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刚参加工作那年，我青春二十，师傅芳华三十。初见时，清秀腼腆的我与丰腴大方的她，仿佛一个是早春闭眼含羞的小青蕾，一个是仲夏热情奔放的大红花，气息不同时令有别。

当时风华正茂的师傅，按照人生常态，早为人妻人母。性格开朗的她，口齿伶俐人缘很好。每天上班时，她一边麻利干活，一边绘声绘色闲扯她的家长里短街坊邻居。说到高兴处，她捂着肚子前仰后合咯咯大笑，笑的白净脸上阳光灿烂！一张抹的红润的大嘴夸耀的挤掉半张脸；两只描着黑线的细长眼眯成两道弯弯月！披在肩上的一头浓密乌黑的波浪长发，在笑声中瀑布般劈头盖脸炸开，弄的前额上那高耸的喷着发胶的“飞机”刘海，像只歇在荆棘丛上的小鸟，一颤一颤的发抖！看的我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将它笑的“啪叽”摔个松散。讲到不高兴处，她挑起两道柳叶纹眉双眼圆瞪，操起一口地道的汉口腔，扯着嗓子一顿噼里啪啦哭爹喊娘的叫骂。那泼辣痛快劲，让寡言少语的我目瞪口呆。

单位里有一帮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工，午休时，她们常常聚在一起打纸牌、咵家常、织毛衣，喧嚣闹腾的恨不得将屋顶掀翻。她们就像女娲用同根柳条抟土而成，人生轨迹如出一辙。她们都是土生土长汉口人，文化层次不高，初中毕业即顶替父母职位进厂。八九十年代计划经济，一切都在计划内，男女职工婚配也不例外，当然没有硬性强求。只是单位分配集体福利房和煤气卡时，本系统双职工享有绝对优先权。于是她们积极响应号召，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同找本系统男职工结婚生子。上班同一个大院，下班同一栋小区，就连爱好打扮也难分彼此。同样的爱看港台片喜唱港台歌；同样的紧身衣、阔腿裤、恨天高；同样的酷爱搓麻将、织毛衣、瞎扯皮！同样的不为柴米油盐担心，不为孩子成绩发愁；同样的街坊同事，同样的同事街坊；同样的夫妻出则成双入则成对。同样的日子似乎过的有滋有味！

对未来满怀憧憬喜欢文青的我，被工厂里这千人一面的平庸生活，被整日一身粗布油衣的工作，搞得身心疲惫充满倦意。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就读的学校和专业，在当年填报志愿时，被湾里帮忙的好心人弄错。工厂一切都不是我希望的样子，内心只想疯狂逃离。无奈囿于家庭经济和自身条件，一切的不快所有的梦想，只能偷偷化作午夜饮泣。

见我一副心事重重不谙世事的模样，师傅劝导我，工厂不比学校，要想生活好，读书不紧要，婚姻人脉是关键。趁青春正好，赶紧找个好人家嫁掉。她热心帮我物色对象，想让我早日脱单，过上她眼里的好生活。可惜她不解我的心，我不解人情，枉费了她的好意。多次未果后，她也就不再帮我四处张罗。然而我没料到，周围环境对人无声的影响与浸透，让原本纯净清澈的心灵渐生迷离，集体的同化力让弱小的个体慢慢合聚。我不再固守原本的初心，转而埋头工作，可始终无法与她们融合成一体。我讨厌打麻将瞎扯皮，坚决屏蔽男同事的心意，闲暇时仍捧书独处。

几年后我结婚，没嫁给单位福利房和煤气卡，也没嫁给梦想，出其不意嫁给了一日三餐。师傅惊诧我的选择，叹息说当初我若依她的建议，生活和工作都会是我意想不到的清闲安逸。而她则凭借自己的努力钻营，在单位机关谋得一份心仪的职位，我们的关系也就渐行渐远。

随着单位工作环境的改善，厂房机器设备的更新，我的工作日趋得心应手，小家的日子也从无到有。我不再嫌弃那身蓝布工作衣，反而感谢它给予我生活的安定！而师傅费尽心机谋求的工作，却因自身能力不足又不舍放弃，郁郁寡欢苦干几年后，正逢国企改革精简机关人员，她首当其冲被裁退。曾经与她一起疯闹的姐妹安于现状，却在基层工作到圆满。离职时她刚过四十。

二十岁时，我见证她的神采飞扬；三十岁时，我目睹她的黯然神伤。她悄无声息的离别，让我始终难忘初见时，她那副龇牙咧嘴咯咯笑的模样！正如师傅曾经诧异我的选择，我也不解实现追求为何让她笑样迷失？

时隔多年，在今日春分烂漫季校园春招时，面对网上铺天盖地报道大学生就业难，千军万马抢占国企就业，不知不觉想起九十年代初，我初入国企的工作经历，和久未谋面音讯全无的师傅。如今，年轻人活成了父辈想要的模样，脱下了“孔乙己的长衫”，仍不知脚下的路该向何方？当年，不甘安稳平庸的我，却在平庸的工厂安稳一生；务实的师傅追求更大的收益，不料却在半途意外折损！倘若我俩有缘再见，定会相问:后悔不？

也许，在大时代背景下，个人的命运就是道无解题，无论怎样选，都会有悔，都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