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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锦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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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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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不懂夜的黑

1

 晚上十一点钟左右,再次拨打母亲电话,手机依然传来悠扬铃声。电话一接通,我急忙追问母亲:“跑哪里去了,还以为家里出了啥事?”

“ 刚去守夜回来,老金头死了,明天要上山,今晚去坐一坐。”

“守夜的人多吗?请吹唢呐的人来吗?”我随口问了一下。“谁给请唢呐队,那一副棺材还是村里出钱买来,人不多,只有几个帮忙的人还在守着。”母亲声音明显悲切低沉,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一丝波纹。“哎,可怜,冷冷清清,一个哭的人都没有。”母亲又叹了一口气。

电话两头突然静得出奇,四周弥漫莫名的伤感,硬生生的东西卡在喉咙,半天吐不出来,把想要跟母亲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妈,别想太多,快点睡吧!”好不容易扯出声音,手机那头立刻传来嘟嘟声。挂了电话,自己傻坐在沙发上很久,脑子一片混乱,屋里一直开着电视,眼睛再也看不到什么,直到半夜十二点钟声敲响,突然惊醒站起来,才迷迷糊糊走进自己的房间。

老金头是我们村里的五保户,听说当过兵,退伍那年带来一个女人,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三的外乡人,大家都叫她鸾英。自从嫁到我们村,没人见她回过娘家,也不见任何亲戚来走动,几十年了,始终说不清自己的娘家在哪里。刚结婚那几年,村里人经常问老金头,你到哪里拐来的老婆,老金头嘴角一撇,有点得意地说:“在半路上随便捡来的!”如果你继续追问他,他会满脸羞涩从喉咙冒出:“她看我,我看她,我们两个就一起来嘎。”就这么一句话,村里人足足笑了几十年,一直笑到现在。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鸾英是一个不正常的女人,看她整天呆呆傻傻,只有看到小孩子,双眼才会放出温柔慈爱的光芒,才看到她难得的笑容。鸾英经常跟在老金头屁股后头,老金头走在前面,鸾英走在后面,一根木棍架在他们中间,有时鸾英走慢了,老金头回头嘀咕几句,鸾英马上神色慌张赶紧跟上。

他们身后经常跟着一条大黄狗,这条狗就像他们家的孩子,一直当孩子般养着,有时候比他俩吃得还好。村民们记得这条狗已经很老了,老得只剩下上面两个牙齿,吃不了硬的东西,老金头经常熬稀饭喂它,奇怪的是这条狗一直活得好好的。他俩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一直远远跟在身后,无论遇到什么人,它从不会乱叫,除非他俩命令它干什么,它才敢动一下。村民笑说,老天开眼了吧,到底给他俩派来一个乖孩子似的好狗。

母亲说过鸾英原来不是这个样子,自从她的第一个孩子死后,她才开始变得不正常。孩子不是病死,也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大家都说是被她给活活喂死,就是吃撑死掉。孩子死后,村里人笑她就是一个傻子,生个孩子都不会养,还活着干嘛,老金头没有怪罪她,话却明显少了许多。多少年过去了,鸾英肚子再也没有动静,连老金头都变得有点不正常。每天早上,不管有雨没雨,老金头都会披上蓑衣,戴上草帽,腰间别上竹腰篓,肩上扛着锄头,走进田头,快到晌午才回家,手上拎着几蔸白菜或一些瓜果匆忙往家里赶。

鸾英偶尔跟老金头到田头走走,老金头一般不爱带她去,嫌弃她走得太慢,像一只蜗牛半天挪不动脚,手脚短小让人没话说,又嫌她不会干农活。有时叫她下地帮忙插秧,大家插上几个来回,她还慢吞吞窝在一个地方,身后不时浮出秧苗,老金头只能跑过去重新把秧苗插上,嘴里不停念叨,一脸无奈。鸾英傻傻站在水田中央,手上拿着秧苗,偷偷转身看了看老金头,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马上插上第二蔸秧苗,双眼死死盯住刚插好的秧苗。

天气异常炎热,鸾英的额头因紧张冒出大粒汗珠,浑身上下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看到秧苗没有浮出水面,她才松了一口气,再次俯下身子插上第二蔸秧苗。平时再忙,老金头再也不会喊她下地干活,爱跟就跟着,像拉上自家黄狗一样,不爱跟就随她。她倒是知趣,不知从哪天开始,老金头早上下地干活,鸾英再也不跟着,自己拎着一个塑料袋在村里四处闲逛捡垃圾。手上拿着一把火钳,能用手就用手抓,不能用手就用火钳夹,然后再拿到垃圾站去卖,存钱罐里塞满大大小小硬币。

吃过午饭,俩人一前一后互相拉扯在村里溜达,走走停停,偶尔沉默不语,偶尔叨念不停,一年365天都是如此,好像就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后来村里人终于明白了什么,但谁也不忍心打破这一切。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形成了一种无形默契。

鸾英的衣兜永远装有水果糖,一旦遇到正在玩耍的小孩,她的双脚就会停下来,阴沉的脸慢慢露出笑容,任由老金头喊了又喊,甚至拿起棍棒敲打她,她就是迈不开腿。鸾英只要在村里走动,免不了引来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嘲笑她。只想递水果糖给小孩吃,小孩不但不领情还朝她吐口水,笑她是个傻子,可她从来不生气,也不开口骂他们,只是远远躲开。老金头早就看惯了这些,看了她一眼,自顾慢悠悠甩手走了。

鸾英先是笑眯眯观看正玩得欢的小孩,看到小孩没有笑她,又试探性往前挪几步,如果小孩没有害怕跑掉,她会把右手慢慢伸进衣兜,边笑边蹲下来,左手伸出来,向小孩招手,拿着水果糖的右手使劲往前伸出去,嘴里不停喊,过来呀,过来呀。村里还是没有一个小孩主动接过她的糖果,还使劲朝她吐口水,走时还不忘向她扮鬼脸,拍着屁股大笑跑开。

有些大人实在看不过去,帮忙把糖果接过来。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实在嘴馋,偶尔从大人手中要过一些糖果吃。当然不放心就这样吃下去,生怕糖果脏,使劲往自己身上擦来擦去,才放心放进嘴里吃。只要看到小孩吃了糖果,鸾英马上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口齿不清说过不停,家里还有糖,家里还有很多糖,手指一直指向自家的方向,一副着急万分的样子。

2

 有段时间,经常看到鸾英背着一个8个月大的孩子,小心翼翼把手上的饼干捏成几小块,又一块一块反手送给背上的小孩,还不时送上事先准备好的奶瓶。路过我家小卖部,不忘向母亲点头微笑,母亲比划了一下,叫她把小孩解下来喂,顺手搬来一根小板凳,示意她进来坐一坐。她朝我们笑了笑,身体摇摇晃晃走进来,母亲帮忙把小孩从背上解下来,她有些吃力抱起孩子。母亲想去帮忙,她赶紧推开就是不让,指着小孩子向母亲使了一个眼色,原来她怕孩子认生会大哭起来。

坐下来后,又从自己的衣兜掏来一袋饼干,用手捏成几小块送进小孩的嘴里,每喂进一口,她满脸欣喜把自己的脸贴到孩子的脸上,还不忘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我心里一直想着,谁家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把自已孩子让给她带。后来从母亲那里得知,这家孩子父母都是外来的教师,实在没人带孩子,看到鸾英那么喜欢孩子,她带孩子又不要钱,又在同一个村子,放心拿给她带一带。确实没出过什么事,孩子倒是比以前胖了很多。

从那以后,不时有人请她带孩子,还是不收钱,大家知道,爱孩子的人一定带得好。直到她老了,背弯得头差不多可以够着地,每天只能拄着拐杖走路,她才不帮人带孩子。

一到周末,我就会回老家看望母亲,看到小卖部的门开着,知道母亲不会走远。走进家里,把手上东西放下,屋里屋外大喊母亲,没人回应,又回到小卖部坐下。正在无聊摆弄手机,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传过来:“那个……那个在家吗?……。”谁呀?猛地抬头,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就站在门口,原来是鸾英。我朝她招手,想叫她进来说。她怯生生望着我,双脚动了一下,又赶紧退回去。

大声问她:“你到底在说什么,还是要买东西?”她也不看我一眼,一直低头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知道鸾英耳背严重,平时母亲都是扯起嗓子跟她说话,我走过去,再一次提高噪音问她:“你到底找谁,还是要买什么东西?”她看了看,好像认识我了。她不好意思又低头笑了笑,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手指突然指向货柜中的饮料,又看了看我,嘴里不停说着什么,终于听懂了一点,但还是不知道她要买什么。

鸾英的眼睛突然发亮,急忙绕过我身边,原来母亲从外面回来了。鸾英快步走到母亲面前比划了一下,又把手伸进衣兜掏了掏,一副极其尴尬的表情。母亲笑了:“没事,先拿去喝。”母亲打开货柜拿来一瓶花生牛奶递给她,她一直愣在那里不好意思接。母亲硬塞到她的手里,扯起嗓子对她说:“先拿去喝,哪天你有钱了,再拿钱来。”她使劲点头断断续续说:“我,等有钱了,一定拿钱,给你。”鸾英慢悠悠走出小卖部,双脚刚踏出门口,又折回来趴在门边对母亲说:“我,我过几天有钱了,有钱,再拿给你……。”母亲对她摆摆手笑了。

今天不见老金头,看见她那矮小背影渐渐飘远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鸾英变得如此苍老,老得挪个脚都那么费劲,连一只蜗牛都不如。“鸾英经常来我们家小卖部赊东西,每次就要一瓶饮料,怪可怜的一个人,能不给她吗?”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头也不抬摆弄手上的针线活。“她是一个讲信用的人,过不了几天,她会拿钱来的,”母亲笑着对我说,“她不拿钱来,我也不会问她要,一个可怜人。”母亲把缝纫机上的底线扯了扯,换上另一种颜色的底线,说配上这种颜色的衣服才好看。

母亲到底换了什么颜色的底线,好看吗?我看不清,只看到母亲不一样的笑容,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

 “妈,是给谁缝制的衣服?”忍不住问母亲,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和平时的母亲不一样,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压在心底。“给我自己,还能给谁?”母亲又把衣服仔细打量一番,生怕漏掉什么。

“得现在准备好,以后谁给我弄,你们这一代人会弄这些?”母亲又从一堆布料翻出一双鞋子,一双精致的黑色纳底布鞋。我突然想到什么,心里一震,母亲想要干什么,只是不想把那个词说出来。

“人死了,记得一定要穿得体面,才不枉费这辈子来到世上一遭。”母亲明显松了一口气。

周围空气瞬间凝固,我想要再说些什么,傻站在那儿半天张不开嘴。“买给她自己喝吗?”我好不容易扯出声音,只想转移一下话题,要不心里憋得难受。“她哪舍得喝,买给老金头和她家黄狗喝。”母亲把鞋子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表情严肃,仔细端详,小心翼翼把它装进一个布袋子。放好后,又忍不住打开袋子看了一眼,最后才放心去做其他事情。

 3

 老金头还是熬不过70岁,有天早上鸾英醒来,突然一翻身,窗外天已大亮,随手推了推老金头说,奇怪了,今天老头子不喊我起床了,自己还知道睡个懒觉了。原来天不亮,就催命似的连推带拉喊我起床,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老金头还是一动不动,鸾英发现不对劲,起身看见老金头缩成一把弯弓,拳头握得紧紧的,枕头掉在地上,床单被扭抓成一团。房门外的黄狗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停地狂抓房门。

鸾英害怕了,抓起一件衣服跑出外面,她脑子倒是清醒,直奔村长家。村长一到,伸手一试,老金头早就没有气了,看他的样子,村长说,老金头估计是心肌梗死,要不怎么死得那么快。村长问鸾英,昨晚睡觉时,你没听到动静吗,就躺在你身边。鸾英两只手一直在掰扯着,低头说,我不知道,再也不敢看村长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拉着村长的手,全身发抖喃喃自语,我只知道,昨晚吃饭时,他一直说胸口闷,叫我给他捶背,还不耐烦骂我连捶背都不会,还说他哪天死了,叫我咋办。

村长长叹一口气,随手拨打一个电话,对着电话那头大喊,快叫几个人来老金头家。鸾英又去推一下老金头,喊了又喊,真急了,又捶了一下老金头,她还不知道老金头已经死了。别推他了,他死了!村长对着鸾英吼道。鸾英满脸狐疑盯着村长,直到村里其他人来了,她一直死死盯着大家。门口响起一连串鞭炮声,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大家准备把老金头搬到外面去,她连滚带爬扑到老金头身上,拉扯着不让大家搬出去。拉不过大家,她慌了,见谁张口就咬下去,被咬的人恰好是村里老光棍杨老梗,他大叫一声,右手扇出去,恰好打在鸾英的头上骂道,真是傻子呀,便怒气冲冲大喊,老子不干了!村长看不过去,上去使蛮力拉上鸾英吼道,人死了!人死了!鸾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慢慢缩在房门后,再也不见她出来。

老金头死后,被抬上山那天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左右,天上下起毛毛细雨,整个村庄灰蒙蒙一大片,像是要蒙蔽谁的眼睛。村长动员全村人都去送一送老金头,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哭丧的人跌跌撞撞跟在灵柩边,扯起嗓子大声哭泣,嘴里还念念有词,哭声像一首深沉幽怨曲子死死抓住村民的心。

作为妻子,鸾英应该回避,只能是孝男孝女才能哭着相送,可是一大早就不见鸾英的影子。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再怎么也要来目送一下老金头,母亲到处去找鸾英,找了一早上就是不见人影。邻居家李婶从人堆中冲出来,摆摆手说道:“别找了,找到了,也是一个活死人。不会哭,也不会笑,不是死人,难道还是活人。”李婶拿着白孝布冲进人群,原来是拿给请来哭丧的人。

村民们陆续从自家屋里出来,自觉加入送葬队伍,一支浩浩荡荡队伍默默奔向山脚,有人一直抬起头,有人一直低着头,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快要到山脚,唢呐声突然停止,人们慢慢停下脚步,大家只能送到这里了。村里杨老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最后全身瘫软在地上,大家被他这种举动吓傻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没人上前去拉他,大家一直怔怔看着,又觉得很可笑,想看他接下来还会表演哪一出。

大家知道,杨老梗平时非常看不起老金头,经常指着老金头说五保户也是有尊严的人,看不惯你唯唯诺诺的样子。老金子也不示弱,笑他一辈子都讨不到老婆,老光棍一条,哪还有脸说人家。直到抬棺材的人消失在大山里,大家都慢慢散了,杨老梗还坐在地上哭,没人知道,他是哭老金头,还是哭自己。

自从老金头死后,大家就很少见到鸾英的身影,白天偶尔看见她躲在一个角落,手上拿着一瓶饮料,喃喃自语:“喝,你喝,我不喝,还是你喝。”还有模有样仰起脖子喝起来,喉咙不断发出咕噜声。她一直拿着老金头生前喝过的一瓶雪碧对着墙壁说话,就像两个人关起房门在说悄悄话,模糊不清的话语中偶尔传来咯咯笑声,笑声中明显夹杂伤透心底的哭腔。

4

 老金头就葬在河对面的一座大山上,光秃秃的一片山,不久前村里人看到老金头跑到这里来挖土,说准备要栽上杉树,这里年前刚被烧过,一棵小树苗都没有留下。村里人说他是发疯了,现如今这山地多值钱,何况又不是自家的山地,哪是谁都能随便栽树的地方。

对面大山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鸾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全身裹满泥巴,像滚在地上刚爬起来,脸上看不到一丝忧伤。她突然跪倒在地,拿来一对碗筷摆在地上,又从衣兜掏出几颗水果糖放在碗里。“来,来,水果糖好吃,甜的,快过来,孩子!”真把一颗水果糖放进自己嘴里,刻意使劲咂吧嘴巴。

躲在不远处的黄狗,经常跑过来围绕在鸾英的脚边讨好似看着她,试图能吃上一颗水果糖,它实在太饿了,鸾英就是不给,连糖果纸都不让它舔。老金头死后,鸾英好像特别恨这条黄狗,对它不管不顾,有时甚至动手打它,喊它滚远点。被打后的黄狗偶尔哼叫几声,经常跑出去一两天,以为它不回来了,没多久又跑回来了,躲在不远的地方一直守着鸾英。黄狗很久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最近身上毛发脱得特别厉害,走几步都会停下来,明显没有力气了,有几次竟然看见它嘴里叨着死老鼠在啃。

鸾英望着对面的大山说:“老头子,我们的孩子回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水果糖了,他长大了。”脸上情不自禁泛起久违的幸福笑容,只有对着老金头说话,她的舌头才会捋直,谁也搞不清楚的原因。路过的村民想把她拉起来,心想还是算了,让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也许会更好。

有些村民不解地看着她,也只能远远看着,直到天色暗淡下来,那个矮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邻居家李婶过来硬拉上她,边拉边说:“别呆在这里太久,死人以为你舍不得他,会把你带走的!”鸾英死死盯住李婶,不停地傻笑,笑得李婶浑身直发毛。“他知道我最怕黑,等他回来带我走,我会一直跟着他。”李婶第一次听到鸾英清晰表达的话语,愣了几秒钟,浑身打了一个冷战,突然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不干净的东西快给我们让道,要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重重跺了几脚,拉起鸾英飞快朝村里走去。

鸾英非常不情愿跟在李婶后面,一直被李婶拉扯着走,快要到老供销社,鸾英突然嚎叫不停,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一只手使劲掰开李婶的手,李婶懒得理会她,一边拽上她,一边大声喊道:“造孽人,太造孽,这个人像被鬼扯上了。”

我和女儿来到外婆家,半夜睡得正香,睡在另一床的母亲突然爬起来,穿起拖鞋蹑手蹑脚准备要开房门,不小心碰到放在地板上的一串风铃。今天女儿刚从精品店买来,说要挂在外婆家的窗户上,风儿一吹,好听又好看。“妈,干嘛呢?”被惊醒的我一骨碌爬起来。“没事,睡不着,你睡去吧!”母亲打开房门,慢慢摸去开堂屋的灯,我迷迷糊糊又倒在床上睡着了。

“你昨夜听到哭声了没?”母亲把蒸好的馒头放到盘子里,桌上放着刚从外面买来的豆浆。“哭声,谁哭?”我睁大眼睛问母亲,女儿愣住了,使劲往我身上靠,明显感到她大气都不敢出。“大家都说是鸾英在哭,开始我不相信,昨晚刻意寻着那个声音找去,哭声就是从鸾英住的小屋子传来。”母亲把嚼在嘴里的馒头使劲往下咽,冷不丁咳了一声,赶紧喝口豆浆,清下喉咙,目光不停躲闪,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妈,你也忒大胆了,大半夜,不怕呀?”我推了一下女儿,往她碗里又放了一个馒头。

“怕什么,早就猜到是她,就是一直不敢相信,孩子别怕,老金头是好人,鸾英也是好人。”母亲看着吓得不敢吃东西的女儿,目光变得不一样了。我说不清那是什么,却明显感到不再害怕了。

老金头死后,鸾英变得更加沉默了,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人。原来的她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老金头经常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她,天天煮饭给她吃,她不高兴了,还带她在村里到处溜达,还不时买糖果塞进她的衣兜。村里重新安排她到新村一户人家去住,那个家宽敞明亮又上下方便。村长又把老金头家的两亩田转给村里一户人家去种,双方签上协议,这户人家要给鸾英养老送终,平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鸾英不肯去,偶尔去住,白天呆在那里,晚上又回到老屋,早晚坐在门槛边摆上碗筷,喊上几句,招呼老金头回家吃饭。她说:“我走了,老金头回来了,没门进家怎么办?他饿了怎么办?”

没有老金头的日子,她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去村里转悠一圈,捡一些垃圾瓶罐,找到一个两个垃圾瓶也拎着回家,有时挂在身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有时刻意敲响这些瓶子,边敲边裂嘴笑起来。走出家门,走到村子里,鸾英明显变了一个人,像一条猎犬双目四处搜寻猎物,一路上紧盯别人手上的饮料瓶、矿泉瓶,一个瓶子刚落地,一双手就寻到了那里,宝贝般捧在手上,然后轻轻放到袋子里。

她不再像以前一样,遇到小孩就会开心起来。现在的她遇到小孩,先是很小心远远躲在一个地方,满脸忧郁看着,看到小孩不笑她,才敢坐在一个角落静静观看这些小孩玩耍。只是眼睛骗不了她的内心,双眼不时闪现激动的泪光,右手一直放在衣兜里,想要掏出什么,最后还是停止了这个动作。坐了一会儿,好像真的累了,缓慢起身拄着拐杖朝自家方向走去,身上挂满瓶瓶罐罐,一路响个不停,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

她开始慢慢学着煮饭,菜还是不会弄。有时路过鸾英家门口,看到她一直在忙着摆弄什么,走近一看,一个黑锅子架在火坑上直冒白烟,砧板上放着未削皮的白瓜,切成一小块,准备放进锅子煮。我忍不住笑了,未削皮的白瓜怎么能吃,以为是黄瓜不削皮生吃都行,免不了跟她说一下,她只是笑,就是不回应你。还未说完,趁你不注意,白瓜不知何时被扔进锅子里,还不忘对你傻笑,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有摇头走开。

5

 近几年,村里逐渐发展起来,榕树脚下摆满大大小小的饮食摊位。每天吃过午饭,一个身影准时到那里,在这个摊位站一会儿,到那个摊位蹲一下,想要买什么。她先慢慢走向前去低声问一问,这个卖多少钱,那个卖多少钱,然后退回去把口袋翻一翻,心里有数后,再慢慢走到摊位前把一两块钱递给摊主。

看到是她,村民们一般不会收她的钱,叫她把钱收回去,如果她没有收回的意思,村民就把钱塞到她的衣兜里。拿到东西后,她又把钱拿出来,扔到摊位上,嘴里不停地说:“要开钱,要开钱。”村民们只有无奈地笑了。鸾英走时不忘跟摊主说:“不要的饮料瓶,不要扔,留……留给我!”她不时比划动作,村民们看久了,多少听懂了一些。村民们只有笑着频频点头:“一定给你留着,放心!”

老金头刚走那几年,每天太阳快要下山,鸾英习惯拄着拐杖站在榕树下对着大山喊上几声,地上摆放一副碗筷,有时放上几颗糖,有时放上老金头喜欢吃的糯米糍粑。喊累了,她就干脆坐在树根上,坐到天黑,任谁喊她拉她,她都不听劝,只说我想多陪陪老头子,他一直在对面看着我。

多少年过去了,鸾英望着榕树下静静流淌的河水,手指不时指向远处大山,似乎看到了什么,脸上居然挂着孩子般天真的笑容。夕阳西下,站成一道风景的影子变得更加瘦小,白发苍苍的鸾英把思念折成月牙似的后背,身后不时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她回头笑着说:“老金头回来了,知道我一直怕黑,只有他最懂我。”

正在榕树下埋头织布的母亲,猛然抬头,看了看她,又回头看了看屋檐下正在晾晒的杉木。这是前几天刚从乡下买来的杉木,母亲说:“正好可以做一副棺材,再买一种上好的桐油刷上几遍,放在阁楼上晾一晾,就可以踏踏实实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看到村里老人饶有兴趣围在杉木边谈论大小,需要打造多长多宽的棺材才更合适,我就会想到死亡。死亡,我内心最害怕的字眼,在老人内心像是在守候一种最美的生命,知道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知道一个人的离去并不是一个生命的终结,而是另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就像太阳每天从西边落下,第二天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熠熠生辉,无尽的生命不断演绎不同的人生故事。

灯光透过稀疏的树叶落在鸾英的身上,她捡起地上的碗筷放在竹篮里,缓缓向前挪上几步,在不远处找到自己的拐杖,再用拐杖把身体尽量撑起来,望着对面大山叹了一口气,嘴角不时扬起微笑,然后头也不回朝着村中走去。看到渐渐消失的背影,我的内心不免想到,白天与黑夜不断交替,但一直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坚守在各自的世界,只是为了完成各自背负的使命。更替的最后结果,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根本无法体会到彼此的欢喜与悲伤。

也许白天与黑夜产生交集的时候,就是新生命诞生的时刻。

面对鸾英,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像天地之间的生灵,生存与死亡,欢笑与痛苦,如果你不是她,你这一辈子永远看不懂她的那个世界,不懂流星为何出现、为何瞬间坠落,不懂一个人的生死轮回,不懂母亲看鸾英的那个眼神,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老金头坟前摆放一瓶永不干涸的雪碧,里面盛满甘醇的米酒,鸾英说,这是自己酿制的米酒。这句话一经冒出,说实话,谁也不会相信,事实让人无法相信,一个连饭菜都不会做的人,但我们宁愿选择相信她,一辈子都相信她。

一片白光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瘦削脸上泛起一片红潮,像一朵正在绽放的玫瑰花。左手偶尔轻理耷拉下来的一缕白发,鸾英笑着说:“今天我陪老金头喝了几口酒,我怕孤单,他也怕孤单,咱俩又有伴了。”嘴边不时溢出口水,不知是水还是酒,她却明显陶醉在其中,双眼眯成一条缝。

鸾英右手一直指向远方,那个远方似乎越来越近了,闻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鸾英心里明白,那一定是老金头。不远处,老金头正笑眯眯背着手从一片烟雾中走来,鸾英张开双臂飞扑过去,还来不及喊上一声,老金头便瞬间消失在她的眼前。她扑了个空,她哭了,感觉自己一直往一个黑洞坠落,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吓得突然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又做了一个梦,浑身上下冒出丝丝冷汗。她真的不想醒来,一张老腊肉似的脸不时摇晃在她的面前,偶尔冲着她微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又一种想大笑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忍住了,只见一个矮小身影被白光拉得老长,长得似乎找不到尽头。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明显发烫如火。

天已大亮。她眯着眼睛看到从窗户倾泻下来的阳光,知道黑夜走了,终于迎来了白昼。她的双脚使劲抻了一下,迅速站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像变了一个人。她对着窗户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她开心地笑了,笑得泪水哗啦。一串串泪水恰好落在黄狗的脸上,鸾英已经五天见不着它了,突然很想很想它。

今天黄狗没有理会鸾英,双眼一直紧闭着,两只脚直挺挺躺在地上,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鸾英不知蹲了多久,黄狗还是不理她,一动不动,全身毛发都掉光了,露出了青紫色的皮毛。鸾英一脸平静,脱下衣服盖在黄狗的身上,手不停地抚摸着它,孩子,我的孩子,终于知道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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