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燕

城市疫情起，连日足不出户，百无聊赖推窗四顾，目之所及高楼林立，车少人稀。但见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树干枝头跳上跳下，在草间泥地蹦来蹦去。心随其动，方觉煦日和风，绿意隐现，春回大地。脑中不由响起一首少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思绪不由飞回儿时老屋。

七十年代的农村老家，不是世外桃源，也非人杰地灵，只是山清水秀。泥巴砖墙砌就的老屋，勉强遮风挡雨，却照样迎来春暖花开，鸟儿争鸣。儿时见过最多的鸟就几种：喜鹊、乌鸦、燕子和麻雀。黑不溜秋的喜鹊和乌鸦，争相在我家房前屋后大树上，用木棍干草垒窝。形态酷似的它们我很难区分，只知整日扯着粗嗓门“呱呱”哀嚎的是乌鸦，而嗓音婉转“喳、喳”歌唱的是喜鹊。我讨厌聒噪的乌鸦，也不大喜高飞的喜鹊，叽叽喳喳的麻雀还算可人，却不与人亲近，最喜欢的就是身穿花羽衣的燕子，乘春风携吉祥，飞入寻常百姓家。

燕子体态轻盈娇小，有一对镰刀样又窄又长的翅膀，上身乌油黑色，头部棕黄、腹部白色。每当春风拂面，垂柳吐青时，它们就成群结队从遥远的南方飞来，我家堂屋内，又会迎来一对双飞燕。家有贵宾光临，一家老小兴奋异常。奶奶破费的用炒菜油，将花白头发梳理的又光又滑，紧挽发髻盘在脑后，掸净身上洗得发白的对襟蓝衣，颠着三寸金莲，搬个小凳坐在家门口，张着豁牙瘪嘴哼着燕子歌，笑呵呵的看它俩双飞双进！记忆中奶奶很少这么开心。整日忙碌发愁的父母，这会也眉开眼笑嘱咐我们姊妹，千万莫要惊扰远方的客人！年幼的顽童们偏偏挤眉弄眼，挥舞柳条紧追慢撵那些低飞的小燕，嬉戏吓唬它们，惹来大人一顿训斥，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燕子好像挺能领会我们的心意，在我家堂屋来回飞巡，选址筑巢。堂屋房梁中间残存有去岁旧巢痕迹，可能遗留有某种气息，它们歇在旧巢处不停“啾啾”，像是商量决定在此重建。房梁中心正对家中大门，此处筑巢，安全稳固，视野开阔气流通畅。燕子真聪明！

自此，雌雄两只燕子每天忙忙碌碌，“啾啾”飞进飞出。它们用嘴啄去旧巢残渣，整理干净，悄悄衔来新泥，草茎，小心翼翼堆在梁上，嘴里还不时叼来些羽毛布条。房梁上渐渐有了半碗状的新巢，巢外泥土、草茎用唾液粘结得牢固结实，巢内用羽毛、碎布铺垫柔软。它们没有嫌贫爱富落户我家。我们姐妹也是忙个不停，在梁下放张长板凳垫脚，站在上面使劲探头张望，企图查看巢内燕子动静。燕子好像知道我们偷窥，有时故意洒下几滴屎粪，妥妥掉到我们黑瘦小脸上，惹得奶奶大笑，“小鬼们，快下来！莫摔下哟！”我们边跳下凳子边悻悻的用手抹去脸上，星星点点的稀白粪便，咧嘴大叫“不臭！不臭！”

自从燕子到我家，白天，我家大门总敞开，即使农忙全家出工，也是虚掩大门留道宽缝，唯恐把外出的燕子挡在门外。燕子灵性十足，它们要么静静呆在窝内，要么直接飞出门外，从不在家东飞西窜，天还未黑就早早归巢，与我们相安无事共处一室。

儿时的我不知燕子为何这么招人待见，看见奶奶唱歌，父母满脸堆笑，就觉好事临门跟着欢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长大的我开始明了大人的心意，经过漫长萧瑟寒冬的穷苦农家，仓廪不实捉襟见肘，生活如冻土般坚硬冰凉。“年年此时燕归来”，它们带来和煦的风、温暖的阳、柔软的土、绿色的苗！它们带来万物的复苏、春意的盎然；它们带来春耕播种的好时节！它们“啾啾”的欢叫是吉祥的音符！它们带来农家全部的希望！

筑巢完毕的燕子开始繁衍生息，没过多久，四五只雏燕在窝内探头探脑，伸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张着挤走整张脸的大黄嘴，一字排开的趴在半月形巢边，好奇的东张西望。燕爸妈不时出去寻些小蚊子小苍蝇类的昆虫回来，嘴对嘴喂食它们，雏燕们兴奋的“叽叽”声不绝于耳。吃饱喝足的小燕子，羽毛日益丰盛，体格日益茁壮，食量日益增多。燕爸妈整日忙着外出觅食，找回食物后转身又走，直到晚上它们才挤身在巢沿边歇息。一段时间后，小燕子开始在窝内活动翅膀，在梁上练习飞翔，不时拉几滴屎尿掉到堂屋地上，甚至屋中饭桌上。父亲看见竟然说，小燕子会飞了，长大了！沾点它们的屎尿是福气！边说边用破衣袖擦净桌上的屎尿，转身却抄起扫帚左右挥舞，驱赶家中鸡鸭，呵斥它们随地拉屎不出门找食。吓的鸡鸭扑棱棱扇舞翅膀，咕咕、咯咯朝门外飞跑；惊的看家黄毛狗夹着尾巴，哼哼唧唧蹲在墙角；慌的屋檐下叽喳的麻雀，轰的一声四散而逃；乐的我们捂着肚子笑弯腰！

生机勃勃的小燕子终于出窝了！兴高采烈跟在爸妈身后，飞出家门闯世界！有时整天不落屋，放学回来的我们，总会习惯性的问声奶奶，它们怎么还不回？奶奶说，小燕子跟你们一样上学去了，放学就回来的！我总会嘀咕一声，燕子哪有地方上学？奶奶说：天地就是它们的学校，父母就是它们的老师！ 谁都要上学！说的真对！

转眼间夏尽秋来，瑟瑟凉风起，绿叶草木枯。农家秋收仓廪实，唯燕子食不果腹！我家的燕儿开始频繁而又急促的飞进飞出，直到那日，它们久久徘徊在房梁上燕巢边，然后“嗖嗖”如箭般，头也不回的飞出家门……奶奶指着它们，轻颤道，“要走了，要走了！”我发疯般夺门而出，撵着它们飞跑！奶奶颤巍巍的跟在后面说：莫跑！莫跑！撵不上的！真的是撵不上的！顷刻间，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燕子，像一架架整装待发的战机，在空中飞舞盘旋，集结成一个个“人”字形长阵，有条不紊朝南方飞去！

燕子天上飞，我在田间跑，跑不动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抱膝托腮眺望空中。一望无垠蓝天上，一群群翩跹的燕子，像一幅幅轻描淡写刻画在天幕上的水墨，随风远飘云海，飘成黑点，飘入天尽头……茫然的我知道，家乡的苦寒留不住它们，南方的温暖在召唤它们的到来！只是不知那家的主人，是否如我家一样礼待它们？是否也有顽童轻舞柳枝嬉戏它们？待到来年春归时，是否还会记起我家这间泥土屋！

如今，老家那间泥土屋早已修葺，新建的钢筋水泥楼窗明几净。小脚奶奶早已作古；父母早已年迈古稀；曾经的顽童们，早已年华老去；姊妹们早已离开故土，迁徙城市。老家新农村，房前屋后大树早已砍光，钢筋水泥楼早已种满地，四处早已不见乌鸦聒噪、喜鹊高飞、燕子筑巢、鸡飞狗跳！时间把昨日给予我们的一切，早已无声一点点拿走，今日又赠予我们“回忆”这样东西。

至今还记得那日燕子迁徙后，我蔫头耷脑回家时，奶奶背靠大门坐在门口，空落落的眼神，望着空荡荡的燕巢发呆。家中格外安静，鸡鸭不叫，小狗不闹。见我回来，奶奶自言自语，要回来的！要回来的！只不过奶奶再未等到燕子回！而外出求学迁徙城市的我，早已忘记春来燕子归！

眼下又是一年春来到，不知生病的城市中温饱的人们，还有谁会唱着那首歌喜迎燕子归？还有谁会敞开家门静待燕子回？远方归来的燕子们，还有谁会记起当年那间泥土屋？东风不解，唯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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