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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我添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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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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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园子

父母住的小区紧邻学校,是我婶娘单位的教职楼,曾经地处城乡结合部。当年校领导为了照顾教职工,在学校院墙外盖了两栋六层楼,对内出售。那时楼市还未火热,炒房人不多,买房者基本是刚需。校内员工购房积极性不高,房子有余,婶娘就想办法,帮无房刚毕业留城的大弟,买了一套二楼。不久后,父母搬来和大弟同居,一晃安家在此二十多年。

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耕田种地几十年。初到城里时,我们姊妹刚成家不久,收入低经济拮据,无力顾及父母的生活。母亲就在学校门口的街道上,摆了个小地摊,卖些纸笔,女生头饰,小零嘴类的玩意,挣点菜钱。刚开始,父亲脸皮薄,不好意思蹲在路边叫卖,母亲就叨唠着自己出摊。从早守到晚,有个几块钱的收入,都欢喜的不得了。时间一长,父亲习惯后,开始帮母亲守摊,母亲得空就在离家不远的一条沟河边,开荒种菜,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苦熬。

那时我年轻工作忙孩子小,很难体会父母初入城里的辛酸。只是周末节假日去看望他们时,总会瞧见一袋袋的廉价小商品,堆在阳台角落。也不知他们是如何转乘几趟公交,从汉正街一点点搬运回家的。厨房里总会有母亲,从河边菜地摘回的一小把新鲜蔬菜。记得有天早晨,我带儿子回家,刚好父亲出门摆摊,趁学生上学赶做生意。儿子要和爷爷一起,于是父亲一手牵孩子,一手拎大蛇皮袋,出门摆摊。我则跟着母亲去河边菜地,帮忙浇水。那是我第一次去母亲在城里的菜地,平时只是听她谈起,没时间眼见,见过后至今难望。

随着母亲来到一处斜长的堤坡,堤坡上杂草丛生垃圾满地,堤坡下是一条排污沟,沟深水污黑不见底,刺鼻的臭味阵阵袭来。沿着踩倒的草径,来到坡上稍微平整处,这里零散有几块巴掌大的菜地,用碎砖石围成一圈一圈,旁边还有从沟里挖出的黑泥,晒干碾碎后,准备混合在薄瘦的地里,增加土层厚度。每块菜地中间,都插有一根细棍,棍子顶端,绑有红色的破塑料袋,地边草间有个分不清颜色的塑料桶。 这是一处隐藏在乱草堆中的小菜园,细瘦的青苗,颤巍巍在土疙瘩石缝中,棍上的红袋子,仿佛战败的旗帜千疮百孔,不时随风动动,誓死守护脚下的阵地。

母亲弯腰用木棍搅拌桶内的乱菜叶,那是她自制发酵的肥料。用一大破瓷碗舀出稀烂的汁水,点在菜苗根部,腐败的酸味,飘在空中不散,迷乱心神。拎着水桶跟着母亲下到沟底,沟水上飘浮着一层黑油,母亲接过水桶,用力摇晃桶底旋转水面,荡起涟漪将油污漾开,趁机打满水提上来浇菜。母亲说土地和人一样,刚开始是生地,只要能长出苗来,多侍弄浇水施肥后,生地越来越肥长成熟地,就能种出好庄稼。那刻菜地与母亲不熟,长出的菜苗瘦弱。

母亲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开荒种地吧。我年幼时,家里姊妹多,菜地少,为了我们吃饱穿暖,母亲总会在别人瞧不中的荒坡上,愚公移山般开荒种地。以前的农村,贫瘠的荒草地随处可见,母亲开荒大多在此。农闲时,她和父亲总会扛起锄头铁锹去挖地。记忆最深的是在村头开荒,那是一处缺水的荒坡地。父母割草挖土搬石块,花了好长时间开垦出一大块平地。荒坡地碎石多土层薄,他们就从水塘沟壑里,挖出黑泥,又从猪圈里挑来猪粪,搅拌均匀,混在土里,整出一垄一垄的菜地。然后用泥巴糊住草木砌成栅栏,将菜地团团围住,中间留个草门,方便进出,硬是整出一所漂亮的农家菜园子。

那时农村的鸡鸭猪狗,成天四处游荡,无人看管。园子里好不容易长出的嫩苗,总会惹来一些肥猪。它们用嘴拱开草门,进入园内,扫荡一空,恨得人牙痒。有时被我们逮见,捡起石块紧追慢撵,最后闹得邻里大战。生我养我的故土,于我而言缺少美好。邻里亲戚间多的是麻木不仁,和贫穷造成的刻薄自私。父母辛苦开出的菜园,惹得隔壁左右不少人妒忌,长满荒草可以,长满绿油油的菜苗可不行,理由是:那里本就是荒地,是放猪喂鸡之所。说的好像在理,其实见不得别人好。父母无奈又不忍舍弃,只好加固围栏,种些猪不爱吃的农作物。即使这样,菜苗还是经常被鸡啄食被猪拱啃,来往的村人熟视无睹。父母就命令我们,不时跑到园子里看看。

菜园子地势高土层薄本就不蓄水,父母几乎每天都要从附近池塘里挑水浇菜。遇到夏季天干,池塘无水,村里就集中从远处大河里,抽水灌溉庄稼。父母开荒的菜园不属于登记在册的良田,眼看着水从不远处的田沟间哗哗流过,父母说尽好话,求人施水,无人搭理。只有一次,年迈的爷爷四处哀求,村里破天荒的同意给园子浇上水。这所菜园带给我家无尽的辛劳。后来,随着我们长大外出求学,家里没那么多人口吃饭,父母心也伤透,菜园子渐渐荒芜,栅栏坍塌杂草丛生,除了我们谁也不会多看一眼。多年后,当我重回老家时,菜园上竟然竖起一栋漂亮的两层楼,曾经的影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我脑海里,至今鲜活的仍是一处颓败的菜园古迹,铭刻着我家早年的风雨人生,辛辣酸楚。如果按照农村老习惯,这块地是我父母开垦整理出来,理应属于我家。母亲说,这楼是村里后生小伙盖的,盖就盖了,好事也不是外人。几十年的故土,不管曾经演绎多少是非,那里终究还是乡情生根之处。

母亲进城后,开垦出的这第一块菜地,还未及熟透,就被一辆大铲车,彻底推翻铲平。城市发展建设拉开序幕,市容市貌开始整治,父母的小地摊从此消失。父亲就在学校里谋了份差事,母亲忙着带孙子,日子平静。过了几年,弟弟搬新家,孩子上学,父亲生病,父母单过。学校周边农村拆迁征地如火如荼,扩马路、修高架、盖高楼,挖隧道,建地铁……气象万千。那时楼市开发商,征地后迟迟闲置不动工,一放几年,野花野草长成小树林。并不清闲的母亲,种菜念头又起。她在城里开垦的第二块菜园子,就这么顺势而生。那是一处灰砖墙围起的拆迁空地,其中有块原本就是农民的菜地,长时间的空置,菜地变荒地,上面落下不少水泥石块,长满不少半人高的杂草。住在附近的老人,得知工地开工无期,就趁机开垦出来,种些生长快的蔬菜,没过多久,这里重新变成一块、一块菜地。

母亲开垦出的这块菜地规模不小,足有一两亩。她从拆迁建筑垃圾里,找来破旧的木板,雨布,绳子,在地边搭建成一个简易的茅草房,放着捡来的盆子,水桶,小板凳,和东拼西凑的农具,菜地周围仍旧用杂草石块围起来。自此母亲简直着魔般,整日忙进忙出。父亲常年生病,生活不能自理,全靠母亲照顾。她经常是黎明起床,料理好父亲,就急匆匆的奔赴菜地;中午时分,又急匆匆赶回家做午饭,照顾父亲;午饭后休息片刻,又急匆匆的下地,天不黑不回家。

在母亲精心侍弄下,菜园里四季蔬果不断。菜市场上有卖的青菜,母亲地里就有长的。春天的莴笋韭菜,夏天的茄子黄瓜,秋天的红薯秋葵,冬天的萝卜白菜,全是母亲用有机肥料栽种。菜长好后,就大包小包的给我们送来。隔壁左右邻居也没少吃她的菜。我们心疼她,骗她说拆迁地里污染大,菜有毒我们不吃,不要她种。她知道我们骗她,根本不听。地越整越大,菜越种越多。背着我们,偷偷将多余的菜拿到市场卖。那两年,她黑瘦苍老,衰老很多。记得有次,我一家三口回家,做好午饭后都快两点,母亲还没从地里回来,我就到菜园找她,发现母亲的菜地又多出几块,栽种的红薯已经成熟。旁边地里还有不少人都在忙碌着。母亲讲,别看这些晒的黑黄的种地人,他们可都是有单位的退休职工,闲不住,就在这开荒种菜。我有点恼怒母亲,埋怨她不知自己多大年岁,家里还有病人靠她照顾,我们现在条件都好,不在乎她这几个菜钱,硬拉着她回家。又担心她一人挖红薯吃不消,我和爱人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把地里的红薯全部挖好搬运回家,家里阳台上、床底下,到处堆满红薯,累得人几天不能动弹。哪知没过多久,老鼠闻着烂红薯味,从空调排水管孔,偷偷钻进来,爬到床上将母亲咬伤。这下得不偿失,打疫苗的钱,不知要买多少红薯!还得将霉烂的红薯清理出来扔掉,弄得人发狂!坚决不想母亲继续种地,可她仍然照旧。隔年后,菜园工地开工建设,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城里再也难见长草的荒地,母亲终于不再种地。

可是,种菜的梦想还在继续,家里防盗网上,盆盆罐罐堆满不少,母亲就到工地上,挖回泥土装满盆罐,种上葱蒜,撒上白菜籽,用淘米水泡鸡蛋壳浇灌,菜竟然长的不赖。那阵子,我很反感母亲把阳台弄的脏兮兮,害怕老鼠闻着味又进来害人,每次去都会数落一番,也不觉自己有错,想不通她为何非要种菜。直到前几天,我陪着母亲出门溜达,来到她曾经种菜的臭水河边,仿佛才有所领悟。

现在的臭水河脱胎换骨,整治的焕然一新。沿河附近高楼林立,座座小桥横跨两岸,依坡而建的公园,绿树成荫,鲜花遍地,蝴蝶翩飞,骑行绿道干净宽敞。河边石板路上柳树婆娑,河里净化植被花繁叶密,河水蜿蜒清澈,楼影倒映。三三两两的垂钓者,倚着河栏闲谈垂钓。母亲沿着河边走边给我介绍,指着岸边一处高楼,兴奋的跟我讲,她曾经种菜的地方,就在这片楼地。看着母亲衰老混沌的眼里放出光彩,我不禁深深自责。进城多年的母亲,精神上从未真正融入这座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对于没有文化,一生辛劳节俭的母亲来说,她不同于小区学校的婆婆们,她们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体面的退休金,无事打打牌,跳跳舞,旅旅游。这里没有她熟悉的生活方式,擅长的劳作领域,身份背景相同的老熟人,除了子女,一切都有心理距离,一切都显压抑!如果说母亲当年在农村开荒种地是被迫谋生,那么进城后她依然热衷种地,除了省钱,可能还有我们无法体会的情愫。在城市狭小的生活圈里,母亲缺乏自信。或许,摆弄土里的种子生根发芽,就会心生熟悉的亲切感,就会想起当年辛劳而有力的生活,精神上就会多点轻松吧!

如今,母亲年岁已高,每天除了照顾父亲外,还念念不忘阳台外的小菜盆。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再也不忍数落她,爱怎样随她去吧。忍不住想想,如果当初父母没有跟我们进城,他们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自在,心情会不会比现在轻松?说不定父亲就不会病重,母亲就不会十几年如一日的照顾他。老家新菜园子里,说不定整天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

万家灯火城市里,有多少这样的父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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