹的老头老太似乎找到了年轻时鲜活的感觉和气力——哪怕一瞬间也好。他们喊着号子,小雪花轻轻旋在脸上,呼出的白气和口号飘荡得像过去的繁盛时光,他们用尽力气,他们哈哈大笑,他们团结一体,他们没有被衰老和疾病、封闭与落伍打倒。有人看到木板上的老洪略抬一抬头,似乎雪花也落于他的眼眉,清醒了他;有人看到,木板上的老洪白沫泛在嘴角,好像也随着喊起了“一二三四”。
焦何美在棚屋烧水时听到了响动,她围上围脖,冒出头来,张望着村边。她隐约听到像列队前行的口号声。她把水壶提下来,闷住火炉,往山下走来。远远地,瞧见那列队伍——好像全村的老人们都出动了,他们驮着什么,一路快活地前行呢?是野猪的尸体吗?不对,干嘛要给畜生裹被子啊。她眯起眼睛,把飘落到嘴边的雪花舔进嘴里。是什么呢?等她跑到山下,撵上那群人时,第一批抬人的施救者早就气喘吁吁,开始换第二波人了。新换的六位老人吆喝着口号,把老洪抬到肩头。
雪又一次飘大了。小手似的扑扑往人脸上打。焦何美随着走了几步,喊道,“是谁啊?”“老洪啊,”老刘媳妇尖嘴喊道。
焦何美又紧撵几步,嘴角抽动着,“是野猪吗?是野猪干的吗?”老刘媳妇笑道,“你呀,给猪吓着了不是。老洪喝了药酒,怕是中毒了。这不巴车不通了,大家伙儿要把他抬到镇上去。”“抬到镇上?”焦何美嘴角里喷出一口白气儿,她的声音提得高高的,“就你们一群老骨头能把人抬到镇上吗?路还长着呢!”
老骨头们立在那里,没有人说话,接着老武声调高高地喊起来,“一二三四”,他没有听她的,他们没必要听一个被猪逼疯的老太说的话。他们过得这辈子很长了,各种生活经验累积得有雪那么厚。他们继续“一二三四”地往前跋涉。这真的称得上跋涉了,日头出来了,第一层雪毛茸茸地化掉,像是剪掉的绵羊毛。脚踩下去,抵达坚硬的地面里温和的泥泞。拔一脚,得使出一把子气力。但可怕的不是日头高升的中午,而是渐渐冷却的下午。两拨人已经倒腾换了三次。换得越多,他们发现越歇不过来。不仅歇不过来,他们老旧破损的膝盖和背都焕发出一种新鲜的疼痛和生冷。每一次往前行步,都加剧了疼的扩张,他们脆弱的骨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
焦何美远远跟着队伍,她在坡上,而他被他们抬着,走在山坡下面的泥路上。她瞧着他的样子。她跺着脚骂道,“洪有为你有种就起来呀,洪有为你有种你就起来呀,洪有为你有种你别躺着你起来呀......”出事后,她很久没去过老洪那里,她知道她去不得。而现在,似乎只有她知道,这就是一场告别了。她看见老洪在木板上的手垂下来。她知道他看得见她。她在坡上紧撵几步,好走在队伍的前面。在他的身体平平地挨过去时,她把一边的手脚同时抬起来,又同时落下。再换另一侧。像只蛤蟆,又像提线大玩偶似的,笨拙地翘着手脚。然后,她把老胳膊老腿儿归拢好,凝望着老洪,笑了一笑——她看到老洪也微笑。她翻了一个白眼,抬头看着阳光,抹去了眼角浑浊又滚热的液体。那群老骨头们经过,然后往前“一二三四”地行进。
这群顽固的老骨头们!她别过脸去,于山林间,又听见铁皮呱嗒呱嗒的动响,“畜生哎!”她喊道,“畜生哎!你吃了我的棒子你屙不出屎!”她着急往回赶去。所以她没有听见这边剧烈的垮塌声——那根木板陈放的时间太久了,它的内部早就变得像这群老骨头般又脆又干——木伴从中间一劈为二时,焦何美还在漫山遍野拎着半长的镢头撵猪——看上去很像是上次待孕育猪崽的那头母猪。她用镢头不停敲打围栏上的铁皮,所以她没听到这边剧烈的垮塌声——尚有一丝余息的老洪这下像一袋装满玉米棒子的尼龙袋坠在地上,大衣和脸上扎满碎木屑。最可怕的倒不是他,而是那些抬木头的老头,他们看上去累坏了,简直筋疲力竭。他们加在一起气喘得足以让脚边的雪都融化掉。喊着“一二三四”的老武嗓子哑到说不出话,干脆坐在地上,望着盐巴路的尽头:那才是大山起拔的地方,离童安镇,还远隔着呢。他们气馁地蹲坐着,被风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候老刘两口又站了起来。他们自告奋勇去取推车。其他人舒了一口气似的,在雪里懒懒地等待。车取回来时,看那歪扭而行的架势,似乎也派不上多少用场,但是他们依旧乐观地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抬起老洪时,老洪的嘴紧抿着,竟没有一点儿白沫了。还是老武大胆去探,他一哆嗦,手垂下来,“老洪——”他喊。
他在大家等待取车的时候就已经平静而安详地离开了这里。他紧紧闭着嘴巴,嘴角干干净净。他的身体里漾荡着无数的黄酒、白酒和那些标本。天长地久,他要跟那些标本藏于一起。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标本:一个彻头彻尾愧疚和遗恨的标本。或许,还有思念?
老骨头们一开始都还为车子的到来感到欣慰。如今欣慰变成了一桩丑闻、一段恐怖的共同回忆。站着的老骨头,突然两腿哆嗦(老武甚至尿了裤子,热乎乎的液体冒着气儿就从腿缝间蹿下去),蹲着的老骨头感到自己再也起不来了;老刘两口子刚刚还在拔老洪身上的木刺——这会儿,他们还在低头拔。淡黄色的太阳(也许是月亮)挂在山崖口,村庄仿佛在拼命向四周退去,他们像一群相互依偎取暖、依靠掠夺生存的野猪,死亡猎人的屠刀锋利地逼近了。
六
过年那会儿,焦何美一个人在山上。老年机就放在床头,寂静到让人以为坏掉了。终于夜晚将至时,天边泄出一点黑来,儿子魏育林终于打来电话,“吃了吗?”顿了一顿,他说,“我是问,你们俩吃了吗?”
村里零散着几声鞭炮,焦何美于是在黑暗里笑了笑,炉子的火噼噼啵啵响着,“吃了,猪油荷包面呢。”她做了三碗,给春来模糊的小照上放了一碗,空着一碗,自己骑坐在床边,簌簌喝着。到这个年纪,做下这样的事,糟了这些罪,跟儿子不能说的话又添了许多。焦何美感觉自己像一个逐渐缝起来的口袋,多早晚,口袋就得全封住了,那时候,她离死也就不远了——她并不忌讳这个。
白天,她抱着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稳稳地立在山顶,看着清冷树梢上破落的塑料袋,是春来在大地深处等待着她,是老洪......于是生死相隔显得那么孤独,死也就不可怕了——她如今常把“死”挂在嘴边,仿佛说出这个字就能让她面对它了,知道它的底细和深浅,不再恐惧而是当成了一个老朋友对待了。要不能怎么办呢?像老洪那样贪生怕死?老洪每天吞下花花绿绿一把药,让那些器官营生着,遭罪不?人老了,就得想明白:死是一种仁慈,是一种良善。
只要有她一口气在,焦何美又想,她就不能被野猪打倒,只要有她一口气在,她就不能让畜生把自己逼疯!她把自己的处境渐渐全部归结于跟猪的过结,把对猪的愤怒加了一层,又加一层。她是没有办法的,她总不能离开这三亩地吧?只要活着,她就得在这片田地里站住,她就得守住她剩余不多的东西——至于那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她不分昼夜在山林间逡巡,追踪野猪的脚印,跟到深山里,在老树根部或山凹潮湿处查找猪粪便,当路过的水池混浊,残草、落叶还新鲜,就能看见野猪的足踪;足踪上凸起的泥土有鲜明的粉末,草叶上还有浆泥水滴可见;溅在草叶上的泥点圆整——她总是与刚刚经过的野猪错过。
发现草洞里那头怀孕母猪的时候,焦何美不动声色,她这回笃定,那个害死春来的畜生就是它。她把镢头的刃磨得锋锋利利。一开始,她想到了用踩夹,她试探了母猪行进的路径,旋在一条山路的主路上。但野猪的鼻子很灵,三两米内有铁的味道,它们就会知道,然后绕道而行。所以她在草洞的三条支路全部设置踩夹,但踩夹只是夹住了一只可怜的松鼠。她只好又在空地中间放了半只棒子,坐在锄头上,藏在草窠里,卯足劲儿等待。
起初,那头猪吓了一跳,它的长鼻子在空气中努力地嗅探,闻到玉米棒时,它扑上去狠啃,但紧接着又回窝了。焦何美有的是时间,她不着急,比起猪来,她离“死”总是要更远些的——第二日,她又多加了玉米粒,并在几尺远的地方竖起一块木板。那块木板如同田地的稻草人般,暂时吓退了它,但它耗不过她的,它也耗不过饿。你瞧,不久,它又来了。每一日,焦何美总不慌不忙在玉米棒子周围多立起几块木板,每次木板变多,它会躲避和远离,伸着黑鼻子在空气中继续探嗅,但很快,它会认定危险并不存在,再来偷食玉米。大约一周后,由木板围起的圈栏做好了,当它毫无顾及地走进圈栏时,焦何美堵上了最后一块木板。
到底怎样处理野猪让焦何美犯难。焦何美一夜没睡,睁大了眼,恨得牙花子疼,但卷在被单下的判决书总归提醒她,以任何形式搞死这头猪都会犯法(“畜生!操它个畜生,还保护动物——分明是‘保护畜生’!”她骂道),她看出那头猪的肚子已经硬挺,肿胀,即将产子了。那么,森林公安和镇上管事的,到底不知道畜生的崽子有多少吧?它弄死她的后代,她别无他法,只好以牙还牙,也弄它的后代一死,她要让春来也好、老洪也好,田地里被残坏的庄稼也好,都看看——扔到河沟里淹死?捅进火炉里?埋到地里?对了,首先得让它也产下崽子来,拿那猪崽来做猪油荷包面给春来吃,做药酒给老洪喝,再敬敬这片给啃坏的田地。
那头猪起初可是暴躁、易怒的。头一个月,焦何美加水、给它玉米粒都是趁野猪睡着,悄悄投递。她要让它放松警惕,慢慢适应环境。那头野猪头几天根本不肯吃食,只是伸长舌头汲水。焦何美不着急。她慢慢给它整块的土豆、地瓜、带壳的花生果、玉米穗。一周后,野猪总算开始吃起来。几日后,它果然产下一堆猪崽子。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它就是故意的——这头猪产下了三头死崽,仅一头活崽。
真是小啊,焦何美的一个巴掌就握住了。她看着未睁眼的小畜生,琢磨着只要手再用用劲儿,她就能把它掐死。她用箩筐兜了小猪,开了她山下的老屋门。老洪死在前往医救的路上,而他的孩子赶过来都太迟了。看吧,这就是他们的命。那些不安分的孩子们啊——他们怎么会感觉不到那种断裂呢?难道说,村里的老人们劳苦一生,临死前就要像身下的木板一样咔吧裂开,也就是说,他们死不安宁?难道孩子们就安宁了吗?想想她自己吧!她徒劳地守着春来的墓地,以为能守住儿子回归。能够吗?土地已经失去了它自古以来的引力。死人也没有任何挽留力!村庄像一个孕育后筋疲力竭的女人,而他们就在她的身体里诞生,然后壮大、离开。这是一场剖腹,是一场村庄与人的剖腹呐。
焦何美坐在原先标本室样儿的里屋,空气弥漫着酒糟气,那些空空的药酒瓶如同一张一张黑夜的瞳孔,窗户里蹿来的灯光打在上面,那些眼睛一个个都失魂落魄地张望着焦何美。焦何美嘟囔,“看我干啥呀?”她自言自语地摸过一只只药酒瓶,把空瓶里的黄液体舔到嘴里。她把箩筐里的猪丢进一只敞口酒瓶,小猪哼哼唧唧企图翻身,但只是抬了抬鼻子。她从柜子里找出老洪剩下的黄酒。
酒顺着玻璃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小猪浑然不觉地踢腾着它的四只蹄子。黄色的酒体透着晶莹,终于把小猪像琥珀般包裹起来。可以看到它踢得越来越厉害。它闭着眼睛,伸着爪子摸索。小小的鼻子往上一拱一拱。而她看着这份杰作:瞧瞧吧!这是一个多好的祭品。对了,她要它做老洪最后一个标本,做成野猪药酒!她要把它埋进地里,跟老洪、跟春来、跟地里无数剥落的粮食埋在一块儿。她让它也知道那个滋味。
那头小猪四蹄翻腾,嘴里冒出小小的气泡。它的脑袋一耸一耸,把脸紧紧贴在玻璃上,以为还能吸到氧气。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恐怕是一场梦一样短的“噩梦”:从羊水里出来,又回到“羊水”里去。焦何美连连喘气,看着它受那窒息之罪,她只觉得心脏也被抓住似的,呼吸扯得又细又薄。那只小猪挣扎着,贴着玻璃的头,变得那么扁——焦何美呛了一口唾沫——她从那个样子中想到春来。她怎么会想到春来?小猪又不是蝴蝶、家雀和燕子!春来的魂儿不会在这里。那头小猪把鼻子使劲往上靠,四条短腿无声地在水里踢踏——焦何美再也忍不住了,她呕吐起来,在她彻底瘫软之前,她从背后提起镢头,双手攥紧了,一下劈在玻璃瓶上。黄酒哗啦涓淌出来,玻璃碎裂一地。那头小猪终于塌伏在碎片上,跟一条落了水的大老鼠无异。焦何美浑身发抖,这会儿又趴在尿壶边吐起来。她满头的白发落在眼前,遮住了她恸哭的脸。她咬着头发,感觉苦水一层一层洇湿了身体。
老洪留下了五头家猪。那年冬天,地上的雪融化以后,老洪子女才零零散散从各处城里赶回来。那样的场面,在这个村庄每年都不稀奇。焦何美甚至能想象自己死去后的步骤:先是二儿子魏育林和媳妇,他们哭了一天后,大儿子孤身一人回来,他们把她火化、埋藏,开始商量着如何处理老家的房子,推倒山上的棚屋,送走土狗两只、鸡鸭六头,再卖掉那不值钱的三亩地。然后,他们远离水秀村,像远离一个儿时的朋友。她开始自言自语,“娘想孩子,路那么长;孩子想娘,线那么长。线那么长。”听说过没了孩子找一辈子孩子的,没听说过没了娘找一辈子娘的。焦何美从老洪儿子手里买下了五头猪。这会儿,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时——腿已发麻——她把那头小猪兜着,放进老洪的猪圈。猪圈里有头母猪也刚做母亲,这头野猪崽子一会儿就循着味儿钻到它怀里去了。她趴在猪栏上,嘟囔,“小畜生,你呀,就吃吧喝吧!你就吃吧喝吧,敞敞亮亮地吃吧喝吧!一辈子给焦何美当小畜生!一辈子跟着焦何美!一辈子留在焦何美的三亩地!”她一遍一遍念叨。
而山坡上,那头圈画的野母猪总算安稳下来吃食。有一天,焦何美披头散发,慌神似的趴在围栏盯着它——突然就笑了。那天夜里,她把围栏又加大了些,直到加大到五头家猪放进来都不嫌小——那些家猪有些已经在发情,她等着它们混杂、“相一相”“配一配”。她对着猪言语:“你们就配吧,就配吧,我弄不死你,弄不死你我总有法子让你老实。我有法子让你老实。你等着,你等着吧!人不能给畜生逼疯!人不能给畜生逼疯!”
谁也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么开始又怎么进行的。焦何美从来没有停下来,焦何美的身影错落在山林深处。她到处扎木桩、围栏。那些往日常听到焦何美半夜响动的村民们,听到的鞭炮声、杀猪叫、铁皮呱嗒声越来越少。村里的老人们琢磨,难道那个老太婆真的疯掉了吗?不过,她不疯才怪!
但村民们只知道,半年来,野猪一点点变少了,或者说它们变得胆小如鼠。
那年春天和夏天过得都很快。山林重新披挂了绿甲,焦何美在林间挂满了春来喜欢的红塑料袋,一兜兜暖红的风飘飘扬扬着,仿佛山林绑满了红气球。不过,她的三亩地第一次显得荒凉。这一年,她没怎么顾得上种它(但以后她还要用它来派大作用)。她在山林间走着的时候,从背后看,依旧不像70岁的老太。
村民们纳闷,不常看到焦何美兢兢业业守着三亩地的身影——他们很少见到她,直到夏天的傍晚,她赶着一群猪在山下成群结队地啃草皮、咬地秧、翻找土里的薯类。老武放的羊咩咩叫着往后退,那群猪的个头太大了,人们都会觉得,焦何美把田地里的庄稼都喂了它们。难道焦何美已经不种庄稼,改养猪了吗?
老武喊,“焦何美啊!你这半年闭关去了么!你的五头猪下崽了嘛?”
焦何美没作答,她身后放牧着那群猪。猪大大小小,身上披挂着长毛,有的还有长鼻子。老武有些惊恐地瞪起眼来——“难道是?”接着,他猛烈地摇头,“不对。哪里有野猪会这样听话、这样驯服呢?”他对着焦何美笑笑。焦何美也笑笑。她回头对着那群猪言语些什么,而那群野猪懒洋洋地翻动着草根、土地,丝毫不留心老太婆在说什么。它们留下了稀稀落落的脚印。老武注意到焦何美终于又扎起了头发,他觉得,焦何美的样子从来没有这么孔武这么神采过。
七
1.野猪为杂食性动物,喜食地下根茎,亦食嫩枝嫩叶、种子、果实、昆虫和动物的尸体。在我国,野猪自2000年被列为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简称“三有动物”。野猪对农作物危害严重,一头野猪一晚可吃掉玉米或其他粮食10至15公斤,如连糟蹋的粮食在内,可达40至50公斤。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未经批准猎杀野猪属于违法行为。2021年国家林草局宣布启动试点工作,通过猎捕调控野猪种群。2021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下发的《防控野猪危害技术要点》:“野猪种群调控密度控制标准为:建议在南方丘陵地带按照2只/平方公里控制标准,具体猎捕量应在实际密度的基础上核算。”同时,根据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的规定,政府对野生动物造成人员伤亡、农作物或其他损失予以合理补偿。2021年12月,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有重要生态、科学、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征求意见稿)》,曾于2000年被列入《国家保护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经济、科学研究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名录》(即“三有”)的野猪已被删除。
2.焦何美将家猪与野猪同养并驯化,成为童安镇水秀村的巨大秘密。也就是说,村子里的老人每个都知情,但他们没人做告密者。焦何美除了在山坡放牧猪之外,也会种一些庄稼。但她发现,种庄稼显然不足以应付猪的吃食。她开始承认,她做的事情并不是万无一失。焦何美在独居中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据称,这个人口不到200人的水秀村,独居老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言自语或者跟猪狗说话的习惯。
3.2021年春天,老刘夫妻被迫分开,老刘北上女儿家看外孙,老刘媳妇被远在南方城里的儿子接过去看孙女,两个人临行前,双手握紧,老刘说,“今儿,咱俩是天各一方喽”——他们跨过了那条铺了盐的道路,抵达童安镇,坐上不同方向的列车——在车窗外,他们都探出头来,注视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他们曾身体力行跋涉在这片生活的盐巴上,就像腌渍了的咸菜疙瘩。他们作为老咸菜疙瘩晾晒在童安镇的盐巴上,终有一日,会回来这里。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但那时,他们总得落叶归根,与山林、大地融为一体。老刘最后没跟老刘媳妇作别,他望着退后的村庄,喊道,“老洪啊!再见啦!”
4.老武死于心梗发作。享年76周岁。
5.魏育林丢了工作后,又跟女人离了婚。2021年冬天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背着薄薄的行囊,先坐动车,然后上大巴车,在童安镇住60元的宾馆,又上了村际巴车。在村口,远远地,他瞧见焦何美在等他。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大大小小的猪。一时间,他差点吓得腿脚瘫软,但焦何美的发髻扎得紧紧的,让他多少安下心来——他多少预料到,日后,他会跟母亲一起养猪(但他不知道养‘那种’猪需取得特殊许可,不过那是后话了)、种庄稼、办农场,他还会翻新老房,再娶妻生子。后来,他常常在田野里,绑那些举着纸糊大砍刀的稻草人(那模样总让他想起焦何美);他也会去鸡窝旁,给那只躺在纸箱里的塑料娃娃换新草被子(那模样总让他想起春来);他时常跟大哥打电话,嘱咐他“回村看看”——慢慢地,他会觉得在水秀村也可以过得下去,过得好。他晓得,不管人类怎样进步,城市怎样拓宽,总有像他一样的年轻者回到过去,回到村庄,继续站立在大地上——身后,也总有被驯化的“凶猛野兽”。
而村庄,只要有人,就有希望。
或者说,在任何一片大地上,只要有人,就有生存的奇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