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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每木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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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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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乙工卖画

梅锦明

画家张乙工在他的画最热门的时候,生病了。

说热门是婉转,其实就是值钱。本来一千二千元(张乙工心里价位)都没有人要的画,一下子升值到三万元、五万元都有人抢,即使以前试笔的画,人家都抢,都是五万元、八万元的身价。可是他生病了,提不起画笔了,生的还不是小病,“很可能胃癌”——这话是他自己亲口说给儿子张益阳的。不想,消息一漏出去,他的画更珍贵了,老板们愈加热情高涨地上门求买他的画,好像大有要绝笔了一样。

张乙工岗位上已经退休三年。他一辈子教初中画画课,也一辈子孜孜不倦追求画的意境和手法,但直到退休,他的画没有老板问津过,除了学生喜爱他的画,还是学生喜爱他的画。偶有学生上门,向他讨要一二张丝瓜、葫芦、茄子之类的小品画,他总受宠若惊似的向学生深表感谢。

学生说哪有您谢我的,拿您的画,得好好感谢老师才对。

张乙工一连摇头,说:“你是对老师画作的肯定。我一辈子教画、画画,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上门要过我一张画,也没有卖过一张画,实在惭愧、惭愧!”

学生说:“您的学生有上南大美专的、有上复旦美专的,这是您最好的作品。”

张乙工很懂得谦虚,说:“那是学生努力,学生有天资。”

他的画是在他退休第二年后才开始一夜成名的。说具体一点,时间点卡准在他儿子张益阳当了长河市财政局一把手局长以后。先是当地有名望的老板亲自上门买他的画,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正在磨墨,不知是手抖了一下下,还是用劲大了一点,墨从砚台里溢出来,弄得桌子上一滩黑。他是喜欢整洁的人,一边用布片擦桌子,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不中用,老不中用!

一辆劳斯莱斯汽车像天外来客一样,停他家门口。下来一位气度非凡的中年男子,右手拎一个黑色的包,向着张乙工恭恭敬敬地问:“您是张局长爸爸张乙工老师吗?”

本来一脸苦相,张乙工抬头看到来客,拿出笑点点头。

“我是您儿子的好朋友谢天飞。刚装修办公室,想挂您两幅画。”他扫一眼墙上挂的葫芦、仙桃画说:“就这两幅吧。葫芦寓意发财,仙桃寓意长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谢老板倒像了主人,自作主张踏上凳子伸长手臂拿下画,也没有问张乙工画卖还是不卖,更没有问一幅画多少价。张乙工只见他小心翼翼折好画,一手把画放进包里,一手拿出两叠现金,往桌子上一放,说:“我不客气了,别嫌我给得少。我知道好画好价!”口气里好像他捡了个大便宜。

张乙工没有来得及转过神,像掉在梦境一样,迷糊得不知所措。

谢老板钻进劳斯莱斯汽车,轰轰声传出,一溜烟跑了。

张乙工一辈子都没有碰过这样大方的买家,既没有品头论足,更没有讨价还价,丢下钱就跑,好像他抢到的是两件稀世珍宝。

都是百元大钞,他撕开银行封条,一张一张的点。待到嘴里唾沫都快蘸干的时候,才点清两叠钞票的总数,十万元。就是说他的画,一幅值了五万元。他都不敢相信自己在人间抑或进了仙界,也成了姜太公、张果老之类的一员。

亲自上门买他画的老板越来越多,十万元一张都有人出价。张乙工有点飘飘然,有时一天能画三张画,他现在两眼不问窗外事,一心只顾多画画。

有回,一位胡姓老板进到他画室,身边带个时尚姑娘。姑娘的腿又长又白,长得像他画的丝瓜,嫩得像他画的稚鸟。屁股包裹在一条洞洞穿的短裤里,鼓鼓的肉从各个洞里胀出来。胡老板一边看墙面上的画,一边顺手牵羊一样,一把又一把捏洞洞里胀出的肉。

张乙工的眉皱了一下,又皱了一下,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父女?祖孙?还是秘书?

胡老板看中三幅画,藤缠丝瓜、喜鹊登梅、红杏出墙。张乙工把画折起来,用白宣纸包好送到胡老板手上。胡老板歪歪嘴,意思让姑娘付款。

姑娘问胡老板付多少,胡老板说:“三十八万。张老师发,我也发,大家发。”

姑娘初出茅庐,没有见过世面,瞪圆杏眼,脱口而出:“什么?三十八万?要我一百块钱一幅也不会要!”

胡老板立马虎起脸:“怎么这样说话?胡说八道!”算是给张乙工挽回面子。

姑娘像揭穿皇帝新装的那个孩子,一语中的道破了张乙工画的价值。张乙工像当头打一猛棍,一把从胡老板手里夺过画,嚓嚓几下,三幅画撕得粉碎。

张乙工说:“我画不卖了!再多价不卖!”

他突然明白,老板们其实不是来买他的画,而是全因儿子当了市财政局局长。他们是拐着弯来恭维张局长,行贿张局长。照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害了儿子,迟早会把儿子送进监狱。

张乙工想,自己身为老师,教了一辈子的画画,对画的好坏还是分辨得清的。虽说这几年他的画有进步,但哪值得五万元、十万元一幅!明摆着背后有文章。自己清廉一辈子,不要为个画,不保晚节,受人指责,弄不好被追上责任。

张乙工立马刹车,自称自己胃不好,很可能胃癌,无心作画,无力作画,谢绝一切买画者。

儿子张益阳软硬兼施才把父亲“押”进市一院。张乙工想,儿子这样孝心,顺他意做个检查也好。

张局长的到来,引起一院上下震动。吕院长从28楼办公室小跑而下,在一个科室里找到张局长,一把抓住张局长的手,说:“张局长呀,到我地盘怎么可以让我们待慢你呢?失敬失敬!你这不是看不起我吕老弟嘛!”

张局长说:“小事小事,我孙同学是你这里的内科主任,有他已经足足有余,哪好意思麻烦你这样重要的贵人!”

“别说忙,就是雷打也要出门相迎你呀。”

……两个人的话虽然客套,但谁都知道,医院大部分的财政预算和拨款都掌握在张局长手里,一分一毫都待慢不得!

吕院长向各科主任群发重要告知:“凡张局长父亲涉及的科室,都要派出最好的医师、运用最先进的设备做出最周密的检查。”

张乙工住进了处级干部病房。三个年轻护士围住他转,弄得他连声咳嗽都不敢出。

第二天的检查程序,护士姐姐交待过一遍又交待一遍,像晚上十点后不能喝水;早上六点半起床后,不能喝水、不能刷牙、不能吃早饭,下个护士进来,还交待。张乙工有点心烦,想,自己在她们眼里难道成了呆子、傻子不成?

进到处级干部病房,他真傻眼了。卫生间小过便,马桶上怎么找都找不到冲水按钮。出了奇了,他不相信找不出来,眼睛不行,用手一处处摸。马桶光光滑滑,像摸的小孩子屁股,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叹口气,叫来门外护士,他要看个究竟,护士怎么冲。

只见护士姐姐尖头皮鞋在马桶底部一靠,水哗啦啦冲出来,水声像二胡。

张乙工想,这马桶怎么会喜欢护士的脚呢?独欺负老夫的手老了?他学着护士的样子,用脚一碰马桶,马桶毫不客气,吐出一肚子的水。他笑了,看来这马桶男人、女人的脚都喜欢。

护士姐姐交待他,大便后,不用纸擦,上边绿色标记一按,热水自会给你洗屁屁,还会自动烘干,你只管坐着别动。

他想这马桶还能洗屁股,要老婆活着,不用再天天烧水、调水温、站起蹲下那么麻烦,该多称心。

床上柔软得很,都真丝,躺下像碰上年轻人皮肤。

他关灯,这水晶一样的灯,太亮了。张乙工穿着短内裤,找遍房间没有找到开关。在墙上摸过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他想,又出了奇了,难道领导睡觉整夜不关灯?他想,那就学学领导的样子,将就吧。

爬上床,但实在无法入睡。再跑起来找,还是没有找到。他对着门想喊护士进来,他说:“我要关灯。”房间里突然暗了,灯灭了。

奶奶的,他骂人了,原来这灯是声控的。他索性坐起来,又喊:“开灯。”灯真亮了。奶奶的,他又在心里骂,这灯比学生还听话。觉得光线刺眼,又叫:“暗一点。”灯暗了下去,他说:“再给老子暗一点。”灯又暗下一点,都朦朦胧胧的了。

张乙工不相信这灯这样神奇,脑子都乱了,几乎就是胡言乱语起来,“给我开红灯。”他突然蹦出这一句,灯真红红的,全房间都是喜气。他又骂开了奶奶,奶奶的,真他妈牛!干部就是牛!

一夜,一会马桶,一会开关灯,一会调色,红儿、黄儿、绿儿、粉儿,像极了他当年抽粉笔,五颜六色,想抽什么颜色就抽什么颜色。折腾半夜,兴奋得一点都睡不着觉。

有钱好,有钱好呀!他想,他的画照五万元、十万元卖,很快也会有钱,很有钱。

合上眼,他梦见儿子从一个山洞里搬回来成捆成捆的钱,直搬到喘不过气。

他看到钱在家里垒呀垒,越垒越高。一个闪失,成捆的钱垮塌下来,儿子被压在钱堆里,怎么也找不到儿子。他喊儿子,我的儿子,儿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吓醒了,被子太软,身都翻不过来。

他为儿子而紧张。

七点一刻,一大群医生、护士开始围他转。先是抽血、留尿。小便都有男医生陪他进厕所,不习惯,半天也尿不出来。终于滴滴答答尿上半壶,医生亲自帮他灌进试管。然后护士姐姐领他CT、核磁共振、心电图、脑电波、前列腺、胸超……最后胃镜、肠镜……不亦乐乎。

最不好熬是胃镜,一根蛇一样的软管,从喉咙直插胃部。他翻江倒海,五脏六腑都像要从喉咙倒出来。他一个劲的吐,吐,肠子都吐出来了。眼泪直滚,双脚颤抖,背上浸透冷汗。他一次次喊:“我不要做了,不要做了,不做了……”但嘴巴里堵着硬圈,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一环环熬过,吕院长早早守在餐厅,一把抓住张乙工的手,哈腰给他说:“张老师受惊了,张老师受苦了!万望张老师见谅!”

张乙工一肚子的怨气,竟然一下子全消了。人家毕竟堂堂一院院长,你不过一个老师,给你哈腰,他清楚其实是给他儿子哈腰。

三天后结果出来,吕院长拿上报告,亲自跑去市财政局张益阳办公室,照着报告一个指标一指标给张局长介绍。最后总结说:“你老爷子什么都好,样样达标,健康得很。”先是肯定,张局长吁出一口气,全身放松了。

吕院长又说:“有个不严重的幽门螺旋杆菌、浅表性胃炎。这是常见病,十人九胃嘛。多休息,吃软的。药我都给你老父亲带来了,按我们医师医嘱吃,一礼拜保证没有问题。”

张益阳把父亲的事早丢脑后,他心里唯一留下的是感动,对吕院长说:“你是个贴心人。财政的事,我会给你倾斜的。”

吕院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内心的沉重落了地。他舒展开眉头,说:“听说你老父亲的画很有影响力,什么时候我上门去觅几张宝。”

“随时欢迎。我父亲的画,值得收藏,以后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

“毕竟老先生一辈子的追求,这叫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吕院长夸赞。

张局长笑了,说:“确实只要功夫深,没有做不好的事!”

两个人会心地同时笑了。

张乙工还是铁了心不再作画、卖画,他想,这才能保护儿子和自己。

办法有了,他们学校的朱校长,退休后也以作画为雅趣,可惜没有几年犯上帕金森综合症,一个右手无时不刻的颤抖,抖到饭碗都端不起来,作画只好作罢,在家晒晒太阳,喝喝清茶。

张乙工觉得不妨一试,以此推脱作画。

他带上水果去探望朱校长,朱校长万分感动。

张乙工看到朱校长右手弯在胸口,不住的颤抖,把衣服都抖得歪歪扭扭。那种抖,像是一部破败的机器,没有节奏,没有轻重,没有控制。抖呀抖,抖出一手、甚至一身的丑陋。

张乙工盯着看,内心里都有了害怕和恐惧。这个怎么能学,不是自找没趣!自讨苦吃!但有别的什么好方法吗?他问自己。

想起第一招假说自己胃病,但儿子实在神通广大,拉去医院一查,一下子被戳穿了。只查出一个幽门螺旋杆菌,几小袋子药一吃,一个礼拜好了。

装脚抖?手还能作画;装眼瞎?倒是再无法作画,但吃饭、生活怎么办?看来只有手抖,还只能右手抖。帕金森综合症是个好毛病,手一抖,画作不了,但饭还能吃,活还能干,生活受不了多少影响。

他眯起眼睛细心观察朱校长的手到底是左右抖,还是上下抖,还是横竖抖,越看越难分辨到底是哪一种抖,好像左右、上下、横竖都在抖。这个抖怎么学,要多难有多难。

朱校长倒是疑惑了,歪斜着嘴巴说:“你、你……这有什么看的,难道你、你要学我的样子?”

张乙工说:“当年学你的画我用的是右手,现在我担心我的右手也学你的样。”说完哈哈的笑。

朱校长一本正经的说:“帕金森综合症,不传染的。学画学不上手抖的,你不要瞎想!”

张乙工心里想,我就是要学你的手抖,管你传染还是不传染。

张乙工也犯上了帕金森综合症,一下子在老师中传开了。

他的抖与朱校长比,都说轻得多,时抖时不抖,时不抖又突然抖起来。抖起来没轻没重,不像朱校长有规则。张乙工想,我本来是装的,哪会像朱校长一个样子,由他们传去吧。

倒让儿子张局长急起来,想,这老爷子好好作画,刚卖点钱,突然犯起这个病那个病。钱这个东西,一拥有,身体就金贵。不过也是小毛小病,犯不着大呼小叫,只管画你的画,赚你的钱。

张局长马上打听吕院长,知道帕金森这个病除了手抖还是手抖,只影响生活质量,不影响生命,五年十年死不了。再说,真要买上五年十年画,足够老爷子赚一大把的了,更何况自己不一定做得上十年财政局长。他知道只要自己下台,老爷子的画不会有人要。现在的老爷子,天天是黄金时间。

张局长托人与上海华山医院院长接上头,约定下个星期去华山医院请专家会诊。有毛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

院长说最好的办法,脑瓜子上打个孔,插入头发丝一样细的电极,帕金森综合症大体都会好起来。只要好起来,就算手有点微微颤抖,作画、写字影响不了多少,老爷子照样可以成批生产他的画。

张乙工一听说他的帕金森综合症又要像“胃癌”一样弄假成真,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儿子这个人倒是难骗的,实在神通广大,要骗过他还真不容易。

他害怕了,天天睡不好觉。这次装病装大了,不仅要去上海,还要在脑瓜子上打个孔,这不是天方夜谭?本来好好的脑瓜子,不要元气泄尽,以后还怎么使?不要真成神经病?

他想,还是赶紧戳穿自己的谎言,给儿子和同事一个交待,就说自己没有犯帕金森综合症,是装的,只为吓唬一下儿子,让住在城里的儿子、去德国的孙子能回家来看看自己。他一个人太寂寞了,只想有个家人说说话。自己画的仕女,本来可以聊以自慰,但实在太丑,连自己都喜欢不起来,怎么与她对话?他骂自己笨手笨脚,画一辈子画,连个女人都画不美,愧了说自己是个画家。

他骂自己,但长河市美协领导却不这样看他。

美协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息,专车上门来了两位领导,一位姚副主席、一位阮秘书长。

阮秘书长给他奉上一只花篮,锦花盛开,香气扑鼻,好漂亮,好提神。

姚副主席紧紧握住他手,说:“贵体一定要早日康复。年底我们要委您重任,请您出山,做常务理事。我们把想法先向您儿子张局长作了汇报!您儿子是个了不起的好局长,一口应承,好、好、好!我支持,双手支持!”

张乙工把手抽了回来,轻蔑地笑笑,内心有种被姚副主席玩弄的感觉。原来,并不是他的画好,而是看在了儿子的份上,这个“常务理事”有什么当头?

他对两个词语听得特别不舒服,一个是说他的身体是“贵体”。什么时候他的身体成为“贵体”了?如果儿子再上一级,当了市委书记、市长,那不要称自己的身体是“龙体”?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平常老师,身体从来不“贵”。没有退休前,发烧、咳嗽、便秘、痛痒,都坚持上班。一边批改学生作业,一边挂水也是常有的事。二是“常务理事”。算个什么角色?领导?什么叫常务?还有不常务的?一个美协有什么事要理?理了一辈子学生的事,都退休了,不想再理什么事了。就是热爱了一辈子的画事,都不想理了。

张乙工把美协领导看望他的事,一夜之间就丢到了脑后。

倒是朱校长首先打来电话,的声音给他说:“祝贺、祝贺!张老师都任美协常务理事了,你就是我的领导了!我得拍你马屁,也想做个理事。”张乙工听出来,这话里大多是讽刺,他心惊肉跳,手倒是真的抖了,抖得还不轻。

他回话朱校长:“我帕金森重出来了,重出来了……”

朱校长在电话里传出哈哈哈的开怀大笑,那笑声像哭。张乙工吓一大跳,话筒掉到桌子上。

张乙工越来越觉得一点不像假装的帕金森综合症,而是真犯上了,还比朱校长严重得多。

他想,无所谓了,去上海就去上海吧,脑瓜子上打孔就打孔吧,漏气就漏气吧,反正这身体不是“贵体”,真折腾坏了,画就真的画不起来了。真画不起来,对儿子、对朱校长、对社会都是一个不假的交待。这样的交待,他不回避,他接受。

他想,这就是命吧。

于是他等着这一天快快到来,早早去上海医院打个孔,把脑瓜子里的毒气泄个干净!

 

20238写于草香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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