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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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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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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光

发表于《安徽文学》2023年第7期

世间的光

一、底层标点号

七月阳光凶猛太阳像个不断孕育的女人没节制地泼洒。宝莱影城矗立在中心大厦一楼将凶猛的阳光从天接下蓝鲸色玻璃一层一层剥离了日头的热度厅里空调开至最大电影售票员洪喜把脚轻轻起抬全身重量躲另一只脚片刻再换过来

人格外多因为暑期档因为特价票还因为票根附送一张带编号的奥特曼卡片洪喜不知道卡片有何但孩子们痴迷包括他九岁的弟弟洪寒洪寒他给他留一张还声称只要卡片电影对于弟弟的买椟还珠洪喜不得要领他面无表情地击打电脑蓝盈盈屏幕光漫返到。他润润嗓子只消把这三句话捻出来“第几排几张支付宝还是微信”爆米花小果从他身后扭过不动声色拍拍他屁股他笑笑睃一眼漫长的队伍又心烦意乱起来浸淫电影院让他有一种跟艺术沾亲带故的错觉。因为巡厅而不得不看了许多电影的洪喜,业余爱好就成了浸淫电影,仿佛是现实分割出的另一时空,是造一场生动活泼、真假难辨在这梦里永远做个混世太保多爽!但小果破梦道,电影就是爆米花不能当饭吃。

有人走上前来问排队还有多久又问卡片到了哪一号

将出完赠卡余量不足。他目视队伍仍有四五人在售票久了洪喜双目如开过光一眼把人望到底他知道谁是能给他机会的谁不可以比方说前面这人,一身休闲服,立整板挺,头油精亮——果然此人未用任何优惠原价小果一开口,他又立即掏钱买了大份爆米花和奶茶;再比方说后面这人身子瘦刮刮又小一脸苦相本来像一个叹号直挺挺立听到选位,询问半天,贴到电脑屏幕背拱一个问号穷酸穷酸是种味道儿一种驱之不散底层的翻不了身的味道。

“要一张吧那人掏摸过时的旧西服口袋钱开始

哥们你说啥呢”洪喜抬头。

咱们是问时候开始

“马上。”

咱们这有市民券。”他从兜里挖出一张破烂纸片

“优惠不能同时享用!”洪喜回答

报纸叠钱包,油乎乎脏兮兮,摊在玻璃柜上瞧不出底色。票子一张张码出来。洪喜一愣,说不收现钱,对方又缠磨半天。洪喜抽了一张纸巾,捻着零钱,倒进收银抽屉,伸手去奥特曼卡片他动了心思

那人接过电影手又摊在洪喜眼前“应该还有一张卡

“不好意思——没了

“可东子说每张票都送卡,——凹凸前面那人就拿了

“没了不信你看”洪喜单把盒子提起“瞧见没,没了,运气不好又怨谁?”

反正是特价票反正是最后一场反正只是奥特曼嘛洪喜想,有什么梦好做再说,这样的人还会做什么梦?

咱们得要卡

“没有就没有

咱们就得要这卡

“那你投诉商家呗已经出票了没法儿退

后面人“不就是张卡嘛哄小孩的玩意儿躲开躲开,还得看电影呢”他一边忽然指着已走到检票区的休闲衫“为什么他有们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他有你没有的多了”洪喜睃他一眼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挥挥手我干吗闲着没事儿骗你啊,再说卡片而已,哄孩子的。”那男人攥着票,盯着它,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张80毫米见方的纸片。小果捋了捋额刘海“让一让哈,给真正买家让一让。”

男人抬起头“你怎么说话呢?

“那—请—问—你—买—爆—米—花—吗?”

张大了嘴,又缓缓闭上,随之嗫喏喏往回退给旁边人撞了下,身形更跌弯曲的问号。洪喜想,得,又一出电影,可称为:“底层的标点号”。

洪喜双臂展开,把一个“懒腰”动作做到位,做舒坦了开始幻想晚上怎样编足谎言来跟小果约会。他在谎言中增香添味,已经让老妈触探到他莫须有的“敬业精神”了检票口的躁乱传来时,小果刚换好班,红包在左胯处一颠一颠,如翻飞的蝴蝶,过寂静无声的冷气,直通通扑向他心。他探过身,瞅见那个“叹号”变成的“问号”正攥着拳头高呼。

他把售票位让给潇潇走过去问检票口小罗“怎么了?”

“就他”小罗下巴往前一指。

“你又怎么了?”

咱们凹凸门卡。”男人仰脖子喊一个孩子折叠在他身后。

“检票处没有!你倒可以找找外面垃圾桶。”小罗牙尖嘴利

男人的脸抹布一样皱紧,钢管样的胳膊搂住孩子小孩圆脸,脑门突出下巴很短一副老实样子。

“咱们知道有卡东子要那张卡

洪喜说我这是骗你还是怎么着我这没空耍猴!

可前面那人就有

前面那人有的多了你都要吗不公平是吧?嗳,你猜怎么着!它就是这么不公平。

他往回退似乎为洪喜看得更清楚。他眼睛里投射出老鼠样又精明又尖锐,尔后,他低头男孩“咱们还去看电影吗

男孩的脚不住蹭着地面:可我想要卡呢

男人抬起脸说:“咱们就想要咱们该有的

小罗吼道:什么该有的不该有的,一个破赠卡,至于嘛!电影马上开始了爱看看不爱看别挡后面

男人跟男孩商量男孩噘起嘴样子像要哭了。男人把票递过去攥紧孩子手直要进去

对不起小罗客客气气你们俩谁进就一张票

东子才九岁

超过一米二了洪喜拉过孩子像扯一只飘的塑料袋让他在长颈鹿动画标尺前站定瞧瞧都一米二了,成年了爷们需要买票啦

你去吧!男人从脚边的尼龙袋里翻找拿出火腿肠和一只鸡蛋

不能带

男人只好收好尼龙袋,这时穿休闲服的人从宾客沙发起身检好票

他为什么能带男人

“外食不能带——我们这小食部买的能带你也可以去买啊。小罗抱着胳膊,说话头都不抬看得出来这爷俩不是影院常客,没有热情款待的必要

结果男孩独自去了影院男人笔直坐在沙发上盯着面前的地砖有一群学生涌进来他被挤到沙发边并不慌张似乎比起宽敞更适应狭促洪喜巡厅一圈回来,见他那双黑腻腻的手小心地托着鸡蛋蛋皮丢尼龙袋

洪喜换好衣服,门口垃圾箱堆着观影后的狼藉:奶茶杯、饮料瓶、米花桶,仿佛“梦的残余”。他往里面吐了口痰,这时,一个黑影跌跌撞撞迎来:“咱们要那张凹凸门卡。

怎么又是你。怎么还没走!洪喜不耐烦了

“咱们得要卡都有卡的东子说了,都有卡——人人都有。人人都有的们也该有。

对于没有及时离开的懊丧像一阵热风裹挟了他本来他现在就该跟小果在她的公寓房中,汗水湿溻溻流淌。现在,积攒了一天的劳累和暴戾无处可去,只有它们在流淌。穷鬼!不就是一张卡吗?洪喜跳起来,指着垃圾啊,你—们—去啊!

二、白忙活儿

被洪喜“穷鬼”的男人,在迎喧街狭窄的角铺,有一席之地做鞋。老客们叫“白忙活儿”而他名字实际柏莽古。柏莽古的鞋铺比一间普通人家的厕所大不了多少。破烂鞋子挂满货架架上尘屑噗噗簌簌,灰吊子搭垂,爬虫来来去去但不要扑打它们——那是柏东的宠物。至于那些年久存放的鞋子,也请轻拿轻放:它们可能会被用来改做柏东的各号鞋他踏过贫瘠又快速蹿长的童年。

柏莽古走上做鞋的道路跟他婆娘有关系。当初他婆娘喜欢穿高跟鞋。高一点再高一点。柏莽古给她婆娘垫鞋掌,走路呱嗒呱嗒响。有一天晚上,娘家,呱嗒呱嗒掉进了门口窨井。

那窨井年久失修,下雨时水汇成河尔后臭水漫涌。柏莽古婆娘掉进去那晚,是有人把井盖偷了。当时柏莽古进料去,第二天在窨井边见揉成一团的脏帕子。那是他送她的定情物帕子,他想赶紧捡起来好好洗净。到家,只见儿子柏东,不见婆娘一天后婆娘从窨井里打捞出来已经泡发灰绿瘆人。婆娘那么爱美,呛死于整楼的排泄物中。

没了婆娘,柏莽古离开了伤心地,进城找了如今的角铺。鞋高高低低垒着,成年累月垒成了密不透风的苦痛。柏莽古活在过去中天花板垂吊几只破旧女包他在女包下漫不经心地锥鞋钉鞋掌经受着幽暗灯光和潮湿空气的滋扰

看电影那天前,柏莽古忘记了柏东的生日。柏东一直等到老钟敲打了十二下蒙上被子,哭起来。柏莽古倒不是被哭声乱醒而是被震醒他们的床同样年久失修一条床腿垫着柏东用过的几摞课本

他踢了踢儿子的脚怎么了

柏东不是那种要以过早懂事让父母戳心的孩子拉下被子凝视着天花板。柏莽古起身摸索到一根烟珍惜地抽了一口你想要啥?

柏东嘴唇扁我想要——

柏莽古心里叨念千万别是想要他娘

——想要卡片,孩子说,又嘟嘟囔囔说什么同学人人都有奥特曼纪念卡要玩游戏拼谁号码大可那卡片只随电影送越晚买票,赠号码越大但明天最后一场啦

柏莽古狠狠吸了一口烟就是说咱们得看电影上场子里去

我同学说是电影院柏东踢开被子殷勤讨好地蒯着柏莽古的背

柏莽古很想骂几句但今天是儿子生日,他忘记生日在先不作声了。风拂着窗帘,刮来的风仿佛焖熟刚刚从蒸笼里逃窜热风从父子俩身边吹到挂满婆娘照片的墙,又从墙上荡,让柏莽古摸着儿子脑门的手,攒出一层细密的汗。

柏莽古看了看墙面夜里漆黑一片照片但他想象得出她的模样死去的女人生出了一种义不容辞的美丽的威严

钱是王八蛋,没了咱再赚。

 

柏东从影厅走出来两条细细的胳膊拢到裤裆前,脚步趿趿拉拉儿子一不高兴,这姿势就来了柏莽古盯着他给你花钱看片子,还给我耷拉脸,咋啦!

他们都有卡片号码都大

柏莽古搂儿子肩膀影院炫白光亮让他不适应像洞穴爬出来的动物见不得空调也冷得不像话他结婚时买的西服僵硬在身上

还要卡片要那干啥?

柏东挨了训,嘴又扁起来拗成一个哭的形状。柏莽古不耐烦地骂他扫把星!哭啥!给咱们立正!他提溜他领子,几乎把他拎起来别哭!娘们唧唧柏东拧着身子,手背擦泪我数过了我数过了到我们时最后一张卡的号码正好是妈妈生日770717,就这么巧!我还以为是妈妈来了妈妈陪我来看电影,我还以为妈妈来给我过生日来看看我了仿佛要给这话加上滥情的注解柏东小拳头含进嘴巴堵住了哭腔

原来这小子是为了这柏莽古叹口气骂道:不争气的玩意儿!

抬头瞭天,天空呈现湿淋淋的昏黄自言自语臭婆娘啊你倒走得干脆这一摊子都留给咱们了

 

照理说售票员洪喜的说法充其量算实事求是“穷”这个字眼自上而下掉落拂过来轻轻黏在爷俩身上柏莽古额头有一块筋突突起来他听自己一字一句咱们花钱买票就该有票有票就该有卡

洪喜说翻垃圾去呀穷鬼说多少遍了你是不是聋了

柏莽古声音沉下来谁能给们补

要不我给你画一个

那些人都有,们也该有的

你该有病洪喜笑笑

说啥呢?柏东拉住,他低头看了一眼,声音陡然耸立咱们要找咱们要找你们经理!

柏莽古去找经理时,洪喜就溜了。洪喜见这样的人多了。电影院是一个大工厂,来往的都是社会零件。社会零件自然什么形状都有洪喜不以为意。夜里,他去小果公寓私会,把这事儿像笑话似的说给小果。两个人有滋有味咂摸一会,正好等两条身子上的汗淌干。小果板着脸拿腔拿调周经理肯定说,这个呀不属于我管,谁给你票呀你去找谁。洪喜褶子里漾着一股儿笑,说学得像真像,你就该去演电影。

 

柏莽古让柏东在门口等周经理个头不高,戴着一副粗框眼镜,一眼声音慢条斯理:这个呀不属于我管。谁给你票呀你去找谁。

柏莽古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弓着身子递上去,头也跟着探去——倘若洪喜见了,准会说他此刻像个逗号。周经理看了看烟盒,推回去这电影已经销售完了。你电影都看了不是?一张卡片而已但柏莽古对“而已”不很认同,他把烟收回,仔细放回兜里看电影也是为卡,卡肯定有,肯定让他们拿了。

谁拿了?

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东子说了,一张票一张卡东子从不骗人

你这票才九块九。你知道他们都拿多少钱买的吗?原价的能跟你这一样吗?再说你得讲证据,不能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回去吧,我天天要是处理这些九块九的事儿我也就别干别的了。钱也花了,电影也看了,优惠也享受了,把地址留下——真要有人捡到你那张,就属你运气好,别较真了,回去吧

 

柏东仰头望着柏莽古。柏莽古喉咙里含糊着家去吧。

鞋铺两层好比双层巴士结构相似同样窄狭。等街上人稀了,爷俩上楼睡觉。婆娘走后,他们一直搬家,从各种污秽之地搬到这角楼安顿下来。安顿下来后柏莽古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用水泥把柏东上学途的所有窨井盖都严严实实封住。市政上跟他交涉多次,逼得柏莽古改进手段,买了捕鱼网,挨个在井盖下铺设防护。他把铺子托给隔壁早晚接送柏东路上专叮嘱柏东背会各项安全要诀。譬如说:勤洗手、不感冒;过马路、走横道;不追逐、不打闹;遇见坏人抓紧跑。他还把食物禁忌图挂在厨房图面生了厚厚一层“黑霜”,勉强能认出螃蟹与柿子不可同吃——但柏东不吃螃蟹绝不是因为禁忌。

两个人从影院走回,柏东就上楼去面对那张黑色菜谱暗自哭泣了一会儿哭好了面条端了两碗下楼。柏东坐在凳子上发呆。柏莽古给一双花边女鞋换底。夜里的街灯亮得很全面了斜打入铺,加续了屋里灯泡微不足道的光。

电影都看了,要啥卡片。再要卡片就抽你

柏东扒了两口面条。筷子一扔,站起来了光笼在柏东头上,把他的身影放大了倍拖扯到斑驳的墙面上。他说我一点运气都没有为什么还要挨揍为什么倒霉的就只有我?

柏莽古把筷子竖到面条碗里。想起俩月前,儿子学校颁发小红花,柏东努力得够好,名单没他,柏莽古不会告诉他背后不是“运气”作祟而是“礼数”作祟;半年前,柏东用他手机跟同学一道儿抢市民免费爬山券,同学抢到了,他没抢到。柏莽古也没法挑明是手机跟手机不同;再回顾,柏东吵着别人有自己没有的“妈妈”,柏莽古更没法跟他说明白每个人都得承认每个人的命数,就跟每个路灯有它的位置一样

柏莽古用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数麻痹自己。作为家里长子给亲娘送到三娘家里长起来,亲娘见能干活肯下力,又要他回来。那时家里又添了俩弟弟。老爹喜老三,老三便继承了老爹的衣钵亲娘喜老二老二就住进了老娘的房子。他婆娘跟着他,风餐露宿,串街走巷干活儿屋檐底下翻开铺盖卷就睡蚊子咬得一身豆大的。为孩子上学、办户口,还得给人磕头求情。被磕头的人可比他年轻多了能说这就公平了吗?柏东他不懂啊能跟他说啥

他唯一没亏待婆娘的便是在鞋上。她喜爱踩啪嗒啪嗒的高跟鞋,他一双一双给她做,直到最爱干净的她落入最污浊之处。每年,他给她烧就烧鞋。火苗在鞋里呼隆隆起来,像一艘艘小船喜气洋洋地钻进世界另一边。柏东拍手大叫:起火啦起火啦!腥臭的胶皮味扑打来,烤着他的脸。那会儿,他想象他婆娘啪嗒啪嗒驾着那两艘火船在另一边过着好日子人上人的日子

柏东拾起筷子,在裤子上擦擦,挑着面条吃。柏莽古心里暗骂得,为这小畜生,还得继续当牛做马。他拍拍儿子的头抓紧做作业卡片不卡片的叨叨就揍你

三、奥特曼下线

洪喜给逼疯了。奥特曼电影下线后的第二日,柏莽古穿着一身黑腻腻的衣服,立在门口等他。洪喜往前走,他也迈步;洪喜推门,他站过去;洪喜干吗,他不说话,直直打望他,伸出厚实实一丛老茧的手掌。洪喜问,你哪位啊?柏莽古说卡片,们要卡片。洪喜说没有柏莽古说得有两个人你来我往一问一答无穷无尽似的。洪喜口干舌燥,松了松领子找经理了吗?

经理让们找你。

找我什么用我身上藏了?我吃了?我是制片人发行人?

要卡片。

你们要卡片,我他妈要肃静!洪喜推门,柏莽古手摁着呢

巡厅的小冯和小姜在玻璃门内听见动静小冯一把拉开门柏莽古拽着,脸憋得通红,身子踉跄小冯松了手玻璃门反弹回去。

洪喜趁机钻进门,三个人笑嘻嘻地望着柏莽古。小冯收破烂的?

洪喜说要是收破烂的好了,好打发叫我看,神经病一个!

洪喜去换工装回到售票又是这张脸。

“咱们要卡。

洪喜脑袋嗡一下。

小罗叫来两个人高马大的保安一边一个把柏莽古架起来像枝蔓上挂茄子似的掼到门外

整整一天没见着那人,洪喜缓过心情捞了一把小果的腰。小果哎呀轻声嗔一句拿起几粒爆米花朝他下身击打去等小果的腰肢在门边一闪,洪喜的心也跟着飞了。想象中,小果换好旗袍,款款躺在沙发上等他昏暗,沁出暧昧的光晕。那场面,只有王家卫能拍出来——斑驳陆离,他们一准儿面容淡漠,在做爱的余波中静默,似乎刚刚穿风弄浪只挟带只言片语只享受支离破碎。他玩味这个形象,一路走得飞快。

小果开门后,他轻车熟路撕扯她膀子上挂的吊带。小果打掉他的手你快走,我那个快回来了。小果的“那个”是一个蛮横有钱的男人。当然了光凭电影院开的工资可不够小果打扮得像《重庆森林》里的张曼玉。洪喜天经地义地花着小果的钱也怨不得小果说:别人养小白脸好歹像个小白脸我图什么呀洪喜就嬉皮笑脸捏着她的下巴说等你玩够了咱真娶你跟着哥哥,吃不香还吃不臭嘛。小果噗一笑,又收敛起来唉,你就光知道哄我。

洪喜上前搂她,小果把他推开。洪喜说怎么?还说来就来啊小果说别碰我洪喜就偏碰她她吊带丰盈的胸上两道纵横的刮痕创面还新鲜着,血珠刚凝结。洪喜这是怎么了!谁干的是他吗

你小声一点儿!小果长睫毛里涌上来星星点点,床上有你的背心,我以为他回不来给你洗了晒了,这下可好了。洪喜说怎么?他发觉了你没事吧小果白嫩紧俏的小脸弯出了凄楚的表情嗨,我又能怎么样呢,都好多年了,你才发现。你难道还真关心我吗?洪喜站起来他妈的我找他算账小果他一眼打不过他,他手里还有一尺长的开山刀,劈你三个都不成问题。

干吗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小果又要笑你倒是会贫嘴,那你带我走啊?

这还不是时候,革命还未成功同志仍需等待。

你倒是革命啊!

洪喜不说话了。一尺长开山刀的寒气仿佛搅荡着他五脏六腑。

慢吞吞离开下楼转了弯看见大路时,就看见了柏莽古。柏莽古举着一个手机,在他面前摇揣回兜去。洪喜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原来你在这们要卡。

洪喜已经对这句话免疫了。他挥挥手有病啊,你得去看!你找我我给你治不了病!

你是不是有卡,你说良心话。

你听着也没有。

柏莽古嘴唇抖动,像是一种不安的笑这还是洪喜第一次看见他笑他浑身泛起不自在行了行了,我回去找找,你们就是属水蛭的,逮谁黏谁

洪喜赶回家,问正在洗菜的老妈弟弟呢

你自己没眼呀老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屋里跟同学玩的是谁呀光动嘴自己不知道看呀你怎么回来了?不是今天晚班吗?洪喜推门看见洪寒尖着脑袋顶着个白帽子,舌头伸出卫生纸条,一副无常的扮相。洪喜道:给我卸下帽子来!什么样儿!前儿个我给你的卡片呢?洪寒便收了舌头,呸呸吐出卫生纸条给我同学赢去了。洪喜就看着他对面那个墙一样堵胖小孩。那孩子两手伸着连摆可不是我。是张亚楠。洪喜问弟弟你还有别的奥特曼卡吗?洪寒噘着嘴有是有。洪喜在他桌子上看到一沓,伸手拿。洪寒抓住手掌,取回卡片窝在小手里排满一个个又摸了一遍,恋恋不舍地交给洪喜一张。

洪喜发票时有些焦躁直到望见柏莽古戴着一只大沿黑帽立在门口才安定下来他带着他穿过影院墙上一张张巨幅的梅尔·吉布森、安妮·海瑟薇、憨豆、成龙……走到胡同口。风咣咣铛铛掀起了几张海报。卓别林顶着上须,黑洞洞的眼睛逼视两人。

洪喜说你给我,我给你。他亮出卡片。

柏莽古问:给你

手机啊。视频啊。你不是录我去哪儿吗?

柏莽古眼珠里的凝聚起来。他慢慢地从兜里掏手机。洪喜认出,那是多少年前淘汰的诺基亚。柏莽古又露出那个笑来,伸出手他的手又红又大,像一个红黑的古陶盘,杵在洪喜面前。

洪喜说先给我手机。

柏莽古就递给他。洪喜也把卡片交过去。他翻看了视频和照片,都是男孩和各种鞋子的照片,要不就是恶心人的虫子照根本没有洪喜或者小果出镜。

柏莽古抬起头来这不是们要的那张卡不是这个号

号码不号码的不都是小孩儿的玩意儿嘛

不行们就要咱们的那张

洪喜劈手夺过盯着卡片疑惑嘀咕难道还附带什么福利彩票吗他翻来看去见没什么异常,先倒打一耙:视频呢

柏莽古一笑,仿佛捏紧的脸又松开你再带来卡片们再给你

看不出你挺有胆儿疯了吗我给你九块九行吗洪喜边说边掏裤抽出一张百元钞我给你九块九的十倍——九十九这事儿咱就算了

们不要们只要卡他眼神洪喜的红票子上收回来们只要该

想讹我是吧洪喜把票子塞进柏莽古的裤

柏莽古舔着干裂的嘴唇们不是那种人东子说了该有那张卡一张票配一张卡都是按顺序的们就要们该得的他把洪喜塞他的钱掏出抖抖索索扔回去

洪喜把手机一扔,接着一脚踩上去:该得的。这就是你该得的!

他忘了那是以“砖头”著称的诺基亚。脚底板硌着。他抓着旁边一块砖,啪啪往手机上打,石头碎开了暗红的内胚,手机倒安然无恙。柏莽古反应过来,上前抢。两个人扭一团。柏莽古的胳膊像是钢管样儿抽打着洪喜。洪喜哎吆一声。柏莽古又黑又小的眼睛盯紧了他,手上的劲儿松了小兄弟,我也不是……”

洪喜想起了《暴力街区》中利诺的高楼逃生戏,干脆利落那飞檐走壁废弃的房屋和楼道间闪转腾挪,出手快、准、狠——有一瞬间,他觉得利诺上了他身——他摸到后兜一把钥匙,劈手掷在柏莽古头上。

血虫子一股脑钻出来,沿着柏莽古的黑脸爬,在眼睛中间割出了一道红。

柏莽古旋即把砖头渣一挥手洪喜一脸。两个人的眼前,是一圈残红光晕。

胡同里下了晚自习的高中生骑着自行车七拐八绕慌忙地避开他俩。洪喜揉着眼。他感觉这一幕像徐克的武侠电影天上残余的红晕,自行车吱嘎轧在石头路面上;偷偷飞起的两朵暗夜的灰云以及两个流不动声色的男人

洪喜闭着眼睛喊他妈干吗就逮住我不放?

 

小果问洪喜你今天怎么了蔫了吧唧跟个似的

大话西游里星爷那样吧

小果捂嘴笑笑别逗

洪喜叹口气你这丫头知道我为你付出多少小果腰肢一拧胸脯颠颠得像两个熟得刚好的她掐了他胳膊一把折腾够了娶我到时候我有钱了就差个身份你没钱倒能给我个身份咱们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可不能害我要不我会给他打死对了他还会打死你小果吓唬洪喜笑得咯咯的洪喜脸惨白很干涩地随着笑笑那等你折腾吧

洪喜夜里又去洪寒屋里找卡片他记得那张奥特曼卡的号码好像7特别多洪寒醒了,干吗呢?洪喜说卡片我要那张我最后给你的卡片洪寒都说了输给张亚楠了洪喜贴近洪寒的耳朵怎么赢回来洪寒立直身子小脸通红我可以教你你肯定能帮我赢回来你好久没陪我玩了洪喜拧着眉头怎么我去赢呢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可不玩洪寒掀被子背过身去洪喜说好了好了那你教我

转天洪喜歇班来接洪寒,会见他的一干同学他们铺开一种画满奥特曼和怪兽的地图,在公园桌前摊那游戏看上去侮辱人的智商先比较攻击力再比较武器同等力了就看卡号大小洪喜年少时没少“混街”打牌是一把好手根本没把小朋友放眼里很快就把洪寒不多的几张奥特曼卡输眼见着洪寒眼眶开始下跌鼻子往上一顶

别哭丧气鬼!洪喜咬咬牙我怎么觉得有人出老千呢

小胖我们才没有洪喜说:我不信你们得把卡都亮出来我看看叫张亚楠的说那不行看了我们还怎么出

咱们互相看啊我告诉你大人的记忆力不如小孩要不你想想是你爷爷记事呢还是你记事呢

小胖略一寻思就摊开了手里的卡张亚楠和另外一个小孩也都卡来洪喜尖尖的眼认准了那张770717。他跟小朋友连玩十来局,胜出了一头汗,最后说这样吧,我请你们吃雪糕,拣贵的点。在孩子哼哧哧舔冰糕时,洪喜问张亚楠能把你的卡片给我一张不?我跟你换,让你任选。

小家伙听到这话先握紧了卡你想要哪张啊?

洪喜说我幸运数字是7,要不给我张7多的。

张亚楠找了半天,给了他一张。洪喜接过来,号是762777。洪喜还有吗

还有一张,号码我用五张卡赢来的,还是拉锯战赢的,那可不能给你

洪喜把柏莽古退回来的百元钞亮在孩子面前不就是九块九电影附送的嘛,你老哥我一百买你的。

你以为我是乞丐呀!我不要。

洪喜一听,后背毛都炸了手迅疾伸过去,手指往上一捞,抢到了小孩手里的卡片。张亚楠尖叫:洪寒,你哥是贼!

洪喜拿卡,把其他往后一抛。无数奥特曼纷纷扬扬落下。洪喜拐过弯,边跑边听见孩子们吵吵嚷嚷听见洪寒惨叫——哥——

他回头看拐角处。半晌,没了声。他停下来,喘气,吐了一口黏痰,又跑

四、请耐心等

柏莽古鼓捣着手机,问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业的柏东你玩手机了?我拍的鞋样儿呢?柏东头也没抬没玩柏莽古提溜着的大耳朵,把他拎到一排鞋架前怎么说谎呢?教你多少遍,敢骗你爹了?柏东就咧着嘴,嗷嗷叫着,随着耳朵一耸一耸往上凑。柏莽古说是不是动了?那些虫子照片是啥柏东说是动了,爸,是动了。

柏莽古叹口气。也不怪儿子,是手机内存不行了早该换的。但不都是钱吗?还得供他上高中念大学。从头到脚都是账,非精打细算不行日子就是这样过。要是婆娘在,也得这么过。他看了看柏东拧红的耳朵,把烟屁股又点着抽了一口。柏东老老实实站着,雨丝丝淋淋下起来了,在街上连成一片似的。下雨柏莽古生意就受影响也是让孩子受教育的好时机。他抽出一根木尺来,伸出手来你不是要卡片吗让你要他妈的卡片柏东兜手住尺子我不要了不要了

隔壁水果老四探过头,柏东趁机鞋堆。老四腆着酒肚子,摸着光脑门,脑门上都是喝酒吃肉留下来的油光。他笑嘻嘻道老柏又练手劲儿呢?让东子跟我去不?

他开大车去送货。柏东负责坐在副驾驶,给他看导航;遇到他困睡时,把他叫醒。他常瞌睡,交给柏东一根锥鞋的针让他扎他。柏东能从这些小活儿里挣到五块十块的。

柏莽古看了儿子一眼哭哭啼啼扫把星,你还去不?

我去我去身子一扭跑外面去了,车喽。

柏莽古骂道没开过眼的玩意儿

还下着他想了会儿婆娘高跟鞋从地上走过水淋淋啪嗒啪嗒的样子,闻着皮革潮湿的咸味多少年来,他就浸泡于此,觉得自己就是一张给生活剥落的牛羊皮子没血没肉没骨头,轻飘飘地悬挂着。他找了一根烟屁股,继续有滋有味地抽奋力搓着一只方口女鞋。烟灰的屑零零攒攒,渐渐积起来了。柏莽古后悔暗骂自己“有福不可重享”,怎么就一下败了这么多呢。他细小的瞳孔聚集起来,头望了眼挂钟。夜里十点多该是老四回来的时候,他应该会先听到柏东的动响,是一种带着胜利完工和挣钱养家的新鲜叫声——嗷嗷——像崽子第一次出门觅食成功。但这次没有。夜空中只有连缀的雨水和地上一摊人间他拿出那只诺基亚那个售票员肯定有什么把柄儿还以为他手机录了啥。其实,他啥也没录不过是就坡下驴吓唬住他结果杀鸡不成蚀把米砸得没个信号了明儿还得花二十块钱修一修这么想着他就把两个灯泡中的一个拧松了,一片黑暗压下来天早是凶猛的阳光把他吵醒竟睡着了发现门口两双样品鞋给人顺走了隔壁赵老四的水果摊子还锁着门借了邻舍电话给赵老四打去,无人接听这倒不是第一但带着他儿子失踪不见可是头回他赶忙去赵老四家里

赵老四媳妇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开门先淌了泪:柏大哥,给你打电话不通呢正想去找你柏莽古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和难以启齿的悲悯焦急问怎么了东子呢

医院的长廊也有一股儿味不算臭但熏人他看见病房里的赵老四裹满了绷带像一只巨大蚕蛹而他的儿子躺在另一边是一个更小更瘦弱的蛹大夫的声音听不真切,柏莽古听到了“双脚”“全力以赴”“尽力”

医生走后,他坐柏东床边无法不注意到这儿的床单比家里都干净和整洁而柏东全身躺平,还触不到小床的两头。他比他原来还小短了整整一截柏莽古心脏缩成一团他妻子的死造成的那种创痛又一次裸露出来柏东的手垂在床边,掌心还红着他握住,第一次发现儿子的手那么小,那么软。忽然蹲下,啪啪扇起自己耳光直到头脑嗡一声世界清静了

点滴砰咚砰咚从高处落到细管中他数着数儿。赵老四媳妇不住抽噎,进去又出来。赵老四说不上笑话了。他过去常倚在柏莽古门口抱怨早三点晚十点的忙活儿,真是“白忙活儿”。现在,他总算能睡足了睡饱了把年轻睡不够的都补回来了。

 

交警调取监控给他看是车辆制动失控

事故是从这里开始交警指着屏幕他看着,赵老四的车过了红灯滑行到街口继续下滑冲过红绿灯蹿出几米长把栏杆一根一根撅到天上去眼见着一根栏杆插碎了车玻璃大车以极高的速度吞没那根栏杆接着是第二根……那交警出去抽烟了。他听到他跟另外的同事欢快打着招呼。一会儿,交警又进来,倒回影像突然说对了正好这边是一家银行有音频采集卡……他拧开了声音

尔后柏莽古就听到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声音起先是降雨的啪啦啪啦声大车轮胎在地面溅起水洼的哗哗声穿过栏杆的哔啵声车辆滑擦地面的嚓嚓声碎玻璃声接着一个熟悉的、尖尖的、细瘦的声音穿过画面,似乎专向他发出

“我好疼我好疼,好疼啊……

头顶着剧烈的阳光柏莽古踉跄走出小屋一屁股跌坐交警的院里,地面塌下去了,有什么东西锁住他的腿,把他拉进塌下去的地面。半晌没站起来

回医院时赵老四走了

他坐在柏东床边从兜里一只一只捞着柏东的鞋运动鞋革子鞋军训布鞋雨天靴子他拿来一只只比量着儿子包起来的脚踝蹲地上,使了老劲儿锥着熄灯了他摸黑儿还在操搓仿佛只要他不停下来只要他做得够多柏东就会生长出能穿上这无数双鞋的脚能踩着所有的鞋往他未来还长的人生路上奔忙

到早他已做出几双大大小小的鞋像当年他给他婆娘做的高跟鞋一样他把鞋子堆在柏东的床下乍一看还以为这张床上躺满了人随时要把腿懒洋洋地伸下来轻轻挑进一只他等儿子清醒又怕他清醒。

两天的粥在床头,散发出夏日的浑浊。

他收拾了垃圾,在迷宫似的医院里不停排队站错队打听道儿,被人推搡,也推搡别人。去交钱,掏摸半天发现纸叠的钱包不在裤口袋他蹲在缴费处玻璃后面的人推搡他起开起开干什么呢

他站起来,戴上他的黑帽子他靠在贴满瓷砖的墙面上发了会儿呆一切都不像是现实。他可能是发神经了他可能是疯了是中邪了回到病房才看见柏东床头的信封里面卷着几万块钱皮上写了“他说对不起”字迹是赵老四媳妇的赵老四啊赵老四他自言自语起来自从婆娘去世后他常自言自语他说的是老四你还他妈算是个人你死——好得很你怎么能睡着呢你死——好得很

他趴在儿子床边趴在那无数双等待被踏入的鞋子里他闻着皮革的味儿睡着了

梦还没挨上他的身他就被一阵动静惊醒仔细分辨竟是柏东在轻轻地嗨幺嗨幺他慢慢喘足一口气东子想吃点啥喝点啥?柏东呆呆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你说好笑不我梦见我没了脚

柏莽古盯着地上无数的鞋一只一只踢到床底下柏东望着他的眼神突然就盛满了一种新鲜的恐惧像树上裂开坚果爆出剧烈的哭声和喊叫妈妈妈妈……

五、一个号都不能错

洪喜挨个巡厅,蔫耷耷的,不起劲儿。巨大的屏幕把抽干变形的画面过来。他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低头搓地毯。影片散了洪喜收割3D眼镜,忙着追踪没及时上交的看客心里生出一节悲凉。悲凉慢慢就拱成了一股怒气。

昨个让孩子们凶了一顿,第一次在弟弟面前丢了脸。丢脸之后,他倒多少有点品出那顽固老头的心思了。不是九块九的问题,是男人跟男孩之间的问题是穷人也得咬牙过下去的问题

结果早上来影院,一副白底黑字的横幅挂门上

影院卖票欺负人  顾客索遭恐吓

顺着横幅往下看,就见蹲坐那儿的柏莽古。洪喜刚刚在心底对他达成的体谅又一次挥发殆尽。他上前揪横幅,柏莽古扒住他胳膊。两个人又一次撕扯起来。洪喜发现了,这一回他是万万不过对方的。那人双眼狰狞着一股燃烧的火儿似的,喷薄出,忍而不发,箭在弦上。马上他就要给那火苗殃及了、烧起了。

他说你干吗呀我跟你说了卡没有了如实跟你说吧卡真没有了。

穷疯了吧,讹人上瘾了吧?对了,你猜我带了什么,我今儿带了一只杯子。洪喜把杯子撂下来,放到柏莽古脚下。两个人都盯着那只被日光灌注的莹白色玻璃体。洪喜继续笑道我看你就蹲这,把那白单子蒙背上,看电影的富人多呐,一人赏你一块都够你吃几天的。

柏莽古眼里的火总算喷出来了,变成两个结实的拳头让洪喜握住了接着从洪喜指缝里抽出来,堵进自己嘴里

男人哭了。

洪喜一愣抓紧灰溜溜钻进影院去小果把手搭在洪喜腰上,小声道:周经理找谈话。

周经理说的是今儿洪喜先不用来了,明天也不用来了什么时候处理好这事什么时候再来。洪喜暗骂草他妈。周经理早盯小果在这公报私仇呢

这时想起原先见过一个办证的,既然能办证,难道就办不了一张破卡?他记得卡号770707嘛。听说柏莽古已经走了他才出门搜找一个办证的。半下午,取卡到手,可称之“完美”。洪喜找周经理要柏莽古留下的地址,径直去了鞋铺。但鞋铺卷帘门关着,门口挂着一串用麻绳串起来的空鞋盒随风咣当咣当地起起落落

洪喜只好壮着胆子再去小果公寓里厮磨一会儿。他的手掠过了小果身上的伤,直接抚弄在她莹白的屁股上正要再次发动小果推搡他:你到底什么时候带我走?洪喜说我没钱呀,我带你走去哪啊!小果眼睛像兔子似的鼓出来就知道钱,就知道躲着。洪喜听见她声音里的哽咽,也有点不好受,老二先行垂下了,说:可你能跑了吗?你上回不说他和你这么多年了,你要是走了,他就怎样怎样的。小果说有你保护我呀!洪喜舔了舔干干的嘴唇,声音抬高了对啊,他妈的,你是我娘儿们!他算老几!火气正要上来,小果猛然推他坏了,你听皮鞋声——他不放心我,现在老抽查我!是不是来了呀

洪喜把鞋踢进床底,钻进小果的塑料衣柜。下脚处正好一个洞洪喜就站在洞里。脚呢,就踩着小果一双橡红色高跟鞋。他听见了那人敲门进门又跟小果粗声粗气地说话。他屏住呼吸,弯着腰,盯着塑料布的隙缝。小果又说了什么,急急怯怯的。卧室门啪地打开,小果踉跄在后,一把柔媚的黑发拽在男人手里,整个像条鱼,精光鳞净地掼到床上。那男人就在洪喜眼前粗暴野蛮“享用”了她仿佛他身下是一张布匹,可任意揉搓。

洪喜攥紧了手,攥到手心被指甲掐得发白。他没有忘记对小果的承诺,但承诺在一米八着金项链和黑文身的男人面前就像雪落在窗玻璃上,化成了一摊无用的浑水。他在局促的衣橱里禁不住地浑身颤抖,努力维持不动调动脑海中闪过的电影画面《色戒》里王佳芝被易先生揪着头发,撕破内裤对了,还有,还有《情人》里黑色的睡衣,白色的帽子,烟灰色的水杯流泻下来清洗女孩身体的水……他的喘息一张一张地覆盖在小果的衣服他背后起了一层毛,顺着落下来。灯光关了屋里暗。他听到了抽打声,继而是小果压抑的抽噎。窗缝里射进月光男人拿床头一把剪刀,比量在小果的脸上、胸口,冰凉地滑过了她的大腿。

要是让我知道你跟谁小心我割了你脖子剪掉他那块骚肉塞你嘴里

小果呜呜咽咽含住了哭声她看向衣柜又触电似的移向别处。洪喜咬紧了牙。屋里静下来体液味道浓郁又过了一会男人走。门关了。

灯亮了。

静等了一会,才由内拉开简易衣柜门踩着高跟鞋走出来,哐当一声栽地上。他浑身是汗味掩盖两腿间的臊气:他遗了——比尿了可耻。他趴在地上汗津津望着小果小果簌簌穿着衣服。

她什么也没说也不肯看他。他心里有一种空洞洞的饿。好像胃里的一切都消化掉了现在他需要吃下大量的自尊和勇气但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最难生长在洪喜体内。他踢掉高跟鞋像鬼一样从屋里瑟瑟钻出来融到黑夜里。他钻入一家饭馆要了两碗面,悉数扒到嘴里,像拼命将东西灌容器中。热辣烫得舌头发麻,但他还浑身冷得打战。走出饭馆,他在梧桐树下吐起来,仿佛容器裂开,未经消化的食物倾倒出来了,发出一焦酸味儿。

六、悲伤的沼泽

他把卡塞进正拉卷帘门的柏莽古手里。门腾一下弹起柏莽古仿佛没看见他。而洪喜觉得似乎时间出了差错,不仅自己变了,柏莽古也有什么变了。柏莽古把鞋从货架上搬下一双鞋,卡在机器上,露出磨损的洞,他奋力缝。洪喜咳嗽一声,他没抬头。洪喜卡片放在机柏莽古停下动作,慢慢端起卡片,放到眼前

洪喜说行了吧?看好了吧?我能走了吗?

柏莽古持久地凝望。他开口了,这不是们要的那张卡。

这怎么就不是这就是

柏莽古抬起头来这会儿洪喜知道是什么让他感觉到不安了。对方油腻的半长发吊死鬼似的几缕一股垂耷,眼睛里冒出干渴的火样比洪喜刚才还饥饿比洪喜吐后更颓废洪喜退了一步你不要像个死人似的阴魂不散好吗我到底得罪你什么我不过就是个卖票的

柏莽古站起来,冒火的眼睛盯了他你是个卖票的为什么欺负咱们你一个卖票的也要欺负你一个卖票的……”他稻草人一样枯索索的,嘴里念念叨叨。晚风吹过鞋铺前纸盒,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的脸被阴影笼得面容斑驳老大哥我叫你一声老大哥你我都不容易咱们何必自相残害呢我们经理可比我有钱整个影院,什么影视集团也比你我能量大多了”洪喜靠近他,搓捻着三个指头这么闹下去碾死的只能是咱俩何必呢

柏莽古坐下了,无动于衷地敲打着洪喜渐渐后背淌出汗来他搜寻着触怒眼前这个邋遢男人的缘由然后,想到了刚才公寓的一幕想到了柏莽古手机里禁锢着的偷情以及由此衍生的种种因果许许多多的恐惧在这一刻齐刷刷向他砸来他又想起了老妈,想起了洪寒,打起了哆嗦

“咱们要柏莽古猛踢开机器站起来鞋架晃动一把剪刀应声掉赫然扎在洪喜脚前洪喜呆了噗磴跪下来我给你磕头了大哥

柏莽古也跪下来与他面对面头伏在地上“咱们也给你磕头了只要应得的只要应得的只要……

洪喜盯着地上的小鞋转而又跳起来做人要留一线对不对你不是要我的命吧就九块九啊 

柏莽古一双红眼似乎要掉出眼眶他突然从兜掏出手机掷于地一把操起剪刀狠命戳上去一下,又一下……直到手机的所有零件裸露出来像一个人吐出肠子东子他浑身打战东子……

洪喜摊在地上看着那只恐怖的诺基亚

你干啥呀你这么折腾干啥呀他撑住柏莽古肩膀对了大哥我有办法了再信我一回我知道那张你们应该得的卡在哪里老天是真知道

 

他们走在大街上,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地方。张亚楠家在小区最里面两个工人下井施工空气里弥漫着恶臭洪喜皱皱鼻子就是这儿三楼东户卡就在那小孩那不过小孩可没那么多能让你胁迫的没工作没女人你倒是可以偷了他的家庭作业他停住了话头因见柏莽古盯着三楼窗户上的童鞋自言自语起来洪喜想他大概病入膏肓了。

洪喜这么一想就偷偷了声口哨

楼上的张亚楠跟胖正玩迪伽奥特曼和加坦杰厄的战役游戏

我石化你

听到口哨声,小探出头那不是咱手下败将吗?是洪寒他哥!两个脑袋从防护栏上冒出来小胖“你还来呐

张亚楠边喊边伸出一只拳头闪光拳击

洪喜笑嘻嘻地哥哥今天来休战的要不要再玩一局

张亚楠跟小胖就下来了洪喜推了推像个面口袋似的柏莽古你行不行啊上啊你还怕他们说着洪喜就跳一手反扣了张亚楠

啊呀小胖大叫怪兽使诈怪兽使诈他撒腿就跑柏莽古盯着他的脚在地上腾出一阵阵轻烟似的尘土

张亚楠还在洪喜的胳膊弯里拧着身子叫唤洪喜把他脸摆柏莽古让你大爷挑张卡片小孩子狡猾得很呢很会教训哥哥

柏莽古蹲地上像个狗似的盯着张亚楠的鞋

洪喜抽出张亚楠裤兜里十来张奥特曼卡片其中一张就是770717。他抽出来其他又塞进孩子裤兜

一个洪喜仔细瞧了扭头对柏莽古说,这卡是你要找得不柏莽古眼睛湿漉漉盯着他的手。

洪喜松开张亚楠,往后一跳后者迅速蹿跑上楼这时就见小胖叫了一群孩子回来几个小孩拎着水枪往洪喜身上一呲洪喜打个激灵手一松770717就轻飘得像一个梦一样向前——随风一吹掉进了正施工的窨井里

“我操他的洪喜喊浑身被孩子们浇个湿透

 

在成千上万自由漂浮的水珠中世间的一切都不真切了有一瞬间洪喜觉得一代宗师中宫二向马三寻仇的场力量是水的形状四下溅在他身上清晰,高度清晰,却模糊,深刻模糊。他今天遭了罪了似乎闯进了生活的某些隙缝中那是原先他从未抵达过,不管是电影的还是真实生活中。

一声噗咚打碎画面

洪喜抬起胳膊抹了脸站立柏莽古的地面此刻空荡无人他听见窨井传来声响一股恶臭喷来一个工人在骂街另外一个拉出绳索不知咋呼什么他感觉一阵恶心一把攥住孩子的水枪

我操你们妈天天奥特曼不知道救人啊他妈120!他喝退孩子颤歪往窨井里工人围着窨井口骂咧咧洪喜扯过绳子,绑在腰上拿着啊他冲工人喊然后抓着边沿想往下探身没想到井里那么滑,一脚踩,一下掉进去了

他以为要死了0.1秒中,以蒙太奇的视角回顾一生。他实在乏善可陈,甚至连喜欢的女人也帮不了掉进去实在“死得其所”。可他好想活着——像个样儿地活着。他屏住呼吸,掉下泪,以为接下来就是死了。这么臭气熏天

绳子抻开了,下落停止他离污水面很近——得救了吗滞重的气体封住鼻子似的本想使劲呼救又嘲笑自己得,你一无是处,怕个死

他张着嘴,双手污水里捞他什么也没捞到

穷人穷人你这个破货出来呀咱们他妈里面了这是你该得的吗你这个穷命你个死命尔后他的脚被抓住了那股潮湿刻薄的臭气涌上来。他抓住柏莽古的头发头,继而是肩膀。恶臭翻滚。他扯住他瘦小僵硬的身子

绳子被拉上去他俩终于趴在地面上了。张亚楠和小胖们嗷嗷叫着奥特曼他们有光一阵轻盈的水花落下

柏莽古翻过身摊开了四肢躲开冲刷直挺挺举起洪喜和孩子们看到了那张卡片像一张小小的迎风而立的旗帜柏莽古的笑声诡异地散落在水雾中的一道小小彩虹孩子们停止了动作或许他们只是跑去加水了他们被这个男人的疯狂吓到了……因为他边笑边哭还边喊

原来是这个味儿原来是这个味儿婆娘,我婆娘就这么遭罪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浑身还挂着污秽像一棵挂满了金黄树叶的圣诞树洪喜想这不就是你好树先生的样子吗他还不如那个傻子他呆痴地笑着喘着那些垂荡的污秽顺着他的头发划过他炯炯的眼睛然后他伸舌头勾进嘴里洪喜扭身子大吐起来柏莽古往小区外面跑

片刻,洪喜站起来也跟着他跑他怕他跑丢了跑出了宇宙跑到黑色物质里去跑成了《星际穿越》,他洪喜还从没这么接近过电影里的世界这是现实吗肯定是他的梦他觉得自己好比造梦师了他眼见着柏莽古穿过人行道攀过栏杆。所过之处全是污秽的黄水……一辆车开过来洪喜喊慢点但还是慢了他赶过去时柏莽古坐在路面上,一辆疾驰的小轿车紧急刹车,但前轮依旧过他脚。

你干吗洪喜不顾他熏天的臭味搂起柏莽古。他歪着头发出一阵刺骨的笑,说的是:

就这个滋味,比这滋味还疼东子……

洪喜抱着他,冲吓呆了的司机操他妈!你快下来送他去医院啊!

七、致以光芒的人

柏东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上躺着一片冰凉冰凉的光他被一种疼痛夹住了脚这时他意识到房间里有点滴的声静得好像妈妈来过又走了似的

他梦见自己躺入一只巨大的鞋里妈妈慈眉善目地摇摆着他哄他安睡他喊了一声爸爸但没有什么动静他想可能他爸又孜孜不倦锥鞋紧接着他想孜孜不倦这个词怎么写但太疼了疼痛骨头钻出来,他怀疑他重新长出一双脚但那是不可能的昨天老爸喂稀饭时他直起身子,见脚踝那包成了一个球球好像生出了两个攥紧的拳头但谁的脚会是拳头哆啦A梦

天花板上的白变得不清楚了他努力盯着周围的东西看这样就会凝固一部分疼……意识到自己残缺不全时他也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当他熬过这几天终于能去上学时就可以踩上一双钢铁做的脚那样飞起踹蛋蛋的屁股就格外有力然后他们会看他脱下袜子他的脚发着锃亮的光芒似乎永远都不生锈他们问这是什么武器他会扬起脸来第一次超脱了贫窘和匮乏展现独一无二和突飞猛进这是我的钢铁脚

爸有钱给他装钢铁脚吗会不会是一双木头做的脚呢或者是老爸用皮革缝的脚里面包着石头拜托千万不要

门开了他觉得应该是小护士给他用药还会有另外一个护士负责跟他讲笑话他明白这是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不哭不闹但她们可不知道他是一个小男子汉一个无时无刻不准备变身的奥特曼

进来的是一阵屎尿味儿浓烈得呛鼻最重要的是在屎尿味儿的尽头还有点他熟悉的皮革味儿他忍不住想喊护士阿姨尔后他就看到了推进来的老爸

爸爸一定是每个男孩曾经的噩梦啊你瞧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笑着都臭成什么样儿了关键是他也裹着脚呐真是上阵父子兵——是这样用吗他准备开学之后问问老师他的眼睛迎上了那护士辛酸的眼神大人真是脆弱。

随后进来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比护士还脆弱的神情柏东也很熟悉这种表情,他爸爸逢遇到什么问题时就先流露出这种为难的神情,比方说他要交学费啦辅导费啦——也就是说,这位叔叔也要交一些不想交的钱喽?接着,柏东听到老爸喊东子!东子!

护士斥道别说话,你看看你把自己搞。孩子还在这躺着呢,真是的。

又一个进来了臭得真够可以的他认得他售票员来报仇的吗他着实为老爸担起忧来但老爸不是能挺过去吗?尔后,他看到了老爸手里举着的东西像一面小旗竖立着。那是属于他的奥特曼卡770717。

可这弥漫的臭味是怎么回事?他从胃里涌起了一股热。对了,是妈妈。卡片上是妈妈的生日。弥漫着的——似乎也是妈妈最后味道。

 

洪喜认定柏莽古是个疯子。这个跳了化粪池又主动被轧脚的人肯定是疯子。但送医院才知道,床上躺着的也不是别人,正是疯子的孩子。这算什么事儿啊。比起来,电影都显得不食人间烟火这才是赤裸裸的世间。他听柏莽古跟人商量着理赔笑了,心底为那个男人遇到的棘手情况感到同。他柏莽古脏衣服和自己被污染的外套装进塑料袋拎走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夕阳像一个阴柔的混球渐渐划出了大地。他一直走,走进小区,窨井已经修好盖上了

“看看!是奥特曼!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给我们吧

他抬头,见张亚楠小胖还有其他孩子挤在楼窗台围栏处看他

把你的光之力量借给我们吧”他们一个个盯着他。

洪喜蹲在地上,双手从脖后伸出,伸过头顶这是赛文奥特曼的经典招式:发头镖。他冲孩子们笑笑,又做了发射光标的动作孩子们也纷纷发射光标。他们的光标穿过残存夕阳,穿过时间,穿过了二次元与真实生活之间的隙缝

他跑起来,浑身汗津津在小果门边,啪啪啪拍门小果开了门缝,捂住鼻子:你还好意思来?干什么?我们……

跟我走,洪喜从门缝里攥住她的手腕。

干什么呀小果抬起下巴。

跟我走,我娶你。

小果的眼睛溜溜转着当真?

定定不可移!

小果胡乱抓了一件外套跃到他身边笑嘻嘻搂着胳膊“哎呀,什么味儿你炸了化粪池吗?对了,你不怕他了吗?

洪喜搂紧她谁他妈怕他,耍流氓还用学吗?

小果又笑了他们刚拐过转角,对面门开了。眼见着那天欺负了小果的男人站在那。胳膊那么粗,腰板那么壮,文身那么张扬。那人也笑你可算来了,等你很久了看我不弄死你!

洪喜推开小果你快走。真的,你快走。

电影《狼牙》中,阿布出手拼倒三名泰国悍匪,怜护着俏丽的女警杜晓禾。现在,洪喜就是阿布,但他没有功夫呀。他推开小果的瞬间,将手伸塑料袋,拽出沾满屎臭的外套,一脚踏步而起,甩胳膊,衣服精准地盖在男人头上。

啊!小果尖叫“劈头盖脸”的男人蒙在洪喜的外套中,似乎从没见过这样下三路的招式。洪喜抓住了这三秒钟右胯后坐左胯前伸,一个劈腿大叉,把他脸踢到墙上震击墙面咣当一声。洪喜又飞踹一脚,正中要害部位。

女人就是我该得的洪喜抬起一脚踢至对方膝盖这个就是你该得的男人扑噔跪下来,奋力扯拽罩住外套。洪喜拉起小果,一齐往下跑甩头喊道爷爷姓叫黄怒!你记着吧,爷爷家住黄公馆!以后别动爷爷的女人!

八、该得与不该得

装得再满点!洪喜对售票员小罗喊。

小罗笑你俩还知道光顾老东家想看什么?

洪喜说来个爱情片吧。

小果拗了洪喜一把鬼片,我要看鬼片。

人端着爆米花等座,洪喜把宝来影城新排期的电影海报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过他是来剽窃“商业机密”的。三个月前,他把小果请回了家。老妈一开门,被墙似的臭气熏了一脸,啪地关上门,以为洪喜又在胡闹

洪寒颠颠跑来哥!小胖和张亚楠说你是奥特曼。

嘘!洪喜笑嘻嘻竖起指,这是我另一个身份让老妈我给她送儿媳妇来了。老妈把他摁进卫生间让他整整洗了小时的澡。小果就在这会儿工夫取得了老妈和洪寒的欢喜

后来洪喜辞去影城的营生,在街角门头租了一间屋卖电影周边,那铺子原来是一家水果店屋里还常年积累着甜香的果味。小果用丝巾包着头,忙里忙外夏去冬来,她胸口的伤疤被厚厚的棉衣裹起洗澡时,痂掉了,新生的皮肤有一抹淡淡的红。

洪喜把海报挂满橱窗。最显要位置,他放了一张放大版的奥特曼卡片。这是办证那人制作效果逼真奥特曼比画着正义的手势卡片号码自然是770717。至于这个数字的含义,他专门讨教过隔壁角铺的柏莽古爷俩。当然回答他的一般都不是顽固的老头,而是柏东。柏东脚踝下接着一双小孩常常怀疑全世界只有他的皮革做

柏莽古把“脚”做好,柏东常常像学骑自行车那样跌跌撞撞地练习……奔跑,再撒丫子摔倒而洪喜在橱窗里头看着。每隔一段时间,他会替柏莽把窨井的网兜再打牢一遍。

那张承载了他们故事的卡片——770717——在柏东做手术的第二天,连同柏莽古其他污秽衣物被小护士扔进了医用垃圾桶。而医用垃圾桶,被清晨的医疗专用垃圾车拉走,经高温焚烧,变成了一堆粉尘纷纷扬扬飘落在尘世间的土地上柏莽古康复后多次索要最终无果给柏东固定好假肢支架让洪喜拿回曾用的横幅改成

医院失职欺负人  顾客索遭恐吓

柏东说爸爸,我也不是非要那张卡不可。

柏莽古扒开烟屁股里的烟叶,塞进嘴里嚼起来不行,东子。们不该得的,得了。们该得的,就该得

有一天洪寒的书包给街孩子抢走了小胖张亚楠他们地面伏击又抢回来即便书包里的玩具书本都已破烂不堪即便小胖满脸是伤即便这不过是他们以后平庸无奇的人生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闪光但当时们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的是

们该得的就该得(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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