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假币

一张假币

梅锦明

蹒跚穿过渐渐沥沥雨夹雪，沈老太一举手推门进入了农业银行营业大厅。人进去的时候，巨大的弹簧玻璃门在她身后的扁担上咣的撞了一下，老太身子一闪，没有摔跤。

老太的背是驼的，像张弓。她慢步移向储蓄柜台，背后的扁担头上两只破旧竹篮子，随着她身子的移动晃动着，还挂下一颗颗混沌的水珠，落在地上像铜板。

沈老太从潮红的扁担上腾出一只手，用劲在外衣上擦了几下雨水和泥迹。她的外衣，也许被淋了雨，也许真还太旧，黑乎乎的，看不出布眼。

她在内衣口袋里摸呀摸，好一会才摸出一团包紧的塑料袋。踮起脚尖，举了又举，传进高高的柜台。苗会计从账本上抬头，首先看到的是高翘在她扁担头上的两只破旧竹篮子，随后看到她伸进栅栏的手，白森森的，是被寒冷的雨水泡的，还像树皮疙瘩，粗糙里透出苍老。

苗会计揉了揉眼睛，赶紧站起来。她的眼圈是红肿的，刚刚哭过的样子。她把脸贴住栅栏，一开口声音有点嘶哑，她自己有点不相信是她的声音。“阿婆，要存钱吗？不急！”

苗会计已经认出这位驼背的老太，熟悉得很。老太是卖菜的，上街也常常看到她。她隔一阵子会把卖菜的小钱攒成伍拾或一百的大钞，来到银行存下。每回来存钱，老太都要从口袋里摸索好长时间，才挖出一把塑料袋。钱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在里边。她话不多，总是那么一句：“存上我老头子的名字。他种菜天天起早摸黑，好苦的哟！”

苗会计曾经推断，沈老太和她的老头子肯定是一对勤劳又恩爱的老夫妻。

苗会计展开三层塑料袋，才魔术般的解出一张百元纸币。苗会计捏到手的一瞬间，心里立马咯噔了一下。凭直觉，她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张假币。她的心揪紧了，这张百元钞票对于这位驼背的老太来说，浸透了她和她老头子的多少辛劳和汗水呀。

苗会计在心里都不忍心承认这是张假币，她抖着手把假币展开，突然一串熟悉的编码跳入她的眼帘。仅仅半个多小时之前，东塘商厦服装部的堂堂刘经理来存钱，6000元，之中发现了这张假币。苗会计当即录下了这张假币的编码。按规定，出具没收凭据。刘经理站在外边，一边笑，一边伸出尖尖的红手指，把羊绒毛领子树起来，连连赞同说：“假币应该没收。”她眯起涂了浓彩的眉眼，娇声说：“苗会计呀，我可还没有见过假币，让我见识一下呢。记住了，下次也好有个防范。”苗会计看到刘经理的笑很灿烂，她的话又温柔动听，没容多加思考，就把假币从栅栏里传了出去，还碰到了刘经理的手，好温暖好温暖。

在刘经理接住的当儿，苗会计便指指点点说开了假币的特征。刘经理接住假币，头一转，掷给苗会计一句话： “假币也是人家买给我的，凭什么让我赔了这一百元。买个肉，有拾来斤，打个小麻将，好一二天。”她撒腿就向外溜去。

苗会计急匆匆打里间绕过几道防护门，追出柜台，刘经理已经溜得没有了踪影。她看到大门外雪哗哗的飘下来，街道上白糊糊的。苗会计的心里极不是滋味，她不敢相信刘经理这位小有名气的大款，竟会为一张百元假币玩奸耍滑，下作到这样个地步。

她也为自己的轻信和失职感到痛心，眼泪制不住地滚了下来。

沈老太给她传进话来：“孩子，怎么啦？”苗会计从沉思中被唤醒，她尽力把头挤住栅栏，凝重地探问老太：“阿婆，这钱是谁给你的？还记得吗？”

老太仰起头，头发上有水挂下来，她满脸的皱纹迎住苗会计，“怎么？是大店里那位洋里洋气的女人买了我二斤菠菜。她出手这张大钞票，我整整找了半天才够她的。哦，还亏她三角钱，怪过意不去的。”苗会计心里冲起一股无法名状的火，她几乎是尖叫：“这是张假币，这人骗了你！”

沈老太像受惊的羔羊，一松手，肩头的红扁担连同两只竹篮子落在地上，竹篮子打了几个滚，歪倒一边。沈老太艰难地弯下腰，收拾起竹篮子，嘴里喃喃的说：“假币是要没收的，早先我有过……”

沈老太把两只竹篮子挑上扁担，摇摇晃晃自顾推门走出银行。弹簧门又当地在她的扁担上撞了一下，声音很响。

一股寒气袭来，掀起沈老太湿漉漉的衣角。

苗会计打里间追出来，沈老太连同她的竹篮子已经消失在雨雪之中。苗会计一只手中捏着一张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百元真钞，她想这一百元应有她赔给沈老太；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把折叠雨伞，她想借老太让打回家。

抬起头来，苗会计惊愕的发现，光光的树丫上已经压了一层圣白的雪，是那样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