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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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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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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金银福

本文发表于《都市》2023年第2期

平凡的金银福

(1)

2019年,柳芙站在露台考虑是否要跳下去。她在叹气后,短暂回顾了一生。最后,她觉得她的命运其实从童年就注定了。

1985年的一天,柳芙放学回到家门前的胡同,见到16岁的姐姐偎在炉子边,烤热了铁梳子,给刘海烫出一些微翘。柳芙问,姐,今天爸妈吵架了吗?柳金两手拢着头发说,还没呢,快了,银子没考双百,咱爸训话呢。

柳誉名笃定,小儿子柳银是童安镇不可多得的天才。这就像一句咒语,从天而降,落于这个平凡的五口之家。弟弟是怎么出息的,姊妹俩想不起来。难道是他三岁时的一个夏天背会了100多首唐诗?或者长大后,他常待在书店里,抱着《堂吉诃德》和《少年维特之烦恼》?老师问他,少年维特什么烦恼?柳银把书本摆正,说,嗨,问世间情为何物呗。那天下午,喜欢歌德的老师非常高兴,回去就告诉同事柳誉名:你儿子是个天才。柳誉名又把这话原封不动端给了桑爱红,桑爱红就做了一桌好菜。他们平静地咀嚼这个惊人的消息。

小镇上,关于柳家老三是个天才的消息不胫而走。

柳芙进门时,架还没吵起来。地上一只扫帚惨遭蹂躏,枝条四仰八叉地散落。桑爱红抱着儿子坐一边,空气里可见一场战火的残影。她爸说柳芙你过来。柳芙过去坐下。柳誉名看着她,“你们是咱家的希望,知道吗?你弟弟是个天才,你们也不差,这个咱们镇上人都知道,你们一定要争气,不要像你妈,不识字!愚昧!掼着孩子是害了孩子。没见识!”他叹口气又道,“也不要像你爸,没什么本事,在小镇上做老师,一辈子,就这么一辈子。”

他说一辈子时,声音特别轻,给了柳芙一种错觉,觉得一辈子也许是轻轻松松就过来的。

柳家的生活非常平常。童安镇上,家里有两个姑娘不少见;到儿子了,生养这事才罢休,也是常有的。他们循规蹈矩,尽量把生活置办的体面和妥帖。那年头不应该要三个孩子,可是没有儿子不行呀。他们躲躲藏藏,一直到儿子诞生。儿子的诞生让柳誉名感到弥补。他一直怀揣文学梦,却梦碎于高考失利,梦碎于投稿屡屡不中,从没摸上过改变命运的钥匙。他每天在餐桌上写东西,到点了,骑车去1公里外的小学教书。口头禅是:一定要有出息。这句话定了姊妹俩一生的某种基调。

尽管柳芙觉得,父亲只是面对惨淡现实,心比天高。而大姐柳金不这样认为,柳金觉得父亲能在当地报纸上发表方块字,根本就不是一般人。柳芙坐在柳金的自行车后,环抱她的腰,问,怎么就不一般呢?柳金说,爸爸是有梦想的人——梦想,你明白吗?那很了不起的。很久之后,柳芙才会意识到,柳金总是能对破棉乱絮的生活更加适从。而当时她只是抱紧大姐的腰,一块石头硌了前轮,姊妹两个上下一颠。她刚刚发育的小小乳头撞击着柳金硬朗的后背。那天晚上,她下身第一次来红,也是柳金抱住了她,庄重对她说:她已经长大了,当一个男人把小蝌蚪放进她肚肚里,她就会怀上宝宝。

“他们怎么捉住蝌蚪的呢?”柳芙还保持着捂肚子的姿势,她俩趴在共用的床上,一人一个被窝,柳金教她用卫生带。

“他们并不是真要去捉蝌蚪,你以后就见到了,在生物学课本里,那东西就像蝌蚪,他们会用下面那个东西把它们运进来,送到子宫里,然后就会有小宝宝了。”

“就像银子那里那样的东西吗?”

“对,就像银子那样。”

“那么小,塞到哪里?”

“塞到你那里。再说是你以为小,是因为银子小,银子长大后,产蝌蚪的东西应该也会长大的。”

“可是软绵绵的呀。”

“稍等,银子——”

于是9岁的银子站在姐姐的床铺边上。柳金拉开他的松紧裤腰带,两个姑娘向里望去。“哦。”她们发出了既表示明白又捎带疑惑的声音。柳金说,“我说吧,那东西也会长大的。他们把它叫做‘鸟’。”柳银把校服塞好,说,“不是‘鸟’,我们叫‘鸡鸡’。”柳金说,“你懂什么呀。”顺便弹了他脑瓜。柳银眼巴巴地问两个姐姐,爸妈会不会离婚,如果离婚的话,到底谁跟谁。这已经是他们这段时间,第三次讨论这个问题。那时,柳誉名跟桑爱红吵架频率高、强度大。柳金柳芙柳银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听到含“我要到学校去撕了你俩”和“你这个疯婆子有完没完”“离婚”“怎么出门没把你撞死”等内容的吵架片段。柳金跟弟弟妹妹分析说,既然不含有明确的子女分割就是虚张声势,他们只是用吼的方式来提醒对方在意自己。柳银说,“可是我们会跟谁呢?”柳金说,“你们都跟我!”柳芙把脸贴在姐姐胸前。

他们一直吵着离婚,却一直没离婚。柳芙也没跟柳金柳银说,她曾经见过爸爸的“那个女人”。那天桑爱红刚开完家长会。班主任对她说,柳芙是个有灵气和天赋的孩子,让她学习艺术。而桑爱红低着头说,“该不会很费钱吧?”老师建议给柳芙买一身舞蹈服。散会了,桑爱红带柳芙坐公交车,去镇西头批发市场挑衣服。等车时,柳芙见到其他同学都弯在妈妈怀里撒娇,或者牵妈妈的手。她连跟桑爱红紧靠着都觉得很窘迫。她们就这样窘迫地各自落座。桑爱红开了腔,从怀里掏出一个半巴掌大的本子,用吐沫湿了手指,捻着,唠叨菜几毛蛋几毛电费水费和煤球钱,她要柳芙知道,钱是如此来之不易。人越挤越多,为了守住座位,桑爱红假作睡着了,于是柳芙得到了一点的解脱。然而很快下车了,在批发市场门口,她们远远看到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柳誉名自行车的前杠上。女人不算漂亮,但笑容很有活力。而一旁的柳誉名正笑得意气风发——那是桑爱红跟柳芙从来没见过的。有一瞬间,她觉得,她好像从来没了解过爸爸。她回脸看桑爱红,看到她脸上太多复杂情绪。桑爱红的嘴皱起来,像一个火山口,紧紧拢着。她垂着头,拉着柳芙往回走。

“然后呢?他们打起来了吗?”很久以后,她把这件事情告诉她艺术学院的男同学。他们刚刚看完电影——讲亲情的——她把妆哭花了。男同学脱下背心,给她擦鼻子。她闻到一股浓郁的荷尔蒙味儿。“然后,”她说,“她就闹他呗,好像她以前跟他吵得还不够似的。”

“怎么他们总在吵?”

“她可能一直以为,爸爸虽然不爱她,但至少只是在含辛茹苦地追求梦想,天天躲在餐桌上熬豆腐——对不起,我们把他写小说叫做熬豆腐——但是他竟然是在偷偷给那女孩写信。可能是一封也可能是十几封。”

“你爸妈,他们可能也是相爱的,他们那个时候都含蓄。”

“我觉得爸爸其实讨厌妈妈。”

“好吧,那后来呢?”

“我一直没告诉过姐姐,因为她一直认为爸爸就是缺一个赏识他的伯乐,她把爸爸的那些豆腐块叫做被淹没的天才之作。”

“你弟呢?”

“银子向着妈妈,我猜他也知道爸爸的事儿了。在姐姐去卫校之后,他肯定参与了保卫战——对不起,我们把拉爸爸回归家庭叫做保卫战。”

“你干嘛老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意识到,我说了很多吗?对不起。看呀,我又说了。”

“没关系。”

然后那场电影后,柳芙就没再见过这个男孩。她还留着他的背心,没机会还他,她曾在洗之前还犹豫——到底是保留着荷尔蒙味更重要还是尽快搓净已经干结的鼻涕更体面。她后来听说那男孩找到一家经纪公司,成功签约了,再很久以后,她还会在一场宫廷戏里跟他搭戏,只不过,他演当世皇上。而她演他过早死去并不受宠的妃子。

(2)

柳金是家里第一个踏上社会的。高中没上完,她就去了护理学校,离家不远。每周末回家,把桑爱红做好的鸡腿给准备中考的柳银和准备高考的柳芙送去。晚自习之前,柳芙一边练形体一边接过柳金送来的盒饭,问她,“护理学校怎么样。”柳金的头发烫了,扎眼的红色,很惹人瞩目。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烟说,“还行吧,就是个玩。”柳芙把烟从她手里拔掉,碾在地上,问她还唱歌吗。柳金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她说我没什么本事的,爸爸是哄骗我呢,“我们中华大地,”她两手伸开,比量了一个大圆,继续说,“人才济济。人放进去就消失了。可妹妹,你一定要出息呀。”

可柳芙还记得——柳金夜里奋战的样子。有天晚上,她被尿憋醒,见柳金打着手电筒抄歌词,哼曲调。那一年,柳金中学生大合唱获了一个全市最佳。后来,似乎姐姐不再轻易就能取得好成绩了,柳誉名把那归结于柳金爱上了时髦和打扮,并继而将罪过推给了桑爱红:因为桑爱红教女不严。再深究一点,就是桑爱红把心思都放在柳银身上,比如每晚,她站在柳银书桌后凝望他做作业,柳金柳芙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她亲自接送柳银,而柳金骑着二手自行车,在路口等着柳芙。但是在家庭重男轻女这一问题上,两个姑娘都绝不承认。

柳芙还有一件事情不愿意承认,就是柳金似乎曾在各个方面都略胜于她。柳金声音好听,眼睛又大又黑,就算胸部扁平,但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的腿和一把手就搂过来的腰,而且她从来没有减重烦恼。柳芙随时会增肥,甚至一度吃到130多斤,她自顾不暇,还跟当时的同桌吵架,因为同桌说她姐“像个男人”。柳芙说,她只是胸发育得比别人晚一点。同桌又说,她看见柳金换了个男朋友。柳芙认识那个男孩,叫王非。她后来叫他男王非,以区别天后。周六晚上,柳金顺着消防管道从窗户爬出去,柳芙能看到男王非站在他的大摩托前面。柳金爬上去搂他。大摩托车把小镇的黑夜拉开一个口子,后半夜,柳金又从顺着管道攀上来,敲窗。柳芙还没睡,柳金上下捋着胳膊,浑身抖索地爬进来,“冻死了,”她说。柳芙问,“那你为什么要出去?”柳金说,“学习太苦了,放松一下。”柳芙说,“可现在不是关键时候吗?”柳金说,“关键时候才要劳逸结合,你这个傻妞。”柳芙又问,“他约你是不是因为咱们家在二楼。要是我们在五楼呢?”柳金说,“那我不知道。”柳芙不说话了,把被窝掀开,让柳金进来暖。她问她,喜欢男王非吗?柳金怎么答的?柳金说,说不上喜欢,跟着他很酷很自在,他带她远走高飞。

他们那时候总是流行远走高飞,似乎国家建设铁轨即为此。但2008年,男王非最后还是在家门口开了一家洗车店。柳芙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在他那儿洗车时,他送她的年卡上印着福娃。男王非已经忘记了柳金,他把柳芙也当做普通顾客,当看清了她拿下墨镜的脸,他又说看过她的电视剧,在地方台连播呢,他很局促地找出一张名片,让柳芙签名。他说我能和你合照吗?很多天以后,那张照片装裱了挂在洗车店里,直到许多年以后,被其他的照片取代。

柳金在护理学校里很受欢迎,接她的从自行车变成了摩托车。而柳誉名跟桑爱红终于也能在战事纷扰外开始考虑大女儿的前途。那一年,柳芙准备艺考,而柳银渐渐跟不上尖子班的课程。柳誉名跟那个女人的恋情似乎随着女人调到省城而作罢,期间,柳芙见过桑爱红床头有两瓶拆了封的安定,并见了桑爱红身上的淤青。淤青是在她们娘三个去长城洗浴店洗一个简陋的澡时发现的。脱了衣服,桑爱红的乳房下垂得那么彻底,变成了两个干瘪的布袋,因为常年轧扣子,要把小块布头用金属扣圈压合,导致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似乎还一边粗壮一边瘦弱。而松垮垮的肚子上有丑陋的瓜皮纹路,她苦笑说那是给他们三个撑开的。她像一个中间大,两头细的纺锤立在水池。正是这些,以及她胳膊、腿上的淤青,让柳芙在给她搓背时,不敢用力。她问她,他打你吗?她说,我跌的,下雪地滑。柳芙不知道再说什么,浴室外头,她们跟柳银汇合,娘三个走在天寒地冻中,热气逐渐散去了,柳银背起书来,那是让桑爱红高兴的一种方式。他横着腿走,在大街上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桑爱红嗫喏地说,真好,真好呀。她想不出更多的赞美。她的脸一直通红,而姐弟两个嘴里冒着白气,那个画面一直像张黑白照片留在柳芙的记忆里。

柳誉名回归家庭的方式就是拼命喝酒,醉酒后拼命唠叨和抱怨。他把花生米嚼得稀碎,酒的白沫总是泛在嘴角,而桑爱红背对他坐着,永远在用一只肩膀,微微抬起,轧着包扣机,似乎充耳不闻。他把一切都归责于桑爱红。他骂她文盲、残坏、疯子。而桑爱红总会在轧完最后一只扣子,小心包进纸盒后,走过去,把花生米的残羹和酒收起来。如果这时候,柳誉名抱住酒杯或者动了粗手推搡,那么好了,桑爱红就趁势把碟子摔在地上,半躺在地上压低声音哭嚎,一般是以“我的那个命——啊——”拖长腔起头。而当柳誉名暴怒大喊时,桑爱红突然就爬起来,去看门关得紧不紧——通常本就是关紧的——只不过她会因为这个举动,继而低三下四求情,求他不要大声吵闹让邻居看了笑话。柳芙知道,对桑爱红来说,邻居每天都是在侧耳倾听他们家的动态,而表现出夫妻和睦、儿女出息是桑爱红的本分。

一度,当柳金用她的自由恋情完全置身事外了柳家近来的是非,柳芙和柳银在一次偶然到父母房间里找零钱时,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只方形拆了封的包装卧在枕头底下,包装上写着避孕套。柳银夸张地拿到灯光底下端详并对柳芙说,他们班里大力士钱包里就掉出来这样的,一样的,是跟他女朋友用的。柳芙打掉弟弟手上的包装,然后说,那是坏孩子的行为。而柳银说,可大力士不是个坏孩子,他考全班第二呢。

“那你现在呢?”柳芙问。

“我假装很轻松,把试卷偷偷装到袖口里,回家学到12点,可也很难跟上了。”柳银坦诚地说。

“你可以不假装就努力学习呀。”

“那就更丢人了。”柳银无奈地笑笑。

“可你一直是我们家的‘天才’呀!”

“要是那是真的就好了。真的天才根本不是自封的,太不公平了,他们就好像被选中似的,轻松就考那么好,而且,姐,他们家里还很有钱。为什么我们总是没有钱呢?”

“因为我们没有被选中,”柳芙说。

“怎么知道被选中和没被选中呢?”柳银躺在父母床上,眼里涌现出一种寡淡的忧伤。

“大概只有自己知道吧。可能我们不用去信爸爸说的那些,我们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怎么可能!”

“大人就是很难。”

“爸妈他们还会要小孩吗?”他继续玩弄着避孕套的包装袋。

“他们要是要就不会用这个了。”然后柳芙想起这些只是都是柳金教她的,柳金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柳芙会继续教弟弟。

他们以后没再去父母屋里。但每当家里再开始吵架——频率和次数越来越少——姐弟俩就默契地对视然后笑笑,他们知道,他们一直担忧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

(3)

1992年,柳芙去妆城艺考。柳金说要陪她来,姊妹两个定了一家简陋的宾馆。柳芙抱着临时学会的《问情》和一把笛子。笛子是柳誉名给她买的,还有一本教材。那个时候,她颧骨高,皮肤冷白,眼神几乎是克制和忧郁的。在800多人里,她虽不够好看,但是还算突出,一眼就能把她从人群里拎出来。

在宾馆房间洗完热水澡后,她几乎是感激地躺在单人床上,想要跟柳金说点贴己话。却看见柳金往纸巾上吐口水。她给她倒了一杯水。而柳金说,“没事,我只是冒点酸水。我吃山楂了。”在不超过五分钟之内,她又吃了两把山楂。柳芙才走到她床边,问她到底怎么了,她把“到底”咬字咬得很轻,似乎是尽量避免流露她已猜到她“怎么了”的事实。“当然,我怀孕了,三个月。”柳金说,看着窗外。

“那你怎么还来!”柳芙说出这句话后悔了。因为她意识到也许柳金并不是来陪她。她想对了。因为柳金说,“如果山楂不行,我吃了这个就行了,杜昌说也许吃两粒药就行,然后再隔三天再吃最后一颗,虽然过了三个月了,但也许不用手术,我只需要尿在盆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下来。”

柳芙的胃痉挛起来,她泛起一阵恶心。她说,“杜昌是谁?是那辆摩托吗?”

“是他。不过,是我不小心,我以为是安全期。”

柳芙闭上眼睛,她说,“他为什么不来照顾你?”

“他要来的,可是我觉得姐妹之间做这种事不是更好吗?再说你去考试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流完了,杜昌说不会太痛的,你考完回来我就跟好人一样了。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聊聊天。我们很久没聊天了。”

柳芙不知道说什么,那天晚上柳金张着嘴呼吸,呼噜声仿佛是滚烫的水顶着锅盖。柳芙一夜没睡,只好默记专业课。清晨的时候,她半醒半睡中做了一个恍惚的梦,梦里是她陪着柳金而不是柳金陪她考试,而柳金好听的嗓音让所有的老师都鼓起了掌,他们说她是千载难逢的人才。

考官让柳芙唱歌,她没有唱《问情》而唱了《茉莉花》。考题是“诗人”。她便表演了一段李白喝酒后写下千古名句的样子。她在模仿柳银,甚至模仿那种当知道自己拼命努力也才不过如此的失意,嘴里冒着白气,嘴边还泛着一点吐沫,喊出“天生我材必有用”时候,那么用力地相信、极尽地得意,喊完了,却浑身颤抖,好像只是把诗句从身体里剥离出来了。有一个40多岁年纪的考官又让她加试其他,她就吹了一曲笛子。那个考官一直看她,眼神湿湿润润的。很久以后,她会上他的课,再不久以后,她还会上他的床。可那时候,她都不敢正眼看他。她浑身哆嗦,颤音变得更加真实。

考官让她去等结果,然后那个中年男人告诉她,第四名。他们鼓起掌来,似乎梦境这一刻应验了。等她带着兴奋劲回到宾馆里时,开门的是杜昌。糟糕,她想,她换的内衣裤还丢在床头。

杜昌有一圈蓄意留的胡子,头发自来卷,眼睛细细长长的,戴着眼镜,很瘦很高,有些英俊——柳金喜欢的类型从来都没有变过,就是像柳誉名。他打了一个仓促的招呼便退回到屋里。柳金跑过来拥抱她,“结果呢?”柳金问。

“录取了。”柳芙喘不过气来。柳金说,“太棒了,我们妹妹要了不起啦。”她哭了。剩下的时间,柳芙用仅剩的路费开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每天都去看看姐姐,给她买早饭,然后发现他们两个人完全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房间里一片昏暗,而桌子上全是塑料袋和盒饭、一次性筷子、落满了浮尘的水杯。柳金总是双腿叉开,蹲在一个塑料盆上,疼得嗨吆嗨吆呻吟。杜昌端着一杯水,在一边拉着她胳膊,紧张看着,好像他们在等待一个孩子的降生。房间里有甜甜腥腥的味道,柳芙拉开窗帘通风,她觉得那一定是来自角落里那些开了封的避孕套,跟父母房间里一样的。那些避孕套都像一个欲言又止的句号般长在她意识里了。

第五天的时候,终于杜昌掏钱付了房费。当天下午,柳金在宾馆里上上下下爬楼梯,使劲跺脚和踢腿,从台阶上往下跳。到了半夜有了结果。服下第三颗药后,剧痛迎来,她在床上打滚,最后总算尿出来了。孩子,就是一枚两个拇指大的肉瘤。丑陋,与血和脏污同胞。杜昌很兴奋,用一根棍来回翻看,他去楼下打了个电话。对方告诉他胶状透明物就是他殒命的孩子时,他高兴地像一个迎接了新生儿的父亲。他抱住大汗淋漓的柳金,提出要请她们到楼下小店喝鸡汤,即便这样,柳芙也没有原谅他。

柳芙原谅他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成了她姐夫,早在1992年她就知道他不行的,但是她也知道柳金是有主张的人,不会做出“听人劝吃饱饭”的决定。柳芙为此后悔了很久,直到她拿“人无完人”来宽慰自己。但是回首那时,柳芙只顾高兴自己被“选中”了。这个词还是柳誉名说的。她给家里打电话,从门卫室传到柳誉名桑爱红耳朵里,中间穿梭了太多的邻居——那是桑爱红最喜欢的一种喜事的传播方式。柳芙说,“我考上了,第四名。”桑爱红哭了,然后柳誉名的声音递过来:“我就说我们柳家都不是平凡人物。”

而弟弟柳银什么时候不是天才了,柳誉名可没有说。他忘记了那些。上了年纪后,他忘记的越来越多,有一天,他在教室里教课,突然眼前一黑,他看不清那些学生反叛的样子、他想不起刚刚教出的杜甫的诗句,他跌倒,后背直挺挺从黑板上滚落。他知道,眼花症一瞬间降临了。晚上他依旧喝酒,预祝柳芙成功,他坐在角落里看孩子们小时候被他批改过的作业,注意观察每一个频道里女演员的样子——这将是他余下生命里最大的乐趣。最后他开始敲打柳银,因为后者迷上了学校足球,正成为“荷兰队”一员。柳誉名喝足了酒,猛地站起来,把柳银脱在床上的橙色队服卷起来,塞进煤炉子。火烧火燎的味道呛起来。桑爱红急忙撅着腚,趴着,往外掏,黑嗤嗤的烟雾弥漫在低矮的房间。柳银站起来,夺过柳誉名的酒杯摔了。柳誉名跨过桌子,去拎他脖子,而柳银把脑袋往后一顶,又反手无声无息地捆住了柳誉名胳膊。她们都看到柳誉名青筋暴起,呼哧呼哧喘着气,而柳银已经高过他一个脑袋,手捆得更紧了。柳誉名满脸通红,桑爱红还拉住他,“放开银子,”她低声嘶叫。门铃响了,柳金和杜昌到了。

两个男人迅速分开了。柳誉名骂了一句“操”,然后他离开了房间,哐当一声关上门。而柳银把球服浸在盆里,试着挽救。杜昌满脸笑容,左顾右盼地问,“没事吧?”桑爱红满脸涨红了,“没事儿,让你笑话了。”杜昌说,“养了男孩都要这样。儿子大了嘛。”柳银瞪了他一眼,吐了口吐沫,随后也进了屋。

(4)

校园是柳芙生活的大部分。她似乎如鱼得水。如果说,早在成人之前,桑爱红偏爱柳银,而柳金总跟柳誉名一队,那么如今柳芙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够站立的地方。她总在临时舞台后练她的台词、绕口令和形体,她琢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研究他们表情,考虑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她给他们编排了无数的戏剧化场景。考虑自己得用什么方式去演绎他们。她是刻苦学习的模范生,脸上浮着一层吸引人的淡漠的哀而不伤。执拗并且勤奋。有人说她长得有点像赤名莉香。别人这样说让她当成一种宝贵的荣耀。

周末她必须给家里打电话。至少柳誉名把重整柳家旗鼓的重心偏移在她这里了。桑爱红更关心学生和老师是否都喜欢她,然后对她唠叨柳银不再打球可又迷上了网吧和游戏,“怎么办呢?”她说,“他们老叫他去打球,一直在耽误他,你说说!”通常,柳芙要听她叹气、抱怨,再继续叹气。最后电话被柳誉名抢过去,先骂桑爱红一句“笨蛋,不会问!”再问柳芙她专业课考了多少分,问她最近有没有接什么演出。奇怪的是,他们从来问她生活费够不够。答案是不太够。所以她也打工,穿着夸张的衣服在商店里站一天,有些节日,在情人节或者圣诞节的时候,她也会接一两个活,穿着戏袍子向来往的路人兜售笑容。有一天,她在戏剧里演一个不起眼的路人。所有人都按照排好的角色声情并茂。光打向她,打得她满脸白银银的,好像她真的值得这样熠熠生辉。她自信极了,觉得自己的脸又冷酷又贵气。她看见台下学校的两个老师拿手招呼她。在后场,他们告诉她,桑爱红突发脑梗,送去了医院。

她始终忘不了那种倾空的感觉。比如说,自己是一口缸,里面流出涓涓的水,现在,它淌空了。她等在抢救室门外,她想,白色的,为什么都是白色的。医生是白色的,护士是白色的,走廊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床单是白色的。柳银的书包掼在地上,蜷缩着。她也蹲下来,柳誉名来回踱步说,“没事没事,她刚才还炒菜呢。”最后,当柳金和杜昌赶回来时,是柳金唤醒了所有人的预警:她猛烈地拍打抢救室门,她说,“我觉得这样不行,他们要让我们见见妈妈!”

一个护士探出头来,吼了她。

抢救没有成功。柳誉名拉住医生,他说,“你们是不是得负责?来时是好好的呢。”医生推开他,他站了一会,扭头就走。柳芙觉得自己是一个空罐子,突然就被捏扁了,五脏都在扭曲,捏到所有的体液凭空消失。柳金像是刚刚听明白怎么回事似的嚎起来,等哭得不那么厉害时,她小声地叫,“杜昌......”杜昌抱紧了她,似乎要把她的头夹进胳肢窝里。护士推出车子来,桑爱红平平整整地躺着。柳芙第一次发现她那么小,她的手垂着,快拖到地板上了。他们一块追着那辆前往太平间的车子跑。一边跑一边踉跄,而柳芙几次试图把桑爱红的手放到上面去。然后她跌下来,直挺挺跪在地上,柳金的嚎叫声刺进耳朵,柳银继续往角落里蜷缩。她却没有眼泪出来,她开始拼命去想跟桑爱红互相搓澡,想她们一起在大街上走,想她电话里的声音,她拼命想,可是哭泣还没有降落,她空了。

柳金和杜昌结婚的时候,她大三,正是考虑未来的时候,冬假里,她第一次去看柳金,穿过一条挂满牛羊剥皮尸体的巷子,尽力去避开脚下横流的脏水和钻进鼻息的呛人气味,就到了。他们住在杜昌父母家,避开了家务活。屋里两个老人坐着点点头,继续灵活地编着草绳。房间还是五六十年代的风格。天花板上飘零着结婚用的窗花,已经没有颜色了,有些垂吊下来。客厅的灯泡拧掉一个。借着微弱的光,他们吃饭。他们吃饭时不说话,只有筷子扒拉碗的声音,簌簌的。饭后,他们看电视,柳芙对新广告的演员予以评价,柳金问她学校怎么样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柳芙条分缕析作答时,发现柳金其实在走神,她不安地绞搓着手。晚上,杜昌开三蹦子送她。柳金看着车窗外面的灯火阑珊,而车里四处漏风,巨大的震颤让她俩的声音淹没一半。城镇待要发展建设的楼盘像巨大的怪物。柳金开口说起自己又流产了,她煞有介事,说可能是因为当年流产没干净刮宫伤着了,当年那个孩子应该要。她说没有孩子的女人根本不完整。

沉默的味道弥漫开。她咳嗦一声说,算了,说点高兴的,但是似乎没有什么高兴的继续讲下去。于是柳芙开始说起她们的台词课老师张寅斟,是当年多给她一次机会的那个老师,他给她介绍业务,并且,还给了她那门课的最高分。他说她是他见过吐字最清晰,还能把台词说得像唱一首咏叹,他说她有那个天赋。

在她这样说的时候,柳金看着她,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点生动。她说,“妹,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不是看上你了?”柳芙之前从来没那样想过。这时候柳金高兴起来,似乎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转移情绪的话题,她把声调提得那么高,攥住柳芙的手,攥得她有点疼。红灯亮了,在寂静中,她说,“我希望他没结婚或者离了婚也行,男人大一点,总是会疼人一些。”杜昌在前边没说话,那一瞬间,柳芙甚至希望他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

柳芙回忆起一次在外面打工走在大街上,夜里十点,一辆夏利车停下来,车窗下沉,老师张寅斟微笑着看她。

“上车吗?”他说。

他们一块吃了饭,在临海小店里。几只巨大的海鸥飘零在黑暗中。深夜的海水在晃动,拍打岸边的声响巨大,哗啦,哗啦啦啦,似乎海水摇头晃脑吟唱。他要了几瓶啤酒,问她专业课上的一些问题。问她怎么控制眼泪的,他给她说,他原先是拿小镊子在裤兜里使劲夹大腿。他的表情有些妙趣横生,让她笑得直拍桌子。她说自己的方法比较笨,要靠调动小时候一些回忆来助威。“比如说,”她认真地看着啤酒的泡沫,“爸爸跟妈妈吵架得厉害,我们姊妹三个躲在小屋子里讨论到底谁会跟爸爸谁会跟妈妈。后来,当然他们没有离成婚,他们一直闹得动静很大,爸爸一直觉得自己让妈妈耽误了,他当年很有希望早进城、早出名当个大作家,但妈妈生了孩子,不让他离开。”

“那是借口。”他简明扼要地说。

柳芙第一次灌入一些啤酒,一股浓烈呛进身体里。火辣辣扯着,“对,我想也是这样。后来妈妈走了,是突发脑梗。我爸接着从医院出去,我以为我们回家肯定会看到他,怎么说呢,比如猛烈地吃妈妈做了一半的饭菜啊,或者干脆就起诉那家医院,根本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以为是这样的,我没想到,他利索地办完所有后事。然后,也就过了一周,他就把屋里双人床换了,换成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他见我们哭,劝我们人死不能复生......”她说这个时,胃里涌上来一阵酸,眼泪撑开了眼睑,浑然一体地淌下来,迟到的眼泪到了。她哭得不像样子。

(5)

她醉了,理所应当的,他开了一间房,可她身体蜷缩,哭泣过重,呕吐脏污。于是,他走不像话,他留下来。按说剧情应该反过来,她理当照顾他才是,但现实不是这样。现实是她脏极了,两眼浮肿,呕吐物让她浑身泛着一股酸味。躺在床上也不是躺着,浑身折叠似的,她滚圆的身体把席梦思往下压了几寸。张寅斟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中间起来喂了她两次水。拿一个盆子接了呕吐物,去卫生间倒了。早上柳芙醒来,他正开窗通风。羞愧只是浮光掠影地,更多的是她明白了,她似乎就在等这一刻,等他从讲台上落入床边,等他从天上掉进人间。“起来了?”他说,阳光从一侧打着他的脸,他在一圈光晕中毛茸茸的。她说,“谢谢。”

其他客套省略了。他坐到床边,看着她,“你还喝水吗?”

柳芙搂住他的头,把他拉倒在床上。那天早上,她就把自己年轻的身体展开了。皱皱褶褶都给他了。按说不该早上,早上过于清晰,比方说,阳光就有条不紊地照进来,张寅斟过于削瘦的脸和鼻子挺立在那,一点点触碰到她冰凉的手,后来是嘴——他鼻子挨上了一腔温热。他脸上有优雅的皱纹,身体也是,松垮垮的。但他把她拖进了一场又一场有去无回的漩涡中,他低声唤她的名字,直到她嗯嗯嗯地答腔。柳芙以为,会有一个柔软的东西一直一直挺进,探测器一样往里伸,直探到她的底。不是那样的,她也没有问过柳金,姊妹两个从桑爱红走了之后就没有交流过了。反正,首先是痛楚的,她喊“妈妈”。她喊“妈妈”时他停了一会,抱住她。然后他继续,没想到是反复地,出入地,一遭一遭轻柔的摩擦。是有来有回的、有头有尾的,是和风细雨的、润物无声的。完事后,张寅斟抽烟,表情省略了,他的疲态和老态如同冰雪融化了,仓皇又裸露的地表。他吐出一个不成型的烟圈,他说,“没谈恋爱吗,大学里?”“没有”她说。

“你是个好学生,不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但是我们这行,有一点天赋足够的,接下来就需要努力,当然,运气也很重要。”

她有些伤心,她宁愿希望他说她是“天赋异禀但欠缺努力”。她不想去理解为什么她的同学们有的入组入剧了,可她还没有什么作品和邀约。她是从柳誉名那里体会到,天赋这件事情,老天爷似乎随意撒给每个人。有的人一辈子对找到那个命门无法开窍,有的人开窍了发现只得到一点点,最后,那十几亿人里零星的千百个抱着比“一点点”多一些的,他们随意挥霍。他们是《罪与罚》中的“非凡的人”,社会的进步、风骚的引领似乎就寄于他们,而她对于成为千百万个创造机会诞生下“非凡的人”的使命并不满意。如果这样,活着,算什么呢?像动物一样去繁衍吗?只是为了无穷无尽地延续下物种吗?那么她要是不满足呢?她想要比“一点点”多一些。

她沉默不语的时候,张寅斟自然认为这是她温顺。他们过了一个很好的早晨,这就是开始了,很快他们会飞快地度过一些快活的日子。在深夜、凌晨或者下午。有一次她问他,为什么始终一个人。他说,“她是导演,天天在外面。现在,等于说,分居。”如此说来,就是有一个“她”了。9月份的时候,她就毕业了,张寅斟给她介绍了几个配角,一天20小时拍摄,早上五点化妆,夜里一点卸妆。拍不到戏的时候,她便等着,有时候通宵熬着,眼睁睁看着天泛白,无聊地拿脚搓着地板,她只是个末流演员,那意味着其实一年里,她能够昼夜不眠不休拍戏的时候很少,等戏和跑组才是她的生活。

柳誉名生日过去一周,她才想起打电话。张寅斟到广州出差。他为她租的小房子有忠臣的属性,他在的时候,又拥挤又热闹。他一走,静得逼仄。电话间隔着外面的飞雪,后面还有人等着打电话。她裹在棉袄里。“那么说,明年会上演了?”

“对。”她说。

“我就说,我们柳家不一般的。”他咳嗽起来,填充了话筒。

她等他平复下来,似乎传来了水从喉咙里下落的声音。她说,“我姐怎样了?”

“他们不太回来。他们忙啊。”

“我弟呢?”

“哼,他有什么好说的!”

“大学里专升本就行。”

“你还不明白哩,芙,他是,他是,唉......”

电话挂了。她得给柳银打钱。从银行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觉得肚子里有股胀鼓鼓的酸痛。深秋的城市里,海风刮得刺冷,她顺道买了试纸。滚烫的尿延伸出两条红道。她的手有点发抖。两条道,就是意味着有了?她想起5年前,柳金降落在宾馆里的那个胶状物。晚上,她望着天花板,直望到以为自己瞎了。闭上眼睛,全全是胶质的黑色。在粘住她,捆绑她。她打电话给柳金。柳金说,“那他什么时候娶你?”

“他没离婚。”

柳金的声音迟迟传来,“他没离婚是什么意思?他没离婚?”

“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问他了吗?让他离婚呀。”

柳芙没有说话,她也听到了杜昌在一边叫嚷的声音,除此外,话筒两边的房间都静得吓人。

“你听见我说的吗?”

“他不会离婚的。”

“天哪,柳芙,我以为,我以为你会过上好的日子,我以为.....你听我的。你回来,你千万生下来,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她从来没有听过柳金的,不知道是妹妹不称职还是姐姐不称职。不过她还是给张寅斟拨了号,总机转分机,她听见他的声音,那个声音有一点距离说,“我不方便,有事吗?”在听了她没有语气的表述后,他告诉她,他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他不想在应该等着做姥爷的时候再重新做一回爸。“太累了,”他说,“更何况,你怎么一个人带呢?你还要拍戏的呀,一个过早到来的孩子会把你毁了的。”

(5)

她从来没有听过柳金的,所以这次她破了例。2000年,她在柳金家里诞下一个女孩。整个生育像一场被拉长了时间的凌迟。剧痛让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柳金没钱,没钱让她去大一点的城市好一点的医院上麻药,她只是告诉她,“我流产过,应该差不多,就是比大姨妈痛得多一些。反正大家都是这么生的,咱妈生了仨呢。生柳银时候,还在地里干活,劈开腿就掉下来了。”

比大姨妈痛得不是多一些,而像把大姨妈活活撕开了。也不是劈开腿,而像把腿生生劈掉。柳芙不敢相信,天底下女人竟然一个个都受了这种钻肉之刑,就为了掏出那个丑得像是一堆肉泥的东西,那个皱皱的肉泥慢慢张开她的嘴,一口就含住你,便又是那钻了心的疼,奶水涨得两个乳房像滚烫的石头。而孩子,就是那个想从石头里泵出溪流的生灵。她成功了,她的小嘴咬紧了,空旷的牙龈像吸盘一样挂在乳晕上。柳芙得承受这个,一股股热流从她肩头滑下来。她要听所有人去赞颂这个:产下生命,分泌乳汁,然后无条件去爱这个从母体剥离下来的丑东西。

她试过,可除了疼痛的余韵和自己爬满了瓜秧的肚皮像松懈的被吹过又撒了气的气球,她感觉不到其他。柳金喂她吃饭,她说,“你看吧,得亏咱们选了顺产,又实惠伤害又小。隔壁剖的那个现在还提着尿袋呢。”

她转过头去。

柳誉名与柳银也来看过她。柳誉名退休后,在家“磨豆腐”。而柳银每隔两周回家一趟后,总是从宿舍里打电话来说他受够了,不知道是受够了回家看柳誉名还是受够了大学生活。柳金嗷嗷训他,让他听话点,还说要好好学习,她对大学的向往与理解是有龃龉的。

有些瞬间,柳芙觉得她似乎回到了真正的娘家。她甚至喜欢看到柳金忙前忙后,她只是不喜欢看到她抱怨杜昌、埋怨生活窘迫的一面,可那样的时刻越来越多,直到柳芙也感觉自己是一个赘生物。有一天夜里,那是在她生了孩子有......有多久她记不太清了,她一直躺着。从来不知道小孩子会这么糟心地、贪婪地、无休无止地挂在奶上,她先前丰满的乳房现在变成了沉甸甸的奶袋子。她讨厌自己时不时溢奶、厌恶自己的奶味。昏天黑地躺着,像一个喂奶的机器。然而机器还有闲置的时候,她没有。她需要不停地泵奶,还有挤奶之痛,挤奶之痛差一点赶上生育之痛。一到黄昏,孩子动辄就哭。没有人能摇睡她,柳金炒了姜片隔着纱布放在孩子肚子上揉,嘴里哼唱着一些歌。孩子一直哭,柳金和杜昌轮流抱着她在其他房间来回走。

柳金跟柳芙睡一起,以便晚上把孩子从小床交到她怀里。有一天,当柳金给她擦身体时,柳芙看见自己身上白色的泥搓成了一个长条。柳金毫不在意地拎到盆里。

“你们总是不睡一块能行吗?”柳芙问。

“那怎么不行,”柳金说,搓着自己的脸,“反正那事就是尽义务。我都是挨着,现在轻松多了。”

“为什么挨着?不好吗?”作为一个因为这件事的副作用而诞下副产品的女人,柳芙竟然脸红了。

柳金抬起头来看她,“第一回,我都跟他下了架子。我是知道这个的,我真知道,可我不知道他那东西那么丑。他都把我内裤撕了我们才成。可是一点儿都不好,又干又疼。”

“你跟杜昌是第一回?那男王非呢?还有那些男同学......”

“我是想谈恋爱,但不想那样。”她平平常常地说。好像在讨论的不过是吃什么的问题。

“可是男人的大脑不都是......”话说到一半,柳芙打住了。她明白了,柳金并不知道这个。她太早就明白了柳金很久都没有明白的事情。在柳金得用身体去偿还的时候,柳芙意识里面就知道了,看来从小没有爸妈疼爱是一件好事情,至少会有相对清醒的认识。

“要是妈妈在就好了。”柳金突然说,她开始擦泪了。一会又掉了一串。

“她在也是一样的,”柳芙的声音甚至是刻薄的,然后她又换了语气问,“你们还在努力吗?”

柳金没说话,手停了下来。又继续,“要不然呢?你呢,你怎么跟他说?”

“说什么?”

“当然是让他离婚了。杜昌跟我商量了,他能找几个‘好孩子’跟他‘谈谈’,保证他......”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离婚?”

“要不你跟谁呀?你觉得哪个男人会要一个带着未婚孩子的女人呢?”

柳芙觉得胸腔起伏,她说,“没人要我就死了算了吧。是不是没人要我就得去死呀。”

“你在说什么,不都得结婚吗?你们既然生了孩子,”柳金用那种毋庸置疑的眼神看着她,从她小时候她就拥有这种笃定的眼神,现在也是,“就得对她负责,孩子必须得有一个家。”

“难道咱们小时候,那也是‘家’吗?”

“那要不是‘家’,你怎么长大的?”

“他们根本不般配好吗?”柳芙喊。

“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对,”柳芙说,胸腔无可抑制地起伏,她感觉一颗眼泪从她身上滚下来,“大家都这么过,所有人都这样,必须要结婚,必须为了孩子苦挨日子。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你告诉我?”

出乎意料地,柳金眼睛那么亮,她依旧比柳芙漂亮,但是轻寡,黑瘦瘦的,她没有一件光鲜的衣服衬托这脸蛋,而且杜昌也根本不会在意她到底打扮不打扮。她的手上起了茧子,在给柳芙搓灰时刮疼她好几次——这就是她。她继续说,“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人类就是这样繁衍的。”

柳芙想说“愚昧”这句父亲的口头禅。但是她忍住了。把借口推到大而无当的人类身上,多么无力。她虚弱地说,“你听着,姐姐,我有一个想法,孩子肯定是需要出生证的。”柳芙深深看着柳金。

然后时间顺畅滑到了2004年,柳芙30岁了。她危险地预感,她或许没有在这条路继续走下去的指望了。她摸到了这个行业的边儿,但成为有名有姓的演员,吃上那碗饭,并吃饱吃好,终究跟中彩票是一样概率。当然了,既然她还在这里,不可避免地,她总是能听到关于张寅斟的消息。后来她也知道了,他夫人是一个有名导演。她甚至都不曾产生给她投简历的妄想。在给自己立誓再过三个月就放弃改做编剧或者随便什么的时候,机会倒贴过来。有人给她发了邀请函,一个试镜。

副导演一直点头,他说他们就需要她这样有些“经历”的女孩,他们需要一个演反映当下婚恋现实的剧目,她出演一个货真价实,必将人人喊打的小三。她很成功,她在剧里处境与真实的生活相差无几,她成功的饰演了自己。然后又是广告,又是其他视镜。当机会蜂拥的时候,她有时候整夜觉得自己穿行在梦里。

“也就是说,你上电视台了。”柳金说。

“主要电视台,而且不是广告。”柳芙说。而柳金若有所思地给杜晓晓梳头,“那你终于能考虑考虑自己的大事了。”

“为什么我们就绕不开这个话题?就总是大事、大事。”

“可是你这样天天辛苦,没有个头,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呢?”

柳芙站起来,她看着柳金,她没料到竟然看到她的发根有了白发,她喉咙有些发抖,但还是说,“现在这个工作不稳定是吧?没结婚就挺丢人的是吧?要是稳定就意味着,”她转头指着柳金屋里的一切,算了,就是那间60平的老房子,她的手经过了屋里昏暗的桌面,经过了头顶昏暗的灯光,经过了老两口屋里重重关上的门。她说,“就住你这样的房子吗?就过你这种日子吗?跟那样一个人?失业了就在街上闲逛,靠媳妇在外面端盘子过日子吗?”

柳金站起来,浑身哆嗦着,“你有什么了不起。”她说,杜晓晓尖叫着钻进她怀里,“不就是戏子嘛!”她喊。

柳芙抓起自己的包就出门了。大街上,她甚至有一瞬间想到应该把孩子带回来,这样柳金就会感觉到痛了。可是,她又几乎是同时嘲笑了自己,你真的只不过是个戏子,你真的不擅长做一个妈妈。看来妈妈也不是子宫出租过就能任职的。跟子宫没有关系。

(6)

那时候她有了几个固定男友,先说宋然。他们一起跑组遇到,对方演戏剧,邀她去看排练。她坐在一排空荡荡的红色座椅里。宋然民国打扮,慷慨激昂地像是从课本里捞上来的,跟他对戏的女孩则齐耳短发,蓝褂灰裙。两个人嘶吼着台词。一个不出名的年轻导演一直在她座位后站着,台上宋然说什么,他低声附和。宋然演得不错。但那导演还是叫停了,剧本卷成筒拿在手里,他帽檐压得很低,怒气冲冲亲自把台词校对一遍,“一个字都不可以改,连语气都不能。”他说。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她困睡在椅子上,宋然叫醒她,两个人同时说了“对不起”。她脱下帽子和口罩,那导演认出了她,叫她“大明星”。她说“我不是。”导演说,“你不是,还谁是?”

“他呀!”她指着宋然。

他们吃了罪恶的夜宵,柳芙去卫生间催吐——她不敢再长胖了,副导演说如果再多两斤,她上镜就不好看了。当然,她下一部戏还需要她再长胖5斤,演男主角一个无害的异性玩伴,但谁规定胖就无害呢?他送她回家。在她漆黑的灯泡坏掉的楼道里,他们躲在暗处亲来亲去。然后就进了她屋里。黑夜里,她听到另一个年轻身体的焦急和躁动,它们四处冲撞,又戳又捅。她听见床板摇摇欲坠地的声响。有些空白的瞬间,她在想,原来是这样。电影里,不都是骗人的。也有这样四处寻找出口的激情,足以把身体都晃起来,奶晃起来,肉晃起来,床也晃起来。他们像是一艘被海风摧残的船。

他们交往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顺畅和快乐得几乎像是不自然的。两个人待在宋然远郊的房子里。外面山峦青耸。而两个人赤裸裸躺着,没完没了亲热。她跟他说自己的童年,好让他更了解她。但是他只想跟她做起来没完。那样也好。如果非要说瑕疵的话,那么只有来自外部的,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威胁:宋然的助理是一个比柳芙小很多的姑娘,鼻头有颗痣,长得俊俏好看。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因为她在而更加注意自己的妆容。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时间在她皮肤、在她眉眼间的流逝。她在失去弹性,不仅是身体上的,而且是感知上的。

女孩隔三差五来送些合同或者口信,有时候是下一场戏的剧本。她扎着丸子头,模样让柳芙想到了曾经的柳金,美丽的,又含苞又待放。柳芙会有些黯然;另一点让他们彼此都不舒服的是,柳芙总是有戏拍,没戏拍就有场子要串,要跑宣传。而宋然似乎空下来就是空下来。有一天,柳芙又要出发了。宋然说,“我觉得我们好像颠倒了。”柳芙说,“什么?”

“我说我们好像都是你在外面跑。我希望我能养得起你。”

“不是你能不能养得起我的问题,我喜欢这个,我就想这样。”

“可我不想。”他说。

航班快到了。她叫的出租车在楼下。她说,“没事的。我相信你,你一直都很棒的,只不过现在是上坡路。”这些话是人类发明出来,堂而皇之地充当敷衍的废话。说话和听话的两个人都不信。飞机起飞前,她给那位导演打了电话——就是那个曾经在剧场里叫她“大明星”的导演。她觉得他对她很友好,或许“大明星”可以有一点点的影响。所以她说希望他能多安排一些戏给宋然。她说她觉得他其实很会演戏起码他有那个觉悟。年轻导演说,“或许你更可以演。”

他答应她会试试看,前提是她答应他帮他串个角色。

她从外地回来时,看见女助理的车在楼下。好像有一根弦崩在那里,突然就断了。有时候你不得不信这个。有人把它叫做直觉。她开了门,他们慌乱地、簌簌地穿衣服。她没说什么,宋然光着的出汗的身子在灯光里发亮。然后他一手提裤子,一手扔给了助理一沓钱,或许是柳芙放在床头柜的钱。女助理抱着钱和外套,都没有看她一眼,像只猫一样从她身边溜过去。柳芙立在门边,外面的大山灰白得像是一堵墙。

她给导演打电话,她的声音气得发颤,她说,“宋然有别的安排,不用给他排戏了。”

柳芙听见电话里那个声音很老成,“你早该甩了他。”

(7)

柳银毕业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工人。每天早上6点,先是自行车到车站,再坐班车到厂房,然后吸一天的粉尘,同样的道路坐回来。他跟柳芙提过一次。他想再考试看看。后来她花了些钱,帮他搞到了一个指标,在镇上成了有编制的人。朝九晚五很适合这个随遇而安的旧制天才。他坦然接受,就像他坦然接受她资助他上学,资助他结婚。

对方是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女人。当时柳金坚决反对。而柳银几乎是连夜从镇上跑到海南,到柳芙的剧组。他看了她的全场演出以及所有需要几次推倒重来的场面。后来夜至深处,风开始凉了。她疲倦地走出摄影棚,柳银站在那里。他们一块往宾馆走。他告诉她,他和徐慧原先一个办公室,她先让他修单位电话,继而是家里电话,有一天大雨没休没止,他就留下了,他很喜欢她,她温柔又善解人意。可是柳金不同意。他们到了宾馆门口,柳芙让他进来,她脱了鞋子、卸妆。柳银边打量着过度装修的海景房边说,“我已经很久没有什么都向大姐汇报了,你知道从小她就那么霸道,你知道吗上回我让她们见了面。她连刀叉都不会用。她怨我不该选那样的地方,而且她还嘲笑那里的牛肉蒸得不熟。她把hello念黑洛。”柳芙吸了一口气,看着镜子里花了脸的自己,说,“我跟她也没法交流,感觉像是一种,”她字斟句酌,最后说,“背叛。”

背叛。这天晚上姐弟之间界定了这个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也不知道,但他们像一棵树上生出的三根枝杈,柳金的那根已经开始分叉,并往低了平伸,而柳芙和柳银还在向上伸展。至于要伸展到哪里,谁也不知道。柳银问,那他能跟徐慧结婚吗?柳芙说,“可以是可以,但我不会再给你资助了,你们不能再靠一个戏子的钱过日子。”柳银说,“好。”

他们结婚的时候,柳芙缺席了。她常想,要是没开动那次吵架,没被柳金骂成“戏子”,她们也许会就这个议题有更多话说。后来她听说柳金穿着她结婚时的那套过时嫌大的西装带着杜昌一起参加了。柳金意外地,全程带着笑容。而杜晓晓是最可爱的花童,哪怕她跟杜昌和柳金一点儿也不像。她借这个机会给柳金拨了号。是杜昌接的电话。他说,“呀,大忙人大明星想起我们了。”柳芙说,“我姐呢?”杜昌说,“出去干活了。”柳芙烦躁地想咬自己的手指,她沉了沉,突然说,“杜昌我叫你哥姐夫,我希望我不是白叫,你一个男人,怎么就这么好意思在家里呆着呢?老婆在外面挣钱很光荣吗?”杜昌的笑声传来,她能想象那张漂亮的脸扭着,她似乎总是能想象他的脸,他甚至进入到她的梦里过。她都后悔她也曾暧昧地想过他入梦。

“你不要再跟我偷偷要钱了。”柳芙说,“我不可能无限制地供养你们,柳银也是一样。”

她又听到了杜昌的笑,她觉得这次是自己的脸扭曲了,“我记忆里大姐不是这样的,她当年那么大气,漂亮,现在,你到底把她变成了什么!”

“那是她自愿的。你问问她就是喽。”

她甚至找过柳誉名说这件事情。她希望他能让柳金重拾她的威风。当时,柳誉名正眷抄他潦草落在稿纸上的字,他说,“那是她自愿的。”这样的话,杜昌可以说,可柳誉名说出来就让人伤心了。

当然,柳誉名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了,他上了老年大学,成了年老有为,受人尊重的。他是小镇上的“老明星”,甚至跟一个邻居大娘谈了一场恋爱,至少差点就要合铺过日子,如果不是女方的孩子把他们活生生拆散的话。柳芙给她的钱,柳金给他的爱,柳银给他的传宗接代的指望,可以让他心安理得滋润一些。他理该如此。这是他说的。柳芙想说,你好意思嘛。可出了口的话是,随你愿意吧。

一年复一年。随着柳芙年龄不断增长,她接戏的年龄越来越大,一开始只是演大姐、小姨,继而是婶子、女老板,到后来,她开始演只比她小五岁女孩的妈妈。她演妈妈演得非常不得心应手。必要的时候,她就去医院妇产科外面的塑料联排座椅上,看那些抱着孩子的母亲。后来她想,我干嘛舍近求远呢。她带着帽子和口罩,走到了柳金家的巷道。经过整治,这里已经没有污水横流,牛羊肉全挪进了店面,统一的飞檐走壁让这儿成了一条齐整的回民街。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三年来,姐妹俩偶尔通话,上次见面却依旧没躲开吵架。是在柳誉名的六十大寿。柳芙给了一万元,柳银嗫喏地拿出了一千。而柳金,柳金突然就把薄薄的红包摔在桌子上,那只寿桃蛋糕往后一颤。一盘子菜都在脸红耳赤。她还是那套结婚时的西服,虚弱地挂在身上,因为化了过浓的廉价妆,盈盈的油彩似的,看不出后面的表情。她抿紧了嘴,因为发胖而臃肿的身体把西服撑得紧绷绷,在带上门的刹那,她转过头来冲着柳芙喊,“你有什么了不起啊!”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是柳金第二次说这句话。

所以柳芙尽量穿着自己最朴素的、最简约的衣服,她倒不是很担心,因为这次她终于不是一个人面对了。那位年轻的导演,叫做赵有南的,陪着她呢。

门开了一条缝,杜昌的半个脸探出来,分辨了她一会,他开了门。一阵发霉的味道挤出来。几年间,杜昌父母都没了。杜晓晓的学习桌端坐上了祖父母的黑白照,两只生米饭碗里擎着两炷香。一群空酒瓶堆地上。而柳芙在最里屋见到了柳金。柳金又一次瘦了下来,瘦到了年轻时候,但是那时候的瘦是有形有致,是光彩照人,现在瘦只是干瘪和枯燥。起码有30斤离开了这副躯体。她躺在床上,一条腿架在床头板,杜昌说,她干活时摔了腿。

柳芙知道她要干四五个活,在医院里做卫生工、还接了几个钟点工的活儿。柳芙沿着床边坐下来,赵有南站着,屋里没有更多的椅子了。而柳金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她闭着眼睛在听收音机。柳芙附耳叫了她。柳金转过脸来,“你来了。”她说,腮帮子的肉在抖。柳芙握住她的手,她眼睛抬起来,把脸靠近柳芙怀里,她们似乎一瞬间就抵达了一种谅解。

“这是赵友南。”柳芙告诉柳金。

“哦。太好了。你终于......你们会办酒席吗?我希望到时腿伤能好。算了,不管好不好我都去。你们是办酒席还是出去旅行?现在是不是都旅行?我已经过时了......”

柳芙没有去评价她根深蒂固的夫唱妇随,她隆重地点头,说,“酒席,会有的。”然后柳金像是回光返照似的,话秃噜秃噜多了起来。她甚至让杜昌把杜晓晓的奖状一张张铺床上。她用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语加诸在杜晓晓身上,也不管是否过于夸张。完事后,她开始端详起赵友南。“导演呀,”她说,“太厉害了,我竟然能活着见到一位导演,我都没有穿好衣服。是知名导演来看我。”

她眼里似乎要涌出狂奔的泪花。但是她深深呼吸,转过头去,止住了。当赵友南和杜昌出去买酒后,她继续拉着柳芙的手,柳芙问,“我给你的钱呢?你都用去哪了?”

“给晓晓上学,学舞蹈,我,我希望她跟你一样。不要像我没文化。还有水费电费,有时候爸爸也会跟我要一些,还有杜昌要喝酒,他还喜欢吃点好的......”

“杜昌他一直不工作吗?他还是个男人吗?你一天到底干多少活啊?你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柳金不说话,“要不是我不能生一个他的孩子......”

柳芙挥手,像是想打掉那些话,“他的基因就那么好吗?不是晓晓很听话吗?”

“毕竟,毕竟她不是他亲生的......”

“那现在呢?你摔了,你们靠什么吃饭?”

“我前阵存了点钱......”

有一瞬间,她知道她肯定是说不过她的,能活成这个样子,她是有她自己一套的法则,那法则就是顺从、听话和任人宰割。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柳芙从包里掏出报纸包着的一捆钱,给她塞到枕头里,嘱咐她,“别给那个白眼狼。”

柳金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

“可你怎么摔得?单位给你赔偿了吗?”柳芙问。

“哪有赔偿......”

柳芙要发作。柳金在她手上按了一按,她用劲有些大,挣开了披在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一截绳子,是捆在她另一条腿上的。她想盖住已经来不及了。柳芙觉得血涌上来,“姐,到底怎么回事?”

(8)

2010年,柳芙36岁,柳金已经41岁,柳银34岁。柳金、柳银在电视上很长时间内都见不到柳芙。只有电话隔三差五。

柳芙交往了5年半的男友赵友南在南半球结婚的时候,她给他彩信了一个笑脸。赵友南也没有回。直到最近,柳芙才开始考虑,也许当时她选错了。毕竟那五年时间,她是红的、紫的,是众星捧月的,她的小照片还曾经是贴画,有些小铺热卖过。她接了很多戏,但她知道自己技艺不精,总的说来,她是没有时间去琢磨,一场又一场新闻发布会,一场又一场应酬,一场又一场身不由己。很喧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下去。然后就到了现在,广告越来越少,俏丽的女孩轻易取代她。可赵友南不一样,他的戏剧《黄绿橘子》上了荧屏,继而成了现象级话题,他比她还忙碌,起先只是势均力敌,后来索性不着家。当然他们也一直没有结婚,他提过,当时他们在一个海岛度假。他说,“要不你嫁给我算了。”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轻松,或者说故作轻松。而柳芙刚从泳池里浮起来。她的身体起了些皱纹,那些年来,她一直为了保持身材跟美食做斗。她战斗得不错。她说,“想到柳金被杜昌打,想到我爸妈,我不觉得婚姻算是个好主意。”

“我不会打你的,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都只是这么说。”

“你总要成家的,你还想要什么?”

“你知道吗?我爸说我们都是天才,尤其是银子。然后我们信了,再后来呢,我们都发现我们什么都不是。有这些期待就太假了。还不如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是的好。”

“说这个干嘛。”

“赵友南,我什么都不是,你倒可以什么都是。我们非要绑在一块吗?倒不是我高尚,只不过我觉得那时候我会很难看,总要在家守着你、等着你,那不像是我干的事儿。”

“可我父母老了,我们也不年轻了,你在我幕后多好。”

她看着他,这是说服她最傻的一个理由了。她说,“那我明确告诉你,我从没想过退出这个行当,退到谁的幕后。”

“那我们可能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的表情终于悲伤起来。柳芙爬上来,水淋淋地抱住他,他的衬衫硌得她身上多了几个纽扣状的窝。

他们分开后,各自都在忙,忙冲淡了一些藕断丝连。再后来,她一年接拍三四场戏,却难有最终上映的。在一次拍戏中,她始终进不到角色中去,导演直接对她吼,“你浪费了所有人的时间!”她甚至都不能哭,一哭,她的妆就会花,她会浪费更多人的时间。年末时候,她在赵友南微博上留了对他新剧的几句期待。迅速便给粉丝们攻陷。她还没掌握微博的功能,却已经感受到汹涌的恶意。那段时间,网络上对她的过去进行了深邃挖掘。她作为“赵导过去的阴影”被曝光。她的过去——一个曾经插足知名女导演婚姻的女人,甚至他们扒出她还出演了这个女导演推荐的戏——至此,她才明白,当年的机遇是怎么来的,是给人施舍的。她夜夜喝酒,要是不喝酒她就只能干瞪着眼盯着天花板。投资的一个电影流了产。她破了产。为了慰藉,她开始吃。以前不能放开肚子,她亏待了自己。现如今她生冷荤素不计。过度摄取,让她大脑陷入一时软绵绵的空白里。那段时间她胖了,不是一点,是许多,胖到让柳金认不出来了。她说“你怎么了?是激素吗?”

她摇头,“是吃的。”她说,“你呢,你过得怎么样?”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他们房间依旧那么挤小。黑白照片有些泛黄了,表面结了一层黄渣。岁月就就是这么显形的。还显形在柳金的身上,柳金肚子大了,她怀孕了。满脸都是褐色的斑点,抬头时有厚厚的纹路,像是泥土堆起来的。柳芙说,“你这么大了,高龄产妇,很危险知道吗?”可柳金说,“终于能给杜昌生一个孩子了。不能没有我们的亲生孩子。”

其实柳芙还想问她,既然已经怀了,还能把杜晓晓还给她吗?然后杜昌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杜昌摸着杜晓晓的头发,说,“你做功课了吗?”杜晓晓说,“没呢,听我姨聊天。”杜昌说,“你跟你姨表演一个,是弟弟还是妹妹那个猜谜。快点。”杜晓晓说,“真蠢。我不要。”杜昌面无表情地冲柳芙点点头。拿起衣服出去开车了。

等他出门了,她才轻轻贴耳问柳金,“他还打你吗?”

她小声说,“不了,真的,那是他喝醉酒了。他平时不这样,真的。他能出去干活,我挺知足的。我希望这是个儿子。真的,杜昌就盼呢。”

要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说那么多“真的”,但是柳芙已经学会了对别人的家事置身事外,她只是一笑,“姐,我比你,就是少了‘知足’。”13岁的杜晓晓把辫子梳得老高,翘着修长的腿,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冰棍,“姨,”杜晓晓开口了,“我也想当明星。”

“最好不要。”柳芙说,她开始温柔了起来,她上前摸着杜晓晓的头发,摸着她的辫子,杜晓晓躲着那只手,她说,“可是当明星多好。”

“等你长大了吧。”柳芙宽容地说,“你该上几年级了?”

“初一。我是班长。大家都喜欢我。”

“你是主角。可是,”柳芙心里一酸,“以后会是配角,会成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色。”

“姨,你说什么呀。主角永远是主角。”

(9)

抑郁症。她没想到是这个,据说业内不少同行都得了。没办法,当泱泱众人将你抛上天的时候,你也该明白你要付出的是什么。可柳芙还是不清楚,为什么总有人不是这样的,有人就幸运又巧妙地躲过了,躲过了年少的有眼无珠,躲过了出道的穷途末路,躲过了江郎才尽和明日黄花。可她躲不过。一遭一遭都受着了。她服下一堆五颜六色的药片后,艰难地站起来,约了心理医生。是柳银推荐给她的。如今柳银在童安镇能说上点话。

柳银跟徐慧结婚后,生了一个男孩,说不上可爱。但聪明(柳誉名说“简直是个天才”,反正他现在给他们看孩子,他爱说什么都没人管)。两口子一直都过着那种看得到头的安稳日子,生活更是一团不动声色的泥水浆。柳银宽敞的屋里摆着桑爱红的遗照,他是三个孩子里唯一每天都会给桑爱红相片前摆上饭菜的。他曾经哭得那么伤心,到后来柳芙见到了徐慧——不管是长相还是脾气,都像是桑爱红的某种附身。柳银的丧母之痛似乎在愈合。

回到童安镇,混到现在,她只能靠柳银了。她住一个有大露台的房子。现在是2019年。她艰难地挪起来后。打电话给了他。后者会来接她,然后他们一块开车去见心理医生。路上柳芙会习惯性地带着墨镜和帽子。看着窗外,她说,“这里真土,一点儿也不热闹。”柳银握稳了方向盘说,“习惯就行了,习惯就好了。”柳银说话总是重复又稳当,没有真情和实感。隔着一层膜似的。据说北方公务员都这样。他送完柳芙就去接儿子。给儿子报了围棋、钢琴和美术,儿子比他忙,柳芙回来后的这一年,已经见到他们两口子因为孩子吵过架、徐慧甚至拿离家出走来威胁,只是为了让儿子报编程班。

世界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柳芙还不知道。反正每周两次。她要面对那个头发黑油油,永远都精力旺盛的男医生。他会关切问她这三天来的感受。感受?在服下氟伏沙明、艾司西酞普兰后,她能亢奋地说上一小时,期间她会注意到男医生不住看表。她知道自己已经胖了25斤了,她已经不像是过去那样迷人,最可怕的是,她还以为她还留着过去的余韵。

有一个下午,也许是天太阴冷了。她想到了跟桑爱红洗澡的那个夜晚,柳银高喊“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她总结说,那是她一生中至为无忧的时候,在她面前,未来就像那片浓烈的黑暗,是延展的、无穷尽的。她跟医生说得过于亢奋。以至于当医生拍拍她的肩膀,她冒起来,用嘴对上了他的嘴。然后那医生抱起她,把她拖进了理疗室,起先她也配合着他,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亲密。后来,当她在激情中急迫脱掉衣服,露出那片仓皇的肉体,皮肤松弛地堆在一起,耷拉的乳房像当年桑爱红的那两只,她不敢看。她只有这些了。医生一丝不苟地要进入她时,她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抱起衣服逃窜。门锁了。那医生悠悠哉哉地踱过去,抱住她,进入了她。第二天,她向柳银揭发了他。

柳银没去找医生,他劝柳芙消化了这件事,在童安镇,人人都认识,彼此撕破脸皮不应该。可柳芙没听他的,还是捅到了网上。一夜之间,三个后果:一是医生的妻子把柳银的车全划花了。车顶不知用什么砸了两个窝(柳银说,“还好有保险,咱别跟她计较。”);二是作为介绍人的柳银还是受了一些牵连。起码单位即将提拔干部时,原本论资排辈该轮到的,却被领导谈心谈话以“怕有不利影响”而用他人取而代之;三是柳芙上了热搜,成功向公众展现了一个落魄女演员的现状。网友们裂成两队,有的怜悯,有的悲愤。他们事不关己,却不肯高高挂起。

那年冬天,当柳芙站在露台上。她回顾这半生,才觉得准是从出生起就预示着她的命运。冷风持续打过来,她全身冻硬了,身体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小镇安歇了,晚上九点就寿终正寝的小镇似乎只剩下苍凉的平生。她麻木地望着北边。望着她曾经奋不顾身的地方。然后她想,就这么一跳了之吗?

她回屋喝上药,手机响了。铃声里那个女人唱:一世的聪明/情愿糊涂/一身的遭遇/向谁诉/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啊。她接起来,是柳誉名。柳誉名声音喊得整个屋子空空荡荡,“你怎么还没来!你姐生了!生了——孩儿哭响得整个医院都听得见,绝对是个‘人物’!一定会有出息!”他说。

屋里的暖气让她肌肉发疼。她不得不延迟一会。就一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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