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钱幸的头像

钱幸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7/14
分享

松海

发于大益文学“夜航船”

松海

倘从高空俯瞰,红松林就像一片郁深的海,贴着大地,匍匐连绵。在打塔人眼里,这是一片等他们跳入的海。一旦跳入,可就难全毛全翅出来了。

打塔人洪波实在大意,他乘坐的氢气球飞到30米高,竟没注意西边吹来的邪风,直到瞅见松林梢齐齐往东歪,树枝咔咔响动,无数松塔摇摇欲坠;他弟弟洪童腰绑着绳子,绳子一端接着气球,风势大,洪童跟他爸齐齐拉紧绳子,氢气球竟把他们扯起来,又拽断了绳索,撒脱了。

“拔气门呀!”老洪喊,但风裹着这叫唤,飞了。站在氢气球里的洪波越升越高,晃悠悠穿过了玉米地,往天边去。糟糕,他没带手机。

松林岗的洪家是兄弟二人。父亲老洪原先是木把,也叫大头掉,干的是山场子活,每年冬天,他跟着木帮进山伐木。夏天看林,秋天打塔,冬天采伐。这些年,伐木不好干,松子卖得好,他指望着打松塔的收益。兄弟俩五六岁起就跟着他上树,猴儿猫儿一样。为了供给家用,洪波就没上学,跟着老洪干,攒了钱让洪童读书。以为读到了大城市,能改变命运。命运的门槛如今也水涨船高,大学生如深山的蒿草,漫山遍野。洪童毕业在即,在城市里找了个坐办公室写材料的活儿,打塔季还得请假回家帮忙。

老洪蹲在树根下,洪童踩着老爹的肩膀,往上站,往高踩,蹭刮着树皮,胳膊环着,一送一送,就爬到梢头。背上有篓子,装满了往下磕,女人们在树根下捡拾。都说,洪家技术是有传承的,哥哥洪波个矮猴瘦,爬得快,手动连带脚动,蹭蹭蹭没了身影;弟弟洪童个高,爬得慢,一步一个印,琢磨好了再下脚。承包红松林的蒋老板看中哥哥的灵巧,也相中弟弟的稳实,捎带着用上膝盖已磨损得不能再上树的老洪。

打塔前,先行祭拜。猪头猪爪,有头有尾,六样供果,一字排开。出发那天,老洪没检查背筐里的供果。到山根了,掏出来,竟然有桃。那是洪童从网上邮来的水蜜桃,老洪婆娘觉得稀罕,可婆娘呐,就是心直口快,不晓得多把心思绕绕弯。桃,不就是逃吗?不吉利啊,老洪心沉了,嘴里依旧念叨:

山是万宝山,川是米粮川

马踏松海,众生前来

不求得金山,不求得银山,只求人马保平安

他选一颗又挺又直的松木挂红,铜钱固定了赤布,插上“二踢脚”,在雾噗噗的森林里格外惹眼。氢气球从小径上升腾起来,白色的绳索尾端坠着囤满沙子的麻袋。但,不吉利的事情还是应验了。洪波飘走的时候,洪童手上扯紧了绳子,老洪脚底踩着绳。老洪被风波震荡开,重重摔在地上。洪童被带了起来,腾空两三米,蹭在树上,落下来。爷仨并非头次合作,也不是第一回用氢气球打塔子,怎么这次就翻车了?本来,危险的行当与它高昂的馈赠是约略相等的,看来代价还是太高了。老洪高高抬头,呼和着,洪童跟着气球往前跑。他大脑空白白的,一种隐痛从胸口腾起来,热热的又躁躁的:该怎么跟饺子说呢?万一,万一哥哥出什么事儿——

不!没有万一!

洪波结婚三年了。

兄弟俩脸面很像,但洪波身子矮,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他心眼挺活的,在讨媳妇上就使了个巧。说媒的人介绍了自己远家一位姑娘,跟洪波说,对方识大体又美貌,先让他把照片发她一张,女孩先过过目。洪波狡猾了,他把洪童穿毕业照的照片转给媒人。姑娘看着顺眼,两个人加上微信。洪波说了几句话,姑娘不言语了。洪波晓得了,求弟弟帮忙,在微信上转述,一句一句文化了他的大老粗说法。

姑娘叫吴姣,照片传过来时,洪童正端着手机帮哥哥润色求爱语句。照片上,姑娘穿着一件古铜色长裙,皮肤冷白,人娇小,身上肉肉的,脸颊上窝窝着,有点儿婴儿的肥润和童叟无欺的烂漫。洪童看了半晌,笑笑说,鲜甜可口,薄皮大馅饺子似的。洪波看了也欢喜,就把她叫做饺子。

三个人在微信上“聊过”半年多。饺子什么也不要,不要聘礼,不要房子车子,不要繁文缛节,只要他去跟她见面。老洪家都很高兴,省了十来万的聘礼。这姑娘人好!洪波提醒自己:要稳住。稳住的意思是说,第一不要露马脚了,第二不要让她跑了。他从镇上买了内增高的鞋,又借了洪童的眼镜戴,紧紧张张跟姑娘在奶茶店见了面。没想到,事情还很顺利。不久后,他把她娶回家。

新婚夜,他翻腾这枚热乎乎的饺子,把自己翻腾得浑身像烧熟了水,就等她下锅了。他把她煮沸了,滚烫了,也把自己泼洒了,熬干了。日子过得快活,次年春,饺子就揣上了一个洪家的小生命。饺子婆婆瞅着媳妇的肚子念经,盼着来孙儿,疼得什么都不让做,饺子便懒了身子,在里屋里跟包好的水饺排在面板似的躺着。西晒的阳光一打眼,就跟浑身也裹了白面粉似的。

洪童比洪波小两岁,也就是说,饺子比洪童大五岁。她嫁过来时,洪童还在念大学。他从她进门就熟悉她,她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洪波说不上来,但洪童心里清楚,那是劣质钢笔洇了墨的味儿。是了,她盛饭时抬起手,结实的腕子和细长的指尖都沾着一点儿黑墨水。洪波问她,手上啥颜料。她笑笑,说她跟着手机里学写毛笔字,过年时给村人隽抄喜庆语。洪波赶忙岔开话题。

但饺子的墨水味儿,在婚姻和稳固生活的发酵下,窖成一种绵密的味道,又混合了桂花凛冽的香气——饺子用娘家秋月里摘的桂花酿圆子、做糕子,碾成泥往脸上擦,往腋窝里抹。可洪童怎么知道的?

这要从洗澡说起,洪家人洗澡不爱去镇上。爷儿仨夏天烧开两锅温水,往身上浇,冬天就忍忍。饺子来了不成了,饺子什么都忍得:辣白菜味忍得,给全家做饭忍得,脚冻得发皴忍得,就是忍不得不洗澡。老洪只得搭了简易棚屋,洪波花八十块买了一只黑皮大热水袋撂上面,尽太阳烤着,下面接一皮管子,拴塑料花洒,拧动花洒头,晌午的热水吨吨吨往下咕嘟冒。但这是夏天,冬天还是不行,能冻碎了管子。洪波只好搬大澡盆,放到炕头上让她洗。洪童不在家,洪童的炕头就是饺子冬日洗澡的温床。

洪童过节回家,在炕头上拾捡到饺子不同时期的长短发。家里人不说,他早早悟到了男女的某些隐秘的奥妙。不过,洪童回家,饺子只能去镇上洗澡。有一天,兄弟俩打塔去,回来得不是时候。但对洪童来说,又太是时候了,他从来没瞧见自己屋的蓝碎花布的窗帘撂下,松松眼,望见饺子往腋窝里抹擦桂花泥。她已经出浴了。一个葫芦样的背回望着他,小小的,肉肉的,两根瘦挺挺的肩胛骨似乎马上就要生出翅膀,用来飞走,不然你指望她会在贫瘠的乡村里干什么呢?

每次洪波回来,饺子都像个女学生似的跳到洪童面前,叉了腰,包水饺弄了一手的面粉,悉数跑到了蓝碎花袄上,“考考你!”她不笑时嘴角往脸颊上勾。她一坏笑,除了嘴巴,眉眼全是弯的——嘴巴怎么了?嘴巴紧闭着,好像怕会笑出声泄了气。

真正泄气的人是洪童。她每回问的可都是一个题目——讲月亮的唐诗都有什么,说来听听。

“床前明月光......”

“不要这种四岁小孩都知道的!”

“春江潮水连海平......”

“月亮呢!月亮你吃了呀?”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有一回,他答了这句,羞得饺子把面粉抹了他一头,“哎呀,”她转而又一脸正经,“头发这么硬,是要当官的吧!”又坏笑,“最起码也是新郎官啊!”

清晨的大雾吞掉了气球,也吞掉了气球上的洪波。洪童把老洪先送去医院,又报了警,借来摩托,车轮碾着厚厚的松针,揣摩了森林很久。一群打塔的工友自发去寻找。入夜的松林悄静无光,铺天盖地的黑色里,只听见脚碾着松枝的擦擦声和彼此急促的呼吸。洪童跟工友们险些兜转得迷路,到家已是第二日清早。老蒋的儿子搞了一台无人机搜罗,救援队也开启了地毯式寻找。

饺子问洪童,“你看到他往哪儿跑了?他们会找到他吗?”

洪童低着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能找到他。”“你哥命大,他前年不是从十多米树上掉下来了吗?不是好好的吗?不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唉,他干嘛不揣着手机啊——平时倒天天端着!”说完又叹气,嘴里咬着棉线,她不安的时候,最喜欢吃棉线,擒着的一端被唇齿晶莹了。

洪童移开眼睛,“我再去问问。”

他母亲磕头烧香后,收拾了东西,去镇医院照顾老洪。洪童跟饺子再回到红松林,脚都走软了,又从软走硬了,还是没消息。微信群里的寻人启事大量传播,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日夜煎熬着,轮流小寐一会儿。线索纷至沓来。每次,洪童都骑着摩托前去,从山脚拉成一条线,开始人工搜山,但最后只会失望。

这一只气球不是那一只。这个人也不是那个人。红松林本就一座挨着一座。他的哥哥去哪儿了?

北方爱吃饺子,但他们拒绝了作为人的饺子。他们用酷寒、粗粝和灾祸拒绝了她。吴娇刚进门就怀了孕,挺着肚子老高老大,肿胀得仿佛一个吸饱了血的水蛭。孕5个月时,肚子就背叛了她,把她拖入一种生不由死的境地。吴娇在热炕上喊叫、骚动、大汗淋漓。婆婆在外面磕头烧香。洪波把吴娇送到镇医院时,吴娇大出血,亏得抢救得紧,下生了一团模糊的血肉:葡萄胎。和着血的大水泡一个连着一个,血咕咚咕咚往外漾,高挺的肚子瞬间扁了,空了。医生要挖掉吴娇的子宫,找家属签字——吴娇从昏迷中惊醒,咬紧了牙,“不!我死也要个全尸!”

医生告知,要养养身子,三年内不能生育。回来后,中药西药尽吃着,婆婆请了村里的神娘娘,摸了一卦,说三年后的,要得准是孙儿。洪波好好巴结新婚媳妇,被这一胎熬得瘦巴巴的吴娇就是那时候又肉起来了,又成了洪家的“饺子”。

三年后的那天到了,恰好是洪波失踪的第七天。九月的雾漫无止境地弥散开了,洪童和饺子又找了一天,脚底板又麻又疼。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让老天咬了呢?”

“老天爷不会咬的,肯定往回赶呢。”

他们这样回环往复地一问一答,直到筋疲力竭,但谁也不肯坐下歇一歇,仿佛泄了这股儿劲就是泄了对洪波生还的全部指望。日头西垂,他们回身返还,夜晚山林露水重,篝火染着墨绿色的山林,遥远的歌声悄悄穿行在红松林——

打塔子,进深山,塔尖巍巍弋青天

竹苞松茂供神仙,塔人祷告乞平安

子透风寒,神仙不管咱

打塔子,落马山,千堆万覆顶云端

挣个光景驻高官,塔垛茅棚断梁船

风冷雨更寒,雪花落枕边

夜里,他们在打塔人的帐篷处借宿。半夜里,洪童钻出帐篷,面朝松树撒尿,肩胛处旋即感受到一颗松塔的重量。他侧了侧身,又一颗落下来。洪童这才往上瞧,却看见一张松松的裤腿里晃荡着肉肉的腿。饺子坐在松树的枝叉上,离地三四米。

“怎么不去睡?”

“一困下,腰板嘎吱嘎吱响,人就像木头一样,我上来松松。”她的头发蹭了凝在松鳞片上的松油,发黏的几绺挂在额前。

“他还回来吗?”她问他。

“他一定回得来。”他回答,“你怎么上去的?”

她踢脚扎子下来,“一学就会嘛。他干嘛要坐气球!他就该用老法子。”

“老法子也不是老保险。”就这个问题,他们争论过无数次。

他坐在她下面。他们都看向远方,似乎盯得久了,会看到洪波成为的那个黑点。但天空是黑的,一点薄如蝉翼的月牙,清冷冷的冒着,让人望着觉得身上发冷似的。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饺子眼里现出两个小月牙,“我写对联特爱写这句,不管家里有没有外出打工的,我都写这个。”她忽地压低了嗓音,抬高了调门儿,唱将出来:

“情歌背篓奔木帮,妹子月下泪汪汪。

拽住衣襟不松手,步步相送南山梁。

在外莫要小妹子,小妹登山望月亮——”

灰褐色的松树和密布的苍绿色松针在黑暗里只不过都是黑的一部分。他们像两头猫头鹰,大睁着眼,直到黑暗变得微微发白似的,发着光。松脂味在寂静里特别浓烈,他们浓成一块琥珀,在静止不动中又微微靠近。

“当年,当年是你给我写的情书,对吗?”饺子突然道。

洪童的样子像被人刚捶了脸似的。

“‘长空做纸,大海做墨,也写不尽对你的喜爱。’是你写的,是吗?”

“我哥还会回来的。”洪童呆呆看着地面。

“我一直都知道。”饺子说。

“我知道你知道。”

“他知道我们知道吗?”

“我不知道。”洪童说。

谁也不知道,洪波到底飞去了哪儿。打塔季很快要结束了。洪波的新闻甚至上了一阵热搜。后来,来采访的记者少了,电话铃声不再响起。老洪还躺着,婆婆对着堂屋供奉的菩萨和孙良爷,一天三拜,念念叨叨。饺子靠在院墙上,盯着脚扎子发呆。

打塔季结束前,洪波会回来吗?洪童呢?他会走吗?

他们一直没有洪波的消息。

洪童找了一个月整,没有消息。他只好去打工。再回来,已是深冬,堂屋挂着对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又见里屋门口贴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红底已暗淡褪色,边角残缺着,一只大蜘蛛张狂地结着网。父亲腰疼得尽床上躺着,母亲犯了白内障,把叹气当呼吸。而饺子突然就瘪了瘦了,像是剩在盘里隔了夜的水饺,嘴里总嚼着一块榨过油的豆佰子,神色说不上淡漠,只好像一直凝视着垂得很低的天。

两个人频繁碰到。饺子在天井里晾衣服,洪童磨着脚扎子尖,检查帐篷物什。饺子绕到洪童背后,在铺满花朵朵的被单后面问道,“你哥还回来吗?他是不是不回来了?”洪童抬起头,“不用找,他能回来的!”有时候对话是调换过来,洪童从山上打来水,问饺子,“我哥还回来吗?你找过吗?”饺子掐着喇叭花,“回得来,他准能回。”他见她把喇叭花掐得满手嫩汁儿,衬得手越发惨白纤细——她已经不是皮薄大馅的饺子了。别忘了,她比洪波还长三岁,比洪童长五岁,她的眉间竖起了一道深褶皱,仿佛烙印了,再也下不去。村里像这个年龄的女人,怀里都揣过两三个娃娃了,她瘪瘪的肚子里,只有琐碎的日常。

洪童去打塔前,饺子把饭给他揣好。洪童在天井里听见娘佬说话。老洪说,该让洪童娶媳妇了。洪童妈说,谁说不是呢,可咱家这情况.....老洪说,该让饺子想想出路了。洪童妈说,谁说不是呢,我再去拜拜去。老洪说,你整日里拜,神仙给你说甚了?洪童妈驳道,闭嘴吧!就是因为你不信,才不作用。老洪说,该让洪童和饺子......洪童妈喊道,闭嘴吧!你死不死啊!

那日,洪童去红松林。饺子也去了。森林里那股汪汪的油脂味还在,但林子里的雾散去,树上和脚下湿漉漉的。他双手握紧长杆,腿盘住树干,腰部发韧出一股子气力,递送自己。在层层叠叠的枝叶深处,他望不见饺子了。他爬到树冠顶,坐在那儿发呆。天空什么也瞧不见,他又下得树来,爬到低低的枝杈上,饺子也不动声色地坐着,嘴唇冻得发紫,就像在做着什么自我惩罚的事儿。她头上黏着飘落的松枝,宽大的裤腿上黏着密密的黑点,白短褂让松枝剐破了一道长口子,下端正好抵达两胸间,洪童缩回眼来。

他用脚扎子插了树干,稳稳地落在饺子身边,“我哥要是不用气球,就不会走了。”

“这样也危险。我每回看到你蹭蹭爬上去,心里就像端着好多豆腐块来回走似的。真不知你哥怎么上去的。”

洪童想象了那个画面,默默笑了,“还唱一曲吗?”

“日头落,血盆敞,世上最怕人送人。

谋求户口难相聚,衣食拆散有缘人。

咽喉像塞苦麻菜,情深泪多花儿少——”

松脂掉落在她身上。她罢了唱,叹口气,望着月亮。

“考考我。”洪童说。

“你自问自答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哪里就有海了?”

“你看这多像海。”

松林的确像海,怪不得有“松涛”之说。夜里,风从红松树间穿过,哗啦哗啦,声音如浪潮拍岸,但不是气势磅礴、张狂的敲打和聚集,而是若有若无、隐秘的靠近和碰撞。夜晚似乎对应拉长了, 长到了宇宙的边际——或许在那里,会发现洪波也没有走多远吧?

洪波飞得并不远。他打开安全气阀拉链放气,让氢气球降落。气流冒出来,发出吱吱的叫声,地上的玉米地缩成一大团绿,又慢慢具像。过了一会儿,他瞭到最高的松尖,拼命挥舞双手,扑上全身力气靠近——他怎么也抓不住树头,有一瞬间他犹豫了,怕跳错了会摔个半死,这片刻的犹豫便带他离了松林岗,向北飘去。

才开始,风力渐渐弱下来,天气阴冷,氢气球往高处飘。他双腿劈开,往中间立着,凑着头往下看,玉米地凝成一个绿点,红松林是一块黑褐色的疤,一只鸟似乎从旁掠过,风温和抽着他的脸。有一阵,风厉害了,吊篮猛烈抖动,洪波抓紧坐下,头部眩晕,他吐了。

脚边压重的石块与他面面相觑,呕吐物随着晃动翻滚起来,弄得他满身都是。他抱住石头。每当气球有一点降落的趋势,下一秒都如塑料袋一般,又被风带到不知哪里。九月份的天空中,风如此慷慨和磅礴,他漂浮了一整天又半个夜晚。

洪波跳下去时,正下着大雨,他听见氢气球在松林边缘摩擦的巨大动响,虽然不知道这是哪儿,但好似听到了巨大的潮声。他善爬却不会水,若夜晚掉入河水或者更恐怖——海水?他准得报销了身家性命。他把气球的安全绳拴到石头上,忍着巨大的恶心和胃疼,朝黑洞洞里扔下石头,又顺着五十米的绳子往下出溜。

黑暗中,他瞧见了松树头密密的树杈。白松起楼,红松平头。平顶状的就是红松。他闭上眼睛,往前跳去。剧烈的撞击,让他一阵麻痹,痛楚使他失去了知觉,他一动不动,疼抽醒了他,天色渐明,剧痛彷佛从根子上生出来,又散发出去,他的衣服浸透了。

天亮后,他下树了,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他靠坐大树,把兜里的压缩饼干嚼了一点儿,吃东西时才发现满嘴都是血,树干把他的牙砸掉两颗。树林里,他辨不清方向,艰难咬着牙,往前走。他应该往南走,却向北前行了。丛林越来越稀疏,夜里他爬上树,盘根错节的树枝给了他栖息地。有一天,他发现了一条宽宽的河谷,河水里全是冰疙瘩,他用干了的枝条把近处的鱼赶到岸边,捞了生吃。有时候,他尝试生火,但没人确定他的位置,他大声呼喊,嗓子哑了,没人听到。他非常想家,但更想遇到一个活物——哪怕是一只傻狍子也好。有一天,他筋疲力竭,在河谷旁边的大石头上躺着,想父母,想饺子。

再次醒来,他觉得自己浑身热得可怕。他有些激动,想起身,头痛欲裂。接着,他闻到了粥的味道,那香气把他吵醒,唤醒,他爬起来,开始吃。后来,他知道了,那是一户密林中的人家。两个老人救了他,把他拖到小木屋里。洪波攥住老人的手,说个不停,他们一脸木讷,像言语不通。他发烧得厉害,浑身僵硬、呕吐、头痛和害冷,与此同时,身体正在失去控制,四肢僵硬瘫着。他吃了他们喂给他的苦味儿的汤水。喝下后,他退烧,但很快周而复始。他开始神志不清。

当慢慢察觉到瘫痪的事实时,洪波在老人家已经待了一个月。他试图跟老人交流,却是徒劳,他后悔自己不识字,不然可以写给他们。他想借电话——而老人根本就没有。偶尔,老两口笑嘻嘻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婴儿。

洪童的衣服被树枝剐破了。饺子想着给他补。找针线时却找到了给洪波改的裤子。熨斗烫了,搁在床脚。她眼睛愣怔怔地,死命地扯那线,针钻了她的指甲,疼到心口。她趴在炕沿哭了一会儿,再起身,洗了把脸。去洪童屋里把他的褂子补了,放好了,瞧见洪童枕头底有本书,摸出来是小开本的《唐诗五百首》,关于月亮的诗句都窝了角。再翻翻,几根长短不一的头发掉出来。饺子去油坊帮忙了。街坊跟洪家嚼舌,说炕豆子的油匠在火炕上把她的裤头扒了。说得绘声绘色,说油坊里热,油匠穿着裤头,浑身湿涝涝,饺子跟那油匠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撒豆,一个收彩,压扁的豆子又圆又薄,一片一片,那油榨的豆大一个滴落......

饺子晾晒被子,洪童从被面后钻出来,站到她跟前。

“你还等他吗?”他劈头就问。

“他能回来吗?”她说,“他们都说,往北飞是山谷,掉下去粉身碎骨的。现在,连气球的影子都见不到。还有一种说法,说氢气球会爆炸,炸也会粉身碎骨!”

“所以你不等了。”

“我干嘛要等!”饺子跳到一边,“我好光景就要没了,见天的老,我可怜你哥,谁可怜我呢?我没走就不错了。我再这么下去就等干了,等老了。苍苍巴巴,像个祥林嫂!”她从兜里掏出一块豆佰子,急急恳恳地往嘴里塞。

洪童夺过去,“这是给牛马吃的,给畜生的!”

饺子愣怔怔望着他,咬紧了下唇。

洪童说,“别去油坊了。我挣得钱多。”

“你挣钱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抓紧——”但她说不出话来了,洪童用手捏紧了她脸颊,她的嘴不得不闭上,也不得不以一种夸张、变形的样貌看着他。她的嘴总算下垂了,但眉眼慢慢弯起来,紧接着,又疏开了。

“找个时机,我跟爸妈说去。”洪童说,“你就等着。”

洪童得决定好,他是继续打工还是落地生根。距离洪波出事故,时间往前走了将近一年,他去找娘老说。老洪歪在炕上,他母亲正扒着白菜帮。进门时,听见老洪说,饺子让人操心啊,童也让人操心。洪童妈说,谁说不是呢!还得拜拜,跟老天爷叨念叨念,咱都是善心人,得有个好报。洪童想开口,看到墙上挂着的孙良爷已经破旧,旁边搁放着一尊新菩萨。他坐在老洪的床头,看他把一截烟抽短了,又换成长的,半晌没说话。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躁乱,有人喊,“老洪家的,老洪家的回来了!”

在深不可测的密林中,洪波的感冒和肺炎康复,但腿渐渐就瘫了。神秘老两口始终照顾他,给他吃喝,女老人还给他擦布满紫淤的身子。他以为他们是外族人,比如鄂温克民族或者外蒙古族,他不再试图跟他们说上话,只是日复一日等待。不知过了有多久,老头做好了一架全松木的轮椅。洪波便明白了,他的瘫痪已确凿了。

时间光着脚爬在木屋、更远处的松林中。老头和老太终日不言语。待他清醒,两个老人架他到木质轮椅里,推他出门。那是一处松林腹地,地上一块块男人腰粗的大木桩子,砍伐的痕迹参差不齐。他们清早采摘木耳、松果,小木屋后面开垦了诺大一块地种植玉米和白菜,木头挖成中空,前后一段段衔接,不知从何处引来清水。

劳作完,坐在木屋前看松林。落日升起,落日降下,雾气弥漫的地方,太阳呈现一种奇异的紫晖,树林隐约了,仿佛墨绿色的墙。老头的目光坚硬得如同山脉。举动的声音悉数被松树巨大的树冠吸个干净。两口子默契,言语确实多余,但洪波发现其中的诡异之处:他们不说话也就罢了,木屋里没有一点儿带字的东西。没有书、纸、笔,没有,都没有。自然,更没有收音机、手机。不管你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像是听不到或者干脆不理。他当他俩是不会手语的哑巴,渐渐也就不再说话。

刨木屑的声音吱嘎吱嘎。

半年后的一天,老头砍了一周的松树终于到底,树冠坠下来,跑不迭,脑门被树干穿了。他用牵引绳,帮老太太将老头拉出,埋入玉米地。那天晚上吃了饭,烛光下,老太太突然轻松地笑了,墙上的剪影晃荡了一下。“我可以说话吗?”洪波已经很久没听到说话声,他张嘴,喉咙咕哝上一股臭气。他被女人发出的语言惊吓,又张了张嘴,发出了几乎是吼的声音:

“啊——啊——”

老太太拿一把磨得溜光的剪子夹了烛芯。她用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慢慢还原着故事。终于,洪波想离开,他把玉米、干蛾菇装进布袋,拴在木头轮椅上。一觉醒来,却发现被绑在床上。老太太慈祥看着他,让他觉得,他们关心着他路上的凶恶。但几次三番,这样的事情重复发生。而一旦他放下了出走的念头,他们便对他格外开恩。

半年后的一天,老头砍了一周的松树终于到了底,树冠坠下来,跑不迭,脑门被树干穿了。他用牵引绳,帮老太太将老头拉出,埋入玉米地。

那天晚上吃了饭,烛光下,老太太突然诡异地笑了,墙上的剪影晃荡了一下,“这下,就咱们在一起了。”

洪波已经很久没听到说话声,他张嘴,喉咙咕哝上一股臭气。他被女人发出的语言惊吓,又张了张嘴,发出了几乎是吼的声音:

“啊——啊——”

老太太拿一把磨得溜光的剪子夹了烛芯。

她抖抖索索,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片折叠了多次的纸,铺展,红色的墨水已经洇透了,那片字显得恐怖——

一片青山绿悠悠,前人念书后人撕

后人撕了莫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我们做了一些坏事,但那时人都做过坏事,我们只是被推着.....我们只是其中一份子。我们老师,脊梁被折弯......我们命他吃土......在公交车站,用电线杆吊死了......哦,他从此就不安宁了,害怕,失眠,听见人的声音就害怕,时不时跑出门,光着身子......”为了他,他们四处流窜,买足了干粮往北走,渴了吃山水,饿了啃山草,来到了红松林,就藏在山里头,过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洪波喊道。

“我没有,”老太太阴阴笑着,“我在他睡着后,到后山跟松树说话,你瞧到那一片的松树了吗?它们,它们听着我的话儿长大,通人性,比南边的树长得都高,都壮。”她说这句话时,眼里除了斑驳的泪,居然有一种可怖的喜悦。

“为什么不让我走?”

“你知道我们在这了,你还能去哪?是他留你的,你要是出去,你就把别人引来了。你把别人引来了,我们就毁了。”

“他死了,能让我走了吧?”

“走?你走了,你会把人带来,人来了,我们就毁了。我们......我们会被人轧折脊梁,整个的,把头压在脚上,然后让嘴吃土......”

“那个时候早过去了......”

“......我们会给吊到电线杆上,呲啦呲啦,脖子割红了......”老女人嚯得站起来,把洪波吓得魂飞魄散。老女人愣怔怔地来回踱步。眼神诡谲而可怖,仿佛南方阴霾的天空最后下落的夕阳。

她眼里的红光滚了出来。接着,她又仿佛想起了老头的离去,嚎啕大哭,哭得浑身哆嗦。她本就像一块朽坏的木头,哭的同时,仿佛木头也在慢慢糟烂。尔后,她又哈哈大笑,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洪波害怕起来,推开了木桌,摔在她身前,他拼命转动轮子,一遍遍撞击着上了锁的木屋——情急之下,他提起那把深陷木头纹理的刀,咔咔咔,一下一下砸着木的木制合页。他疯了般大力搓着车轮。在山坡处,他滚下来,又以手当脚,一步一步爬上来,他重新爬到轮椅上,再次搓动车轮。在密林中,他不知为何要害怕一个老女人,他也不知道自己逃了多远。手掌擦烂了,血和脓污着木头。后来,他没有力气了。松枝的潮气渐渐散去后,他用和着血的手钻木,终于擦出了一点火星,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空裂开了漆红,森林灭火队赶来了。

洪波躺在一只雪白的担架上,如果不是头上没蒙布,洪童以为是具尸首。那具“尸首”睁开了眼,眼白几欲被红血丝占满。村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去。他身上臭不可闻,味道像一面墙,堵着门,让人进不来了。洪波有些激动,他伸开胳膊,“我大难不死,饺子,快,认认我呀。”

他头发和胡子长得鬼也认不出,不单是这样,他身上有一种厉害的臭味。饺子捂着鼻子,靠近他,“我先给你洗洗。”

他一拳打掉她的手,毛巾软塌塌落在水泥地上。他狠命抓了她的手。

“你在嫌弃我!”

她挣脱开了,摩挲了脸,那臭味随之而来——是洪波皮肤上金黄的脓疮。

“我没有嫌弃你。我跟你在一起时,没有嫌弃过你。”

“可我不在时呢?”

“你不在时,我也得活下去.....”

洪波的手全部溃烂了,脓疮里有密密的细碎木刺,深扎血肉。她烧热了几盆温水给他擦拭。但擦拭来擦拭去,那味道恒久不竭。他的臭来源多而杂:手掌的烂糟、屁股的磨花、浑身粘稠的汗味血味,手掌、屁股的糟烂,汗味血味都还可去除,唯独这脓疮味道去不掉,似乎还越来越浓烈、生动活泼了,似乎填满了角落,无处不野。

洪波夜里翻来覆去,梦到跪在地上吃土,被一个个的大字儿砸中。惊醒的洪波浑身湿透,臭味像裹尸布黏在他身上。他摸睡在一边的饺子,发现她没有在床上。他心里一慌,探索着拐杖,刚杵到地,饺子就醒了;她铺了一层盖窝,睡在地下。

“你干嘛不上来?”

“我怕你挤。”饺子回答。

月光底下,她身子白蛇似的,潋滟着月亮的光。他从前没发现她胴体的美,现在,他不仅发现了她幽谧的美,还有某种残酷——是无时无刻照看他丑陋和疾病的残酷。看她小腿吧!粗、有力,线条紧绷,她的下半身也是活物,每一寸都能动,筋肉筋骨神经在鞭打下都可抖动。他用眼神抽打她,她的生命力越旺越在克她,他从她身上看到一种健康的向上的把他远远抛却在外的东西。

“你巴不得我掉下去摔死了的吧!”

她仰起头来,浑身的汗轻盈滑过胴体。

“你巴不得我死掉才好,你就解脱了。你肚子里也没得种!就能让别人下了种了吧!”饺子发抖似的,身子往后一缩,“你说得对。我巴不得你死,我巴不得尝尝别的男人的滋味。我巴不得要自由。”他拔出腰带,兜她的脖颈过来,让她的脸仔细逼近他,啪——他的巴掌落了上去,打过的地方开出粉色的花蕊。

“饺子,我多疼你!”

“是,你原先疼我的。”饺子喃喃地说,“你现在打我也是因为疼我。”

“放你娘的屁!”

饺子咬破了嘴唇,她把沁出的血吃进去,“从你回来,你就阴阳怪气,好像这遭儿是我们害的。”

“你错了,饺子。我谁也不怪。”

“那你就这样对我们吧,把我们都激将走了才好,你一个人烂在这里,瞧瞧谁给你收拾。”

“我就得烂在这里,你们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好像我是鬼,我不该回来。难道我就该得?”

“谁该得呀?你告诉我,是谁该得?”

“你跟童做过了吧?”他把脸贴到她脸上,发出了一种猿猴似的嚎叫。让饺子意外的是,她惯常以为,瘫子是不可能那里“直立”的,她错了,瘫子也可以,只要那节骨神经没有截断——瘫子洪波正是保留了那节骨神经,他要她她忍着他身上的溃烂味儿,爬过来,趴上去。

“饺子?”

“嗯?”

“你有感觉吗?”

饺子不说话。

洪波的声音开始恐慌,“我啥感觉都没有,饺子,我啥感觉都没有!饺子——”一股恶臭铺面。洪波下体失禁,大小便一并排了出来。饺子实在忍不住,她吐了。

洪童妈见天磕菩萨,老洪整天哀叹,儿子回来了比不回来还愁。晚报的记者来敲门,老洪把门闩端在手里,仿佛一杆长枪,“你再来,我捅死你,信不信?”连乡亲们也不敢招惹洪家。洪波滚着他的轮椅,对着墙立下,饺子发现他在对着墙说话。

老洪对洪童妈提议,“就这样吧,让童娶媳妇吧。”洪童妈磕完头,扑拉沾了灰的膝盖,“大波这样了,哪儿就有钱再添置,要是让童出去了,大波咋整?咱俩没了,谁管他?好歹给留个后路。”说到了留后路的问题,洪童妈沉默了,老洪恨道,“那是命里带来的,你求谁也不管用!”屋檐底下咣当一声,洪童妈急急赶出去。暗处的洪波拐杖没杵稳,瘫在地上。她扶他起来,连气都不敢叹出来,扶他慢慢进了屋。

“慢慢练习哈,别急哩儿子。慢慢学,慢慢就好了。”

“慢慢?慢慢腿也长不出来。”洪波冷笑。

“咱能捡回一条命来,妈就庆幸着了。”

“还不如死了好。”洪波说。

“妈是不能代替你,能代替你就真想替你。”

“我还不愿意当个娘们呢!”洪波喊。

洪童妈讪讪地,她害怕这瘫了的大儿子。老洪忍不住咔咔咔咳嗽起来,洪童妈扑通跪在蒲团上小声念佛。饺子站在月亮地里,冻得浑身赤冷,她好似听见洪童把被子揪起来蒙住自己的声音,听见婆婆的膝盖常年跟水泥底板上那些缝隙摩擦的声音,听见公公愤懑瘀积在胸腔里那口出不来的气儿游荡的声音,听见拐杖在门后应声移动的声音。她转过身去,回到了那个臭气熏天的屋子。

家里没有几个劳力,却有很多张嘴。饺子去油坊帮忙。大家都知道了,饺子的丈夫成了瘫子,瘫子本是让人可怜,让人同情,让人想到他们避开的不幸——仿佛这是一种概率,既然饺子她男人占了,便占了老天爷命定的份额,替了他们的灾——但同情跟爱情一样,无法长久。他们很快熟视无睹了瘫子的残疾,也想不到那更替的灾祸,他们看到饺子,心里就瘙痒着,仿佛瘫子跟美人之间构成一种张力:容纳下了一个可供想象的空间。他们间或议论,是哪种瘫呢?那漫出来的臭味到底是啥?瘫子下半身能动不能?有胆儿肥的就问饺子,饺子就撇撇嘴。她这种不答和那种生活上的漫不经心,简直构成了一种挑逗,涨鼓鼓地,让黑暗里的松林岗不得安心。

她每天回家,拖着乏累的身体还要给他擦屎刮尿,洪波脾气古怪,洪童妈做的饭他不吃,单要吃饺子做的,饺子做了,他要她喂,饺子说,“你又不是上身也瘫了!”他听了,不反驳,开始微笑着绝食。饺子又是道歉又是心疼,好歹他肯吃了,但饭菜都凉了,又要去重新热,热了之后味道没那么新鲜了,他又说饺子不买新鲜的饭菜给她,让他吃剩饭剩菜。饺子如果在油坊时间长了,他就让邻居叫她回来,说她想要抛弃他,他还故意把自己大腿捏肿了,然后告诉家里人是饺子在作弄他。

饺子在枕头上无言淌着泪,他歪头瞧见了,就又恨不得磕头道歉。后来,他习上抽烟和打牌。见天在村里老槐树底下等着一缺三,瞧见来人,不管是谁,就喊,“来一把吧!”他的恶臭渐渐弥漫在松林岗。他似乎一天无事可做,除了等着饺子回家,她一来,他就把打牌赢来的钱排到床上,叫她捡。而随之而来的晚上,他必然要饺子服侍他——他必然要屎尿失禁,再次败兴,诅咒老天爷。洪波的手掌一旦长好,似乎又开始溃烂,直到有一天,饺子撞见他用磨刀石把将好的手掌再次磨烂。他的下半身时常挺起,但只要饺子忍着难受爬上来,他就会全身失禁。刚刚整理好的恶臭再次泛滥开。饺子听到婆婆虔诚的祷告。

饺子怀疑,婆婆祈求来的福气跟洪波咒骂在洪家达到了某种平衡。

洪童带回了一个丑女人。女人姓蔡,鼻子大嗓门粗脑门亮,要不是一头打卷染烫的长发,面相就如一个粗鄙的男人。她丑得那般生动,站在哪儿都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存在。但她只存在洪童身边,就跟他的一截尾巴似的。洪童打水,她跟在后面抬,洪童理地,她搁后面松土。洪童跟村人在槐树底打牌下象棋,丑女人就站在他背后。

洪波眼里、嘴角都弯出了一种满足,一种嘲弄。每当洪童妈在堂屋里初一十五虔诚供奉时,他就无所顾忌地吃喝放屁。但洪童妈的烦恼还不止在这儿。晚上蒸了饭,她让饺子给女人盛饭,饺子说,“有手有脚,干嘛不自己动手?”洪童妈撂下筷子,“好歹你是嫂子。”饺子答,“还没过门呢,已经端着了吗?”洪童妈知道饺子的委屈,她把锅拎到女人身后,“自己盛,别当外人。”老洪和洪童眼睛盯着炖菜。吃完饭,洪童领着丑女人进了屋,隔不久,灯灭了。饺子盯着黑暗,直到黑暗中响起了丑女人连绵的山样儿的喘气。

“你搁窗户那琢磨,自己没那福气是不?”洪波问道。

饺子睨他一眼,手里忙着,“哪儿就有闲空想东想西?你给我闲空了吗?”

在洪波心情大好或者烂透的时候,会让饺子爬上来。这回,饺子死死抓住他上半身,把他扯起来,让他看尽她,她把他的腰带塞进他手里,“你打我吧,我宁愿受这个罪,不愿受那个罪了。”

一阵恼火烧火燎从心里的窟窿处钻上来,洪波试探着抽了她一下,然后他就止不住了。鞭子被她抗在身上。疼痛带有惯性,施恶也有惯性,两个人把不同的焦躁和苦恼都放到了这种惯性了,仿佛拔不出来了。

“再来啊!你这个瘫子!”她眼睛淌着星火,痛苦让她流光溢彩。

“好啊,你早就想这样叫我了吧?”

“是,你就瘫着吧,你才33岁呢,你就瘫着,就瘫一辈子,让你娘老糟心死在你前面是不?”皮带的抽打落过来,在饺子麦色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红肿。饺子闭着眼睛,额头全是汗珠,晶莹的齿根又沁出一点儿血来。

“饺子,你就死了心吧!”这句“死了心”随着抽打变得绵软无力后,渐渐止息。他重又磕在饺子的胸前,搂住她,痛哭流涕。

饺子跟丑女人之间,造就了一股若有若无、势不两立的氛围。有一天,丑女人去河沿边捶打浆洗衣服,饺子也洗着。两个人隔了半汪水,两块石头,各自忙着各自男人的衣物。饺子刚撂开盆子,那丑女人捂着鼻子就往上游走。

那女人把衣服拎起来,单就对着明晃晃的太阳张着洪童汗渍糟过的衬衣,像张着一副匠心独运的旗。她还贴鼻子上去,深深地嗅。饺子不动声色,捶打着手里的脏衣物,用香皂奋力擦着。两个女人都在松林岗的河岸边洗着衣服,捶打的声音一声声脆得紧。丑女人虽然丑,但未来丈夫不仅不是瘫子还很俊朗,凭她饺子一副好皮囊又什么用呢?而饺子心说,你这丑子嫁不嫁到洪家还另说呢!

她们无声而激烈地较量,晌午头的太阳赤裸裸照着。丑女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眼神四处寻摸,似乎想钻到石头旁边的冬青灌木中——饺子开口了,喂!你要方便就去村里老槐树赵家,他开了农家乐,那儿有公厕。丑女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干干地,点了点头,径直往那走。饺子得意,她给她指的可是臭不可闻的厕所。一看不到她的背景,饺子就到她的石头边,拿起她捶打的衣裳,被眼光照得白的透明,真是一面旗帜,男人的旗帜,阳刚的旗帜。她无法自抑地凑上鼻子,一股酸浆的胰子味儿。饺子拎起女人拧干的湿裤子。洪童的裤子都比洪波长一大截,当然了,如今洪波的裤子也少了一条裤子应有的用处。饺子怅然地看着深黑的裤子,萌出一种苦味。她从身上拿出装满了桂花膏的香盒,她把它倒在盆里。看着金黄色的膏体在太阳下逐渐融化,或者说,逐渐融入。

丑女人回来了,她继续捶打,太阳落山时,她终于停止了这场意味深长的耀武扬威。夕阳从红松林旁捧出了一腔子红热,呼啦啦给了两个女人公平的煎熬。丑女人直起身子,松了松腰,饺子也直起身子,松了松腰。她很高兴丑女人没有发现她留存在洪童衣服上的“味道”——她已经把她最私密和最肮脏同时也是最内在的东西给他了。

有一玩,两个女人在天井里照见。饺子放下洪波的便溺,跟丑女人攀谈。她的口气里充满了泄劲和羡慕,仿佛她才是两个人中处于低位的那个。丑女人见她姿态低了,警戒也拉低了。女人能说的一切,她们都开了口,说了遍。一口气说完,喘了气,彼此关系里有了空隙,容纳下了一星一点的女性友谊。此后,她们常常约好了在天井里碰面,一面忙活,一面絮叨家常。

洪童问丑女人,“你跟她天天聊什么?”

“我不知道饺子这么难。”丑女人说。

洪童拍碎了膝盖上一只蚊子,搓着手上的蚊子血,“你洗得什么裤。真骚!”

丑女人啐一口,“不可能,我还怕饺子在我上游洗,专门到她上面呢。”

洪童把蚊子血重又搓在膝盖上,拼命蒯着腿上的蚊子包,听见关节咯噔咯噔的响。

在里屋,躺在床上盯着蚊子飞的洪波道,“饺子,你怕是很恨那个女人吧?”

“我不恨,”饺子揉着的背,“我干嘛恨?”

“哼,”洪波看她一眼,轻轻抚摸着她略露出的伤口,“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好,我恨,她凭什么?她那么丑,占据了那么一个好手好脚的男人。我嫉妒呢!”

洪波舔着自己猩红的牙龈。饺子撩水擦洗了他的下身。然后去天井里倒脏水。她先看到了洪童的腿——那条裤子妥帖地贴着。洪童盯着地,半晌没说话,影子在两个人前面的墙上诺大地一寸寸地蠕动着,靠近着。墙对面的影子晃荡了一晃荡,饺子叹口气,“月亮真可怜。”

“可怜啥?”洪童问。

“让人天天以为它烦呐愁呐,其实呢,它就是个球。它什么感觉都没有。这到底是一种好处还是一种坏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是好处。”他轻声问道,“我哥还那样吗?”

饺子回答,“他还好。这样下去,挺熬人呐。”

洪童把脚边的石子踢出去,“熬着呗,人活着,不是熬这个,就是熬那个。”

饺子盯着洪童进屋的背影。她发现他没有换过衣服,一次都没有,那上面有油渍,有斑驳的蚊虫血,有松塔留下的油——打塔季即将开始了,他会带着丑女人走,然后留下这一地的荒蛮。

到这一晚上结束的时候,饺子洗刷完了尿盆,她邀丑女人跟她一起洗澡搓背。

“哎呀,羞啥,捂上脸,咱不都一样嘛!”她笑劝她。两个女人就进了洪波给饺子架的棚屋里。潮呼呼的四壁伸出许多小手,光溜溜往两个人身上摸去。饺子背对着丑女人脱掉衣服,搭在门凳子上,旋即拧开了夜灯,一脸澄澈地望着丑女人。这时候丑女人也脱了衣服,正在奋力把两只肥胖硕大的乳房从洗的起球发白的胸罩里掏出来,她弓着身子,抬起头,见着饺子的光白,眼睛就像给蜂蛰了似的。她又忍不住不看,又往饺子身上探去,这会儿看出了究竟——“饺子,你身上这都是什么!”饺子便煞有其事地藏躲,姿态相当地欲盖弥彰。丑女人就追盯着。饺子说,“我不想跟你说,妹妹,我真不想跟你说。哎呀,怪我,光想着一起搓背,忘了我这——”说着就湿漉漉扯衣服去,要往身上套。

据说貌丑的人都有一颗血性敏感的心,丑女人不肯就这么放过饺子。她光裸裸的身上一道又一道,青的紫的淤血的,抓的挠的刺的。那丑女人张大嘴,又赶忙捂上,“这是?”饺子点头,“我家那口子打的。”她接着欲言又止,这激起了丑女人无限的好奇,她继而泪暗垂,“我结婚之前是不晓得的,千里迢迢嫁给他们家,谁想到是这样!”

“姐,凭你这人物这样貌......”

“妹妹,他能放过我吗?”

“他腿都......”

“难道他们能放过我?离了他,我又往哪儿去?我给他生养孩子,生了葡萄胎,子宫差点都没了,谁还能要我这样的?我只能忍下去......好在洪童早就娘老面前磕了头,立了誓,以后是要养着他哥的......”饺子轻声细语,斜眼瞅着她的脸色。两个女人身体热乎乎挨近着,彼此烤着似的,水流呼呼从塑料皮关子冲下来。丑女人小心地绕过饺子新添的伤疤,擦着她的皮肤。

“老洪也打洪妈。有一回抬起了凳子腿,抽得她脱了臼。暴力是遗传的,你不觉得吗?恶是会传染的......”

饺子低头着,看着大朵的水流,无声地从四双脚背滑过去,她漫不经心地等着她回应。丑女人探在她身后的手,动动停停,然后又继续动下去。“你是有文化的,看得比咱长远。”她的两只胸贴在了饺子背后。月亮偏东了,昏黄的电灯把两个人影在墙上。饺子小声道,“好歹你留下来,我们也做个伴。可是苦了你了。我是要眼见着你......”

她停止了轻声细语的欲言又止,拍拍丑女人的肩,水流晃荡晃荡从她肩头冲下来。她希望留给她了意味深长,有时候拉近是一种回拒。

丑女人钻进被窝时,洪童正在玩手机,“你们说什么了?”

丑女人咯咯笑着,把饺子的话儿全都端了出来当成床笫之间的趣味和佐料。洪童听完,愣了片刻,他没言语,然后狠狠将女人推倒。仿佛她刚才放了火,燃烧了他。

那年打塔季开始时,洪童跟丑女人还是结束了。丑女人一走,饺子心里反而比别人更空落。就好比一颗葡萄总要掉到狐狸嘴里,好歹看上去最好是“酸”的——她吃不到的,并不是不要别人吃,也不是要葡萄就在枝上烂掉。她怅然地在窗前发呆。

洪童要去打塔,洪波磨着木头轮椅,吱嘎吱嘎从屋里出来。他让他莫慌走,今年他跟饺子都去。在此之前,松林岗都说,洪波被吹跑,一生怕见不得气球。但孩子们偏巧就听了这个逻辑,凡家里大人赶集带来了气球,小孩就手里牵着,专在洪波门前跑。洪波给饺子推门出来晒太阳,多数时间被太阳烤得微闭着双眼,似乎不为所动,逢孩童跑过去,洪波便睁开眼睛,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睛阎王爷似的,他从地上抓了一把细石头,瞄准了,掷过去,砰——孩子手里的气球炸掉了。他竖起耳朵,重又闭上眼睛,享受着小孩子空洞的哭声。

好歹那是小气球,现在,洪波要去见让他废了腿的热气球了,他能行吗?洪童去娘老屋,磕了菩萨和孙良爷,饺子把他装脚扎子的布袋挂在轮椅后座的架子上,等巴车开到,他们搬洪波上车。

举行惯常祭祀仪式后,饺子负责看帐篷,洪童推着哥哥往人群中靠。洪童闻到洪波淡淡的臭味,好像堕落化脓正在发生,他扭头仔细盯着他,害怕下一刻他就会被身体里生出的脓整个吃掉。

他们慢慢走到氢气球落下的地方。

“哥,”洪童开口了,“你真想看吗?”

“我一直想不通他们为啥不回去。现在我明白了。”

洪童晓得哥哥说的是他遇到的两个老怪人:他们躲在森林里一住就是几十年,自己开垦自己做木工。对洪童来说,这既像是哥哥的幻想,又像是电视上的野外求生节目。

“他们可能已经当自己死了,要不就是别人都灭亡了就他们活着。这样想,还能好受点。”洪波声音高耸了起来,“你们都盼着我不回来了吧?”

“我们天天盼你回来。”

蒋老板磨蹭地将绳索拴在石头上,又把压舱的麻袋里铲满了沙子,做完这一切,他就到了远处启动氢气泵。洪波离气球靠得近,他胃部翻腾着,等洪童站到气球舱里,蒋老板便开始充气,大风起来之际,洪波忽然推上前,轻轻地,拿出一把小刀割掉了最近了两根绳索。蒋老板慌乱了,以为洪童这下也要飘起来,飞走——折断了。他大声呼叫着。而洪童惊慌失措,洪波狠狠喊道:

“为什么是我不是你!”

这句话从风里打了一个转,率先飞走了。洪童盯着看洪波,他紧紧挽住绳索,头搭在气球一边,在气球即将被风抬得更高时,洪波终于却把脱掉的绳子横在轮椅上,洪童借着这片刻的静止,跳到了邻近的树枝上,蒋老板抱住洪波。

夜里,饺子去密林里解手,一下就被搂住了,洪童抱着她就往松林深处拖去。他执着地、孟浪地把饺子翻来覆去。饺子却拼死抵住他的胳膊。他知道她反抗得不彻底,她也知道他斗争得不强烈,他们只有长久地在你进我退的前戏,尽量延展尽量享受。好在,他们安慰,彼此并未越界——但他们心里知道,这比越了界还可怕,他们保留的是撑到最极致的欲望的颠覆,而非欲望泄尽后庸俗的满足,这就把蓄谋已久的偷情变得神圣化、变成了彼此拯救的仪式。洪童感谢饺子的拒绝,饺子也感谢洪童的不强攻。他们滚在润湿的匐满鳞毛蕨和青苔的地面上,背靠着软塌塌的松针,看着几乎透不尽的月亮隐约的光线,感到了另外一种满足。

“我想杀了他。”洪童说,“我真的想。”

“我知道。”

“今天,他差点杀了我。他是——他是我哥哥,我亲哥哥。”

饺子把几乎被褪掉的衣衫重新归拢,“我们逃?”

“他已经那样了,你看不到吗?”

“我怎么看不到,我天天在看,认真地看,仔细地看,一寸一寸地看......”

饺子的话没说完,洪童把她手拿住了,像捉住一尾波光潋滟的鱼似的往怀里拢,“考考我。”他说。

饺子钻进帐篷时,确保头发没有一丝凌乱。她把冰凉的脚握在手掌里,尽量离被窝里的人远一点,但洪波还是醒了,醒来的洪波一手就搂住了饺子的脖子,他的胳膊粗壮有力,自从腿出事后,他的臂膀有时候要身负腿的重任。现在,这条胳膊就是饺子的枷锁。

“干嘛去了?”

“我去见洪童了。”饺子说。

“你跟他睡了!”

“我就该跟他睡。”

“饺子!”洪波的声音高亢起来,他的胳膊箍筋了。

“我尽力了,洪波。我尽力待在你身边,我尽力不去妄想还有什么以后,我尽力心如死灰,我尽力在心如死灰的时候还假装日子能过下去。”

“我也尽力了。”洪波说,他把铁样儿的胳膊放下来。黑暗里头,九月的虫鸣很声嘶力竭,仿佛知道马上就要来雪,而雪一来,它们命不久矣。浓郁的松脂味道蒸在空气中,饺子听到某种小动物啃噬的声音,她到处寻找来源,手电筒的光束随之闪躲。她看到了,洪波的脸扭曲着,他拿起当作枕头的棉裤,倾尽上身扑过来,兜手摁住了饺子,他把棉裤摁在她脸上,饺子的眼睛充水样儿,她拼命咬着棉布。

“你快滚!”他终于松开了,饺子几乎昏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无神地望着他。洪波喊道,“快他妈滚!快他妈给我滚!我传染你,我会传染了你!我这他妈的才是绝症!他妈的绝症!”

那天夜里,洪波又做了梦,梦到自己丢了舌头,他啊啊啊说话,却吐出来一堆粪便,他在梦里尿急便急,到处找厕所,遍找不到,才发现屁股给人缝住了,钉死了没有洞了,只能从嘴里往外倒——竟然感觉不到恶心,只有某种释放。洪波醒过来,才摸到饺子不在身边。他以手做脚,拖着瘦瘦的身子往外爬,他用嘴咬了一口树皮一口青苔,来去掉满嘴的便溺味道,但他知道他散发着的并不是便溺味道,而是死亡和灾难的味道,是瘟疫的味道。

他慢慢往前爬,爬过了洪童的帐篷,他倾听了一会儿,也没听到饺子的动响。他继续爬,被饺子剪得短短的指甲,缝里已经钻满了泥土。他的脸被松针蹭得生疼,双手长疮的地方,脓水往外涂了一地。他拖着身子爬到了气球停泊的地方。

他掏出了上衣口袋的折叠刀,他就是用这把刀子吓唬了洪童,他对他的嫉妒和怀恨在那一瞬间里达到了顶点,也变得虚无缥缈。他此刻尤其想起来洪童眼里那份本应该是仇恨却被怜悯和可怜取而代之的情感,他竟然在同情他,他已经沦落到这地步了。他割断了绳索,把猫爪子绑在手上,攀爬着最近的一颗小松树,它是如此的纤弱,以至于担他全部的体量——抱歉,他只有半个身子——晃动得那么彻底,他用猫爪子一寸一寸把半个身子摆渡到了空中,跟氢气球的吊篮平齐,然后,他猛拔出手掌,跳了进去。就在此时,洪童拉住了他。

死人了,出大事了,松林岗一向没有这么惊骇和热闹。人们都挤进了老洪家,看死人场面。老洪是夜里时候穿戴齐整,踩着木板凳,束了麻绳,把自己勒死的。怕吓着洪童妈,他反锁了门,用面布袋罩住了头。果然,洪童妈赶集回来,门就打不开了,找村里小孩打碎了窗户爬进去,只听小孩大喊,“有吊死鬼!”

洪童妈首先想到的倒不是老洪,而是洪波。她以为儿子终于想不开,死在娘老屋里。洪童妈在听到“吊死鬼”的描述时,心吓掉了半截,门打开了,见着两条晃荡荡的腿,沿着腿一直往上瞧——她整个人晕了过去。人们掐人中,摁胸口,把她唤醒后,老洪也缓醒过来,跟她平躺着。她这时不哭了也不昏了,上去捉了老洪的肩膀,啪啪打了几个嘴巴子。老洪咳咳咳喷出一口黑乎乎的血来。

邻居吴家女人端着四个月大的孩子跑出来,在槐树底下跟来人叽咕,邻居老吴家的从山那边嫁过来,舌头短半截,把早上叫“谷子”,中午叫“糜子”,晚上叫“黍子”,好像都跟吃的有关,似乎山那边的人缺吃的似的——谷、糜、黍三个字又说得格外地短促,格外地着急,好像她是要抓紧去办什么要紧事,急急把这些话说完才行,又好像现在不赶紧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她一说起话来,就把“子”字吞了,说的是“大谷的哩,就唱,啥木把把歌——”

洪童妈终于想起来,夜里老洪就在唱的歌,是老洪做大头掉时唱的:

河里发水浮两岸,头天赶个八里半,二天到了桑家店

小木排呀似把箭,把头两岸站着看,好似牛头和马面

轰隆隆呀咔嚓响,木牌上了砬子腰,大锅小锅水上漂

大水冲了垮木头,这回南海去不成,俺这木把当够了

洪童妈抹了两把脸,跟吴家女人和大婶子把老洪拖到床上。她列开架子就骂起了老洪,骂着骂着流着泪,又抱紧了他。饺子回家来时,大家刚把洪童妈劝住,不然他们害怕她把河湾里的庙拆了。一个皈依过又叛逆的硬女人,在活了六十多岁后突然猛醒的暴力是可怕又不详的。各种妯娌、邻居、姊妹坐在门前,说是关照她,实际看守她。饺子到家时,她们一哄而散,谁也不肯做那个报信者。

饺子跟婆婆挨着,她问她,“爸呢?”

婆婆双眼血红,“老天有眼啊,他倒想拍拍屁股走人,把这烂摊子扔给咱!”

饺子花了很久才把婆婆安顿下。她回来时,还不知道兄弟俩的事情。她跟婆婆坐了一会儿,主要是为了告诉她,她要做母亲了。她是来的路上,在邻村小铺里买了一只试纸测出来的。村里人不大相信这个,他们主要是不相信孩子的事情能在一块钱的纸条上呈现,太草率了些。但饺子心定了,定的意思是说,她把这件事情交给了哥俩,她的命运由肚子决定,也由命运定。

飞到远空的氢气球渐渐离了村落,洪波似乎想回到他深藏一年的红松林,想知道那个恢复了说话的老太婆至今如何。他和洪童躺在吊篮两端,仿佛天平上的两块秤砣。洪童不歪,洪波就不倒。洪童拉扯住绳子,“哥!”他喊。

洪波看着他。

“哥!”洪童继续喊。

“哥!”洪童叫了第三声。

洪波终于也拉住了绳子。风渐渐小了,洪波的火气渐渐就黯淡下来。兄弟俩从气球上跳到松树的枝杈。只有在树上,在树与树之间,洪波感到自己是健全的,健步如飞的,可以跳跃自如,他的双手灵活,手动连带脚动,蹭蹭蹭没了身影;洪童呢,爬得慢,一步一个印。他们刚落地,一个巨大的初生的太阳高起来了,像饺子金黄色的脸盘,像一切庄稼人的收成和希望,洪童望着洪波,洪波坐在被金黄色覆盖的土地上。兄弟两个感到从未有过的贴近,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遥远。无数的松树聚成了绿色的海洋,松脂温润凛冽的气味更像是纵深的波涛。哗哗哗,呜呜呜,嗬嗬嗬——那种声响,仿佛有人在这片松海中召唤,召唤一个走失的孩子。

“——哎!”洪波双手环在嘴畔,终于应道。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