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再突围

梅锦明

千年古镇严家桥旁边的水墩上，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自然村落，周边环围的都是农田，一茬又一茬的庄稼一年又一年长在村庄的周围，小麦、水稻、油菜花……把村庄渲染得一年四季朝气蓬勃。还有大大小小、疏疏密密的树木，郁郁葱葱，远看这村庄像是一片森林。再有纵横交错的大小河塘。进村得跨过一条坝，再有一条坝，坝连着人家，大多人家靠河而居。这样个地方，经过这些年新农村改造和建设，走进去既有全新景象，又不外张扬着热气腾腾的生活烟火气，还洋溢着诗的意境，真的很令人心旷神怡和流恋忘返。

那天我踏进了西边、南边都守着静静河塘的陆家。显眼的是河塘上都装着铁锈红的围栏，半腰高，绵延不断，既固守安全，又煞是养眼。围栏内侧一条黑色的柏油巷道，跨过一条坝伸向村巷的西头。西头一片白色矮栏围起着菜园，菜园过去又是一户又一户的人家，二层小楼，整整齐齐。

踏进陆家，完全是不由自主，全因了那独特的房屋建设和布局，令我十分的惊奇和喜出望外。一席的丁字型错落平房，檐下有条打折的回廊，一根根罗马柱子带着回廊有节奏的延伸，实用于一年四季，又给房子增添了园林气息。平房琉璃红瓦屋顶，异常鲜艳，整幢屋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神采飞扬一般。紫铜色的双开门，看上去庄重又气派；铝合金落地窗，玻璃亮晶晶的，阳光直晒进屋，想必室内一定既暖和又畅亮。坐在窗下做事，或者看书，蓝天白云就如挂在窗口，定然会升起一种说不尽的舒心和温馨。可以说这房既像北京的四合园，又有欧风的洋气，中西结合，非凡脱俗，在乡村出落得像个明星。

更出挑的是这幢房的场地。大概二十来米进深、十多米宽广的样子，全都种上了各色的花花草草。主景区有一座太湖石假山，花草中间铺有或大理石或鹅卵石的走道，曲里拐弯，通向花花草草的各个空间。花草不简单，大概有三个层面长相，底层是绿茵茵的草坪，刚喷过水，水灵灵的娇嫩，草尖尖上挂着水珠子，太阳下晶莹莹的。中层是环绕太湖假山种的太阳花、红掌等，艳艳丽丽，随风摇曳，煞是招蜂惹蝶。上层是罗汉松、五针松、黄杨等名贵树木，有的挺拔，有的如伞似菇一般，极富艺术造型，像了艺术宫殿。

主人就坐在一棵罗汉松下的一张白瓷圆桌上喝茶，跷着二郎腿，极富享受的样子。我赶紧拿起相机拍上几张照，像是神仙收入我的镜头。主人看上去五十来岁，头发密密的，一身穿戴时尚洋气。他很有礼貌，指指白色的铁艺凳子让我坐,根本不嫌弃一个陌生人的无故闯入。我们开始了交流，先是我一连串的提问，他一边喝茶，一边很自信的给我说，他是给园林做绿化工程的，做上二十多年了，一直想着给自己创造一个园林一样的生存环境。他说他们家本来也像旁边人家一样四间二层楼房，有高高的园墙，很气派。前边一片水泥场地，可打篮球。他说着给我沏上一杯茶，青翠的绿茶，一股子青香。他说现在农民都不种田了，专业户承包了，房子就用不着那么多、那么大了。一家才四五口人，楼房大多空闲，成了摆设和空场面。我们一家合计，觉得四五间平房足够了，便在前二年拆了楼房建了平房。现在看，一家子着地住，地气足，冬暖夏凉，不用爬楼梯，不必楼上楼下打理，省事不知多少。以前的场地，更不派用了，稻麦不种，不要上场脱粒，也不要晒场，成了多余，不如种上花花草草，有闲我们夫妻动动筋骨，权作锻炼，又赏心悦目，这样过才叫不辜负好日子。

这些话听得我一愣愣的，因为我从这些不经意的交谈里，感受到了当下农民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行为方式发生了质的变化，这是农村这些年在外部环境发生很大变化以后，更有了人的思想观念和心态的变化，这种变化大有点了不起！

我想起了水墩上北边的严家桥，无锡民族工商业四大家族之一的唐家就在这里发迹。1860年，唐懋勋在严家桥集市中心的双板桥开设了一家“春源布庄”。唐懋勋本着货不二价，诚信经营，赢得当地人的好评。布庄生意越来越红火，从此“春源布庄”在当地扎下了根。这是严家桥唐氏家族发家的源头与基石，因为思想观念的领先，唐家先辈在实业救国上作出不小的成就。

农村里，农民最难突破的格局都与建房、住地相关联。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牢牢钳住了农民的心，再强大的力量都很难攻破。

如邻里建房总被一股神奇又无形的力量支配着，“东高压我势，西高抢我财”，所以建房谁也不愿意比人低一截，争着往高处建。少钱的，哪怕在顶上再加无用的半层，有点不伦不类也在所不惜。谁也不想人家比我高，我村上有兄弟两个，就为你高我低，先是大吵大闹，再是上屋拆墙，弄到大打出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房子超前落后也是忌讳，所谓“青龙白虎都不得抢风”。邻村也有兄弟两个，房子相邻，一个信了风水建房朝向西南，另个也信风水朝向东南，两家建成房后中间一条V字弄，像一把尖刀。不想一家夫妻三天两头生病，一家事故不断，两家怨声载道，终成仇家。打过几回架，小辈也不相往来。还有什么五柱对中堂；扁担屋脊两头挑，压死中间佬等等……所以，这些年农村越来越多的人家用高高的围墙围困起来，大有躲进小楼成一统、与人老死不想往来的决绝。有一村上，一家子被流窜贼杀了三四天，因为高墙围困，根本无人知道。村巷不像了村巷，人情关怀和乡邻味丢失干净；到处是隔弄、断头路、不对接的场地，小汽车大多无法在村巷里进出。人的私欲在富起来后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怨声载道四起，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退一步海阔天空。

陆姓人家，没有围墙，只有矮矮的罗马花栏作着装饰，完全是一个开放院落，倒是给整个村巷添了一个景观。这种别具一格的开放式平房背后，唯因有了思想观念和心态更新，打破了千百年来禁锢农村的流传古训。他们抱着现代人的理念和心态，看淡了邻里之间的你高我低、超前落后、围堵封闭等等陈旧观念，一副你住你的高楼，我住我的平房的乐观心态，俨然一副超然境界。生活是我的，我只为生活增光添彩，农村人开始持有了真正和谐的理念。

我为当下农民树立起这样的现代理念和心态深感敬佩，也为带来乡村理念变局的新思想、新风尚雀跃欢欣。

再说场地变更为花草场，明显感受到不只是一个用途的变化，更有把美好和诗意生活落实到眼前的超然。这种美好和诗意也不再是泛泛的绿化、浅显的装点、玩一场热闹，而是有了规划，有了心思，有了精制，有了意趣，有了把山水画意、人文景观和个人热爱的融合，这是一种对当下生活的全新理解和演绎，表现出主人追求生活品位和精神境界的高度，不免让人真正羡慕起农村生活的精彩和幸福……

乡村在物质富裕后的精神突围，可能远胜物质富裕突围的意义。

         2022年12月9日写于草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