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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我添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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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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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

时过几十年,我竟想起哑巴。哑巴人如其名是位聋哑人,是老家沾亲带故的远亲,依照族谱辈分,我理应尊称他爷,可从小到大我一直喊他哑巴,从未有人告诉我称他爷。追思过往情景再现,当我还是个流鼻涕的伢秧子时,无聊的我喜欢捉弄他,常和小伙伴蹑手蹑脚尾随其后,趁其不备故意丢细石头砸他脚后跟,吓得他打个激灵,就傻乐得扯着嗓子捂着嘴大喊:哑巴!哑巴!哑巴听不见人却机灵,察觉身后有动静,便猛然转身回头站住,只见他竖起眉毛瞪大眼,抡起胳膊紧握拳头,嘴里“叽哩哇啦”作势要打人。湾里三岁小伢都知道他是“纸老虎”,只会装腔作势吓唬人,我这大的伢才不怕他,便示威的朝他吐吐舌头努努嘴,迈开小短腿一股脑往前冲,一不小心摔个狗啃屎,惹得他咧嘴“嘎嘎”大笑。

哑巴身材魁梧,性情温和,与我父亲关系较好,且年长我父亲几岁。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我家报到,一进门就和父亲比划自创的手语,谈论湾里的“时事新闻”。他虽然嘴不能言,可心眼通透。提起湾里的人物大事,他一边挤眉弄眼嘴里“叽哩哇啦”,一边摩拳擦掌捶胸蹬足,比划人物的生理特征。眼睛大的小的,嘴巴阔的瘪的,个子高的矮的,身材胖的瘦的,头发长的短的,走路瘸的拐的,湾里统共那么几位人物,都被他用肢体语言模仿的八九不离十。父亲与他心眼相通,总能揣摩出他要表达的意思,因而他俩无言的交谈总是显得愉悦而默契。傻站一旁的我,却全然不知所以,只好瞪眼瞧他神经似的手舞足蹈,魔障般“叽哩哇啦”摇头晃脑,笑他活脱像个“日本人”。

小时候,我的世界只听说过两种语言两种人。一种是说家乡话的乡里乡亲;一种是满口“叽哩哇啦”说“日本话”的“日本人”。何为日本人和日本话,其实湾里无人见过其实,年幼的我更不知其意。只是天天耳熟能详,“照葫芦画瓢”学说老辈人口头语。记得那时成天的,湾里谁要是说些不着边际糊弄人的话,就会被人挤兑是在哄“日本人”;谁说话要是“夹枪带棒”晦涩难懂,也会被讥讽是在说“日本话”,语气语调明显愤怒。“日本人和日本话”,是湾里流动的风言风语。

长大后,我方才明白这几句口头语的起源含义。时间追溯到苦难的抗战时期,地处穷乡僻壤的老家,也未能躲过“日式”长枪短炮的洗礼,十里八乡满目疮痍,草枯鸟尽田地荒芜,人像老鼠四处“跑反”,饥寒交迫性命难保。这场空前劫难的始作俑者,经时空流转被贬成灰色口头语,在十里八乡代际传递,牢记历史莫忘前耻!哑巴生不逢时,偏巧出生在抗战期。

父亲说,哑巴母亲“跑反”途中生他落下病根,没多久死去。他小命硬靠清汤寡水活大,长大后他能说会道,聪明得很,几岁就会砍柴烧火做饭,下地干活。大概七八岁时,他晚上“发疯”独自跑到田畈上捉萤火虫,回家后蜷缩成红虾子倒地不起,高烧昏迷好多天才醒。醒来后,就再也听不见说不清。湾里老人迷信,说他定是深更半夜在野外撞见鬼,看到过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鬼就施法让他不能说不能听,替鬼保密。这样的鬼话,曾唬得我天一黑就不敢出门,生怕“背时”撞到青面獠牙的鬼。读书后我方弄懂,不是鬼怪作祟,是疾病高烧导致他神经系统损坏,又因家国苦难无钱医治,他才失聪变哑。自打丧失语言和听力功能后,一同失去的还有他的姓和名。即便后来他辈分高年岁大,全湾男女老幼提起他还是直呼“哑巴”,反正他听不见,闲言碎语自动屏蔽,说什么都无所谓冒犯。

哑巴一生未娶,父子俩相依为命多年。自他父亲去世后,他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忙完家事农活后,他就背杆自制土铳四处打猎。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猎人,除了黄鼠狼,他很少猎杀别的动物,一心只和黄鼠狼结仇,见黄鼠狼就打。七八十年代,农村老家山丘低矮起伏,荒坡野地茅草丛生,湖塘沟壑滩池纵横。野鸡、野兔、田鼠、黄鼠狼,经常是一窝一窝出没。那时,国家还没有实行严格的狩猎禁令,湾里祖祖辈辈农耕生活,这些机灵的小野物,据说能给瘦田薄地带来益处,村名就任由它们随意出没,无人打搅,十里八乡就没个猎人,直到哑巴出现。

哑巴打猎通常是白天踩点晚上蹲守,借着月色星光,在草丛水泽猎杀黄鼠狼吃肉。在一湾人青菜脸中,只有他白皮细肉红光满面。吃不完的黄鼠狼,他要么扔在茅厕沤成粪肥,要么送给胆大的人家。他几次提黄鼠狼来我家,父母都将他拒之门外。

老家民间传说,黄鼠狼俗称黄大仙,是位列仙班的存在,可修成地仙。它与狐狸、蛇、鼠,并称“四大仙门”。谁吃“四大仙”,谁就会招灾惹祸。情急下,母亲责怪哑巴此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父亲了解哑巴心地善良,由于年幼耳聋,身上一直带有几分孩子气,便替他辩解说,不识字不会说不能听的哑巴,哪里知道什么“四大仙”!母亲想想也是,就自责误解哑巴的好意,连忙到菜地摘些瓜果,让父亲赶紧给他家送去。哑巴不知怎么弄明缘故,特意打来一只野兔,送给我们姊妹解馋,聊表谢意和歉意。哪知,野兔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骚味,熏得我们紧捏鼻孔直皱眉头,他就再不送我家野味。

没过几年,湾子附近的黄鼠狼,被他猎杀的死的死、跑的跑,难见影子,哑巴便不再打猎。湾里人见状又说,哑巴定是冲撞了“黄大仙”才哑,所以专杀黄鼠狼报仇。

大概是我上初中时,一向身体较好的哑巴突然病逝。无儿无女,在亲友乡邻的料理下,被简单葬在一处坡地上,一捧黄土掩埋下,他与父母团聚。我父亲痛失他唯一好友,几天茶饭不思。此后,再无人提及!遗忘几十年,今日忆起他纯属偶然。

公园里花信不断,三月桃花四月梨,五月石榴六月绣球。一波接一波的花期,吸引一波接一波的游人,流连花丛驻足花海拍照打卡。花开的有多繁密,人玩的就有多兴奋。花间树下,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一浪高一浪,声声力透花枝,惊颤的落花纷呈,花容雅韵殆尽。我意在花自芳菲人自闲赏,无意在花香中嗅人气,今日例外。

雨后天放晴,公园里,一树树精巧的石榴花格外鲜红喜庆,一步一景清新如画,我游走画中沉醉观景赏花。顾盼间,蓦然发现身后有一群异样赏花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不比常人的喧哗,他们个个鸦雀无声。在红花绿叶交相辉映下,他们静静用手语交谈,轻轻点头摇头示意,笑意盈盈相互拍照,眼角眉梢舒展的能飞小鸟。

拍照完毕,一位身材高挑身穿白裙的年轻女子,带领一行人默默走到旁边一块草地上,列队整装站好,在女子手势指导下开始吐纳练功。一群人头顶蓝天碧海,脚踩青绿大地,一呼一吸气定神闲,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举手投足身姿轻盈,周遭气场清净空灵。我观之良久思绪缥缈,石榴树下光影斑驳,弱风扶花低吟浅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瞬间感动!

这群被命运嫌弃,却被时代眷顾的聋哑人,既不幸又幸运!幸运的是,生活在当今好时代!被时代和命运双双抛弃,又被记忆彻底遗忘的哑巴,就这样出其不意在我脑中复活!一同复活的,还有我年轻的父亲,以及我耀武扬威流鼻涕的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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