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眼前摊开的双手,皮糙肉厚的手掌,掌心褶皱纵横,掌背青筋暴突。干柴样的手指上,凸起的关节被皱巴巴的几层皮裹成鼓包,宽瘪的指甲如同老屋顶上褪色的瓦片,秃指尖上丝丝裂口撕扯得生疼。手指极力并拢伸直,弯曲的指缝仍然道道透光,……。恍恍惚惚中不可置信这是自己的手,竟怀疑起双眼有误。这双手,明明昨日它们还嫩如春笋,怎会在一夜间就变得如此沧桑丑陋?岁月这把杀猪刀下手的也太快太狠!大概从去年秋天开始,我的双手就莫名面露峥嵘,皲裂蜕皮瘙痒不止。起初误以为是秋燥所致的皮肤缺水,涂抹保湿霜后仍无济于事,症状越发严重,便去药店买药,药师见状说是洗涤剂沾染过多造成的皮炎,叮嘱我以后做家务带双手套,尽量避免双手直接接触洗涤剂。果然女人的手是第二张脸,毫无保留的映射生活。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或缺点就是喜欢整洁,所以心手操劳。这一优点或缺点,成就了我此生最成功或最失败的事业:干家务。我不是全职家庭主妇,也不是能在工作上有建树之人,生活的重心便放在了家中。多年穿梭在家里家外的奔波中,我磨练成一把劳动好手。在单位,工作虽不是兢兢业业,也称得上是踏实肯干;在家中,上上下下收拾的算不上一尘不染,也可说是窗明几净;一日三餐烟火够不上水准,也足以称得上丰富;……日子便将这些一点一滴的琐碎烙印成双手上的记忆。记得儿子小学时,曾喜滋滋的回来说,老师表扬他长的帅气穿的干净。这让我在自我感动的同时,无疑也给周围的人增添约束。
原本是怀着初心安静过日子,没想在同事亲友间,无意博得个贤妻良母吃苦耐劳的美名。与其说这是他人对我生活态度的一种赞赏,不如说是局外人对我品行无足轻重的肯定。对外,老公和儿子都很中肯这种评价;对内,他俩一边享受整洁亮堂烟火飘香的居家安逸,一边又觉自己行为受限不能随意。按老公的话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管的太多,自己活的累连带他人也累,问有没有折中的好方法?我让他去寻一根两头甜的甘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用人服软,最好的方法是自我管理好,无需他人操劳,怼的他哑口无言。
今日,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桌前,风捎来阵阵桂花香。举起双手再次细打量,这一眼就越过半生,念起过往。曾经,这双手最擅长的是握笔翻书;如今,它们最娴熟的是颠勺擦洗。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第二次脱胎换骨的机会,嫁的良人幸福一生;遇人不淑识人不善就是自掘坟墓。我的婚姻不属于以上两种,它是万家灯火中普通而又明亮的一盏灯。它给予我很多,也让我从一爱读书看报的女青年蜕变成一地道家庭妇女。
从年轻执手相伴至今,老公从未挑剔我的治家水准,反而经常得便宜卖乖的开玩笑:我从一个炉子不会用饭不会煮的居家小白,锤炼成一个炉火纯青的家政大师,这都得归功于他给予我的权利和拱手相让的机会。而他几十年如一日被隔离在家务外,所以地板画出串串清晰的脚印,他竟视而不见;水龙头夜夜滴滴答答报警,他竟充耳不闻;脏衣服臭袜子躲在角落酝酿气氛,他竟闻所未闻;更别提认识哪家的油盐酱醋,会做哪道风味小炒,下碗清汤面就是展示拿手绝活。而这一切只能归功于我的错,是我亲手剥夺他成长的机会,才导致他在外头脑聪明手脚伶俐,回到家就眼耳不灵五体不勤。我常说他的嘴跟着他受累,赚钱养家吃喝玩乐,插科打诨全离不开他张口就来的嘴。
实际上是,他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信守旧思想,主张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观念,信奉“男做女工重中也不中”的歪理邪说。年轻时他工作辛苦应酬多,所以家务活我大包大揽,由他当个甩手掌柜。直到近年来才要求他相互帮衬分担点家务。结婚时,师傅曾告诫我一句话,婚姻中,谁先扶起倒下的酱油瓶,谁就被套牢,这多年枉费了师傅的好意。我的婚姻中,酱油瓶只会被我存放的稳稳当当,不会出现斗智斗勇谁被套牢的选择题。从小到大我一直秉持独立独行的原则,使我养成自己力所能及之事,绝不假手他人的个性,所以不论在家还是在外,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别说是自家酱油瓶倒,就是单位拖把歪,我也会自觉扶正。因此无需他人下套,我自会套牢。从而忽略了人的社会属性是相互扶持制约,人的本性是乐于享受,吝于付出。
从结婚最初进门洗手换家居服开始,老公就对我的卫生要求颇有微词,多次强调在他的朋友妻中唯有我屁事多。他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在农村泥巴土灰中摸爬大,在工厂机器轰鸣油污飞溅环境中工作的我,哪来这多的穷讲究,我让他去问问荷花出污泥为何不染黑?电视剧《父母爱情》中有个场景,新婚夜,安杰定要江德福洗漱后才能上床,江德福从最初的不懂不乐意,到后来的不洗不舒服一样,老公也从最初的反感,到如今进门必先洗手换衣,随后惬意的翘起二郎腿、点根烟吞云吐雾往沙发上一歪,还不忘来句:还是自家舒服!
得知我的手面目全非是洗涤剂所伤,他便忘了家中舒服的前提,继而振振有词的别样关怀:内衣内裤臭袜子为何一定要单独手洗;地板家具隔个十天半月扫除一回不行?灶台烟机又不“进口”用得着天天擦?一日三餐柴米油盐有吃就行,干嘛非要整得比喂猪样多!他越说越带劲,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发泄似的:衣服鞋子不是穿破都是被你洗破;地板不是踩坏都是被你拖坏!没想到他随口就否定我自以为是的所有付出,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像重槌,敲的人头昏眼花心发沉,瞬间怀疑起婚姻否定起自我。思忖再三仍固执己见,此生我别无所求,也无法求得更多。在我力所能及之下,尽心打造整洁舒适的居家环境,是我给予自己和家人最大的关怀与尊重!创建美好的生活环境,在外是有序的社会规则,在家是无序的自我约束,我在意公德秩序更在意人的自我约束。而生性散漫的老公则不以为然,说一切以人为本,家是自由的港湾,不能搞得跟单位一样碍手碍脚。所以往往是我前脚收拾一新,他后脚就不自觉的叼着烟灰飘飘洒洒,为此我俩磕磕绊绊的斗嘴也时有发生。
安杰出生书香门第,心高气傲理所当然,玩泥巴长大的我也梦想洁身自好,只能自嘲是灵魂错付肉体。
前段时间,无意刷到一段手机短视频,博主气势昂扬的说,低段位的女人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老公吵,高段位的女人从不在小事上和老公计较,她们只会要求老公多搞钱、搞钱!有钱什么样的活找不到人干,非要傻到把自己耗死在家务中。我和老公都是智商平平能力有限的普通人,不懂普通人去哪多搞钱。我的双手创造不了高价值,但也足以养活普通的自己,所以从未要求老公拼命赚钱以供我需。按博主的说法我就是段位不高的傻女人,只会在小事上和老公计较,可我自认不傻,普通人的生活本就是鸡毛蒜皮一串串,金玉满堂整不来。
安杰身处动荡的社会浪潮中,依然安稳优雅的端着咖啡品,最幸运的就是嫁给了有能力护她安稳的江德福,日后才会在原始不般配的婚姻中,孕育出《父母爱情》之花,绽放在荧屏。我知道这部剧,信息来源于我的父母。几次回父母家,我八十高龄的老父亲,正津津乐道翻看此剧,剧情前因后果讲解的头头是道。我不知我的父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翻来覆去观看此剧的。父亲六十出头中风偏瘫,在轮椅上度过将近二十个春秋,同样年老体弱的母亲,从早到晚佝偻腰身拖着重腿,用钉耙样粗粝的双手,机械的服侍父亲起床睡觉搀进扶出、端茶递水倒屎倒尿、一日三餐洗脸洗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尽的辛劳和无法自控的抱怨中,母亲无微不至照顾父亲二十年。
母亲这辈子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奶奶,唯独不是自己,她全部的生活都奉献给了他人。年幼起就负责照顾姨妈和舅舅们,再大一点就上山砍柴种地,替姥姥姥爷分担农活,年纪轻轻嫁给父亲后,更是没日没夜起早贪黑出工挣口粮工分,用钉耙样坚硬的手,在贫瘠的荒地中开垦,含辛茹苦养育我们姊妹六人。等到好不容易将儿孙拉扯大,终于可以歇口气,一家之主的父亲又病倒。
我不知贫困的生活,将父母半个多世纪的婚姻打磨出怎样的感情,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抛开传统的家庭伦理观,仅从个人利益得失出发,父母的婚姻中,自始至终父亲是最大受益者,母亲是无偿的奉献者。别的不说,在父亲生病瘫痪的二十年中,母亲活成了他的“呼吸机”,延续着他的生命。期间不止一次,母亲崩溃绝望,我们尝试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案,可每次迫于经济现状和其他原因,母亲又不得不继续承担起照顾父亲的重任。在无望解脱中,目不识丁的母亲无师自通,学会用宗教信仰救赎自己。她自我安慰估计是上辈子欠父亲的债,要她用这辈子偿还,所以她决心用余生竭尽全力修行还完,如有来世,拜托再也不愿遇见父亲。
虽然内心非常可怜母亲,也很同情父亲,可作为子女的我们姊妹,都有各自的生活各自的家,只能隔三岔五轮流回去料理,终究无力提供更多帮助,也想不出最佳的赡养方案。事实上也是各怀私心,谁也不想也不可能终日伺候父母。尊老爱幼是人的基本责任,可经历过才知道,养育小的和赡养老的,无论从精神还是体力上,都给予人绝然不同的压力和感受。养育孩子就像手捧太阳和鲜花,辛苦中满怀喜悦和希望;照顾年迈的双亲,就像赤脚走在布满荆棘的沼泽中,身心都难以持久负重! 无解的难题!
小时候背着破书包光脚走在田埂上,迎着太阳吹着风,边走边唱:青青的叶儿,红红的花,小蝴蝶贪玩耍,不爱劳动不学习,我们大家不学它,要学喜鹊造新房,要学蜜蜂采蜜糖,幸福的生活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信念因此种下:爱劳动爱学习就能过上幸福的好生活!
长大后,独自背起行囊憧憬希望离开老家,走了很远很久,回头望去才发现:幸福的人生竟是一道天选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