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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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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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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乡

这个初春与往常的初春一样湿冷。广州一贯保持着这样的天气。秋田已经习惯了南方潮湿多雨的季节,她就像某一种高级动物的子宫,潮湿而黏糊,人群是椭圆形的输送营养液的细胞,五颜六色的,排列成了拥挤的队伍,一个个的,向前流动着。走在寂寥的街道,他竖起风衣的衣领径直往那个春节少人光顾的肉菜市场走去。作为鸟类研究员的秋田没有归家与家人共度春节之欢。站在中山路斑马线,绿灯一亮,疾步拔腿穿行而过。

城市总是缺少点什么,冷漠,空洞,又寡言无语,仿佛多变的天气惟有过节时才暖和起来。中途迎面走来了个双手捧着一棵乌梅的中年女人,擦肩而过,点头露出笑容并用粤语向他打了“新年好”的招呼。

肉菜市场靠近鲜果批发城,前来买菜的基本是提着红绿袋子的家庭主妇,与卖者讨价还价希望从中讨个欢心的悭钱价格。秋田不擅长讲价可是挑选食材的眼光却万中无一,番茄软塌塌像个软柿子的不能买,根茎发黄的香麦菜用不着讯问价格,捏起来软糯的冻豆腐一律莫考虑,夹杂了绿豆芽的黄豆芽勿买,闻起来硫磺味的蘑菇更是劣选,不吃反季节的蔬菜是必然的挑剔口味……等等,诸如此类,初春应该买些茨菰或者鲜木菇的,他心想着走向了菜摊,摊主是个穿着节日喜庆红羊衫的妇人,左眉末梢长了一粒拇指大的朱胎痣,戴着蓝口罩,围了花纹围巾,斯文得体。等她称好了菜,秋田弯腰盯着电子秤,见眼前的顾客迟疑了,女人露出来温和的微笑,于是她又捏起几根生菜放进袋里掂了几下。

还没来得及等待温和的微笑消失,秋田迅速付钱拎起了菜袋子飞快地离开,继而穿梭禽鸟肉铺之间,因为禽流感的警戒还没解除,现在少人围摊询问家禽生肉之事,也不敢购买生鸡肉,很多大中型鸡场一天就处理了超过几十万或百万只死的或活的鸡,让大量肉鸡惨遭“灭门之灾”的禽流感病毒的自然宿主实则是野鸟,“城里人就系命贵肉娇,”男人双手张罗着劏鸡活并嚅动嘴皮说道,“广东人啊就系钟意食鸡……我食斋嘎,今日一早就去仁威庙,烧香拜佛……”秋田出神地盯着他熟练地处理生鸡,一刀下去,将头及颈切掉,露出来了鲜红的嫩肉,剔净脏器,取其丢塑料袋里,劏鸡过程干净利索,秋田付款拎鸡,他迈开了步伐远离了肉摊。

——落镬煮鸡时开大火就没事啦后生仔一定要记得啊!那话痨男人努力地踮着脚尖,拉长了喊话。

贩卖青口贝及花螺的老板是广东湛江人,他蓄着浓密的胡须,戴了灰棉帽子,捏着一根香烟,手指甲被烟熏成了咖啡黄色,喷出来的香烟与冷气混合一块儿。秋田已经是他的常客了。旁边站着个老太婆,左耳戴着金镯子,她在挑青口贝,挑得很慢,那贝捏在手里透过老花镜片仔细地察看,双目瞪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住了那只贝,“啊婆睇乜嘢呢,没虫嘎!食咗啊,长命百岁——”他专登拉长了声调,露出了满口烟垢的牙齿,笑嘻嘻地,“——我嗰青口贝啊都系从湛江发货,新鲜,又便,抵食……”老板又朝着人群大声喊话,唾液喷溅,此时有人赶紧捂住了鼻子。秋田马马虎虎地买好了菜,拎着食材,沿着那条种满了九里香的小巷慢走,社区的路空荡荡的,少人路过,平常热闹的小巷总是挤着机灵的小孩子玩皮球。

匆匆收起了碗筷及饭台上的鸡骨头,瞅了下电饭锅,有半碗剩饭,生抽没有蘸完剩了半碟子,皆打包塞进冰箱里了——因为“浪费食物的人都该下地狱,”秋田揣了本书坐在沙发,正琢磨着春节聚会。原本不去无妨的,可是答应了那位同事k突然又找了理由推卸,这样不大好,“一贫如洗的人没资格嫌弃,”他心想着还是赴约为妙,况且也找不着好的推卸借口。这是广州民间鸟类研究圈子发起的新春AA制聚会,皆为没有回家过年的人的聚会,主要是喝酒、叙旧、唱k、玩狼人杀……还有私人电影,可是观看的人并不多。

广州的初春潮湿而又冷冰,加之下过了零星碎雨,街道更是增添了冷意,“啊哧!”他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故而缩紧脖子啰嗦一下,鼻涕直流,用手一摸,是黏糊糊的!不远处的淘金路青年酒吧正发着幽幽的蓝绿光芒。聚会刚开始不久,秋田来得正合时宜,推门是人头攒动,他找了座位与认识的人打招呼。

“春光一刻值千金啊……哟哟,那个谁啊还在看春晚,换台——”那人转过头来,说话的人则立马改变了语气,“……王亥先生啊,好久不见,没事儿!随意就好——”有幸见着了女店主,是辽宁人,操着一副大嗓门说出了一番伤气氛的话来,“我先敬一杯……”她举着酒杯,仰头,一口闷下,“祝大家玩得开心!”可是她话头一转气氛又变得和睦起来了,碰杯的人继续喝着啤酒,贪杯的人个个红着脸吐着酒气,高声呦喝,摇着骰子,只有玩牌的人显得斯文……大家似乎忘记了烦恼,香烟四处漂动,从东座飞向西座,然后拐了个弯落在南座……同事k可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被友人拉着去玩桌游了。秋田时不时抬起头来瞥了他几下,一连灌了几杯鸡尾酒下肚,这酒可不是闹着玩的,头着实有点昏糊糊的。不胜酒力的人大多如此。放电影的那是一台1997年挪威出产的老电视机,外扩的音响,听起来效果不算太差,这时“1997挪威老电视机”播放的港片泄露男女关系的暧昧——当年帅气迷人的金城武偶尔遇见了“红发女郎”林青霞,俩人呆在旅馆,这是《重庆森林》的桥段,未删减版,他看过不下十遍了,第九遍记忆深刻,是与女友菊美看的,俩人窝在公寓里一边看电影一边吃着用盐水浸泡过的菠萝,味道挺不错的,包括暧昧的回忆。片里的“红发女郎”双唇永远是红艳的,那双漂亮的高跟鞋有些脏,印度阿三骗走了她的钱及一箱子海洛因,她一个人无依无靠奔走香港旺角街头就像没有脚丫的候鸟,兜里揣着手枪,在夜色中狂奔,寻找着那些可恶的印度阿三骗子……

借着酒意,恍惚之中等“红发女郎”的身影晃动着消失于屏幕,迎面走来个染着栗红色头发的女人,这人似乎是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此刻在孤寂中降落没有时间落差,刚好“红发女郎”出现时,这女人看上去有些像越南人,为了试探女人是否真实,于是他伸出手来摸着她细滑的脸,是烫热的!带着阿凡林一样的润滑,或者女方出于包容,而他没有被赏赐巴掌。女人一脸惊异,用力地拿开了他的手。秋田开始酒醒了连说好几个对不起。春天可真是个搭讪的好时节。女人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手里拿着啤酒。他喉咙干得发慌,开始口渴了。

“帮我倒杯柠檬水吧,我头还昏着……”刚碰面他就指派女人帮她倒水。他最喜欢柠檬的味道了。

女人放下了啤酒,扭动着臀部,走向柜台。周围的人在他看来就像一个个摆放在方形盒子里的木玩偶,各自说着话,表情愉悦,充满了迷幻的色彩,木玩偶们有着自己的表达方式及不可熄灭的念头。而自己则是个统治着玩偶们的国王,为所欲为……直到灌光了手里的柠檬水时他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了,朦胧意识从木玩偶王国幻想逐渐苏醒过来了。

“要我说啊你肯定喝了不少……”她开始说话了。

仔细查看女人,那是一张精致的轮廓分明的脸,鼻子高挺。

她时不时瞄了几下眼前的人,聊天不尽投入。他嗅见了女人的发香——那是紫罗兰味,他又想起了金城武及“金发女郎”,女人举杯开始小口地喝着啤酒,又瞄着人群,瞧似苦闷。

“咱们谈论一下鸟吧。”

一听了他说的“鸟”,女人突然大笑了起来。

等笑完才发问道,“——噢,鸟啊,什么鸟?”转而一脸疑惑,她又追问,“是在天空飞的鸟,还是裤裆里的那只鸟?”

女人又露出了浅笑,那笑颜带着暧昧,尔后,点上了薄荷烟,悠哉地抽着。

“我研究鸟类的。”

“我第一次遇见了研究鸟类的人,这还真的是个意外呢,”俩人握手言幸,“不过,说起了鸟,我小时候养过一只云雀的,在鸟笼里跳上跳下的,就像动物园顽皮的劣猴……”一说完她将烟吐在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薄荷味。

“后来啊那鸟被花猫叼走了!”

女人忽然露出了悲戚的脸容,“可能死了,”她淡淡地说出了这么一个结局。

“这还真是一件悲伤的往事。”

女人沉默凝视着秋田的脸颊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紧又松弛开来,眼里泛着暧昧的光亮——她硬拉着秋田去唱k。同事k不见了人影,估计被灌醉了酒跑到洗手间扣喉咙去了,这可是快速解酒的妙招。

秋田则将麦可风递给了女人,自己走到旁边的长椅子坐下。她唱的是《 青春花》,眼睛眨啊眨,投入了歌唱,他一边仔细地听着一边不自觉地想着刚才那只被花猫叼走的鸟后来真正的命运如何了……唱到了一半,俩人被起哄着的人拉去喝啤酒,歌不唱了,女人拉着秋田加入狂欢,再次陷入了鸡尾酒的包围圈里,意识又进入了木玩偶国王的混沌幻想里……当凌晨11点59分59秒闪过, 在人们的倒数的欢呼声中新的一年2016年到来了。

要不是与女人互相搀扶着走在街道,他一定醉倒在某个旮旯呕吐着喝下去的寂寞!酒水尚在胃里荡漾,随着胃部的生理收缩,扩张,带着酒气的排泄物泻在墙角,而从嘴里喷泻出来的是黄绿交加,色彩斑驳,黄的是没消化完的蔬果,痉挛袭中某根神经,胃开始有点发痛,逐渐形成了一股难以抑制的疼痛,路上闪着红绿车灯的车辆擦身而过,喷出的尾汽变为了白雾。随着夜深,秋田感觉越加寒冷了,行走如同陷入了南极洲的冰坟,女人索性坐倒在天桥底下,双眼惺忪,朱唇喘气,俩人拥抱着,互相取暖,秋田的尿意来了只得起身拉开裤链,他抬起头来看天空时感觉自己爬出了冰坟,折返又坐了下来,浓郁的睡意袭来,头脑像是填满了铅水,不听使唤,因喝了太多的鸡尾酒而手脚麻木蜷曲且不能伸张,靠近她,试探着碰了几下身边的女人,不知何时她睡着了,他摇了几下女人,看样子醒不过来了,他想不可能就这么一直睡到了天亮,又冷又湿的天气简直要人命!于是截了一辆的士,司机载着醉酒的男女往他住的公寓奔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还穿着昨晚穿的衣衫,他闻到了异味——那是酒发酵之后的酸臭味,熏得整个卧室都是臭烘烘的。

而那女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来,反而顺手牵羊拎走了荷包里的钱及冰箱里的酸奶。秋田满脑子勾勒着昨晚那个女人的模样,打了电话给同事k,他说不认识那人,可能是专门混局讹人钱财的“女鬼”。

之所以喜欢研究鸟类,起初是源自那个专门提供全球鸟类资讯搜索的网站(globalbirdcollect.com.org),据闻网站的创始人之一是华裔人士,为此其中收录的鸟类资讯也有来自中国(确切来说应该是中国的南方),而自己研究的对象刚好是春秋季迁徙的候鸟,他更喜欢跟随着鸟类专家学者跋涉田间,林地,穴洞,及海边,游山玩水,记录大自然的色彩,他在这个网站开设的田野专栏访问人数超过了百万人次。

转眼间到了三月,回南天刚过,天气还是有点冷。根据新闻报道本市的禽流感疫情得到了遏止,没有发现新的感染病例,少量禽鸟市场开始恢复了生鸡肉售卖。

科研组签署了新的鸟类科研项目,这是与市卫委合作的政企项目,秋田作为外遣防空港的科研成员而兴奋不已,为了表示一路顺风,单位特意安排了一伙人去了素菜火锅店,洗尘饯行。

去的那天秋田再次细细地检查了行李箱,大巴士沿着西部高速往广西防空港驶去,路上见着的杉木长得浓郁苍绿,尤其是在春雨过后,枯木一下子全焕发了生机,绿的枝芽挂满了树桠,似乎在眼里逐渐长成了粗大的树枝。经过徐闻时他想到了住在乡下的继父,天一早他先煮好了早饭,然后挑着渔网及木浆出海,那是放了零星咸鱼片及葱花的热粥,打鱼谋生成为了乡里人的渔捕作业。

这里毗邻越南,夜晚走上街头悠晃,通常见到了十几个越南姑娘向街头的男人派卡片,她们穿着彩色的薄衫和小短裙,露出双肩,这是别样的街头风尘景致,实际上卡片就是高级野味店的菜谱,这是激发或增强男人性欲的秘方,吃野味被认为是一种招揽旅游的生意,有钱人的特殊猎食方式,不仅彰显有钱的身份,而且增加地位厚度,带来好运,通常高级野味店里的玻璃柜前面站着一排列成队的越南女人,她们妙曼婀娜,食客可以任意精挑细选,试试食用了野味大餐之后的效果如何;羊狗肉店随处可见,还有专售烤老鼠的肉铺……

因为水土不服,他来到海边小镇没过几天就长了红疹,第一次发现了小镇的异样,那是买皮疹药膏时在药房的墙上见着了油漆喷洒的“金山银土、奸商滚出!”的醒目标语,充满了愤怒及不满的标语说明了这里曾经发生过不小的土地纠纷案件。

现在日常工作是每周定时去海边观测候鸟,回来住所撰写报告,然后传输回来科研小组。这天秋田又在海边晃荡,手揣相机及仪器,看着那群候鸟落栖海边的红岩上,于是轻步跟着去了,鸟们觅食,尖叫,继而飞上半空,又落下了。不远处,他见到了几个形似工人的家伙在炼油厂附近拣烂铁,有个蹲在海滩的女子加入了队列。他站立原地,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那几个陌生人。秋田见那女的走近了,才发现有点眼熟,那是房东莲姨的女儿啊榕,便上前询问了她关于炼油厂的事情。

她说,开炼油厂那家伙害人不浅,昧着良心做事,排出的污水是乌黑的,这里的空气也被污染了,后来在镇民的投诉及暴力反抗之下,被环保局责令整改,拆迁了。

她微抬起左手瞄了一眼手表,说道,“我得去鸟市场逛逛,今天运气不好,铁皮被别人拣光了……”于是啊榕起身欲走。

当初来这里,秋田被安排住进了民宿,楼下的房东是个女人,大家亲切地叫她“莲姨”,听说是个越南人,这所民宿较为有特色,阳台都种着越南薄荷盆栽,房间哪里都挂着一只乌鸦的画像,故称为“鸦巢民宿”。

期间还收到了从老家徐闻邮寄过来的咸鱼干,于是将其拿回住所之后拆掉了纸盒包装,一阵熟悉的新鲜咸鱼味弥散开来。秋田带着咸鱼干去了二楼作客。莲姨对他的薄礼表示惊喜,中午要他留下来吃饭,于是遵命就是了,她带了微笑便忙着去准备饭菜。从冰柜里拿出来了保鲜膜裹好的猪肉,将芹菜从清水捞出,摘去了根部及绿叶……她小心翼翼地从袋里拿出了咸鱼干泡在瓷盘里,那鱼干落入水里不过一刻钟就柔软得像挤完了的牙膏壳,鱼嘴微微张开,渴望与人发生对话,鱼眼珠凸露,鱼鳞的盐粒沁透到水里,紧实的肉变得柔软。

“这边靠近大海,土壤不够肥沃,我们种的椰菜长得也不好,被野鸟吃过,叶子皱巴巴的,炒时要多放油。”莲姨在厨房忙着,与秋田聊天。

“现在的菜很贵吧?”

“贵啊,又不好。”她慢悠悠切着菜,又将切碎的椰菜装入碗里。

咸鱼干切成了细细的条状,上面散了碎的豆豉和蒜蓉,搁上蒸锅,等煮熟揭开了锅盖,满屋子充溢着诱人的鱼香,只见莲姨伸出木筷夹了几块咸鱼干放在花纹盘子里,想喂给那笼里的乌鸦吃。这乌鸦的进食时间与主人如出一辙。即使平常打理民宿,莲姨必会顾及照料好它,不让乌鸦有三长两短。

这只乌鸦是她的早死丈夫李枭栋养大的,人一走也舍不得丢掉它,于是接着饲养就是了,一个人拉扯女儿李榕,她念完了中技就当上了保护稽查员,那是民间联合发起的珍稀动物保护机构,听说编制人员已达四十多人了,李榕几乎每天奔走在肉菜市场,看见珍稀的野生动物买走放生,前天她与几个越南人吵架,差点引火上身,为之提心吊胆。莲姨打开了鸟笼的门,欲将乌鸦放出来喂食,可能是胆怯怕生的缘故,可是这鸟不仅不买账,而且还畏缩在鸟笼角落。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这天是周六,骑着电动车去了小镇那个脏乱的肉菜市场,这里每天都有骑着三轮车的鸟贩来收购猎捕的禽鸟及少见的野生动物,听说很多则是不明来历的野味。那群人一副凶极恶煞,一双鹰般犀利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刚来的外地人,按照行规,他们不允许这些人多管闲事,其中一人尾随其身后,无论走到哪里秋田都像是被监控的对象。

卖野味的档铺一字排开,明码标价的招牌红漆刺目,水泥地面污水横流,破旧的水龙头漏着水,冲刷着下水道,那里堆着丢弃的禽鸟毛羽及内脏,锈迹斑斑的铁笼子装着不知来源的禽鸟,四周则充满了她们的鸣泣……忍着臭气熏天,疾走,人群汹涌而至,那些被屠宰的野味尸体被放置在肮脏的角落,任顾客随意翻看。这些人基本是携带着猎奇心理,“壮阳”,“滋补”,“美颜”,及“治性病”的商业目的来寻找野味。他们大多还是来自外地的买主或商贩。其中包括了越南人。这时上演了习以为常的屠杀闹剧——穿着长羊毛衫的中年男人正在屠杀鸷鸟,外边围了一圈人,还有个矮男子同伙站在旁边附和解说,这是前几天活捉回来的野鸷鸟,鸟笼中的鸟们哆嗦着缩进角落,好似被贩卖的非洲黑奴那样露出了卑微的惊恐,杀鸟取乐开始了,只见那男人持着一字刀,在日光之下弯形刃口泛着不善意的亮光,裂兔嘴稍微裂开,微笑着,刀子往下切割而划开了那鸟的喉咙,鸟头在半空乱舞,依然连着筋肉没有切开,血顿时喷泻而出,将那人的衣衫染成了红色,脸颊也是,“操!狗娘养的……”那人怒骂着赶紧弹开,找毛巾擦脸,鸟的血落在潮湿的水洼处,水变成了血红,此刻鸟的嘴巴被细绳绑住了,一声不吭,凄惨的眼神直直盯住了拿刀子的屠夫,他的脸倒映在鸟瞳孔里充满了影像交集的美感。

李榕及一行人嚷嚷着跑过来阻止杀鸟的男人,快疾夺过了他手里的屠刀而顺带踹了那人两脚,中年男子“——哎呦!”一下应声倒地,半咧着嘴,嗥叫着,踉跄着,想要夺回刀把,她又从腰间拔出来了警棍,双方互相对峙着,男人发起了攻击,只见她持着警棍一顿殴击,男人的嘴角及鼻子同时生出了漂亮的红花来,整个人瘫倒在鸟笼旁边,痛苦呻吟……她的左手被刀尖划出了伤痕,鸷鸟惊吓得躲在角落,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致侧着脑袋,双眼流露出来了不可思议的好奇……而此时鸟贩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急忙驾车而去,远处几条大汉怕闹出了人命于是往这边跑来夹起了他,拖走了,一阵脚步声起起落落,一下子不见了人影,围观的人也散去了。 没人想要惹事生非,肉菜市场逐渐恢复了平静。

“真是个捣乱的女疯子!”其中一个大汉张嘴朝地上吐了口水,离开了。

她应答着说道,“这是公务执法……不拘捕你们已经给足了面子……你们这群不法贩徒就喜欢知法犯法……”

这行人开始收拾家伙,决定将野鸷鸟放归野外。

这场不大不小的抢救野生动物的争执着实让秋田大开眼界。

“这里的人有打鸟的霰弹枪,很可怕的,你可别招惹他们啊,搞不好会要了你的命……”医生警示着李榕说道,“你爸可是个大人物,你像他那样犟,死都不怕,我真搞不懂你们父女俩,到底为了什么总喜欢惹是生非,不要老被别人打得像猪头那样才找我疗伤……”

“你说的‛烙铁’是谁?”秋田问他说道。

“就是那个开炼油厂的老板啊,他爸为了阻止炼油厂扩张,趁着风大纵火烧了那厂子,那些家伙来报复,铁棒都用上场了……你想想啊简直是丧失人性……”

等医生慢条斯理地包扎好了伤口之后,李榕颜露不乐,抚着布扎的伤口,独自走了出去,踩响了摩托车,骑上,开走了。

“后来被打的那人,怎么啦?”秋田饶有兴致地问道。

“那人送进医院,没过多久就离世了……”医生一边收拾着消过毒的棉球一边唠叨说道,“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的妙手啊,不一定能回春的……”

秋田听完,心情异常沉重,没有尾随李榕,而是去了海边继续看望那群刚认识不久的新朋友。

那群中华红脚鲣鸟栖落在突兀的岩石上,那片岩石靠近海湾,有海鱼从那里游过,一般情况下,候鸟是可以靠这些鱼来填饥的,渡过迁徙期。远远望去,那鸟正在觅食,时不时飞进海湾,以迅猛的姿势,激速地一头扎入海水,捕获海鱼,又飞上了半空落在岩石上,场景显得非常有趣,等它们吃饱之后就开始上路,进行短距离的迁徙。趁着鸟们吃中午饭的时间,秋田识趣离开,去了海边遛达。

没有人来捡铁皮,亦见不着观光的游客。

他见着一群家伙正在布置渔网,张罗着拉开来,呈挂在墙壁的巨大银幕。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秋田疑惑地问话。

可是,隔了许久也没有人搭理他,这些人只顾着张罗着布置渔网。

“捕鸟啊!”那个叼着香烟的麻子脸老头笑着对他说道。

秋田环视四处,没有发现有鸟,又问他说道,“哪里来的鸟啊?”

“——喏!”他用手指着落在远处岩石上的中华红脚鲣鸟,“就在那边啊,看见了没,好多鸟呢,能卖得不少的钞票啊……”他紧咬着牙关,用力架起了巨大的渔网。

秋田的心间顿时涌现出来了愤恨。

“我好像经常看见你在这里闲逛……”那老头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是个来度假的游客……”

“额,原来是游客啊,这里的高级野味店不错的,还有越南姑娘,可以试试……不过,我能介绍几个给你呀……”老头满脸猥琐,说完了这话,惹得同伙们发出了阵阵淫荡的笑声。

接下来应当如何做,他胸有成竹,于是趁着捕鸟的人忙活,秋田快步离开了他们径直往岩石疾走而去——带着他的满怀愤恨,及莫名其妙的勇气,他突然奔跑起来,踩着柔软的沙子。

越来越靠近岩石了,隔着海湾,秋田掂量着,试着拿起了石块,则用尽全力往岩石丢了过去,鸟们全被惊飞起来了,它们尖叫着往上空飞腾而起,开始群徙,一群接着一群如同大海的游鱼,前后排成了纵列队伍,沿着波浪形的路线翱翔……他不停地往岩石丢小石块,就像个上了发条的人偶,石块打在岩石上则像是敲响了逃命的警钟,尔后落进水里溅起了水花,让他不可言状的快感汹涌袭来,鸟们全飞走了,他大笑着,与海浪冲击岩石发出的喧嚣一样地狂妄,等秋田丢出了手里最后一块石头,他骑上了电动车,落荒而逃……

那群捕鸟的人似乎觉察到了异样,见他如此卖力地驱赶鸟群就一下子明白怎么回事了,于是赶紧放下了手活,终究是露出了凶神恶煞般的样貌,怒骂着,三五成群往秋田逃跑的方向奔去,可是追击太迟了。

余晖之中海边仅留落了巨大的渔网,以及凌乱的脚印。

他大汗淋漓地推着电动车跑回到了住所,立马放下相机,待整个人冷静下来才想起了女青年李榕。上次在肉菜市场,她是为了救鸷鸟而搏击受伤的,今天要不是逃跑得早些,那群粗鲁凶恶的下里巴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纵石驱鸟的妄举。这时,有人敲门了,他按开木盖,门外就是她。

“为了上次的事情,我应当感谢你才对,这些是本地出产的水果,给你尝尝……”她放下了一兜水果,往单人旧沙发坐下。

“怎么……你喜欢推着电动车去跑步的嘛?”她露出了嘻笑地问道。

“没呢,刚从海边回来啊,没电了,走得真累……”

“刚才我站阳台上,见你一路推着车,跑着回来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嘛?”

“确实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秋田灌完了杯中的水,“我在海边救了一群红脚鲣鸟,因为有人试图捕捉它们,结果被那些人暴追……”

女青年听完了他的叙述,目瞪口呆。

“那群家伙有伤着你了么?”

“没啊,幸好我逃得快……”秋田大笑了起来。

他为自己的侥幸而感到愉悦。

”你还真够疯的,若果被逮着了,至少打个半死啊!”女青年的眼神流露出了惊惶,“据我们所知,那群人可能混杂了越南人,都是贪图小利的人,根据鲣鸟集群的浅海湾来寻找鱼群,下渔网将鸟的食物掠夺走了之后,一来巧妙地利用了鲣鸟,最后是捕杀它们,要么卖给非法鸟贩,要么晒成了鸟腊肉卖给饭店做菜……”

“太残忍了!”

“何止残忍啊,简直是丧尽天良,每年都有好多鲣鸟死在他们手里。”

“本地鸟类保护单位不去干涉嘛?”

“管是管的,但事实上并非你所说的那样,不是说管就管的……最后,靠的还是我们这些民间保护机构。”

正谈着这事,莲姨突然出现在门口了,神情紧张,愁云莫展,她用手势示意着李榕出来谈话。俩人交耳一会儿,她又走下了楼,迈着沉重的步子。

“刚才听我妈说,麻子脸李钩华带着两人,亲自找上门来了,这些可是一群不可原谅的恶人!”

“然后呢?”

“我让我妈说你不住这里,不然他们冲上来我可招架不住,何况阿妈也受不了这样的惊吓……”李榕紧皱着眉头说道。

“那群人认为你轰走了鸟,弄飞了他们的票子,找你算账来着。”她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话。

秋田凝视着此刻凶险的处境,面露难色,囔囔自语,“我要立即走人不可了……”

“嗯,你得罪的可是最凶狠的人渣,不如这样吧,明天早上5点我用摩托车抄小路,送你去火车站……问题不大,那路,我可熟着呢……”说到这里,女青年故作沉思,又道,“现在你收拾好行李,明天离开这里,别呆了……”

她一说完,起身,走下楼时甩了下左手,从嘴角囔囔吐字,“你也是个爱惹是非的家伙!”

或许,这是秋田的人生最难忘记的时刻了,他一夜没合眼,望着漆黑夜空那闪烁不定的星辰,想起了岩石上的红脚鲣鸟,满脸凶煞的鸟贩,屠鸟的男人,可恶的捕鸟人……

等睡到凌晨5点,迷糊之中突然听见了门外响起摩托车“哒哒哒”的响声,赶紧起身,提着沉重的行旅箱子,疾走出来,开始了逃路之旅。

春天的树木苍郁,绿意笼罩,长在小路旁边的野苍茨却见不着半点绿色,黑乎乎的。天空中尚有冷意,降落下来,冷意包裹着茫茫荒野,行人。摩托车在春风沉醉的夜色里快速穿行,路灯还没熄灭,摩托车火速越过了山岭,秋田咬住牙关啰嗦了几下,春天的风还是有点冷,他下意识拉紧了皱巴的衣襟,赶忙将大衣裹得更紧了,然后摸了下红扑扑的鼻子,是冻的,于是双臂更加搂紧了李榕。

大风掠过了站立路边的杉木树,绿枝摇曳,冷的风又从头盔的细缝处悄然无声地入侵,他感觉脸也是冷的,失去往日的温热及知觉,宛若结了冰霜,他又像是回到了期望已久的故乡,有纯净的透明的风从海上吹来,夹带着盐分和潮润的水汽,吹拂着世事无常,这就是风的故乡了。

天色开始亮了,云朵似乎被什么缓慢地撑开来了,露出一道明亮的白光——那是含糊不清的阳光,混合着暧昧的水汽,光线从四面八方笼罩,投射,来海滨小镇趋近三个月了,秋田还是第一次见着了动人心扉的日出。美好事物总是在不经意之间遇见。

“——太阳出来了……”他喃喃自语着道。

秋田可怕的睡意来袭,他眯着双眼从细缝似乎瞥见了云朵深处藏着一群黑色的大鸟迎空而来,如同黑的墨水。纷纷降落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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