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书杂记

梅锦明

送书有禁忌，是我没有想到的。一次去参加一位朋友孩子的婚宴，碰上难得一见的几位文友同在。我放下筷子，去到汽车拿出我新出的书《心的原生态》，欢天喜地给人送上。主人一桌桌敬酒，大家齐刷刷站起来表示祝贺和感谢。声浪很高，但没有转移主人的注意力。主人看到了友人凳子上的书，脸色顿时大变，老大不开心起来。这种转变，比变色龙还快，要不是大家亲眼目睹，不会相信眼前发生了什么。我更是莫明其妙，左看看，右看看，想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酒散后，有友人转告我，说我犯了大忌，这样隆重的婚宴上，你居然把书拿出来送人。我问怎么不可以？友人说：“书是什么？”我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我说书就是书呗，知识的象征。友人说你呀就只会书生气。人家以为“书”是“输”，不吉利！说“不吉利”三个字，语气是加重的。居然有这样的说法？老祖宗有这样的论述和传统？友人又说：反正呀，现在很多老板都忌讳“书”，办公室里都不放书了。以前有老板还装模作样放几本书，附庸风雅，喜好给自己脸上贴“儒商”的标签，现在早把书归了另类，或者放到会议室，或者索性弄进收购站。老板怕输（书），输（书）不起呀！

我心里还在不服，想书自古就是好东西，以前朋友结婚有送书作豪礼的，我都看过和经历过，如有送整套《红楼梦》的，有送《毛选》的，有送《呼啸山庄》的，有送《安娜卡列尼娜》的，有送《新婚必读》的……红线一扎，非常时尚。古人不早就说过“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怎么眼下成了忌讳了？这是时代的进步还是倒退？我只能问自己，不敢问别人。下次出席什么婚宴呀、寿庆呀、百日宴呀，提醒自己不要再给人送书了，他们“输”不起吉利，我也“输”不起人缘。

送书我还忌讳签名。出第一本书《感动初春》的时候，我很自作主张，书没有送出，先把人家大名签上，再落上自己的名。什么某某好友雅正；什么某某领导（职务）指教；什么某某董事长惠存……针对某个人，总要挖空心思找到最合适的词，以能高抬人家，也表示出自己的友善和谦逊。特别是写给领导，恰是副职，到底要不要把那个副字写上去？如某某副书记、某某副区长、某某副镇长……去掉副字吧，感觉不真实，有拍马嫌疑。写上副字吧，下次升职了，感觉我小看了人家。大家心里清楚，官场混的人没有几个不想丢掉那个“副”字的。最后我下定决心，把那个副字丢掉，既让我省写一个字，又抬举了人家，一举两得的好事。

让我不再乐于签名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心寒事。有次上百度搜索信息，无意之中发现了一本我送给某某领导的签名书在网上拍卖，是北京的一个书商。这本书是怎么流落到北京去的？我估计出在领导由副职赴升正职上，她办公室的书呀、报纸呀什么的，叫手下人都卖进了废品收购站，包括我的签名书。幸运的是这本书有人从废品收购站捡出来，卖到了专门经营签名书的书商手里，然后挂到网上拍卖，起拍价还高出了书价。我有种受伤甚至受辱的感觉，赶紧动手把书拍了回来。明白了吧，领导根本就无所谓我的书，想不起来我为何要给她送书，或者因为领导也曾经热爱文学？或者还因为领导分管文化？或者就是自己自作多情？已经是一笔糊涂账。

说实在，领导也不容易，天天高屋建瓴，哪有心思和精力来看“闲书”。重要讲话、重要指示、重要文件、重要信息……重要又重要的实在太多了，可能我的闲情逸致之书，在她眼里鹅毛都不如。流落到废品收购站，卖上几个钱也算够得脸面了。

从此，我从自尊和节约资源的角度考虑，不再轻易送书给领导，但还时有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发生。有回几老友向我要书，要书是好事，写书人都希望有人读自己的书，更渴望读出共鸣来，读出缘分来。刚拿出书，不想巧有几位在一方土地上举足轻重的领导跑来，但说实话，几领导在我内心并不瞧得起。一个曾经给我在他办公室上过几十分钟的课，他说（大意）只会埋头干事的人是最没出息的，这样的人我从来不屑提拔。做领导要会指挥人，让手下人忙得团团转，自己要空得不慌，会玩。还说他做工作，从来不问底下人过程，只问结果，只要结果。要你来工作就是做事的，说过程、叹苦经、显耀功劳，都是无能的表现，一概不听。真乃一方霸主的底气。这是我由生以来第一次从一个一把手领导的嘴里听到如此令我吃惊的高见，高深莫测、难以捉摸呀。想象得出，当时的我要多惊讶有多惊讶。后来我一场场恶梦醒来，一次次庆幸自己没有在他手下工作，不然，别说我没有升职的机会，可能连活路都难。

还有一位从不看书读报，天天功夫在酒肉，一醉就胡言乱语，一说就是别人的私生活，天南地北，真真假假，弄得人人惧他三分，倒也成了人精。头痛的领导给他赏赐一牌“三百年出一个”，从此他野鸡毛当令箭，在官场混得青烟直冒。

这样的领导我的书也肯定不屑一顾，送他书不过就是二传手掷进垃圾桶。但是，当着这多老友的面，我做得出冷落他两人？就缺他两人不送上我的书？这个时候，我的书丢失了书的身价，没有了书的儒雅，失去了书的尊严，它只能就如一支烟、一杯酒、一张擦屁股纸。是烟就得人人递上，是酒就得人人各敬一杯，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种人情世故，制约了我的本心；也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悲凉之感。

好在一切都已过去，我也历经世事沧桑，不会再让我的书自毁尊严、自损儒雅。我的书我作主，我作主我的书。书只赠给爱学习、勤思考的有缘人。

2022年7月11日写于草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