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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景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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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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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一地鸡毛的日子

1

 

妻子爱华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了起来,包朴的心里也在一点一点地扩展着一种异样的兴奋、喜悦、期盼,还有只有已婚男人才有的那种沉甸甸的责任。

只从身怀六甲以后,爱华才真正品尝到了做女人的优越。在她眼中那个一向自命不凡、桀骜不驯、身为其夫的男人,如今却像马戏团里被驯兽师驯服的猛兽一样,温顺多了。以前他可是从不做任何家务的,下班回到家中,窝在沙发里,不是像哲学家一样痴痴发呆,就是像学龄前儿童一样,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地看动画片。还把浸满脚汗、臭味熏天的袜子扯下,大模大样傲慢无礼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令人闻之欲呕。爱华实在忍受不了,只好把臭袜子拿去冲洗。他却像癫痫病人一样,在那里装疯卖傻哈哈大笑,令人不堪忍睹、气冲九霄。如今可不一样了。每天他都早早地起床,乖乖地到市场买菜。下班回家后,便一刻不停地拖地板,整理家务。合理的营养、清洁的环境、新鲜的空气,这都是孕妇不可或缺的——而这些,都是他亲自从《父母必读》上学来的。你看他现在居然肯放下哲学思考和动画片,去认真研究《父母必读》呢。是他改变了他的男人,是她腹中的那个小生命。想到此,爱华越发期待着这个小生命快快地降世。

“你听,你听,他在里边动呢。”爱华兴奋地说。包朴赶忙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轻点,可别压着他了。”爱华又娇嗔地提醒道。

“你猜他是男孩还是女孩?”爱华问。

“男孩!”包朴毫不含糊地答道。爱华想,男孩最好。她懂一点心理学,知道男孩有“弑父情节”。如果生一个男孩,那在未来的家庭斗争中,她就有了一个亲密的战友。男孩,对!一定是男孩。将来你就等着瞧吧。爱华在心里幸灾乐祸地盘算着。

“你怎么肯定是男孩呢?”爱华不放心地问。

“直觉。知道吗,一切伟大的发现靠的都是直觉,没有为什么。”包朴装神弄鬼,重又变得像一个哲学家。不过,此时爱华觉得这个哲学家挺可爱。

“那将来让我们的儿子干什么呢?”爱华暂且相信了哲学家的直觉,开始为自己的儿子勾画未来。

“你说呢?”包朴想,儿子的未来还是应该首先交给劳苦功高的妈妈。

“当官。”

“宦海莫测,伴君如伴虎。”包朴一字一句,哲学家仿佛一下变成了一个参透世间万象的禅师。

“我们做清官。”

“那就更缥缈了。几千年才出一个黑老包,还不知是真是假。”

“那就当总裁。”

“无商不奸,商场如战场。再说如今的总裁就像当年的诗人一样,随便捡一粒石子扔到人群中准能砸到一个。”

“那……就当足球运动员吧。马拉多纳进一个球不是都十万美金吗?十万美金,十万美金呀,还受全世界亿万人民关注,又实惠,又潇洒,又自尊,自食其力,绝对的自食其力。”

“足球运动员的确威武雄壮。可老马的腿差点被足球给轧断,你知道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让我们的儿子干什么?”

“写诗呀。”

“啊,绕了这么大了圈,你原来是为这个呀。”爱华惊呼上当。

“子承父业有什么不好?”

“拉倒吧你,别做美梦了。我就是让他做无业游民,也决不会让他去干那营生。”

看爱华生气了,包朴把身子偎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肚子,带点乞求道:“别生气,我给你闹着玩呢。”

爱华看他认真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孩子,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2

 

“还写呢?”爱华从被窝里探出头不满道。

自从她身怀六甲后,丈夫别的毛病都改了,可夜里写作依然如故。包朴为了不影响爱华休息,在十五平方斗室的一角,用三合板围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创作室”。置身于这样的蜗居搞创作,够委屈自己了,可从板缝里透出的白炽灯的贼光,还是刺激到了爱华孕期变得异常敏感的神经,使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听到妻子不满的祈求,包朴不情愿地揿灭灯,上床睡觉。“为我们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不要写了。”爱华开导丈夫。“正是为了儿子我才写呢。儿子来到世上,我总得给他一样像样的见面礼,否则,父亲的尊严搁哪儿了?”包朴辩解道。爱华反唇相讥:“就你写的那些破诗,扔都扔不了,还给儿子做见面礼?还撑什么父亲的尊严?损人!”爱华觉得说“损人”还算客气,她恨不得说“恶心人”。

妻子的话刺痛了包朴,他变得无限伤感起来。是啊,扔都没地方扔呀。他写诗写了这么多年,始终是单相思,没有正经发表过一首。前些时候,一家杂志社给他来了一封信,说看中了他的一首诗,要把它编入《当代优秀精短小诗大典》,不过条件是得包销一百本。包销一百本,他算了算,得花掉自己一个月的薪水。可为了自己难产的处女作早日问世,他想一个月的薪水就一个月的薪水吧。他狠狠心,把一月的薪水寄给了那家杂志社,可结果换来的一百本印着自己七行小诗的《大典》,一本也没有销出去。后来,妻子把它们当废品卖了,总共卖了五块八毛钱。妻子抱怨说,别人写作都写成大碗了,你倒好,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搭进了一月的工资。

“我不会再写诗了。”这的确大大伤害他作为男人的自尊。

“那你写啥?”

“写小说。”

“写小说?”听到丈夫改行写小说,爱华无限兴奋。其实,她并不反对丈夫搞创作。她知道丈夫也就这点特长。只是她对丈夫写诗从来都不赞成。在她看来,那些像蚂蚁队伍大小的诗,即使杂志社发表了能挣几文稿费。“你终于开窍了。照我看,不如思想再解放点,直接写电视剧。听说电视剧一集要八千块呢。刚开始弄个短的,就说十集吧,一集八千,十集八万,八万呢。而且你的名字打在电视屏幕上,一下子全国人民都知道了。搞一部电视剧给儿子作见面礼,那才气派,那才叫父亲的尊严呢。等儿子能看电视了,再搞一个动画片,那才叫父亲的尊严呢。”爱华为包朴描绘起美丽无比的未来。

“好,听你的,就直接搞电视剧。”包扑孔武地回答道。

爱华紧紧地搂着丈夫,仿佛真的在搂着一个未来的电视剧家。那一夜,她睡得很香……

 

3

 

包朴并没有真的照着自己向妻子承诺的那样,去写电视剧。并不是他清高,看不起电视剧,一集八千块钱的电视剧,哪那么容易写的呢?他从未写过小说,严格说从未写过故事,还不具备编故事的基本能力,而写电视剧就是编故事。他想,还是先从写小说开始吧。想起来,还是写诗最容易,一个念头,一种情绪,都可提笔。而写小说,需要构思,与写诗相比,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工程。包朴面对这样一个工程,有些茫然无措。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无际的荒原上,不知从哪里开始,也不知落脚何处。人们常把作家写作比喻成孕妇怀孩子,如此说他现在也是和妻子一样在怀孕了。不过,妻子十月怀胎,只差最后那个伟大庄严的时刻了。而自己呢,只有受孕前的狂躁,精子和卵子相撞迸发的美丽灿烂的火花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房子的事你问了吗?”与男人的英雄狂想主义相比,女人现实理性得多。说服了包朴写电视剧,她便关注起民生问题。

“问了。”包朴明显中气不足地回道。

“怎么样呀?”

“房产科长说让等一等。”

“等一等?等到什么时候?我马上要临产了,妈来照顾我需要房子,另外,你搞电视剧也需要房子,还让我们等?”爱华怒瞪双目,又害怕这样激动,吓着未出生的孩子,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肚子。

“房产科长说现在没房子。”

“没房子?那301不是一直空着吗?”

“有主了。”

“谁?”

“局长的小姨子。”

“局长的小姨子怎么住这?她又不是咱单位的。”

“人家要考研,是借用。”

“考研?借用?考研重要还是生孩子重要?外单位考研能借用,本单位生孩子不能用,这算哪门子逻辑呀。不行,我得去问个理。”

爱华说是去问理,可只是说说,屁股并没动。包朴也没有回答妻子的愤愤之言。是生孩重要还是考研重要,是本单位人优先还是外单位人优先,这是一个很好回答却又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是不是那个房产科长在耍花招,故意刁难咱。听说他可贪了,要想从他口中掏房子,得送礼。”女人不但比男人务实,而且比男人更有应变能力。她们从来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

包朴不是没有动过送礼的念头,但一想到自己再怎么着也是一个诗人,还有自己眼下正在构思小说,万一这不光彩的一笔被写进小说,让未来的儿子看到难免会丧失对生活的信心。不行,他一定要在小说里为儿子留下一个光辉伟岸、充满气节的男人的背影。

“不行,还得依靠组织。”包朴果决地说。

“组织?”爱华满脸不信任,但又无可奈何。

“嗯,我找局长去,局长答应要帮我。”

局长帮不帮自己,包朴并没数。只是在和房产科长理论时,他放过大话要去找局长。没想到,现在逼上梁山,真的要去找局长了。见了局长,局长倒是很热情。局长说生孩子可是人生大事,不能不考虑,可单位房子实在紧张,能将就就将就一下吧。他说他老婆生孩子时一间房子都没有,现在比那时条件好多了。包朴想象不出一间房子没有局长老婆是如何生孩子的,难道是野外作业吗?看来房子的事是没戏了。就在他感到毫无希望的时候,局长突然话锋一转,说局里向来是能照顾就照顾的,不能照顾想办法也要照顾。他和房产科长合计了一下,同意把楼下那一间厕所暂时借给包朴用一下。还说,那虽然是一间厕所,可一直未当厕所用,是清洁队的仓库。答应借用给包朴,他还得给清洁队做工作。包朴被这突来的幸运击晕了,生怕局长有变,不假思索满口答应下来,还里里外外对局长感恩一番。

“什么?让我们住厕所?”爱华一听,气得眼珠子都要喷出来了。

“厕所是厕所,可从未当厕所用过。”包朴没有想到妻子会如此反应激烈,竭力解释着。

“没用过也是厕所,妈来了,你让她老人家住厕所,你忍心吗?他局长的小姨子怎么不住厕所?”

“厕所不过就是一个名称吗,名称是什么?不过是靠人的发音系统形成的一种符号。你叫它厕所,它就是厕所,叫它房子就是房子。咱给它换个名字不就好了。在路上我已经想好了,就叫‘HOPE’”

爱华又好气又好笑,想讥笑丈夫是啊Q,但忍住了。女人是现实主义者,她自知自己无法和局长小姨子相比,知道丈夫已经尽力了。

“别给我耍什么洋腔,什么后坡前坡的,反正是你妈住,又不是我妈住。”一阵暴风骤雨后,爱华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不管你妈我妈都不住,我来住。妈来了,让她老人家和你一起住,伺候你方便。我住HOPE,我也要在那里准备生孩子。”

包朴用幽默战胜了生活的无奈,也打动了妻子。爱华噗嗤一声笑了。

当天包朴便在清洁队仓库的门上,用美术字潇洒地写了一个“HOPE”,昔日的厕所立刻容光焕发换了人间。可入住以后,望着那些为排泄设计的横七竖八的管管道道,妻子的话才在他的腹中开始急剧地发酵。是啊,不管怎么装饰,这里毕竟是一个厕所。局长的小姨子为什么不住厕所?非要让我这七尺男儿来住?凭啥?这念头像一条蛆虫一样,在他的意识里爬来爬去,啃噬着他,羞辱着他,使他的灵魂无法安宁。

愤怒出诗人,痛苦生作家。那蛆虫在他的灵魂里爬来爬去,结果爬出了一道灵光——房子·孩子,这成为他小说处女作的标题。痛苦和羞辱立刻消失了,他欣喜若狂——终于窥见缪斯精子和卵子相撞迸发出的美丽灿烂的火花了……

一个作家只能写自己的经历,这是他在完成自己的处女作后的心得体会。阿才——他从前的诗友——向他诉说无甚可写的烦恼时,他就是这么对他说的。但阿才却不以为然,他说真正的写作完全凭借的是想象,而想象的翅膀总是要飞越于个人的经历之上的。一听到真正的创作,包朴立刻变得有些沮丧。他以前和阿才持同样的观点,可是现在他认为真正的创作太难了。要真正的写作,就要准备忍受一生的失意、孤独,就要让灵魂高高地漂浮于芸芸众生之上,忍受高处不胜寒的痛苦。阿才说,这是多年来中国文人对写作本身的误解,或者说是受“文如其人”遗毒太深之故。什么文如其人呀,其实,写作状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二者完全可以有不同的价值标准。写作不过是人类诸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作家手中的笔和农民手中的锄头,工人手中的扳手,毫无二致,都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罢了。作家有什么资格自恃清高?我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为房子写作,为面包写作,为……写作。巴尔扎克不就是为面包写作,才弄出一部《人间喜剧》吗?而我们中国的作家们,出于腐儒的虚伪,总是把写作状态和作家本人的生活混为一谈,这就是我们终生痛苦无法解脱的原因。包朴折服于阿才这惊世骇俗的高论,问道:“那如今你是为何而写作呢?”“我嘛,不过是为了换份爱情。坦率地讲,不过是为了换颗青春女孩的芳心。都云作家痴,殊不知,青春的女孩更痴,她们都愿为艺术而献身。”阿才说这番话时,看上去有些厚颜无耻。包朴感到一丝沁凉的悲哀。在他眼中,阿才可是一个潜力无穷的诗人呀,想不到变得如此玩世。看来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真正的写作了,也不会再有真正的诗人。

 

4

 

包朴把大作拿给妻子征求意见:“看看,怎么样?”

爱华浏览了一眼,说道:“有那么点意思,不过,可不像电视剧。”

“我写的就不是电视剧。”

“那你为什么不写电视剧呢?”爱华显然有些失望。

“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吧,小说好比母鸡,而电视剧则是母鸡下的蛋。有了小说,自然不愁电视剧。你没看电视剧片头前常打着一行字幕:根据XX同名小说改编吗?”

这个爱华自然知道。包朴的比喻虽然有趣,但并没有打动她。

“再说真正一流的作家从不亲自搞电视剧。他只管写小说,让二流作家,不,让三流作家去改编。一流作家毕竟是一流作家,他的作品不愁在杂志上发表,发表后选刊又争相转载,出版社也要印单行本,最后被三流作家改编成电视剧,这就好比农民种庄稼,播种一次可以有四次收获。”包朴以为自己的一个蹩脚的比喻就轻易说服了妻子,便无所顾忌地大吹特吹起来,俨然已经跻身一流作家行列。

没想到爱华问道:“那咱是哪一流呢?”

包朴这才冷静下来,嗫嚅道:“任何事物都是从无到有嘛。哪一个一流作家不是从业余干起的呢。”

“我不管这流那流,能发表就是本事,告诉我,咱这篇能发吗?”别忘了女人是现实主义者,常常会出奇地冷静。

包朴意识到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使兴不得,回答不好,要给妻子留下笑柄。于是便给自己预备了万千条退路:“优秀的作品不见得都能立即发表,发表的也未必就是优秀作品。往往越是优秀的作品,越要经受岁月的检验。梵高的《向日葵》不是在他死后百年才被炒成天价的吗?像我这样的业余作者,全国少说也得几百万吧,因此,从统计学的理论讲,也就几百万分之一的希望。”

几百万分之一,天呀,这是一个足以把任何一个现实主义者都击溃的概率。爱华感到一片渺茫,同时对丈夫产生了万分悲悯:做一个作家也太不容易了,没昼没夜地爬格子,好不容易地产下了,还是一个无人领养的弃儿。

 

5

 

“我们终于可以有真正的HOPE了。” 包朴下班回家后,兴冲冲地对爱华说,“上边批下来了,单位马上要建家属楼了。”

“真的?”爱华把吞到口中的一瓣橘子吐出来,迫不及待地问,“有咱们的份?”

“有,科级以上都有。”

爱华一听,脸上兴奋的光彩立刻暗淡下来,一边把那瓣橘子重新吞回去,一边扫兴地说:“你是科级吗,瞎高兴什么?”

“怎么是瞎高兴呢?在房子竣工之前,我的科级准能拿下,局里现在正在整材料呢。”

“真的?那太好了。”爱华脸上重又大放异彩,兴奋得连忙剥了一瓣橘子塞到包朴的口中。高兴过后,瞬间又如如临大敌一般,正色道:“写作的事你就先放一放,这一段一定要给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记住,千万不能犯错误。”

“只要你监督好我,别让我乘你之危,不小心失足爱河,保证没有问题。你知道,你男人除了这点嫌疑,可绝对是个百分之百的模范公民呀。”

“看你那样,除非我这个具有母性光辉的玛利亚肯收留你,还第三者呢,做你的美梦吧。”

“唉唉唉,你可别小瞧了本丈夫,留下追悔莫及的种子。要知道如今的青春女孩可都愿为艺术而献身。在她们面前,我可是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圣父。”

这种话题女人本来就反感,没想到包朴倒越说越上劲。爱华想,我不能给你点阳光就叫你无限灿烂,于是狠狠道:“无耻!还什么圣父呢,这个世界就是被你们这帮臭文人给搞得乱七八糟的。小说越写越黄,电视剧越演越露。包朴,我告诉你,要写你给我写正经的,别污染了下一代。从前这和咱无关,以后可有我孩子一份。”

一提到写作,包朴立刻蔫了。自从写了那篇处女作后,他并没有一发而不可收,而是感到江郎才尽,一筹莫展。而那篇小说寄给杂志社已经一个多月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写诗不成,写小说也不成,也许自己根本就不是写作的料。罢了,罢了,听妻子的话,从此改邪归正,好好工作,升上科级,分到房子,安心生活。自己已到而立之年了,还住在又潮又暗又脏的筒子楼,而儿子出生不久就可以住进宽敞明亮的单元楼——想到此,他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暗淡的生活多少有了一点亮色。不过,有一点可能永远要让儿子遗憾了:他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准作家”。

 

6

 

包朴来到办公室,见大家正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什么,一看到他,立刻像受惊扰的麻雀一样,四下散去。他感到有些怪异,局长秘书小朱把一本杂志递到他手中,十分夸张地说道:“大作家,祝贺你了。”包朴接过一看,自己的那篇大作居然刊载其中 ,他的心立时兴奋得“咚咚”直跳,和妻子爱华第一次拥抱时也不过如此。这时,局长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地说:“我局真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来,也让我拜读一下包大作家的杰作。”包朴有些不好意思,机械地把杂志递给了局长。局长离开后,他火急火燎地找了一个偏僻之处给妻子打电话。“发了。”包朴对着电话听筒说,由于激动,声音有些颤颤的。“什么发了?”爱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许她早已把那篇百万分之一希望的小说忘到九霄云外了。“小说!”包朴想大声喊,又怕别人听到不好意思,竭力用一种压抑的状态提高着声音的分贝,只恨电话线太细。“…..真的?”这下爱华听明白了,但有些不敢相信。“当然是真的!”包朴继续用压抑的状态,努力提高自己声音的分贝。“这么说咱真的成了大作家了?”包朴似乎听到了电话那端妻子的心跳,不舍分秒骄傲地“嗯”了一声。“太好了,下了班你快回来,我给你炒几样好菜咱们好好庆贺庆贺。”包朴又骄傲地回了个“好”。放下电话听筒后,他对着天空,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口气呼出去后,抹了一把眼角,竟是潮潮的。

局长回到他的办公室后,把那杂志胡乱翻了两下就搁在了一边。他对文学了无兴趣,之所以要从包朴手中拿来杂志,只不过是为了表示领导对人才的重视。一会儿,秘书小朱进来了,有些神秘地问局长:“局长,包朴的小说你看了吗?”局长觉得这话问得唐突,翻了他一眼,算是回答。小朱摄于局长的威严,犹豫了一下,想离开,刚想挪步,局长突然开腔道:“你问这干吗?”小朱小心翼翼地说:“局长,我看包朴是在利用小说影射你。”局长的心“砰”地收紧了一下,但却不漏声色——毎临大事有静气,尤其在部属面前,必须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为官的基本功——“小朱,可不要乱说,文艺创作嘛,和现实是两回事。文艺来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怎么能胡乱对号入座呢。”为官的另一个基本功就是无论什么事都能讲出一个理了。对文学了无兴趣的局长,竟能信手拈来一段创作理论来糊弄他的下属,不能不令人叹服。打发走小朱,局长才一字一句认真地读起了那篇小说。他越读越觉得小说中那个爱耍特权的局长越像自己。读到最后,他把手中的玻璃杯握得“滋滋”作响,狠不得把它一把摔在地上。但最终他还是保持住了理智,他明白局长办公室玻璃杯落地产生的“蝴蝶效应”的后果。不能摔杯,但他可以摔杂志。把杂志摔在地上后,他从乱纸堆中找到那份拟好待发的关于科级干部任命的文件,用笔狠狠地把包朴的名字划去。用于用力过猛,稿纸都被他划穿了。他没有唤秘书小朱,而是自己亲自重新誊写一遍。誊写过后,看到包朴的名字彻底从那份足以影响一个人命运的文件里消失了,他的心里才变得稍微好受些。

 

7

 

确定科级干部晋升的文件公布出来,自然没有包朴的名字。包朴立刻崩溃了。完了,一切都完了,房子,妻子的期盼,儿子的骄傲,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泡影。小朱劝他说:“领导口头上说尊重人才,其实都是叶公好龙。”包朴没有言语。小朱又说:“现在干什么都不能太实了,做人不能太实,写作也不能太实。老实人吃亏。文革中那些文坛泰斗们挨整,还不是吃了现实主义的亏。以后再写千万不要用现实主义的笔法了,用浪漫主义,哦,浪漫主义早已过时了,现在流行魔幻现实主义,对,就用魔幻现实主义。”包朴一时还没有从突来的不幸中缓过神来,没有在意小朱在说什么,自言自语说了句:“可笑。”小朱以为是说自己,悻悻地走开了。

春节就要到了。街上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人们都在争相置办年货。今年的爆竹生意特别火爆,因为明年政府就要颁布禁放令了。今年的除夕,人们似乎都憋足了劲,要来一次最后的疯狂。

包朴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感到孤单无助。无论如何,一定不能把真相告诉妻子。无论如何,一定要坚持住,等过了年,等妻子生下孩子。想到此,他有了一种大丈夫独撑大厦将倾的悲壮。

“科级定下了吗?”这些日子,几乎每天下班回家爱华都要问这个问题。

“定下了。”包朴假装兴奋地说。

“这下可好了,这下可舒舒服服过个年了。”爱华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开始兴趣盎然地和丈夫商量起如何置办年货。

“咱买多大的爆竹呢?人家在市场都买疯了,咱们也来个十万头的吧,最后一次了,要不就没机会了。”包朴强打精神说道。

“一个头的都不买!”爱华斩钉截铁地回道,然后用手指指自己的肚子,“我恨不得今年就禁放呢。”

包朴明白妻子的意思,便顺水推舟说不买就不买吧。其实,他哪有兴致买什么十万头的爆竹呢。

要去的你无法留住,要来的你也无法阻挡。不管你的心情如何,除夕还是如期而至。爱华叮嘱包朴把门窗关严,免得进来硝烟和爆竹声。“神经过敏,让我们的儿子在爆竹声中经受一下锻炼有什么不好?”要在以前,他会这样和妻子耍一番贫嘴。可今天,他老老实实按照妻子的叮嘱关严了门窗。然后,默不作声搬了把椅子独自坐到阳台上。此刻,他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静静地听一听除夕夜的爆竹声。

政府颁布禁放令前最后一个除夕的爆竹,开始在四面八方“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了。那一声声爆竹跌落禁包朴的血液里,让他感到痛苦、酣畅、淋漓。

响吧,响吧,爆炸吧……

被爆竹洗礼过的天空,变得异常的纯净。从上面他看到了一个小天使的微笑,一个和天空同样纯净的小天使的微笑。他站起来,用力地向她挥了挥自己的手臂……

春天就要来了。他感到自己生命里洋溢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忧伤与欢乐,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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