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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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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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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鱼,摇滚明星××及江城病人

“我正处在濒死状态——”

病人这么对医师描述自己的生活及病情。只见他半张着嘴巴,就似一条病鱼乞讨医师的灵丹妙药。目光有些呆滞,他看住了橱窗摆放的肋骨标本。被福尔马林液体浸泡着的肋骨,发白,这是脊椎动物特有的骨头。病人并不在乎肋骨的颜色,他倒是在意病情如何,要不然等死就是煎熬。

医师的镜片发着光亮,源于头顶上微弱的灯光,或许是灯光的缘由让医师看似头部顶住希望光环的主,在病人的眼中,他全身泛着光亮,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他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平静地与眼前的病人对话,因为病人受挫伤的心灵务必需要安抚,还有私人诊所开设在偏僻的云山大道郊区亦为如此。

医师开始询问他一天睡几个钟头的私生活问题。他认为病人连自己一天休息时间随时会忘记。住在大都市,每个人都有病。医师露出鄙视的眼色盯住了病人疲倦的脸庞。病人低下头开始掐算自己一天睡多久。当他抬起头来说出答案时,医师则当机立断写了一纸药方开始拉开了药柜,拣药。病人坐在椅子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医师的忙碌。他是个长期受苦失眠的病人。

美素女士提着袋子从超市回来,袋子里装满红苹果。她完全没感觉到手提着这袋苹果有多重,肩上的女用牛皮袋在她走动的姿势中,左右晃动,不过幅度并不大,像极了吊起来的钟摆。她刚剪好的短发确实是令人眼前一亮,她最爱的刘海也剪掉了,不留一丝毛发。这可不是医师喜欢的发型。

手机开始震动。她按下拒听键之后将手机握在手里,继续走路。这次对医师的困扰产生了免疫。就在几天之前她将医师发来急躁辱骂的语音统统删除了。她平静的脸部没有太多表情,嘴角亦无机械般的抽动。恋人之间的吵架,习惯会是一种麻木。仅仅为了一条暧昧的短信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争吵不休。

这天是7月21日星期五。潜在战争媲美雷阵雨。本来医师声誓旦旦说要去动物园看鱼展。

医师否定了所见到的世界,他认为这个世界的人都开始生病了,失眠的失眠,发春的发春,偷情的偷情,“简直是脏透了!”他这么恶语形容。指桑骂槐。

他坐在沙发,手里拿着她削过皮的苹果,啃一口,嚼着,继而盯了美素一眼。她像是背课本一样重新温习生活琐事的某些细节部分,你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昨天你吃了三文鱼吐了一满桌子都是,那个女伺员在唠叨。

医师开始用力争辩,那根本不是他犯的错误——这个问题的源头,医师则认为东西太难吃了,三文鱼还有一股没去除的鱼腥味,他的嗅觉灵敏如犬类,他本来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厨师根本就没有做去鱼腥的工序,或者使用了冒充的三文鱼作为食材,偷工减料才产生了不必要的争吵。

“你是个鸡蛋挑骨头的混蛋,连我妈妈都这么评论你!”她派遣了“妈妈”两个词汇上了战场,对医师猛烈抨击。之所以说出了这话是让他明白自己就是个善变的人,无论谈到什么,他喜欢找一大堆理由来遮掩事实,即使鸡皮蒜毛的小事。

医师沉默转而盯住了公寓外面的树木,阳光照在树叶上发出了亮光,周末的社区显得冷清寂寥,九月的南方,天气还是闷热,背脊冒出的冷汗很像浸在冷水里的衣服被拧干了。

女人绝望地囔囔说道,“你一定是对我感到万分厌倦了……”

他站起身,带着不屑的表情径直走回房间,关上了门。这时客厅仅剩下灰心冷意的她。

江城东山廟禾街的街道整年几乎透着一股腥臭味,很像死鱼的味道,可是,没有人知道讨厌的气味来自哪里,有人放言说这是地狱的恶魔的排泄物从鬼门关涌了上来污染了廟禾街的空气。街道两边开有寿铺,除了画黑白相的人像店,其他则是批发冥钱,孝女代租,卖寿衣,以及骨灰缸的,因此这里简称为长寿街。这次是初次就诊。他手提着医师箱及戴着浅蓝口罩一路向前走着,去往十号街的路途不远了。一路上,医师固执地思索着那则暧昧的语音到底是哪个发春狗男人发过来的,对方可能是个梳着刺猬头的家伙,他的调戏充满了嘲讽甚至淫乱。他开始拿这个男子跟自己对比。真是个恶心的丑八怪,他心想。思索了好久医师才弄清楚了那人的长相:陌生男子的鼻子是方塌的,头发一定是假的,细眉毛,下巴像军刀削出来一般,估计是个被阉割了的阉货……他的妄念到此结束。内心顿时涌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满意足,他沉溺于不可自拔的意淫之中,这是他对现实的假设,尽量不会让自己浸泡在失落与绝望之间。至少战场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处于一筹莫展的现状,医生仅能利用零碎时间去翻查着手机里那人的语音及短信,希望从中找到地下情的蛛丝马迹,但那则暧昧的语音被删除,不见了。他不禁再次想起了那个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是个纹身师,那是个令人唾弃又恶心的家伙,不仅相貌平平,长着一张似猪嘴的厚唇,那唇皮往外翻着,一脸油光,夸夸其谈,花言巧语。趁她侧身而眠时,借着白昼灯的光,仔细观察发现了新的证据——后背腰椎纹着一个指甲大小的刺青,墨绿色的,形似花蕾的纹身,尤其鲜活,他凝视着刺青,他认为洁癖的爱情才是自己追求的爱情。以他推断为原型构造的朦胧不清现实慢慢地舒展开来,一切显得合乎常理,触手可及,他认为这就是俩人之间的现实生活。

他所要探访的病人患上了梅毒。行动不便,更没有人愿意照料他,女保姆不来了据说是因为她被家政公司开除了。这人住的房间乱糟糟的,厨房也遭遇不幸,碗碟乱搁,漏水的水龙头造成了污水横流,令人恶心的油污将抽风机密集地裹着,地板扔满泡沫饭盒及木筷,还有报纸,纸巾。茶具积垢,茶杯藏了深黄的茶垢,烧水壶落满灰尘,目及所处,莫名其妙的悲凉涌上了心头。

病人则睁着浑浊的双眼唠叨着说“自己是个将死的人了”,他其实是想找个人聊聊天罢了。临死的人总是这么想,想说教别人,叫别人不要患上梅毒。接着,问起了医师的父亲近况如何。

“我父亲30年前就死了,”医师简述着父亲是如何死的,“1974年被牛鬼蛇神逼害,自己吃了有毒的河豚而自杀的。”

他叙述时语气硬梆梆的,气氛逐渐不融洽。这人心里似乎透着恨。他恨透了1974年!医师正用力研磨着药粉,将药片磨成了粉碎状,倒进纸袋子中。

“每个人都会死的,”病人慢悠悠地说道,“我想趁活着能去与我的女儿见上一面。”老男人吐露了遗愿特意瞥了医师一眼。

他继续调制药剂,将药水倒进容器里,取了药粉,混合着搅拌起来。

“家政公司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医师问他。

病人愣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应答道,“抄写在电话薄里的最后一页纸上,不难找……电话薄,就在电视机抽屉里。”

不大一会儿,医师拿着电话簿折返回来。

“这里太脏了,”医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屋子的毛病,“不过我帮你打电话给家政公司,派人来帮你打扫,要是不接,就是你的运气不好。”

病人听完之后,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医师则掏出了手机按入电话号码,8-7-6-1-4-6-7-7,“滴——滴——”两声通了,可是对方答复忙。

“我的病就是被家政公司害的,保姆对我的挑剔怀恨在心,往我的饭碗加了病菌。”他的语气咬牙切齿,一口咬定了不确凿的事实。

医师走回了原位,搅拌药剂。

“你女儿现在在哪儿?”医师问他。

“马来西亚。”病人应答着道,他举头看了医师一眼,接着去抓桌台上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水,隆起的喉结,一颤一颤的。

“那她还回来嘛?”医师说道。

“改天,她会回来的。”病人说完后开始放声哭泣,如同蹲在玻璃容器中的牛蛙的鸣唳,病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无理取闹,手拿着的水壶“——咣啦!”一声响地掉在地上,漏出的水弄湿了地板,病人的哭声持续撞击着医师的薄耳膜。

“我怕见不着她了,我的腰开始痛了,洗澡都动不了,没人理我,女儿也不回来看看我……”

他的希望及等待与在马来西亚归来的女儿画不上等号,甚至了了无期。老男人对着地板吐唾液,浆糊般的稠黄鼻涕流下来涂抹在嘴边,下巴,及衣衫……医师习惯了病人无理取闹,等他情绪恢复平静才结束了诊病,交代医嘱,告别了梅毒病人,医师感觉身心疲倦。

这时他恐慌又反感冷战,更是不喜欢女人的冷漠让其变得暴躁不安,自己发过来的一连串短信都石沉大海,最后被她屏蔽接收了。她认为自己的爱情走到了世界尽头,现在仅仅剩下冷酷境地。坐在车里陷入极度的沮丧可又想起了梅毒病人——那是个双眼浑浊的瘫坐在座椅上只会唠叨着破口谩骂的老男人。

医师将车行驶至旷地,踩了油门,向厚重的墙壁撞了过去“——砰!”墙一动不动,车倒是旋转了几个圈,左右摆动,他的头撞在车窗,锥子般的疼痛感瞬间钻入了脑海,他扶着车窗,坐住,用手揉着太阳穴。医师不断地重复放映着那个纹身师的面目可憎的样貌,还有各种怪症的病人,让他开始感觉厌倦了。他一度认为自己是无敌的,难症怪病都死在他的手里,惟有一种病疫让他无法医治甚至开具药方——那就是爱情,这是一场不可根除的慢性疾病,他感觉自己的处境像极了那个梅毒病人,一念之间,宰人的恶念发酵着迅速地膨胀,直到冲破了铜墙铁壁。

在那个雨水浸湿四周的黑夜,医师亲手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宰人的恶事,他将心脏停止了跳动的女人抱着走进了杂物室,开始为她细细化妆,眉毛画成了月牙,双唇涂抹鲜艳的口红,腋毛及会阴茸毛皆用消过毒的手术刀剔光,伸手抚摸着会让人产生某样快感,双耳的银环取了下来,放进塑料袋里,双手的美甲一律去除,脚指甲修得尤其亮光……最后用保鲜膜将女人封了一层又一层,紧实的,密不透风的,直到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的木乃伊。他认为她裸着更好看,然后将她整个放进了玻璃容器,打开了阀门,注入配制好的福尔马林溶液,杂物室温和的灯光透过玻璃落在女人胴体上,现在女人看起来更似一条扔进玻璃缸中的被剥掉了皮的热带鱼。

从此之后,与她的爱情再也没有保鲜期可言。

路过了牛津寿司店,医师开始厌恶鱼的味道,他可不想走进去吃三文鱼,现在他认为鱼用来饲养更合适。现在的困扰是用尽任何方式将她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除出去,于是选择去西部湾度假,回来了之后一定去买更多鱼养在家里,于此更快乐地活着。

去往西部湾海边途中,医师总是见到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向自己微笑着挥手打招呼,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住进了海边旅馆,他做梦的频率增多,半夜三更,热汗淋漓地从噩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感觉浑身被黏糊糊的液体包围着,陌生的恶男子找上了门,七手八脚地将自己阉割了,舌头当做下酒菜,头发卖给装饰店,剥下来的皮肤则卖给了电影道具公司,而上门来收购人体器件的家伙,个个都是驼背弯腰的怪物……

站在船头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停止了愉悦的挥手。

女人向自己走来,坐下,从口袋掏出了薄荷烟点着,抽了一口,海风吹拂着她垂下来的头发,撩逗人心。她冷冷地瞥了医师一下转而吸烟。

“你会抽烟嘛?”女人问道。

“不,我从来不抽烟的,”医师应答说道,“但我收藏了不少上等的巴西雪茄,改天尝尝。”

一个从不抽烟草的人总是喜欢显摆珍稀天物,为此他自以为傲,搁在私人诊所的那几箱巴西雪茄是初春帮某位环保局科长诊病而受赠的厚礼。女人不为所动,她将薄荷烟扔进了大海,熄灭的烟随着波浪在海上漂浮,她转身疾步走回了船舱。女人迷人的大眼睛给医师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笔直的海岸似灰蛇般地伸展开来,一望无际,海边的岩石长满了海蓠草及海藻,步行,海水淹过了脚踝,海滩的沙子细小如针,远望是金黄色,柔软的沙子,踩着舒适宜人。远处有稀疏几人。医师在泥沙行走着,踩过的柔软沙子,留下了一行左右有序的脚印,一路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是要走到哪里,他几乎忘记了那个被杀死在地下室的女人。走在沙滩上如此地快乐,甚至用不着去担忧沙子里是否躺着一片割伤脚趾的碎玻璃,它在渴望地等待着自己的脚。

那个女人的悲惨遭遇让医师走运——她踩到了碎玻璃并割破了脚皮,血染红了沙地,她向医师呼喊,他似乎没听见,因为海风太大,吹走了她的呼喊。主决定了让女人痛不欲生。但他还是看见了她坐在沙滩上向自己再次挥着手。海滩上闪耀着灰白的光芒,女人的身影被太阳拉长,她放下了挥动着的手,医师则向她轻慢地走了过来。

女人痛苦地抽动着嘴角,用手捏紧伤口,脸颊挂着泪痕,紧皱着眉头,忍受疼痛。沙地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医师开始在脑海构造着“一幅流光溢彩的油画”的场景。他蹲了下来,掏出柔纸巾,撕开,擦掉溅抹在脚踝伤口周围的沙粒。他轻慢的擦拭,尽量让女人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舒适及安全感。

“回去旅馆吧,”医师提出了最佳的解决方式,“我的医师箱放那里了。”

俩人回到了旅馆,房间并不大,比较简洁,墙纸的图案用了三角或矩形图形,蓝色与红色交汇,墙壁挂着临摹的油画。

医师涂好了药,扎好绷带。女人看着受伤的脚踝,表情悲伤可无法对男人表达感激之情。他顺便装了温水的纸杯递给女人。

医师向抽屉柜走了过去,拿出薄荷烟,放椅子上,打火机也放一边,女人抖出一支烟放嘴边点燃,深吸一口,火红烟头又变成了灰白。

“抽烟,可是一件快活的事情,暂时让你忘记了痛苦。”医师似乎摸清楚了女人的喜好。

“我上个星期刚失去了恋人,爱情可是让人患病的东西,”女人轻淡素描丧夫这事,“他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点着火,烧了……警察将他拖了出来,脸被烧成焦糊,我几乎认不出他,真作孽!”

——这就是新朋友的所有生活状况。

从海边回来之后,多雾、阴冷的天气又开始在城市爬行,这种日子在南方的深秋很是常见。狭小的十字交叉路太多,出租车司机都喜欢打前灯从马路穿行过去。他感觉大都市的天空较之前明净了不少,空气充满着让人愉快的凉意,因为仅穿着件单薄的秋裤,感到有点冷了,找了一家还没打烊的商店,医师买了一盒热豆奶喝。九月趋近结束他清理干净女人的私人物品,包括口红,牛角梳,修甲钳,丝袜,衣衫,及发夹,他统统打包丢进了旧物回收站,这些回收站肯定对他心怀感激。他将女人的钢琴换成了巨大的有机玻璃金鱼缸,养了一群蓝金鱼,并在阳台种了多肉植物盆栽,长得异常茂盛。他认为将糟糕的可恶记忆全清除得一干二净了。他还喜欢上了抽薄荷烟,迷上收藏cd,为了山羊皮乐队的珍藏版cd唱片甚至陷入疯狂,驱车带着刚认识的她四处去扫店。

医师双手紧紧环抱住肩膀,呼出去的气体是热的,但鼻子确是有些冷意。很快看见了宠物鱼店的门牌——周六,医师准时会来这里作客。他成为此店最忠诚的熟客,也总是掏钱买了不同颜色的鱼回去。他最喜欢蓝色的金鱼,他说这有若大海的颜色拯救了他快要走到绝境的人生。他一度将宠物鱼店的金鱼缸想像成了大海,女人则每天漫步在海滩,店里的蔓藤植物是长势过分的海草,居然爬到屋顶形成了一个鸟巢。女人则从来不会请人爬上去修剪。

现在医师家里的玻璃水缸仅剩下蓝色的金鱼——因为那天清晨起床他心急败坏地将其他颜色的鱼捞了起来倒进马桶里,五颜六色的鱼挤在冲水口处游来游去,甚至溅起了水,他闭上双眼按下了冲水按钮,心满意足。

他见到了一群鱼往自己的方向游过来,不,那不是游动,而是像人一样行走,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似阅兵的姿势,“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它们还喊着统一的口号,踏着步伐走了过来。他认出它们来了,一点也不陌生,甚至是可爱,它们都是之前丢弃的金鱼,如今长成了人样,头部的鱼鳞尤其闪亮,还有拇指般大小的胡须,“鱼人!鱼人!”它们走路的时候,胡须晃动,让医师很快想到了鱼店里种植的蔓藤植物的卷须,风吹来也是这么动着的。鱼人长着一张奇大无比的嘴巴。它们邀请他跳舞,鱼人给dvd机塞了张cd,悦耳的歌曲开始扩散,整个空间变成了喜人的舞厅。一个长着黑斑点的鱼人拿了个药瓶,给他灌喝药剂,其他鱼人则将他绑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此刻他想动也动不了,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它们为所欲为,接着鱼人们排好队伍,手里端着刀叉以及盘子,很快将自己瓜分了,开始一口一口吞噬着他鲜美的肉,即使骨头也不放过“——咔嚓——咔嚓!”鱼人开始啃起了他的骨头,最终只剩下双眼,看住苍白的天花板,发呆。

剩下来的,满地是刀叉与盘子!

鱼人全跳下了冲水口,逃之夭夭。

医师深夜惊醒过来了,内心感叹着噩梦的悲壮及恐惧,他从来没做过如此奇异荒谬的怪梦,他慌忙地走下了床跑进洗手间找梦里的鱼人藏在哪里,怎么找也没找着。

鱼人噩梦发生之后,医师接待了个“在处于濒死”的病人。这是个怪人。

两个星期过后他又找上门来了,并且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戴着一副墨镜,头发染成墨绿。病人一般挑在晚上8点半准时就诊,于是他将此人命名为“8点半”,其他时间一概不会来。医师从病人口中听到一个奇怪的经历,因为他给自己的失眠症状起了一个从来没听过的疾名:鱼食材恐惧症。

医师认为“8点半”是个固执的家伙,因为他总是抱住怀疑的表情,让自己显得卑微。

“大概1个月前,那天我吞食了一条三文鱼,然后我就生病了,”病人这么说,“病好之后就害怕吃鱼,接着总是失眠,半夜三更睡不着……”

“8点半”娓娓的叙述蚕食着医师的耐性,他使用窥探的说话方式发问:“最近,你有嗑’药’么?”

病人一听完,脸色难看,继而坐直身子。

“我演出时,偶尔吃点。”

医师饶有兴致地盯住了眼前这个药瘾君子。

“嗑’药’导致内分泌失调,失眠,甚至’异物’恐惧症状,” 医师严肃地应答了病人,“你摊上了严重的失眠症,甚至有臆想,以及幻觉。”

他对病人投以冷笑。

“你必须承认错误,不要过多争执,也不要抱着任何奢望说服我给你开致幻药之类的,”医师斩钉截铁说——

“我可没这药!”

病人折服医师的犀利观察能力,他一点也不善于与坐在面前的满腹经纶的家伙辩论症结。他尝试到了败北的滋味。

每次医师与女人说起了这位怪异的失眠病人“8点半”时她表现得一点也不震惊反而认为正常不过。她说恋人死之前大概就是这样,失眠一直困扰着他,每天晚上7点对着电视机呆坐到凌晨两点才睡,直到某天烧死了自己才解脱失眠的罪名。女人还喜欢无休止地谈论一个遥远的话题——热衷讨论热带鱼的颜色,她认为蓝色是甜蜜的声音,不是其他任何一种颜色,甚至关于表情的,气氛的。

“去年我在某本天文杂志看过一则报道来着,说太阳的血的颜色是蓝色的。”女人说道。

“我认为太阳的血是红色的。”

“没错,嗬哈。”

女人开始露出了苟同的讥笑继而将目光落在水缸,抽着薄荷烟。

“我喜欢问一些你永远不能解答的问题。”她继续说道。

“人类的先祖是什么演变而来的?”

女人将烟灰弹在烟灰缸。

“一条鱼,或者很多条鱼。”医师则不假思索地应答。

“你这是即兴发话嘛?”

“不,远古的土地是浩瀚海洋时,只有鱼类。”

“鱼类进化成了我们吗,我该替你难过啊,”女人露出了满脸悲伤的表情,“鱼,可真丑!尤其是它们的嘴巴。”

女人将薄荷烟熄灭了。

或是总在最深的夜里,她打来了电话告诉医师一个正在播放的荒唐的电视节目,现在他让女人重新获取了不孤独的快感,找到一个足够聊无趣话题的异性朋友。

他接到了老男人打来的电话,声音沙哑,似砂纸磨过,可能接听话筒出了点问题让他的发声不可思议地难听。他的病是小菜一碟,连缺乏想像力的医师都能够想像得到他的人生重新点燃了快乐之焰。医师又去了一趟东山廟禾街的十号街,他闻不到异味,那种弥散着鱼腥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换做焊铁的金属臭味。于是,医师不得不再次戴上浅蓝口罩。

老男人换了个新的女保姆美兰女士。大概四十来岁,喜欢微笑,麦子色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这时她正在做家务。

“我女儿来过电话,说下个月带我去趟马来西亚,看来我的好运气到了。” 老男人说完,嘴角露出了笑意。

“你女儿很孝顺!”医师恭维着应答。

“幸好多亏了美兰,她打电话说服了我女儿。”

霎时他对这位中年女保姆投以折服的眼光。

“来,先泡点茶喝。”

医师主动拿了烧水壶,走进厨房去装水,厨房收拾得干净,抽风机的油污被清理得没有了痕迹,抹布及碗碟放进消毒柜里。

“医师朋友你要喝点什么茶?”

现在他俨然成为了老男人的救命恩人。

“随意吧。”

“不,喝茶不能这么随意。”

“红茶。”

老男人拿了一罐茶叶折返回座。茶叶是马口铁盒包装的。

“原本想喝朋友送的台湾乌龙茶,但你非要喝红茶,我且顺你意了。”

用煮好的水洗了茶壶,沏茶,一泡拿来冲洗了茶杯。老男人倒了热水进去,不过10秒钟提起茶壶,于茶杯之间来回倒茶。功夫茶手法娴熟。医师拿起茶杯呷一小口,闷入喉间。

“你是广东人嘛?”

“广东潮汕人。”

“额,潮汕人每天一早就开始沏茶喝,像吃饭一样。”老男人对潮汕茶道甚为了解。

“我也喜欢喝茶,从小就开始喝了。”

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因为与他交谈时窥见了老男人因长期饮茶而牙齿落留的茶渍。

“我已经老了,感觉喝不动了,平时一个人太闷,烧了一大壶热水,喝到太阳下山也是有可能的。”

“你喝茶的时候,可能在想着什么忧心的事嘛?”

老男人又倒了一杯茶水。

“不瞒你取笑吧,我在想着自己的人生。”老男人面露难色地应答。

“上个月啊,有个老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小儿子结婚,让我去喝喜酒,我原本想去的,可这病去不了,于是拜托美兰,帮我送了2000元礼金去,现在我认为有女儿在身边多好。”

“你的老妻呢?”

“早离婚了,”他回忆着往事,“35岁那年我离开台山去了马来西亚做橡胶生意。”

“你丢下家人去的嘛?”

“不,别将我想得那么冷血啊,她可是主动要离婚的,结果隔年嫁了个在老家电力公司上班的人,衣食无忧,我就放心了,后来去马来西亚做生意,我赚到钱了,42岁回台山才娶了一个比我小很多的本乡姑娘。”

“然后呢?”

“我女儿7岁那年,她生一场大病就走了。”

老男人的双眼充满了悲戚,呆呆地看着水壶,表情显得空洞。

水壶的水再次被烧开发出“——呜——呼!”的哀鸣让老男人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了,杯里的茶已经凉透了。美兰拖完了地板,她提一桶水走进书房。

老男人站起身,将茶壶的茶叶逐一夹出,用热水洗了一遍,换成了乌龙茶。茶汤金灿,亮出人影。医师试饮,感觉茶味很好。老男人再次往茶杯注入茶水,连续喝了三杯才罢手。

医师从十号街回到家已近8点30了,“8点半”又准时登门就诊。这次头发却是染成了墨水黑,跟他戴的这副墨镜很配,简直是天生地造。

“您好医师,多有打扰!”“8点半”露出了古怪却又不可捉摸的笑意。

“你看起来好多了,大明星。”医师回敬着应答。

“最近睡眠改善了,但老是做怪梦,”接着他说出来的一席话着实让人获得了诙谐幽默感——

“长了人脑袋的鱼活在我的身体内,交配着,繁衍生殖,我听到了鱼们在血管中游动,穿过心脏抵达身体每一处角落,鱼居然在我的身体里安居乐业了,我将仅有的灵魂卖给了他们,贪婪无度每天在吞噬着我想要将我榨干为止,这就是演艺圈。”

说到这里,“8点半”的表情瞧起来着实悲戚。深色的墨镜稍微下滑,他又赶紧扶正。更荒谬可笑的是,他说鱼几乎吞噬了自己的脑袋并哭丧着脸说一些鱼开始在体内陆续死去,腐烂,居然嗅到身体也发着臭鱼的怪味。

“最近你没’嗑药’嘛?”

“仅仅一次,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帮我找到自己,”病人用手撑住下巴,“杀死我身体里的鱼吧!”

“额,关于你的病症……那种状态好比是……”医师紧皱住眉头努力寻找一些适当的词语来形容“8点半”的病症,“……好比是分不清白天,看不见黑夜一样……”

病人全然不顾他说的是否恰当又令人舒适的形容词汇,而是凝视着背后的动物标本,转移了话题。

“墙上的骨头标本到底是什么动物来着?”病人饶有兴致地问他,可能自初次来诊至今他一直对标本存有疑问。

“美洲豹子。”医师冷冷地应答。

“我以为是人的。”

病人遗憾地低下了头。

一阵沉默。

11月的天气临近冬天,南方的树叶看起来生机勃勃,绿色的树木接连一片遮盖着低矮的房屋,路过了那排听说可能是要拆迁的骑楼及旧洋楼,经由大名的房产公司欲要斥资买断地皮,对外公布说在此处筹建大型购物广场与商业住宅区,今年七月中,新闻媒体大幅报道过某些来自民间本土的文物保护机构试图竭力保留这些旧的建筑,还有众多社会志士纷纷加入请愿队列,这场顽固的抵抗持续了半年之余如今没有任何消息,迟迟没有尘埃落定。它们大多初建于民国初年时期,南洋式设计建筑,青砖红瓦,富有岭南传统风味,方寸之间足见慧光,散发着古韵,岁月沧桑。他想要是全拆了,这实在是一种罪咎,甚至成为了这座千年城池的历史遗失,莫大的耻辱。女人与他的想法保持一致,并说要租赁旧的洋楼房开设一间新的鱼店,于是他正有此意帮助她,当他快速穿过了珠光大街,一想到了这些,此时的心境逐渐豁然开朗,如同阴天转晴。

这些旧楼离草地音乐馆并不远,因为他与女人约好要去一趟草地音乐会。

从女人口中听到一则消息,摇滚明星××派人送了一丛玫瑰花及签名的ep,她沉溺于惊喜不可自拔——ep循环播放无数遍,cd机磁片几乎磨出了茧子,此时她正在听着“挪威美人鱼”,手活是摘去粘住水草的杂物。发现她的音乐口味发生了改变。医师拿着新发行的ep,仔细翻看,凝注的目光盯住了封面上的歌星,似曾认得这个人,哦,记起来了,原来是那个怀疑自己体内有鱼的家伙——“8点半”!看得出来,女人迷恋上了这位摇滚明星。攥紧cd,凑近鱼缸观摩金鱼追逐,嬉戏,气泵将空气压进水里,冒着串串气泡,青绿的水草晃动,鱼们穿梭而过,调皮地咬掉了藻草。他凝视着黑金鱼。

“我想起了一件事,上次聊到人的先祖……”医师转过身对女人说道,扯纸擦手,“我想,不可能是鱼……”

女人对这个话题似乎不再感兴趣了,冷冷地“呃”了一下,看住了玻璃水缸的金鱼吃着五颜六色的饲料。

“可能是水猴子。”他补充说道。

“我更希望是鱼。”女人这才回应了他。

女人按下cd播放机的暂停键,一本正经吃起了番木瓜。

草地音乐会在下午五点开幕。请来的嘉宾是刚出了ep专辑的摇滚明星××。草地音乐组办方的偶然安排确实让女人出乎意料。而他的出场引起了不少的骚动,他戴了深色的墨镜,着了件皮夹克,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像傲慢自大的野公鸭,左右摇摆……

医师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只是个患上失眠症的可怜虫,换了一副华丽的硬壳而不会改变乞求摆脱药瘾依赖的瘾君子。他对那人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偏见及嫉恨。他想冲上台撕了他的假面具,接着将摇滚明星××的虚伪做作放聚光灯之下让众人瞧瞧眼前这位伪装伟大的嗑药病人。威廉﹒莎士比亚式哲学有如一说,圣人们都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凶恶的动物,内心住着蓝的巨大的噬人鱼也是一件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现在,他就是这样一条鱼。周围响起了鼓掌声,一女孩双手捧住玫瑰花走上舞台献给了摇滚明星××,全场哗然。女人也在鼓掌,继而则像旁人一样欢笑着挤上了舞台跟摇滚明星××合照。草地音乐会结束,驱车回店,女人坐在车里,手拿着拍立得合照啧啧赞叹,炫耀着助理送的两张×××圣诞演唱会门票。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长兴街四横路的交叉路口于是借口探望病人,放下了她。

初冬的冷意从天降落,医师耸着肩膀,双手紧攥,沿着走廊疾行。

入冬以来他首次尝到了失眠的痛楚,像游鱼一样睁着不知疲倦的双眼看住了天花板,玻璃窗的树影于风里摇曳摆动犹如来自地狱恶魔的利爪子惨烈地撕扯着某种动物的活体,睡到三更半夜感觉到寒冷,可是全屋打开暖气也无法阻止这样莫名其妙的冷,阵阵袭来,而那个很多年未曾见过的恶梦又浮现了,梦魇一直困扰自己,他坐在地板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忍不住哭泣起来。他感觉自己是个当初被世界遗弃了的孤儿——不管父亲如何受罪,他认为自己的性格缺陷来源于父亲内心的懦弱,无法原谅他以吞食毒豚鱼而自杀的事实,无法原谅他的自私,以及他的抵抗丑恶世界的方式。他怀着悲戚走下了床,赤着脚,径直走到了杂物室,死去的女人宛若一条被剥光了皮肤的热带鱼,干瘦蜡白,此时的她却说不出任何言语来安抚满脸悲戚的医师,女人妆容瞧上去并没先前的鲜艳了,眼影变淡,头发开始出现了松蓬的恶象,一小撮头发脱落在容器底,于是萌生了改天将其转移到私人诊所的念头,他缓慢地撕走了女人脸颊透明的皮膜,拭擦干净,重新帮她化了生前最喜欢的浓妆。可见,他甚为迷恋她的尊容。

上次与老男人道别之后,大概隔了一个月,医师收到了从马来西亚邮寄过来的包裹。

——这是他亲自送的干果,拎在手中,沉甸甸的,里头还夹着相片,相片中老男人与他的女儿站在一栋红色的小洋楼旁边,他露出的笑容着实让人不可质疑地投以羡慕之情,他的女儿笑得灿烂,微露皓齿,波浪状烫发,颈部戴着一条蛇形银饰穿了深蓝色的v开领花碎裙子,左手搭在父亲肩上。就在这一刹那之间,医师似乎感觉到了微妙的家庭温暖及父爱。

当天,报纸及电视台皆突然发了一则讣告: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下午四点。摇滚明星××在×××公寓因过量服用药物而猝亡。×××圣诞演唱会暂取消,深表抱歉。

与此同时,一则天大的好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坐落珠光大街的骑楼及老洋楼建筑保留不变并允许用作租赁商业使用。

让人难以抉择心情的好坏,而当坐在副驾驶位的女人听见了电台的讣告,她凄厉大哭,医师感觉这是一个多么彷徨空洞的夜晚,漆黑且没有风但将充满着新的期待,他又想起了约翰.列侬,认为一九八零年跟今晚同样是个漆黑的年代,甚至正处于濒死的状态。

为了安抚失去伟大偶像的女人,医师决议用食欲来替代哀伤——驱车载着她去了牛津寿司店。

等鱼刺身上席,女人立即夹了带有血丝的三文鱼蘸了瓷碟里的生抽塞进嘴里,慢慢地蠕动着嘴巴。一言不发。女人吞了好多鱼刺身。医师莫名其妙地盯着她一上一下蠕动的红嘴唇,想到了水缸里的红金鱼。他吃进一口蘸了芥末的鱼刺身,饶有兴致地嚼着。两人的眼神碰在一块儿接着意会地看住了彼此,笑颜顿开。

前来寿司店吃鱼生的人,越来越多了。这时,女人的世界开始充满了大海的深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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