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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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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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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桥

有两个儿子的父母总难做到一碗水端平。

我们家,比如。

有一回,一波小型地震光临镇子。我父母裤子来不及穿——父亲驮着我,母亲扶着,四只脚慌乱地从胡同里往外跑。那时街上,各家各户窜出的人,面面相觑,密密麻麻,虱子似的,成群站着,像一片被收割后等待荒凉的麦秆地。这时,父亲用他仅剩的一只好手,拍了脑门,“成材,”他声嘶力竭。

“成材啊!”母亲抱着我,也慌了。

地震余波漾过去。不知多久,我哥林成材扁着两只脚,黑着脸,像一张骨头架子,从黑洞洞的房子里跳出来。

1968年深冬,我顶着林成栋这个名字出生了。

据说娘胎里,我先破了水,一只脚蹬出,接生婆端端拎住,把我狠力拔出,母亲险些断了气。一种笼罩我家的昏暗气氛也破水了。这气氛来自我叔,他在这档口儿失了工作,没了经济来源。我哥就灰着脸,回来了。

我哥自小过继给我叔家。他瘦弱,矮小,黢黑。镇上有个闲算命的,一手端破碗,一手攒珠子,非预言母亲跟我哥水火不容,相克。什么法儿破解呢?过继。于是,父亲把他继给没有子嗣的叔叔婶儿。这下好了,我叔为了躲债,远远离开了镇子;婶婶几天不吃不喝,干脆投了河,碎掉的冰面,深夜一声嘣咚。

我哥六岁,回来了。

我俩跟父亲学活儿。父亲是个老木匠,“老”是一种褒奖。有一年立夏,雪还在树尖上,父亲外出,运木头被货车擦过去,自行车翻了,整个身子,径直在雪地向前滑四五米,胳膊别进另一辆正飞驰的自行车前轮。粉碎性骨折。一个右手骨折的木匠算是报废了。连日里,父母在客厅商量,压低声儿——无非怎么用家里有限的积蓄来分配俩孩子无限的未来——你知道,总有一个人要立时立刻、养家糊口,一个要存个青山、厚积薄发。那段时间我忐忑不安,生怕架上磨子的是我。

那一天终于狐假虎威地来了。收音机嗡嗡响着《我的中国心》。母亲发话了,她拿筷子敲了敲碗沿,眼睛平视,并没落在我俩任何一个身上,“今天定一定吧,谁上大学。”

父亲拿左手笨拙地往嘴里夹了一口白菜,接,“谁跟我学艺。”

空气粘稠,风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它让人汗雨如下的职责。我嘴里的炒白菜没了味儿,汗从背心滑落到裤衩深处。

我哥先说话,“这咋选。”他放下筷子,搓着两只大手。

“你俩先表个态吧。”母亲继续低着头,像是跟菜盘子说话。

我哥扭脸看我,“这咋选。”

“我想上学。”我也低头,赶紧把米饭扒进嘴里。

“我,”我哥声音也低下来,“我也想上学。上学有出路。”

“唉,”父亲叹气,往地上吐着菜根头,“俩儿我们供不起。我这么想着吧。小二学习不孬。老大的学问,比起来,还浅点。”

我脖子伸长了,看向母亲,她嘴抿得紧紧的,盯着自己的筷子,“这是你俩的事儿,你俩说怎么决定吧。”

我没办法,空洞地扫我哥。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着急并且茫然。每遇到事儿,他就着急,说不出话,他就茫然。

他看我,“要不成栋去?”他眼睛眨了一眨,我没看错。我明白的,当时我是明白的,他眼里是一种故作姿态的谦让,他眼里是一种焦灼的渴望,渴望我像他一样说“要不哥哥去?”那样我们就惺惺相惜了,那样我们就能你推我让、有商有量、热热闹闹地相爱相杀,我哥哥喜欢这种假大空的热闹和俗气的团圆。

可我没有。我咬紧下唇,一秒钟,两秒钟,我说,“好,我听我哥的。”

筷子掉到地上。我哥噎着了,吭吭吭地呛着水。

“唉,”父亲又叹气,嘴拧到胳膊那,把烟斗叼上了,“就这样吧,命啊。”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那个叹气和那个“命”的意思。

然后母亲说,“好,成栋以后得上大学,成材接班。”这一句话定了我们的终身。而这句话还是母亲嚼着窝窝说的。所以很多年后,我站在三十层的落地窗前,想自己一路走来的辛苦和恢弘,黄面窝窝味儿就在回忆里搅着。

我哥被注定了,只能跟木头较劲。每天搬个马扎站在大门前发呆,一手攥刀,一手攥木头,镇上人送他一句“神经病啊”。他笑笑,垂头不回嘴。那年头,很多人下海,我抱着课本,跟我哥说,“你也可以下海经商。”我哥吹了吹手指头上碎糟糟的木屑说,“你以为谁都有傻子瓜子的运气吗?我又不是个傻子。”

一天下午,惦记着家里难得包的水饺,没下课我就往家里赶。钻进胡同时,见玉兰姨正用火炉烤一把铁梳子,往自己头发上烫卷。

我打个招呼,掀开家里绿色塑料门帘,开了锁,进了屋,先去厨房看看母亲的劳作所成。案板还摆在水池边。鸡蛋打好在碗里杵着。已经成团的面粉蜷在铁盆一边。我叹口气,想着回来早了。

我真回来早了,因为我听到里屋有海浪似的,一阵高一阵低的动响。我探着步子过去,断断续续的内容穿过了我的身体。

“你就应该拿主意!”

“你拿意见呀。你是一家之主,你说怎样?”

“我说怎样?我说不好。”

父亲说话声伴着椅子扭过去的吱拗声。两个声音都充满了犹犹豫豫和飘忽不定。

“他毕竟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我母亲的声音,坚定的。

“就算他不是,这么多年了,唉。”这是我父亲的声音,然后是旱烟袋打着椅子的声音,黏黏糊糊,没有决断。

心跳声从我的脚底下升起来,好像把我包围了,我的耳朵烫得像个新出炉的红薯,我定在那里,手麻着。

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反正这么多年都要过来了,现在也不是时候。”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我们也算对他有了交待。让他跟他走吧。”

然后门开了,我和母亲隔着防蚊的塑料帘子,接上了视线。

母亲,手里的韭菜落了一地;父亲,烟袋磕在桌角;我们,彼此静默着,互相尴尬着。然后父亲垂下头,叹口气,幽幽从我身边钻出去了。母亲下巴抖得好像给什么烫了,晶莹的口水在嘴边泛着。她抿抿嘴,把那些晶莹抿进去。她说,“你听了吗?”

我说,“没有,我刚进来。”

母亲轻轻提着脚,垂头盯着地板说,好像那才是她儿子,“哦哦,那就好,”嗫喏了一会,她又说,“我们,我们说着玩的。”

我点头。母亲碎着步子钻进厨房。我父亲窝客厅里,抽他的烟,眼神往我身上一闪,就钻到眼角里。1995年,父亲死于一场旷日持久的肺癌,他可不知道,这烟会要了他的命,因为不知道,所以那会他抽得凶。

我退出家门,像我没有进来过似的,挂好塑料门帘,假装里面原封不动。

很多时候我会忘了这件事,更多时候,这个新发现的事实就像一架眼镜,让我重新审视我哥以及我父母与他、他与我的关系。这一审视不要紧,我立刻从往日的岁月中找回了蛛丝马迹、针头线脑相互印证着。有时候他发现我在打量他,“咋了?”他一边用小刀刻着手里的木头一边问我。

我说,“看看你,哥。”

“看吧。”他一脸蠢笨的憨厚。我心里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亲哥。我把自己的头生硬嵌进他怀里。

闻见木屑一股一股的清香。

当然,连接我们哥俩的,还有女人。总是女人。有一天,那女人的母亲——玉兰姨,摇晃着金莲小脚,迈进我们家,说要我们给她闺女造个橱子。

凭雄性本能,我们认定这将与终身大事系于一线,都跃跃欲试。不言而喻,我们共同浇筑了对刘雅芝的巨大、持久而坚固的喜爱——从她搬来胡同开始,我们常碰面,她上女学,晌晚得空,在门市部帮忙。她脚步轻盈,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睛眯着,像在抵挡过于灼热的太阳。她老家南方,声音娇俏,平心静气的言谈也总好似撒娇。我常见她捧书,领子立得高高,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像是谴倦着猫的肚皮。我哥指着她说,这就是我梦中人。我明白,我哥的理想很娇小,很白嫩,像是一只春天的猫。那也是我的理想,但我没说出口。

刘雅芝并不理他,偶尔碰面,礼貌点头,我哥手里的木桶就会失魂落魄地漾涌出水。

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我哥下了班,就骑自行车遍寻一块称手的木头。他总算寻到了。整一个月,反正我们哥俩本事儿都使上了。那段花纹妖冶的木头慢慢从它原始的模子中脱逃,成了有模有样的桌子。我磨、刻、锯,将桌面做了抽象造型,怎么说呢,近看是镜框,远看是卦象,而我哥用榫卯、穿带,让细节丰润起来。于是,这架梳妆台有着中西结合、土洋相交的特点:它的桌腿是四只猫脚(来自于我),但边角花纹繁复,显露着我哥所擅长的以小见大的手艺。我指着猫腿,得意地说,“瞧咱这创意。”

我哥说,“不像话。这算啥。乱七八糟。”

我摇头,“雅芝那么活脱,绝对不喜欢呆板的老一套,手艺手艺,就得迎合咱飞速发展的时代。你那老手艺、老古板早晚要淘汰。”

我哥生气了,把圆刀往地上一扔,刀尖在地上戳了一个灰白色的痕。

我们将这精雕细琢的梳妆台,搬进刘雅芝家。屋内很小、昏暗,刘雅芝屁股窝在赭红旧沙发里,腿垂着,阳光斜射过来,在艳艳的红色与扑扑的灰色中,白得明晃耀眼,像油彩里摹绘的女神。我安好桌子。我哥在闺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蹲地上。而刘雅芝站起来了,一步一摇,扶着门框边,跟我们说话。圆脸贴着墙,墙粗粝,她细滑,墙发乌,她发白,对比鲜明。她点评说,“真特别呀,很有想法,”然后上前俯看桌子,四只猫脚跟她浑然一体,喇叭牛仔裤勒出肥美的桃型不动声色地翘着。我哥脸通红,我也一样。

她走到我面前,两手扶着腮帮,“我娘说主要是你做的?”

我点头。

我哥蹲在地上,小声嘟囔,“我买的木材。”

然后我赶紧说,“我做的款式。”

她噗嗤笑了,打开每个抽屉,“神仙呀。”她的背影静止了。

“神仙呀,”她又重复。

我哥从地上站起来。

“太精美了。真的。”她转过脸来,这会我能看到她眼睛睁大了,晶莹着,整个脸像是一张太阳。她攥着一只小梳子,梳背上顶着一只极小的展翅翱翔的鸽子,她伸出手来在我们面前仔细打量。那梳子正面雕刻着一只八大山人似的垂眉丧眼的喜鹊;眼睛的地方正好是树窝的黑瘤,漆黑发亮,我哥试图发出一些憨厚的笑声,“这个是附送的。传统手艺。不要钱。”

这时候,我永远都记得这时候——她走近我们,手向上,轻轻翻动,搂住我哥的头,红色的唇印就落下来。在那个年代,这个动作又大胆又脱俗,在我的青春期,这就是我的宿梦,一夜一夜地光临。

回家时,一路上,我发狠踢路边的花丛,踢得寸草不生.....到了河边,我说“等等,咱扳手腕!”我已经身高高过了我哥,体重重过了他,我已经力气大过了他。在他绷直筋骨的时候,我整个身子往上一跃,再一压。他唉吆一声,手被我重重摔在河沿边的石桌上。

“你干嘛给她做那个!”我说。

“那木头瞎了可惜,用点下脚料怎么了。”

“我是你弟弟,你不说让着我。”

“这种事,”他搓着自己的脸,手指缝里在看我,“这种事咋让。”

“整个的,整个的桌子、椅子、还有镜框都是我,都是我一点一点抠摸出来、琢磨出来的。你就弄个抽屉和梳子,怎么还你领功呢!”

他微微笑,看着天,“咱俩这是公平竞争的,对不成栋?她那是喜欢我,瞧见没。”

他举重若轻的微笑让我心里涌起一股一股酸水,那些酸水灌着我,覆盖我,漫过我。我跺着脚,把脚底的草揉搓得不成样儿,“她要的是梳妆台,没有我的梳妆台,就根本没有你的惊喜。说了做梳妆台,你作弊,你作弊,这根本不是公平竞争!”

他没有安慰我,只是瞪着眼睛看我哭,嘴歪到一边去,说,“你小子——你不是说过,只要方向是对的,方法可以取巧吗?”

一股火烧起来,我的耳朵烫在脸边,“这是我的名言,你懂什么!你才上过几天学啊,你啥也不懂!”

我哥脸灰了,好像停驻了一朵云,他说,“我啥不懂,因为什么,你没数吗?”

“你为啥啥也不懂,你没点数吗?”我说。

我哥眼里又是那种蠢笨的惶恐,“成栋,你什么意思?”

“爹娘养你就不错了,那是我爹娘,他们凭啥供你继续上学!”

“那也是我爹娘。”

“他们从来没有第二个儿子!”我冲他大喊,“你明白吗?你根本就不是我亲哥。”

一种诧异击打了他。总之,我在暴怒中欣赏着他的无措。

“什么?”他说。然后整个人像张薄薄的灌饼似的站起来。

突然在我身体里泛开的暴怒,突然如它来临一样的熄灭。我不肯重复我的话,我转身,沿着风吹来的方向跑去。我脑海里只留下我哥那张震惊、无措、恍悟的脸。我跑,风从我胸膛里钻进钻出。

那天我们家里像是炸了,哥哥回家来跟母亲对峙,母亲啥也不说,光是哭,父亲扯拽着两人。然后霹雳砰咚,东西碎了,门摔了。我藏在里屋。第二天门口,我哥合着一张被子睡着。楼道里一阵浓郁的酒味,污秽物在他嘴边腥臭。这件事就算这么过去。我们默契着,再绝口不提。我的哥哥醉醒起来,一如平日地做工。

结果,像冬天总会来,春天总会走。刘雅芝竟定了亲。

知道这件事的当天,为向我哥表忠心,我跑到对面,踹她门,她一脸诧异。我扒住门框,浓重地往她裙子上啐一口,道,“言而无信,小人,娘们,骚货!”她一张圆脸拉长,两眼弹成两个滚圆的球。

她那男人我们擦肩见过,有一张长脸,光白,满活像脚丫子倒插在脖上。母亲说他现今在海口打拼,一年后回来成婚,带走我们迷人的芳邻。

哥哥郁郁寡欢,那段时间没有走街串巷,对着木头发气。一家还有三张嘴指望他,他的背越来越佝偻,一茬青涩白发沿鬓冒出。那年末,我们裹着被子,煤球烧不起了,哥哥从城边上运来一车碎煤渣,满屋黑粉尘。父亲一直吭吭吭,母亲一直咳咳咳,厚厚的烟雾像堵墙从厨房推到屋里,一层又一层水泥灰的尘埃落下。蜘蛛网永远在结,网上挂满油烟和尸体。

母亲又放下了筷子,说,“老大,楼上你刘姨给介绍了个闺女。人家不嫌咱家。这闺女安安稳稳的。主要是家里就一个,她娘老儿都是开店的,家里不比咱家寒。”

我哥低着头吃白菜,半天没回话。母亲拿筷子敲了他的碗。

他说,“你觉得行吗?娘。”

母亲把筷子提起来,“我觉得,行啊。她家里还有点......”

哥哥头没抬,打断她,“你觉得行就行。”

那个母亲觉得“行”的姑娘一个月后就变成了我的嫂儿。

我用功读书的结果有了初步成效,高考我在榜,一所工程院学校。上大学那天,父母和哥哥来送我。火车汽笛嗷嗷地悲鸣着。我奋力挥手,只看见站台上,他们三个并排站一起,一开始正常大小,然后越来越小,最后就成了三个黑黑的小点,混在无数其他黑黑的小点中,混在逐渐开始发展的生机勃勃的城镇里,混在一种即将开始的撕裂中。在那种撕裂中,社会像地壳一样的运动,有些人上升,有些人下降,有些现代将成为历史,有些历史将会重现,有些规定将被废止,有些规则将被创建,有些精神将被定义,有些理想将重新焕发。那就是一个坐标,从那点出发,我们之前粘稠交汇的轨迹将永远分道扬镳,触不可及。

我三四年大学在外,中间回家次数极少。我们家因为承载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失衡着。毕业前夕,我在一场同学会上,听说这么一个消息:当年镇上的刘雅芝跟着她对象去南方后,并没有成功结婚。那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知识也好、潮流也好,在我身体里像跳跳糖蹦来蹿去,骚动和燥热也冲来撞去,一种成年的钝痛插进我的胸怀中。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我就是那个寻找的人。我开始无比渴望她,就像渴望另外一种激情迸发的生活,另一个激情迸发的我。我曾在毕业前问我哥,我能不能追刘雅芝,我哥怎么回答我的?

嗯,他艰难地说好,说“你要对她好”。

追刘雅芝,说得轻巧。那时候我毕业在即,一边准备着分配的事儿,一边隔三差五回家,花了几周,假装不经意地去镇上新兴的几个爱做媒的人家里坐,给她们每家送去一个雕花矮凳。一个小矮凳花不了我几晚功夫,却使这些在市井之事上极尽聪明的妇人拍着胸脯保证,刘雅芝的婚事只说于我一人,此外镇上再不说给别家。这是平定外患。

凡我回家,有事没事我便在刘雅芝门前,她搬到了火车站附近,在百货大楼干起售货员,我便在火车站和百货大楼前晃荡。早上出门,她擦着我的肩膀过去,歪着她的小苹果脸不看我。中午她拎着菜回来了,我也跟她后面走着。有一天她啐我,“别跟着我,”她把手里的蒜头对着我。

“我没跟着你呀。这地儿大,我随便走,你随便走。我又没走你的道儿。”

“你们大学生不讲起理来真是厉害呐。”

“这跟大不大学生没什么关系。我就愿意走这。”

她突然立住不动了。我们前后脚停在火车站入门处。汹涌而来的黑色人潮乌泱泱地漾出来,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她忽然低下头去,用喉咙最尾部衔着那一缕游离的声音说,“你也来欺负我。”

“我就想知道,”我也低下声音,“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可以欺负你。”

她仰起脸来看我,啪的一巴掌掴了我。女人的巴掌总是形式大于内容。我不疼,我等着她发话。她穿着的新式夹克衫随着身体发抖,她的眼神就像聚了焦似的,黑亮发光。

我一如平时地来看她。只是远远看着,像农夫照看自己的庄稼地。后来镇上已经开始渲染我俩的风花雪月之事。有些内容我自己都觉得可以一试,有些内容我觉得过了。

风花雪月的传闻多了。她也不再啐我。我们常见面。见完面我撵着鞋往家赶,抓紧补功课。再后来,临毕业前夕,我突然回学校。再后来,我听说传闻的风浪果然掉了头,开始说我们不配。风浪吵嚷着说刘雅芝是别人用过的,而我是大有前途的。大有前途的人不应该再穿一双别人穿过的鞋。他们替我抱憾。而我心说,肉炖熟了,火候快到了。

我顶着一份区属国营企业文员的工作毕了业。第一时间回来,我便去约她。夜很黑,新兴的工厂排出滚滚白烟,像人造的祥云。她肿着眼,下嘴唇顶着上嘴唇,眼睛耷着。她穿着一身黛绿色连衣裙,衬得她的脸更白些,我好像接近了太阳。

我说,“把事儿办了吧。”

我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她哇得一声哭出来,整个身子像风刮倒的垂杨柳似的栽进我怀里。我们仓促办了仪式。洞房当晚她咬着我的耳朵,她哭得我心疼,她说,“成栋,带我走,随便哪里。要快,尽快。”

结婚后,我们住单位分的不到10平方的房子,生活算是平淡并且稳定。雅芝做营业员。我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你说枯燥吧,枯燥得像一张白纸,你说幸福吧,幸福得如两个围着蜜饯的孩子。当然,不幸也偶尔降临,比如雅芝怀孕和流产。她怀的是葡萄胎,医生把她手指插得像马蜂窝。身子好点时,我让她辞去工作,专心家养。为了照顾她,我雇了一个保姆,支付完保姆费用和药费,我手里没几个钱。我常常感到捉襟见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时我哥已借着祖宗的手艺,吃开了市场,成了镇上有名的木匠。

我唯一想到的,不让自己窒息的办法,是跟哥哥借钱。跟哥哥借钱这事儿,我需要喘口气再说。我有点憋得慌。

怎么说呢,那天,我和雅芝到哥哥家里,我们提着一箱可口可乐,进门就给他。而他拎到里屋里,和嫂儿一道儿谢我俩,还没摸清我俩来的缘由。我们等着新闻联播放完,我们等着《渴望》从电视上响起来,我们等着时间轧过去。然后我开口跟哥哥借钱,我就别再重复那些傻话,那些让我不堪回首的语句。总之,我开口了。我哥不是没理我,他只是楞楞的,然后起身去了里屋。我们坐在客厅里尴尬地听着里面传来压抑着的商量声。里屋门开了,我嫂儿扶着门框,幽幽地探出半个身子,胳膊扶着门框,她的声音敦厚,雀斑随着脸起起伏伏,“弟弟,弟妹,真是不好意思。”

我们转身要走,待下去没意思了,话都堆在这里了,堆起了一座语言的坟墓。哥哥拉住我胳膊,那箱可口可乐原封不动地从他手里递了过来。我不想拿,雅芝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生猛的力气,一把薅过去。我始终记得,在楼梯间,嫂儿追上我们,送来的那些话,大意是这样:她说成栋,你好歹是个大学生,拿着固定的工资,你哥呢?你哥天不亮就挨家挨户去推销他的手艺,别人一个活三天,他要五天。为了赶工,他白天黑夜不睡觉。一家的担子都在身上,现在好了,我们终于熬过来了,我们有点起色了,生活有些滋味了,手里有些底子了,我们刚看好了一个门头,准备开个店,我们不是不帮你,我们就是想先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不对吗?

这不对吗?我哥脸也没处搁。这不对吗?我的脸也渐渐融了。我们匆忙逃窜,连句解释、掩饰的话的都没有。

路上我们经过那条久经治理的河沿,在夜晚寒碜的星空下,我和雅芝倚着栏杆,沉默地透口气。我的胸口压着一只磨盘,一寸一寸地压得我难行。雅芝翻过身抱着栏杆大笑,笑得一声高过一声,笑得整个粼粼的河面上,声音粼粼。我也感染着,我也笑着,我一边喘气一边问她,“怎么了?”

她拿手擦着自己的泪,我永远忘不了她说的那句话,她说,“我好卑微。”

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我为了这句话付出了一辈子,我买椟还珠地辛苦了一辈子。

我一激动,扬起手,随带扬起了那箱可口可乐。它明亮的瓶子,鲜艳的商标,都轻易完成了一次对我们的嘲笑。雅芝纤弱的胳膊涌出那么一股力气,直直将它推进了河里。我们一块往下看,河水并不湍急,只是气定神闲地流淌,从高流淌到低,从黑流淌到黑。黑暗中,我们看不清桥下的水花,只听见“砰咚”一声。

只是“砰咚”一声。

那日的遭受,日子的捉襟见肘,我们面对风浪时如一叶凄凉小舟似的飘摇,让我心里起了动荡。那时候各类讯息也频频来报,比如,有个远房亲戚去了深圳,随后就发达了。犹豫下海,有一个多月时间。决定下海,只是一瞬。雅芝打点好了东西,我说我先过去探一探坏境。她说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们怀揣着200多元钱,一路南下,到了深圳。

落下脚后,我先在建筑工地挑砖,后来做促销员、配钥匙、采购员,什么都干。偶尔,我买特区报。报纸有个栏目,上面一块密密麻麻的交易价格信息,仿如一串黑色的星星,这些星星在我的天空抖露出一丝生机。那些起伏变化如水银泻地,如一柱升天,让我的心又一次鼓噪着。我明白了,雅芝并不是平息它的手段,谁也不能平息它,我只能任它奔涌,任它淹没我、覆盖我。我想到大江大河里去学游泳。

前三个月工资发下来后,除留下必要的生活费用,我把钱全买了深圳发展银行的股票。雅芝说我疯了,她说我疯时,她像我母亲一样做些手工活贴补我。这就是女人的伟大。

那段时间不止我疯,她也疯了,我们明明过得紧张、窘迫,却内心激荡着,敏锐着,好像要投身干一场大事,我跟店长、跟老板赊账,借钱买了跌至低谷的“深宝安”,当时借完钱,我和雅芝一个晚上没有睡着,在本子上写下所有的欠账,想着那些庞大到令我们心惊的数额,想着无论如何要快点还账。那时候我以为只要方法对,没有违反政策,那么,巧劲要下的,捷径也要走的。为了还账,我拼命干,把水泥沙袋扛上五楼这样的活干过;在投机倒把边缘,低价进高价卖的长途贩运也干过。半年后,我抛售了手里的股票,当时已赚4倍。

我手里有了2万块钱。2万块让我们俩一整个晚上睡不着觉,以为自己攥着一个月明。我们抓紧还了钱,我带雅芝去烫了最潮兴的头发,我们坐在地板上,哗啦啦地翻着钱,连觉都不敢睡,怕醒了,钱会变成天边的一缕烟,连同深圳的美梦一道飘走。

雅芝搂着我的胳膊,问我,“你怎么知道能行呢?”

我说,“这是政府挑选的样板,目前政策是只会更好,不会收紧。现在,到处都在兴土木、建房子,这只股是做房地产的,这么多人、这么多企业涌进来,肯定要盖房子、建厂子。我买的时候,行市不好,大家都争着抛售,再赔也赔不了许多。”

我一本正经地分析,事实上,我在买入的时候,可没思考那么多,就像卖出时,也顺势而为而已。我是那个时代造就的幸运儿,只是我当时不自知罢了。

“我发现,”雅芝的眼睛温柔地像一波秋水,她说,“我嫁了一个天才呐。”

我肯定不是天才。来深圳的第二年,我换了工作,跟着股市认识的几个同样激越的青年,创办了一家咨询公司,为了揽到做市场调查的业务,骑着自行车四处拜访客户,有时三顾茅庐,有时磕头求人。很多时候,我就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听着这个城市蓬勃的心跳,它真像个年轻人,我以为我们是惺惺相惜的年轻。我在与它一起激荡着。我手里拿着白面馒头,夹着咸菜,大口大口咬着,我的咀嚼肌苍劲有力,我的手腕全是像汗一样冒出来的劲儿,我铭记着时代踏过去的轰隆隆声。我往上伸手,抓住了时代。

秋去冬来,我们回家过年,我手里宽敞许多。除了给父母钱,我还从哥哥那订购了一堆家具作为新公司的置办。过年那几天,别人都在悠闲地放鞭炮,电视屏幕上赵丽蓉老太太夸张地唱着“探戈就是趟啊趟啊趟着走”,嫂儿胖胖的怀里抱着一个胖胖的娃娃,一边拿手摸着雅芝身上的细腻衣裳。我抱着胳膊看我哥忙。他拿那些斧钺刀叉,在木头上轻剜慢搓,嘴上叼着烟,岁月从父亲渡到了他。

“哥”,一颗长烟灰掉地,我又递给他一支,“我看镇上开了木材厂,还有家具厂,你这么自己单干,能行吗?”

“不打紧,”哥哥头没抬,正找平,汗珠从他额前滚落,“我挣口食粮。做得细着哩。他们不能比,不能比啊。”

我说,“我听嫂儿说,你一个家具有时还能打半个月。你知道吗?现在是讲究效率的年代,科技多发达,电话就是明证,你这说话,那边就听着,一对一的,没有时空界限。”

“对哈,你给家里装的电话,好啊,老头老高兴了。”

“——我是说效率,哥。你这样靠手艺吃饭总是会被淘汰的。”

我哥没说话,把手下的铅笔夹在耳朵上,深深看了我一眼,腾出手,掐灭烟,“我还觉得你那样危险呢!我听刘雅芝跟你嫂儿聊你们挣钱的事儿了。你忘了!啥叫‘投机倒把’?我看你真是忘了!”

“哥,时代不同了。不管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现在就是求发展,不要像‘小脚女人’,要大步子迈。你这样就是挪着小脚,也不是挪着小脚,是根本原地踏步。”

“成栋,你别挣了几个钱儿就装大了。”

我不说话了。站远了,瞧着哥哥做功。他在椅座上雕刻一座桥。桥上檐角翘起,绘凤雕龙,整个图有棱有角,有遮有掩,有详有略,有山有水,两个小人儿背着背篓从桥下出来,两边蜂窝一样的苍天大树遮天蔽日。

我没话找话,“你雕的什么?”

我哥道,“风雨桥。”

“这个倒别致。”

“风雨桥,供人遮风避雨的,我雕刻那些细活里,你嫂儿最喜这个了。”

“嗬,雕给嫂儿的?”

“寓意好,也有公司要来做门面的。”

我回到客厅,跟母亲说话。六十多岁的她窝在沙发上像一堆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旧麻袋。父亲摊在床上,像黑色的水,温情也往外漾着。我们聊到很多旧人旧事,其中说起叔叔,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说叔叔变了,就好像一条河能转三个弯,风水也要轮流转般,他娶了一个外籍老婆,加入了别籍,后又离婚,现在,已在深圳混出名堂。母亲塞给我一个纸条,一个号码潦草印着。说是叔叔的。

回到深圳后,我和雅芝商量,总要跟叔叔见一见、叙叙旧,当时我已经开始拓宽公司的业务,兼开发一些软件,我跟叔叔搭上线。再见到他时,他既不是我父母相册里意气风发的年轻模样,也绝非失去工作时一脸仓皇懦弱。他戴眼镜,温文尔雅,讲起生意经,兴奋得发颤。他受海南房产的启发,在深圳搞起地产生意,他不出头,有人帮他出头。只消说“地产生意”,你便明白,他的生意将如何方兴未艾,如何经久不衰,如何在大浪淘沙中无往不胜。

之后,我们常聚,我趁他膝下无子,真像半个儿子似的,在生意上承蒙他照顾,在生活上照料他。雅芝也常给他递碗水饺、送份家常。他跟我倾授经验,细长的手推着眼镜,眼里透着一点淡定的光,说,“那些年我总算明白了,那么苟且的活着没有用,活就得活得自在点。”

那是我人生的上半场最富丽堂皇的日子,那些日子像是镶着金片,闪闪发亮,但——它也锋利,在不知不觉间,划伤着一切。比如说,我的婚姻。我爱雅芝,给她一切,比如说,富足。我以为这就是我能给她最好的。我是个傻子。

当我扯拽着酩酊大醉的身子回家,她总是穿着最多情的丝绸睡衣,在客厅里等我。我抚摸她。头一歪,吐在沙发旁,酒腥气、食腐臭瞬间弥漫了我们,离间着我们。那期间,雅芝又一次流产。

当时,她住进重症监护室。我没回去,我在海南谈一个项目。我谈得酣畅淋漓,谈得激情澎湃,谈得不知东西南北。我看到雅芝的电话,不接。数个陌生的电话,不接。叔叔的电话——我接起来了。

“混蛋!你在哪儿!雅芝流血住院了!”

我说,“哦,这不在外地吗叔,她也不是第一回了。我回去再看她去。”

“现在,就给我滚回来,你!”

我违逆了他,因为我的业务必须要在海南拓展,就像买第一支股票那样,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认为这是对我们最好的顾大舍小、避害趋利的选择,我在海南待满一周,拿下合同,连滚带爬上了飞机。我来晚了。护士说,她做完手术就退房了。

1995年深秋是一个肃杀的季节,是我下半场的开始。在我一边拼命硬干,一边到处打听雅芝下落时,哥哥用我给他买的大哥大打了第一个电话给我。我接电话时,新闻里正在播连环色诱抢劫杀人案张小建被判处死刑——我只听见哥说了六个字,像家乡泥土样儿,黑沉沉的六个字,回声不绝:“爹走了。回来吧。”

现在,时隔半辈子,我已经不易想起那时悲哀的汹涌。我只记得跌跌撞撞下了飞机,从飞机到汽车,再到出租车。一路上,只是沉捱捱的身子扯着我坐卧行止。还没到家门口,哭天抢地的声音再次将我灌倒。母亲在门口嘶喊,她眼睛瞎了似的。眼泪从两个黑洞里滚滚下来。

父亲冷冰冰地躺在棺木里了。棺木是哥哥打的,上面刻满了父亲教给我们的手艺。

观音、弥勒、关公、钟馗、各路神仙,请保佑父亲。

凤凰、龙、竹林草木、花鸟鱼虫,请保佑父亲。

我从包里掏出当时带来的几千块钱,一把火烧给了父亲,我往地上死命地磕着头。

这些年来,我在深圳渐渐过好,却没能把父亲接过去享几天清福。

我不孝。

这些年来,我不知朝多少人磕了多少头,却没有磕过我的父亲。

我不孝。

那天太阳也邪魅。秋日里,太阳浓烈得凄惨。我的衣服湿透了。最后,我哥扶起我来。浓稠的血啪嗒啪嗒从我额头流进我眼睛里,我的眼前是血红色的。

也许是我额头的血,也许是过于悲伤,也许是邪魅的太阳,母亲突然昏厥。我们只好分成两路。一路送父亲火化,一路带母亲去镇医院。那天很不巧,车都开走了,邻居聋二推来一辆小翻斗车。把母亲架到高高的干稻草上,嫂儿抱着孩子则坐在外侧看护母亲。

我们抱着骨灰盒,一路又跌跌撞撞地回来。我们回来,我们是林家最后的根。当时是,未来也是。我们林家将在这片大地上消失,就像它从来没有在这里开枝散叶一般。

管事的人在喊我们。喊我们这林家的最后一枝。我和哥哥还在悲伤中懵懂着,这时候周围的大婶子都七嘴八舌吵吵开来。待我们明白发生了什么,哥哥把骨灰盒沉沉地放进我的手里,疯了似地往回跑。

驮着我母亲的那辆车子,轧上一块石头,我的嫂儿在翻斗车上,坐在高高的干稻草上,抱着孩子,直直翻下来。她头向下翻下来。她翻下来。直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我的胖胖小侄子在最后的时刻,被她用尽全力地向上举,她的胳膊在最后的时候,以一种艰难的姿态扭曲。即便如此,孩子的头仍然同样磕在地面上。聋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的耳朵不过就是老天给的摆设。他把母亲推进医院,才发现斗车上少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我说什么了?对,1995年秋天是一个肃杀的季节,我失去了父亲,我哥哥失去了一切。我看着母亲被抢救回来,我看着嫂儿和侄子也变成了两个同样大小的骨灰盒。

我回到在深圳住所时,像下过雪似的冷悄悄的。桌子上面迎接着一份同样冷悄悄的离婚协议书。我后悔吗?我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会选择改变吗?让我说件事吧——有一回我们几个跟客户一起吃饭,那位上海的客户说起家乡的创业者,眼里放着异样的光彩,他说,年纪轻轻,才30岁,就已经身价上十万啦。当时我的筷子没有停,我筷子上挑着一块黄瓜片,慢悠悠地递进嘴里。他不知道,我还不到30岁,上十万已经是几年前了。

我签了协议,寄到雅芝留下的地址。我觉得她会回来。

可雅芝走后,我的身边人只剩下了叔叔。可是,唉,让我说什么好,叔叔也离开了我。前些年,他跟我做协议:他跟几个元老打天下的房产公司,要我做显名股东,他则在幕后。那时候政策还不够开放,他的外籍是入股障碍。我自然跟他签了协议。所有分红通过我打入他账户;公司的决策,明面都是我参与。那时候,我的生意,不管是叔叔那份,还是我自己那份,如火如荼,如日中天。

但我们之间也藏着不合。我们谈起公司的走向和决策,有了很大分歧,他觉得政策已经到达了一个弹簧能延展的弹力高处,我认为远远没有,我试图说服他,他却跳起脚来训我,“你!成栋,你的想法还是太年轻!我经历过什么,你经历过什么!我看得比你远!”然后他又开始絮叨道,“你把媳妇逼走了,你也想逼走我吗?”

一次,按照叔叔的决策失误后,我们不得不裁了人。我按捺不住了,我开始暗地里不再遵循他的指示,慢慢给自己留了后手。他察觉到了没有?我猜他有所察觉。

那一天来了。我的副手对我说,公司里有人给叔叔通风报信,知道我在过去一段时间,都在违逆他。果然,我叔叔穿着一身板挺的西服,出现在股东会。他陈述自己是那个募后人,想明确一下位置。我站在会议室长桌的一端,叔叔站在另一端。

股东会决策,少数服从多数。投我的是多数。

你看,叔叔他败给我了。这些年他居于幕后太久了,不是显名不显名的问题。散会后,他突然老态龙钟地卧进会议室的长沙发。股东会的成员们一个一个低着头走出去,好像他是一座礁石,让他们这些在浪潮中飘摇的船都避之不及。他直直看着我从长桌另一头走向他,走近他。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微笑。

他看着我,眼神臃肿,里面内容太多,“怎么会这样呢?”他似是自言自语。

我低下头看他,“叔叔,你不在这太久了。”

叔叔说,“你长大了。你把你叔撇开了。图什么啊!”

“我图什么?”我嚯得站起来,走到一边,正对着他,“我图我必须有所作为。我大学里吃女学生剩下来的粮食才能过活,我娶了媳妇——交了雅芝的手术钱,就没钱过日子,我赶晚去白菜摊捡白菜帮吃!我赊人家的鸡蛋给雅芝补身子!我图什么?现在多少人跟着我干?我图我要让这些人都过上他们没过上的日子,我图只要跟着我干,就不用再跟人借钱!我图我要有更大的作为!为了更好的发展,牺牲是必须的,难道我没有牺牲吗?”

“你这是,你这是本末颠倒啊,你!”叔叔不仅是嘴唇颤抖,他的下巴也在抖,“这算什么......”

“这不算什么,对。你一个决策失败,公司就要走下坡,很多人就要失业了,这不打紧,很多失业的人背后还有一家老少,他们也得流落了。”

叔叔眼里突然涌起一股泪水,簌簌地刮下来,好像突然开闸了,他蹒跚着上前抱了我一下,我浑身发了一阵抖,他浑浊的口气在我的耳边热着:“你看得比我远,你看得比我清——成栋你是天生的企业家。也好,你没辜负我。”

他放开我,定定看着我,他的眼神从狡黠,到挫败,又重新清湛。

我知道,我和叔叔的缘分就到这里。不是有人说吗?人生是一列车。我下车了。我拍了拍叔叔肩膀,他不如我高了,他萎缩了。我冲着他耳朵道,“叔叔,我已经给您安排好了。你的账户里有当时投入的全部资金,也有分红。后半生保你生活无忧。另外,”我顿了一顿,以区别重点,“我会对我哥好。我给他投资办厂,我一定不会放弃他。你放心。”

从他眼神中我看到一种惊异。那惊异很快就像白糖化在水里,倏忽不见。他温和地笑了,“不用。各人有各人的命。”末了他看着窗外又加了一句,“反正我挣了钱,又能给谁呢。”

“是,你放心,我会保证他的生活。”

他用那种眼神深深扫视我。

“你知道我怎么发迹的吗?”他问。

我愣住了。他说,“我兄弟给了我钱。是你爷爷留给我们两家的。”他叫我父亲“兄弟”,叫我母亲“嫂儿”。一点儿也没错,只是听起来别扭,我说不上哪别扭。“我兄弟很伟大。”他的瞳孔左右颠动着,我知道回忆已经开始费力地涌上来,“他帮助了我,那个时候,别人都恨不得落井下石,是他帮助了我。他结结实实地帮助了我。”

我垂着头,“父亲帮了你。我害了你,叔叔。”

“在我犯难的时候,他背着嫂儿把钱偷偷给了我。而我呢,我做了什么,这么多年,我还嫉妒着他。我恨着他。我怨着他呢。”

他接着说,“我遭罪落魄时,想凭什么是我呢。我本来前景大好,突然就丢了工作。怎么就是我。他有一个儿子,我有一个儿子,然后我的儿子还要喊他做爹,因为喊我做爹没得前途啊。他帮了我,我却想,凭什么是我不是他呐。”一行泪从他眼里斜斜垂下来。他伸出枯树枝似的手抹了去。“我就借着这股子劲儿,拿了钱,只身来这闯荡,从一开始啥也干,到后来,总算遇到了凯瑟琳,有了更多钱,有了机会。我以为我就掀了新篇子。可还是不行,我不如我兄弟啊。”

我上前搂他的背,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打着拍,他浑身一颤。他的脸本来埋着,埋自己手中,他仰头看我,“你是个好孩子。你这是帮我哩。我就不该有好的时候,我还嫉妒着我兄弟,唯一帮我的兄弟。我老了。我该死。”

我不知安慰些什么。

“我老了,我天天睡不好,我该死了。不过值了,雅芝水饺做得好吃,你也孝顺着我。我什么都有了。我值了。”他又说。

我们一块看着夕阳像一只红色的巨石肮脏而剧烈地投向这个城市。然后他突然走开,从我身边。我目送他,他走向落地的半扇窗户,他立那里,俯视着城市,他的喃喃自语向我传来,“风,风真大啊。成栋——”他回头看我一眼,深沉而漫长,他对我喊,“你要给我送终啊。”我以为他要往下跳,我紧往他身边跑。他突然抓住我,我绊在他脚边,任他发了疯似地,踢打我。他壮士暮年的拳打脚踢这样绵软,让我心里涌起一股辛酸。这算什么呀。我站起来,一把就扯住了他的手,我的腿也挡住了他的腿。我们像跳舞似的,彼此寒眉紧皱地凝视。空气结满的愁啊怨啊,像被风吹散的蛛网。突然我俩都笑了。他笑着,一口痰上来,吐到我脚边,我替他碾了碾,他气喘不停,“成栋,我消气了。可你别忘了,要给我送终。”

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据说叔叔归隐田园了,说是在乡下买了湖边院,钓鱼清闲去了。是吗?人活在世上,真的能忘记财富的美梦,再去守那点清贫,睁着眼说清贫是种乐子吗?我看他们只是无可奈何。那段时间,酩酊大醉时,我会觉得当下也是我的梦。美梦吗?噩梦吗?都不是,是一场捕风一场徒劳无功。是我用竹篮子打水,蒙着眼睛掰棒。一觉睡醒,我以为我还在雅芝身边,或者我在我的小时候,陪着哥看风。叔叔意气风发。我父母都健康而壮硕。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残缺的,荒芜的,是一座沙漠。没有人渴求我。路过的人都急着远离我。他们跋涉过我,他们忘了我,可他们更忘了——我也曾是绿洲。我曾以为我哥哥理解我。我哥曾给我打电话求助,我抓住那次求助,以为那是我们的一种连接。

有次我回家,时间是2005年的7月。我走在街上,我在哥哥的小门店前立着,一人宽的地儿,被挤在闹市区中间,门楣上已经落满了灰,显示出它的破败和孤独。

我立槐树边,侧着身子,远远看到我哥出来。他在水果摊上犹豫,然后全身上下折叠似的蹲着。他挑橘子。油亮的一筐,1毛一斤,他挑的那筐,1分一斤,他在烂橘子堆里,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仔细地挑拣。灰白色头发仿若旧被里的棉絮。一有来人,他就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的弯着腰,人走了,他再蹲下去,把橘子拿到鼻子前闻。

我的心有些疼痛。我想上前给他买下最好最大的橘子,没有一个不鲜亮。一个女人突然出现,款款到他身边,拍他肩膀。在他扭头时,女人却翘了下脚,绕个弯,转到他的另一侧,笑声轻盈,眼睛弯弯:“哎呀,宁买好梨两个不买烂杏一筐,你总是不听呐。”

我的心在肋骨中缩成一团。我的前妻雅芝眯着眼睛,然后拉他起来,她拿出我送她的限量款手包,掏钱买了鲜亮的橘子,每一个都是我在十秒钟之前想给他买的——这会儿,我已经没这种想法了。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店里。装橘子的塑料袋在她美好的腿间,来回逛荡,上下起伏,每一下都精准地砸在我的心窝。

我跟了进去。

“哥。”我叫他。门店后面是一个寒酸的木匠所能拥有的最寒酸的院子。院子里光皮净地,摆满横七竖八的木雕、木块。青石板上苔藓纵生。

我哥把手里的木块咣当扔到地上,看着我,“成栋,”他叫我,“你来了啊。”他穿着过宽的西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一层细细的木头屑。他眼睛从褶子里突出来。

我再看看立在一边,嘴里嚼着橘子的雅芝,“你来干什么?”

“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干嘛我要向你汇报?你有权利知道吗?”她低头不看我,手利索地摘着橘子络。

我明明因为见到她,感到被攥紧的心又重新舒展开,并且剧烈得好像在跳一场迪斯科,但我还是屏住呼吸,说,“好久不见,你伶牙俐齿了许多。”

“都是那些年没捞着说的话,今日统统可以说了,我偏要说个够。”她面无表情地还击。

“你们好好说,要不坐下来?”我哥看着我们俩,露出他标准的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没理他,继续对着雅芝,“你还好吗?我打听你好久了,听说你经营了服装店开得挺好,你回来干嘛?”

“嗨,我知道,你呀,让你副手光顾我门头,跟我定单子。因为我没要求分家产,只要了一个门头,你怕我活不下去,做慈善,你好得很。”

我心里柔软,但说出话硬生生的,“你本就不是生意料,倒闭了也正常。”

“是呢,在你眼里,我活该是个金丝雀,被你养家里。”

“你们别吵呀,进屋,进屋坐着说,好几年不见。还记得小时候吗?当年咱们路过时,还说这地方好呢,我租下来了,怎样成栋?”

我笑了笑,转脸看着我哥,“哥,你不是有事跟我商量吗?”

“成栋,”我哥搓着手,眼睛却老老实实地看着雅芝。

雅芝烫过的碎发已经捋直了,齐刷刷的短发荡在耳朵后面,她冲着我说话,她生气时说话更像是撒娇。她眼睛盯着门,“我们该说的话,你那时候没有让我说过。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谈你们的。我不打扰啦。”

“站住。”在她从我身边擦过去的那一个刹那,在我身体感受到她的位移,我的眼光撇到她的踱步,我每一丝呼吸都向着那个方向飘,我说,“你站住。”我接着用手攥住了她的胳膊。

“干什么啊?”她往地上一跺脚,她已经不年轻了,但她的姿态还那么轻盈。

“你到我哥这,什么意思?”我问她,“你们好了还是怎么?”

“成栋啊,你别误会啊,雅芝上回借我钱,这是来看看......”我哥含糊的声音接着就被截断了。“我不明白呀,”雅芝怒气冲冲指着我,“我难道就不能来成材的店,这难道不是我的家乡吗?他——”她的手也怒气冲冲地指向我哥,“难道不是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吗?”

“我不需要你解释什么。”我笑。

她急了,“林成栋,你别笑!你一笑就没有好事,你的心眼都被钱给糊住了,你别以为这都是我的错。我们走的根本不是一条道。”

我接着说,“刘雅芝,说现在——你是劫富济贫来的,对吗?”

砰!我和刘雅芝都一凛,我哥突然往地上摔了一块大木根。“你们没完了?说了我们没啥,没啥,就是没啥!”

“我走好了,”雅芝要走。

我又拉住她,“不是外人,你别走。”我又问我哥,“什么事,哥,你说?”

我哥在一片木头的碎屑中站着,看看我,又看看刘雅芝,嗫喏道,“我们回去说,回家再说。”

我看了雅芝一眼,“没事,哥,没有外人。这是我前妻。”

我哥不说话,眼睛垂着。

雅芝跺着脚,说,“算了,我走。”

我还拉着她。

“唉!”我哥叹气,把碎木头从地上捡起来。“我说!我说就是了,成栋,我买了一批海南黄花梨,欠了老张家一些钱,”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掉在地上。

我不用听完,我是一个职业商人。老张是镇上有名放高利贷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哥,海黄?你能买到的,绝对只有假的。”

刘雅芝先看着我哥,“我说你怎么!唉!”又打了我胳膊。

“肯定是,你买了多少?”

我哥连忙带我去看仓库,“在这呢,你看,有鬼脸,有降香味。不会有假。”他说,然后他犹豫了一下,说,“我每天枕着木头睡觉,我放到鼻子上,能闻出来,我敲一敲,能听出来,绝对是海黄,嗯,应该是海黄。你说是吗弟?”

屋子里,蹲着一只硕大的木头,到处都是刻痕,到处都是刀割,原木上一堆碎料,堆成几个坟冢样儿,在阳光底下泛着河水一样的光泽,一个个麦穗纹、蟹爪纹张牙舞爪地影绰着。一股浓郁的醇香,像奶似的味儿从霉味中渗透。也许真是海黄,也许就是木头,那又有什么区别,上面七歪八扭,七楞八横,灼烧的炉子就是它们最好的去处。

“一堆垃圾,”我说,“哥,你为啥要买这?你看看镇上的那些木厂,如果前些年你就按我说的那样经营,现在河边那些厂里早就有林家的一户。或者干脆我给你投钱成吗?你雇上人,置办机器,走好手续,别再这么糟蹋钱了行吗?”

“别说了!”雅芝急得喊我,她拿鞋跟轻碾我的脚。

我哥的脸瞬间黄了,又黑了,他的嘴唇发紫发青,泛着冷冷金属色,他上前推了我一把,“成栋,你说啥呢,我这哪是糟蹋钱,我是为了雕刻,要用好木头才能雕出来、传下去,人们才会买,才会收藏。再不这样,爹的手艺就失传了。”

“爹的手艺?”我假装急了,“爹就是一个普通的木匠,在机器生产之前,我们倒可以靠这手艺过日子,现在呢?哥,现在你瞧见工厂出的了吗?技术革新快到你无法想象。你觉得你的这双手能做过机器吗?你觉得你能够......”

“别说了。”我哥的脸憋得通红。

“我是在帮你更新观念。再说这木头,你这是搞投资吗?你知道这木头被炒成什么样了吗?现在是制高点,你买入,你以为——”

“别说了。”雅芝又打断我,我注意到她的脸绯红一片,桃花谢了似的。她手颤颤地指着我,眼睛看着我哥哥,“你看到了吗?他已经不是你弟弟了,他还是成栋吗?他不是成栋啦!你求他帮什么忙!我走了,你们谈吧。”雅芝跑出去。

我追出去拉她。

她一只手胡乱擦了一把眼泪,鼻涕还挂在鼻尖上,她推开我,又任凭我靠近她,她低低地嘶吼,“你哥缓过来不容易。你嫂儿和侄子没了后,好歹他缓了过来。”

“看来你出了不少力啊。”

“林成栋!少用你那从钱眼里跳的肮脏思想来想别人。”她看着我,眼睛冲了血,“我和他没啥,而且哪怕就是有啥,现在你说了也不算。”

“你说的一点错儿都没。是呐,要是你嫁给我哥,我还得考虑给你俩包一份红包还是两份。”

“你!”她叹口气,“我是刚回来行吗!我只是来看看哥哥,你别这样想我。”

“是,你一个包有多贵,我哥他知道吗——够他三个月的伙食费。你上来了,就下不去了,雅芝,从奢入俭难,不是我小瞧你,你再也吃不了苦了。”

她深深地,怨怠地看我。她抿着嘴,“林成栋,你一点也不肯花时间了解我了是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我们不是说哥哥的事吗?你怪不着我,他这样下去,只能给逼得没路可走。”

“那你能不能给他留一点颜面?你能不能不那么尖锐。”雅芝低低地说。

“我是为他好。就像当年他也没有借给我钱,反而逼上梁山,破釜沉舟不是?人得破一次,才能醒悟一点,也早早地把钱用在刀刃上,别叫钱哭。”

“你就是想看他在我面前没脸,林成栋,也许别人看不透你,可我知道你。”她的眼森森地红了。看我的眼神像是井里升起的水,有一股湿寒气。

“你要签别人的合同,总要知道同船的人带着什么风险吧?我在好心提醒你呢。”

我拉着她的手放开了。夕阳撕裂似的在天空中猩红着。

“成栋,你后悔吗?”她最后说。

我想了想,天上的云朵开始告别我,蓝天开始倒垂,夕阳一点一点地收回它的凌冽,我说,“不后悔。”

她于是狠狠上前,对准我,啪得扇了我一巴掌。扇到我浑身颤抖,不,我本来就浑身颤抖着,我渴望着她凶我,发了疯似的报复我,那样证明我们中间真实存在过某种东西。然后她只是擦了擦泪,又淡淡地笑了,她从包里迅速掏出一只小巧的口红擦了擦嘴,她看着我,缓缓说,“我们仨,我们仨都变了不是?生活在继续呢,还要继续呢。算了,成栋,再见吧。”

我回到哥哥店里,他蹲在那呢,跟个石狮子似的。

“成栋,你咋这样逼哥呢?”见我进来,他站起来,“你觉得你走在社会头上,你人上人了,就和我、和大家不一样了。你在可怜我。”我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横七纵八,“你觉得你这样挺对,你在可怜我,在体谅我这样儿的人。”

我说出了我最不应该说出的话,我说,“难道我不应该‘可怜’和‘体谅’吗?”

“就算我,”他憋得满脸通红,我可怜的半文盲的哥哥,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传情达意,满脸通红,两个手伸到空中,好像要从天上抓住那些词,“就算我不行,我啥啥没有,那你也没权利,对,”他拼命搔着头,“没权利可怜——我也在拼命啊成栋。”他又蹲下来。你瞧,他们这样儿的人就喜欢蹲着。

“哥,我知道你在拼命啊。”

“我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哥猛地又站起来,手插进兜,来来回回走,地上湿滑的青苔被压下去又挺起来,“我怎么说,要是我上过学。你会看得起我。成栋。你看外边,你看那些工地上打工的,他们蹲地上,出溜溜地喝面条,可怜吗?你看旁边那个罗锅大娘,捡垃圾的那个,你看她,可怜吗?你寻思你是可怜他们,你可怜是因为你觉得你比他们强,你比他们活得好,你有身份,你有,你有这个,”他把右手伸在我面前,大拇指哆嗦着,捻着食指和中指,“在你心窝,”那只手开始戳着我的衬衫口袋,戳得我往后退了一步,“在你心窝,你觉得你有理想,有目标,你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在你心窝窝,你就不觉得他们会有想法,有目标。这就是,这就是凭啥你可怜他们,可怜——我们。可我们没法儿可怜你。”

他说完了,他看我的眼神灰蒙蒙的,像鸽子。我的哥哥,他说的每个字我都认识,都听得懂,可是他表达的,竟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蝼蚁虽然卑微,也有自己拼命活着的目的。这就是我哥哥的意思。可是——一只蝼蚁拼命活着的姿态,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也不好看,它更不会为这个社会创造更多的价值。它只是自顾自。我的哥哥。

被水泥钢筋架构的高楼,水样的玻璃,玻璃下面乌泱泱的人群,一块一块揦子疤似的建筑工地。我就这样日复一日俯瞰着像我一样生机勃勃、野心勃勃的城市。一开始,我像乌龟背上一只蚂蚁。认定我爬得比下面快,后来我像骑在兔子上的一只蜗牛。我赶不上它的发展了,我狠狠揪住它的毛,试图不被它的速度甩开。没有用的。

2015年之前,我们投资的房产正像跟着这只巨大的兔子在跑,两年腾起身,两年落到地,偶尔踩踏进坑,偶尔跨进云。那些一睁眼就在见证神话的日子,我像发盘样儿,拓宽公司的营业范围。从单纯的地产到建筑工程后期装饰、服装贸易.....开枝散叶越来越茂。然而,市场是风雨骤变的。三年前,我投资的几个服装店、电话产品接连倒闭、退出市场。我的鬓花白了,我的小腹滚起来了。我老了。岁月已经用尽了我,待到了抛弃我的时候。曾经的勇立潮头,也不过是命运摆弄我前,给我的甜头。失眠时,我就开车到河边睡觉,听风的声音。风里有我小时候的气息,风原来天下统一,从南方飘荡到北方,从我流转到哥哥。

后来,我是听雅芝说的——说来可笑,在我走下坡路时,这个女人又出现了。最初是在我烂醉被一家酒吧轰出来。我在一张长凳上睁开眼,却看见她的脸。穿着夜黑的连衣裙,脸上抹着淡白的粉,好像烘托着一个月亮。一巴掌精准有力地打我,对我说,“你咋了成栋。想死吗?”

我晃晃脑袋,剧烈的头疼让我像两截断开的钢筋。我感觉到沉重、难受、胸闷。胸闷——因为她正骑在我胸口打我。她的小手啪啪啪地在空气中舞动,好像一只奔跑的白猫。我后来知道,我睡的长凳是派出所的,我所有紧急联系人都填了她名字。万幸中的不幸,让她瞧着我这副破败样儿。

她说,“也是巧了,我就回深圳一趟,就赶上你这种破事,就好像专程来看你似的。呸!”

酒醒了。酒醒了我就在她家待着。她开一个小服装店门头,在门头楼上,熙熙攘攘的热闹响沸在街头,她跟我说,她母亲,也就是我前丈母娘,我们的玉兰姨,一年前驾鹤西去。她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对此抒发什么实际的感慨,又接着说起我们家。我每个月打给母亲的钱,除了固定买药看病,保障生活,余下的并不多。在那十年里,我的哥哥也经历着波折。她问我,你去看他没?我说两个字:没脸。我偷偷问起哥哥。她说,那几年,哥哥的债像是雪崩一样地滚大,债主天天逼他,把他揍了几顿,把我给他买的机器、家里的电器都搞走了。他于是求爷告奶,抵押房子,购入设备,起早贪黑。好在这个年代总不亏待起早贪黑的人,总算还得差不多了。我问雅芝,“你怎么回来了?”

她难得现出羞涩的神情,她的头发留起来了,拉直了,盖住她的圆脸,一方月亮映在她额头,她的脖颈从小方领中透出来,白得耀眼。但她已经比我先抵达了苍老,细纹抓住了她的脸。她说,“我又要结婚了。”

我抽了一口烟,烟灰掉在自己的胳膊上,我低着看着细碎的灰烬,“祝贺你。”

“你不问问是谁吗?”

“你有你的事,干嘛要向我汇报?再说,我有权利知道吗?”

她嘴角牵动一下,一丝苦笑微微泛起,她说,“你还记得清楚哩。他就是我那个同学。神奇吗?在海口创业失败了,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也离了婚——哎,好像你们成功人士,离婚是一种人生标配呐——他回了家乡,我一眼认出他。他让我想起那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我整天想着远走啊,高飞啊,要过得跟小镇上的人不一样,要看好大好远的世界。真怀念啊。”

“你做到了。”我深深望着她。

“都回不去了。”她叹气。胸腔里埋着一股温柔。

“他呢?”

“谁?哦,”她好像一副不适应的样子,“他特别会照顾人,本来也要来的,还没来。我先过来把店开张。好了,这下好了,我们都老了,老了好,老了就光感怀,不折腾了。这不是个好事吗?你呢,说说你,怎么沦落到街头了?我的亿万富翁?”

“是,”我笑了,“现在名副其实了,我是一个‘负翁’。”

“怎么呢?”她把腿交叉起来,牛仔裤依旧紧紧捆在她身上,画出一个美好的腿型。她的额头正流逝着数不清的时间。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我有种错觉,我不会感觉到时间的逝去。

“我破产了。公司倒闭了。”

她笑了,伸出手来捏捏我隆起的啤酒肚,“我好想说,你也有今天。”

我的笑声一定很寒酸,“在很多次决策中,如果我不那么自负,我们公司可能还有救。我一步错,步步错。本来,我叔的公司可能也有救。我是搬他公司的砖补我公司的砖,最后两个墙都倒了——幸好他没亲眼看见我糟蹋了他的事业。”

“你叔?”雅芝瞪着眼看我,“神仙呀,你难道一直不知道?”

我已经五十一岁了。对,我终于回忆到这里,我的过去条条缕缕与真实的时间即将重合,即将不再是“我的回忆”,而是现实的时间。我该怎么措辞来描述事情的最后,也就是我命运的最终呢?很多小说家穷尽一生,不也在寻找一个适当的句子去表达,可你别忘了——表达的宿命是被误解。

让我还是以哥哥的事件开头吧。

我哥是在去年出事的,去年——2018年,林成材享年55岁。他的坟墓没有像他遗愿里嘱咐的那样,坐落在河边,但他的骨灰,我是认认真真带到了大海,用手掬一把,然后洒落在所有的粼粼的海面上,风带走了他,带走我们林家的香火。

哥哥在做工时,刨木机不运转了,一块木渣卡住。他半个身子歪着,直接将手探进机器,取木渣。而那该死的机器又运转起来,把他的左手连带着肩膀绞入。当店里伙计发现时——哥哥半个身子只剩下一点皮挂在刨口上。秋日的高阳,天上残红一个太阳,地上,木屑、青石缝里的全是血的艳红。

给我打电话的伙计嗷嗷大叫:“成栋哥!快回来吧!成材哥不行了!抢救费用还没结!你娘闹着上吊哩!”

我租辆车,超速狂奔抵达我的家。

我的家还叫家吗?到医院时,只得到医生那张淡漠的脸,嘴扭动扭动,说,“准备后事吧。”母亲在另外的病房,由我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而我浑身是汗,是震惊,是泪。是,我的前半生。

母亲躺在狭小的病床上,眼皮肿着,嘴里嘟嘟囔囔那套要死要活的胡话。

“娘。”我舀了一勺粥,抵住她发灰的下唇,“吃点吧。哥走了。”

她的脸开始移动,脸上的两个黑洞冲我来,她抖得白粥洒落,“你,”她狠狠推我,“你别叫我娘。”她把脸转到一边,泪开始奔涌,声音嚎啕。

我去给她擦眼泪,她使劲推我,她枯木桩子似的手戳得我很疼。

“娘,哥走了,就剩咱们娘俩了。”

母亲嗷的一声,又昏了过去。

护士们七手八脚给她上设备。我抱着她的脑袋,她醒来,哇一声又哭,哭着就吐。她不对我说话。

我给她捋了捋额前的发,“娘,就剩我俩了。”

母亲把头偏到一边,“我做了什么孽呀。我啊......天爷爷啊......我的儿啊......”

“娘。”我唤她,我握她的手,“我哥才是你亲生儿子对吗?”

她本来脑袋一下一下撞着床板,听这话,动作止了,她慢慢抖着身子,转过脸来。

她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地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上一辈人的故事,她曾经跟雅芝也这么说起——故事是这么开始的:1963年,她生了一个男孩,村里算命的说,他们相克,需要寄养给别人冲一冲——这我知道,下面是我不知道的部分——1968年,她又怀了孩子,当时已经快满八个月大,可那孩子脐带绕颈,死了,她在产婆家引产,我叔叔连夜来求。婶婶也临盆了,是个男孩——他求说那个孩子就算是他们的。他只求别让活着的那个孩子跟着他受苦,他要出去闯荡,他没办法顾他。他背着婶婶把孩子抱来。婶婶是因为那孩子,才无望地跳了河。

那个孩子就是我。

我怎么会以为那个孩子是哥哥呢?这么多年,我竟以为是哥哥!我且把这个消息装在心里,真理似的端给哥哥,我心里生出一股不休不止的怨气和悔恨,我说,“你为啥不告诉我!在我跟我哥说他不是亲生的时,你为啥不纠正我,你为啥不说其实我才不是!为啥送我去上学,为啥看上去都是我在占便宜我在受偏爱,为啥!”

母亲——半个世纪以来,我都叫她“母亲”。我已经忘了我真正该称呼她什么,难道是“大婶”?不,她还是母亲,她抹了把泪。

“对不住啊成栋,我们也对不住成材。我们,”她又哭,连带着胸腔的嗡鸣,“我们最对不住成材了啊。有人知道你不是我们亲孩子,很多眼睛都看着我们呢,我们这辈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宁愿她说她把我当成亲儿子,我宁愿她骗我,她没有,她说的话一句是一只尖锐的钉子,她把它们一个一个拧进我身子里。

“这下好了,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我的成材啊......”

这就是——我的报应。然后突然她伸出一只好像脱去了树皮的手,她伸向我,食指颤颤巍巍指我,她说,“你连钱都不肯借给你哥,当年你借你哥钱,你哥背着你嫂儿,把钱塞进可乐箱里。那是他们攒了好几年用来开店的钱,你是个畜生,你就这么跑到南方,你就一声不吭,就把这事当成是理所应当,你就是个畜生,你非劝他用机器,你是个畜生,你害死他了......”

我整个人跪下来,我是颓然倒地的,那些钉子把我插得浑身是洞,我记得那个箱子,被雅芝扔进河里,河水迅速吞没了它,原来河神也是爱财的。我误解哥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里有那么多时间,我们却没有再好好地谈一谈,更要命的是,我哥从来没把这件事拿出来,连我羞辱他时,他仍然没有。他把事情含在嘴里,打碎了牙,往里咽,他咽进去他的尊严。我怎么有资格可怜和体谅他呢。

这么多年,他明明在可怜和体谅着我。

这时候她又迎来一个剧烈的抽搐,“啊——我快不行了,这真是好,真是好,我能团聚了,老林啊,你等我啊,”说着声音又变了,又厚又沉,像是一把锉刀,“老林你不是个东西,我就说不要不要,你偏要,你应承下来,结果呢,结果我们儿子没了啊,老林你不是个东西,我们两个儿子都没了,亲生的以为自己是领养的。领养的孩子恨我们,这下好了,我们亲生领养的都没了。没了!没了老林!你这个狗东西啊!”

“娘,”我扑倒在她床边,我搂紧了她的瘦胳膊,我把眼泪往上抹。

她哐哐哐地砸我的背,砸我背,然后我们一起哀嚎。我听到医院的楼板在震颤。又一波地震来了,我上前挽住她的两只翠竹杆似的胳膊,背起她。背着她我往下跑,我和众多醒来的人一起跑,我们在楼梯间挤着搡着,直到来到医院前面的空地上。

太阳出了,日头滚烫滚烫地掉进来,大地震颤了,好像被日头的滚烫所灼,所有人跟着东倒西歪。我叉开腿,稳稳驮着她。大地平静了,日头温柔升起了。我们在明亮的空地上享受这种救难时刻。

“放我下来啊,”她在我背上吼,声带像是被撕扯开的。

“娘,”我叫她。

她不说话,光哭,她的胸腔里的颤动一阵一阵传向我。

“娘啊,”我又叫。

直到她回答,“成栋啊,好孩子,你放我下来。”

当初,雅芝告诉我的时候,我夜夜拿头撞墙,直到再也感觉不出疼痛。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叔叔——我生父,始终不让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因为他认了命。可我不能认命,我要好好活着,活得像个样子,这样——当我有一天到“那一边”,我才能说,我活得够劲,我拼命了,我把林家男人们没活好的那一份都认认真真地活好了,我没糟践了这个烂命,我没辜负任何一个人对我的指望,对,他们都曾在我身上托付了指望——生活得更好的指望,那是人活下去不像蝼蚁的意义。人生有什么意义?活下去,并且活得有尊严。

请你们原谅我。

哥哥的骨灰盒安安稳稳放着。我们一家齐了。

母亲平静下来。我给她置办一个摇椅。推她去护城河边,日头明亮。

日头明亮,日头比过去要高,黄土大地都疯了似的奔跑。城市在腾飞,这片土地上,整整一代人的汗水,终于化成滋养这土地的河流。我们荫护下的儿女,跟着城市飞腾,见到无数的“可能性”。我想也不敢想,我梦都不敢梦。

雅芝跟我一起守了孝。我们默契地只字不提往事。

白天我们把母亲推出门,晚上她做饭,做水饺,水饺好吃。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裙子好看。我问她,“你男人呢?”

她说,“嗐,”这回她又叹口气,叹得举重若轻,“不是说过吗?他特会照顾人,可他不仅会照顾我,也会照顾别人,唉。”

“你活该。”我笑,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摸,再这么让你喂下去,我要得高血糖和肥胖症了。”

她没推开我的手,我觉得很好,我们都年过半百了,岁月把她又还给我。

“走吧,”她拉起我往屋外走。

“干啥去?”

“我跟你娘要来钥匙,咱把你哥的铺子收拾收拾去,咱得绝处逢生呐。”

我走在她后面,她的影子蹒跚起来,我也是,我们的影子交合在一起,我们的过去就款款而来。

她带我到了哥哥的店铺前。夏天的风一截一截从我们身边绕过。稀疏的柳条捶打路面。她从边缘有些磨损的手包里,掏出钥匙,她说,“成栋,我并不是舍不得这个贵包,我就是看着这包,就想起你那时候拼命的样子。”

我上前抚摸她茧子丛生的手,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发香,“我知道,”我说。

不用寻找,就在开门的刹那,我看到了它——那座巨大的木雕,像一艘从过去开来的老船:风雨桥。

院子只能放下它,它——黄花梨木的鬼眼在阳光下矫揉造作地闪着亮着明媚着,奶香、木香温温暖暖地钻满角落。那只我嫌弃过的木头,如今已咸鱼翻身,线条深邃、纤毫毕现、桥体雄浑、廊檐精巧,几个背着背篓的人缓缓而行,蜂窝状的树、人的衣袂、地上的草向着一个方向微微弯着。我仿佛看到了风。

雅芝晃着我,“神仙呀,”她转来又转去,“这侧面还有字!”

两行小字,婉婉转转,活过来似的:

风雨停,风雨停,骤雨疾风赶人生;

赶人生,莫欺穷,谁在世上能成雄?

我哭了。雅芝拉紧着我的手说,“快看看呀!看那些小人!”

我看到了——我怎么看不到——那些背着背篓的人:一个瘦脸盘女人在前面,背篓里装着一支一支的花,头上插一只梳子,梳子上立着一只丁丁大的鸽子;两个男人跟着,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矮个男人弓着腰,背篓里装着碎木头,高个男人拉着矮个男人,背篓里装满书。在风雨桥里面,还坐着一个胖脸盘女人,背篓里装着一个伸出头的胖孩子,胖脸盘女人在冲着前面笑,风把她的笑吹到前边去了。

那是我们。

好了,现在是——让我看下手表,现在是北京时间:2019年11月。这一年的冬天不太冷,冬天的冷几乎已经成了记忆。我在窗玻璃上贴“福”字。贴完,我将动身南下,去干什么?不好意思,谈项目。跟谁呀?嗨,还能跟谁,我叔叔——抱歉,我生父。他卷土重来,或者说东山再起了。你知道的,他可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我怎么会想不到,我跟他一模一样。

风还是一往无前的吹来,我又要一往无前地出发了。哥哥留下的海南黄花梨救了我的命。当然,在抵押的时候,雅芝恨得牙痒,说那应该是传家宝。不,雅芝,哥哥留给我就是要我用它。如果你懂我,如果你懂我哥,你就明白,我们是林家的人,我们林家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挣扎,我们会一直挣扎到底,操刀命运,至死方休。

朋友,如果你路过北方,路过我们小镇,你会看到一个小小的店面,被左右挤着。那个店面如今已经换了招牌,那招牌也在南方重镇冉冉升起,耀武扬威地成了一家公司的名字。这里可以说是那家公司的遗址。

如果你路过,请你停下来,想着我们的过去,想着我们的经过,想着我们的以后。那个招牌是,风雨桥。

我的一生都在那桥上了,那桥上有我爱的人,和我不具名的奋斗。我是一只蝼蚁,也是一个泡沫。我曾经爬满了世界,也曾经颠倒了虹光。我总算对得起我哥那并不卑微的怜悯和体谅。有一天,当我和他面对面时,我会对他说——算了,那是一个秘密。

你们永远,永远不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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