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大学

1

一想到评职称，董柳就头疼。如果单单是头疼就好了，要命的是不是真实的疼，而是莫名的多疑、烦躁、不安，还有对未来的恐惧——据说这些都是更年期的症状，可她才三十出头，离更年期还远着呢。因此，对她来说这些只能是“据说”。评职称要经过学院、学校和省评三大关，每关还有小评委、大评委、初审、复审等数不完的环节，关关都是泪，关关都是血——如此多血和泪，更年期怎能不提前到来吗。

要想顺利闯关，就必须握有优势。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势，优势都是比较出来的，所以叫“比较优势”。评职称的魔力，大到似乎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作为一名现代女性，董柳消磨时光的方式不是购物，而是搜集竞争对手的资料。经过严密的分析，她认为自己只是占有微弱的优势。这个优势并不能使她高枕无忧，也不能消除她提前到来的更年期综合征。反而加深了她的危机感——那种担心竞争对手超越自己，使自己握有的优势归零的危机感。对此，她唯一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扩大自己的优势。然而，离评职称只有区区几个月的时间了，课题、著作这些“长线工程”没戏了，要做只有“短平快”的论文。可写论文又谈何容易。一篇论文虽然看上去只有区区几千字，但这几千字就像农民收获的粮食，是寒来暑往不停地浇水施肥的结果，正所谓“厚积薄发”。而自己的那点“厚积”，早已发得“一穷二白”了，脑子里空空的，一片白茫茫“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知识分子性情中总是有些孤傲的，或者说叫尊严。董柳身为女硕士，正在奔向副教授的征程上奋力拼搏，而且模样长得还算知性优雅，自然不肯轻易向人示弱。然而，为了评职称，她突然性情大变，变得谦虚好学，不耻下问，经常向那些“职称大咖”们取经——她取的经不是如何做学问，而是“多出成果”的诀窍。人都是有虚荣心的。那些顺利过关的“职称新贵”们，见有人上门讨教，自然不会放过“好为人师”的机会，也就毫不谦虚地以前辈自居，大讲自己的辉煌历程，还有王国维的三境界、厚积薄发、冷板凳等治学经验，至于秘诀，个个则守口如瓶。听着那些“大佬们”口若悬河的炫耀和训诫，董柳面带微笑，点头称是，心中则骂道：这个社会怎么了，怎么是个人都会装孙子呢。

真经没有取到，还白白受那些平日里自己也许未必会正眼去看的人那么多训，心中自然不快。这不快，只有向自己的亲密爱人——老公倾诉。董柳的老公是一个商人——所谓的商人，也不过是有几个员工的小老板——两人在工作上没有多少交集。董柳关于学术的话题，一般不给他讲。老公的生意已经够忙了，学术的事也懒得问。然而，商人，无论大小，有一个共同的特质——精明。既然老婆向自己倾诉，商人的老公就必须有一个答案——要么，会辱没他商人的智商。老公说：你知道如何定义老板吗？董柳说：如何呀？老公：老板就是不用亲自干活的呢？董柳：这不是废话吗？老公：你知道为什么吗导师叫老板吗？一语惊醒梦中人，董柳这才恍然大悟。化工院的一位职称大咖一年发了10几篇论文，还带几十位学生的毕业论文。董柳纳闷如此不堪的重负，他是如何完成的，难道他是“超人”。这位大咖只说他是厚积薄发，只说他的熬灯夜战，只说他对学术的如痴如醉。董柳当时只是怀疑，经老公这么一点拨，她才窥破了他的秘密——他的高产论文十有八九是他的弟子做的。如此简单的推论，自己怎么想不到呢——她怪自己的笨。让自己的弟子帮自己做论文，这是绝好的主意。可是，文科论文和理工科不同。自然科学论文是实验数据的堆砌，不太讲究文字功夫。而文科论文则不同了，文科论文要真刀实枪地写，还要有奔流不息的思想。现在的学生，别说奔流不息的思想了，做到语句通顺都难。况且，那些程度好的学生，都被教学秘书当人情送给院领导了。自己一个小讲师，分到手中的净是坏瓜裂枣。想到这里，她对老公说：“你以为我不想当老板吗？可我分的哪几个歪瓜裂枣，连语法都不懂，自己的屁股都难擦干净呢，还能指望她们给我发论文，亏你想得出。”她这样说，一半是真情实感，一半是向老公表明自己的智商并不差，老公想到的她早已想到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经商的男人，老公自然不愿立刻缴械投降：“只有不好的将军，没有不好的士兵。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关键是如何开发。联合国的一个资料说人的大脑，只开发了——具体数字我记不清了——总之是多少万分之一，也就是说，还有绝大部分广袤的土地没有被开发。狗急跳墙，兔急咬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董柳嘴上说你们做生意的竟会胡诌八扯，心中却觉得老公的话不无道理。况且，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人还是要有一点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如此高洁的鸡汤，被用在如此龌蹉的事上。董柳心中莞尔一笑，感到自己有些无耻。

按照要求，指导学生论文是有严格细致的程序的，从立项、开题、期中检查、初稿到定稿，每个环节导师都有具体的责任。可在实际操作中，多数环节都被导师有意无意省略了。学生最后填的一大堆表格，全是“马后炮”。要保证产品质量，首先必须有严格的工序，这是妇孺皆知的道理。如今学生论文质量江河日下，导师“偷工减料”难辞其咎。董柳想要激发出她那些不才弟子的潜能，就必须严格工序。倘若能够成功，也算为拯救我国日渐颓败的学风，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她的这种探索，就不仅仅是一己之私，而是造福于自己的同道。这样想来，原本龌蹉的事情，就被罩上了神圣的意义，心中竟生出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虽然将近午夜了，她还是拨起了李华的电话。

2

李华是董柳带的一个学生。她共带了五个学生。李华在其中算是佼佼者了。李华作为佼佼者，并非达到了品学兼优。只是她是学生会的文艺部长，人聪明，有号召力。正是这一点，董柳让她作了联络员。大事小情都吩咐给她，事实上就是助理的角色。正常情况下，董柳呼叫李华，铃声响不过三下就会接的——这也是李华为人的精明之处。可这次，呼叫铃声响直想到“无人接听”。再打，仍然是无人接听。不甘心，又打一遍，仍然是无人接听。心中暗骂怎么遇到这么烂的学生。无奈，她只得编了个短信，要李华见信后立即回电话。接下去，就进入了等李华回电的模式。等了一阵子，不见动静，就拿起手机看，生怕是误调到了静音状态，来了电话没听到。看看手机的工作状态正常，弃之一旁，闭上眼睛继续等。如此五次三番，中枢神经终于失去了耐性，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早上7:00钟不到，李华突然打来了电话。董柳昨晚好不容易才入睡，7:00钟正是补觉的黄金时间，被李华的电话吵醒，怨气怒气一齐冲向脑门，啪地就把正叫个不停的手机摁了。摁了还不放心，怕李华再打过来，又把手机关掉。本想继续补觉，可再也睡不着。睡不着也不急着起来，反正早餐都是老公准备的。在床上又懒了半个多小时，才把手机打开，呼叫李华。铃声才响了一下，就接通了。李华在那边怯生生地问：“老师，有什么事呀？”

董柳尽量压制住内心的气，好显示出为师的风范：“昨天晚上你怎么不接电话？”

李华的台词早准备好了：“昨天晚上我在图书馆准备论文，手机调了静音，没看到，对不起，老师。”

董柳一听是在准备论文，气消了许多：“你通知其他同学，今天上午汇报开题报告。”

李华问：“具体几点呀？”

董柳本想说“立刻”“马上”，但意识到自己还懒在床上，洗漱吃喝最少也得半个小时，就说半个小时之后吧。

李华昨天晚上哪里是在图书馆准备论文了。她在酒吧当驻唱，几个姊妹去给她捧场，一直闹到午夜2：00多。等疯够了，打开手机一看董柳的未接电话和短信，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催论文的事。当时，回电话已经太晚，就拖到了早上。她对几个说，不好了，老太——老太是她们对董柳的戏称——又在催帐了。几个摆出大丈夫死何所惧，要杀要刮任它去吧的姿态，说催就让她催吧，回去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李华接完董柳的电话，几个还睡得像死猪一样。她先拼命把老二青霞摇醒。她们五个由于同归一个师门，就按年龄排了次序。李华年龄最大，称老大。青霞年龄次之，称老二。青霞人虽长得，但脑瓜却转得出奇地快，好像她那身肥嘟嘟的肉就是专为包藏她那些层出不穷的鬼点子而生的。遇到难处，李华就向她寻找妙计。青霞被李华惊扰好梦，有几分不情愿，睡眼惺忪道：“莫急莫急，容本宫思量片刻再说。”说罢，倒头又呼呼睡去。李华把她的鼻孔堵上，她扑哧一下，才把睡虫彻底赶走了。穿衣下床，仍不紧不慢说：“莫急莫急，容本宫思量片刻再说。”李华看看表，只剩下20分钟了，催道：“快点吧，嬷嬷，只剩下20分钟了。”这时，老三老四老五也都起来了，一起催青霞快拿主意。

她们原本把写论文全没当回事。根据学长学姐的经验，她们早在上届学生毕业时，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从课题审核表、开题报告、外文文献翻译、期中检查、论文评语、辅导记录到论文正文，一应俱全。到时只需熬几个昼夜，做一下“技术处理”就行了，反正导师也懒得有时间看。一届又一届学长学姐们，都是这么顺利过关的。碰上好运气，仅凭几个昼夜的苦力，还能撞个“优秀论文”。所以，任凭董柳如何威逼利诱，她们毫不为其所动。可没想到，被她们称为“老太”的董柳竟动起了真格。董柳抛出了一个对她们来说是致命的杀手锏——论文选题不得和以前有任何重复。这个杀手锏虽然早被抛出去了，可她们按照惯性思维，认为老太不过是吓唬吓唬而已——据学长学姐秘笈，“吓唬未遂”者不乏先例——到临交论文数日之前，只管效仿先贤，如法炮制，她想干预也来不及。看到董柳动了真格，除了青霞神定气闲，其余不免都有些慌张。

青霞磨磨蹭蹭，在众人一再催逼之下，才开了金口：“有了，帮本宫化一下妆。”

李华说：“好了，嬷嬷，谱摆得差不多了。又不是去演戏，化什么妆呀。”

青霞笑答：“老大，不愧是老大。知我者，老大也。不错，演戏，正是去演戏。”

李华虽弄不明白青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青霞做事向来就是这种风格，卖一路关子，不到最后是不会揭晓谜底的，就顺着她道：“好，老二，你说这妆该怎么化吧。”

青霞：“帮我化一个病妆。”

“病妆？”几个听罢面面相觑。以前她们化妆，只管浓彩艳抹，越喜庆越好，哪会化什么病妆。

青霞有些看不起她们：“不知道不会百度呀。”

李华忙说：“快快快，老三老四老五，快快百度一下。”全然没了老大的威风，倒成了老二的下手。

老五手快，打开电脑，立刻搜出一条，急忙报告：“有了，用暗色粉底，着重用眼影打眼部周围，做出黑眼圈的效果。嘴唇就用散粉，做的苍白一点。眼线和眉型向下走，会显得没精神。配合比较松散的发型，眼神无光。”

李华听后，也没功夫辨别真伪，就开始如法炮制。化过之后，老四补充道：“两腮要化成青色的。”李华就往青霞的两腮涂青粉。涂过之后，李华禁不住自己笑了。其余三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本来这笑是勉强抑制着的，一出口，立刻就像喷薄而出的水焰一样，再也不受管控，肆意漫延起来，笑得几个前仰后合。

青霞对着镜子一照，接连甩出几个“呸呸呸！”。她看到镜中的自己哪像什么病人呀，简直就是一个鬼。这时老三又查到一招：“不用化妆，5分钟就能搞定。”大家用诧异的目光看她，催她快说。她说吃点泄药。大家再笑。青霞又是一连几个“呸呸呸！”。老五说：“就青霞那肥嘟嘟的样，就是把她的肠子扒出来，也不见得有什么效果。”

李华看看表只有10分钟了，就制止住大家的玩笑，催青霞快拿主意。青霞还是慢悠悠的，说道：“莫急，莫急，我们不去，老太的会给谁开呢。”然后，从从容容把两腮的青粉擦去，除除鬼气，又把黑眼圈和白嘴唇调淡了一些，说道：“这般甚好。”几个才出发了。一路上，青霞再三叮嘱大家，配合一定要默契。身为老大的李华，把青霞视作普度姐妹的稻草，青霞叮嘱一遍，她跟着强调一遍：“记住，一定要听老二的。”事关每个人的命运，其余三个也就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

董柳原本想的是，她到办公室时，她那些求知若渴的弟子，早已像膜拜孔孟老庄一样，齐刷刷聚在门口恭候她了。可她到办公室时，楼道里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打开门，又坐了好一阵子，看看表离预定的时间已经超5分钟了——这5分钟也就是一刹那，可对董柳来说却仿佛是一个世纪——还不见一个人影。这帮烂人！董柳一边暗骂，一边给李华打电话。李华已到楼下，听到手机响，知道是董柳的电话，就摁了，领着大家，飞奔上楼。李华不接董柳的电话，并不是有意要挑衅她，而是为了给她省电话费。她知道董老师有节俭的美德，但凡手机响时，估计几分钟能达到的路程，她就会选择先摁下电话，然后进入一路飞奔的模式。看到那些走到老师门口，还接老师电话的同学，她就暗笑他们太不解老师风情了，不遭老师白眼才怪呢。

李华先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董柳的办公室，接着老三、老四、老五，也气喘吁吁地到了。过了几分钟，青霞才一副萎靡地走进来。董柳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还这样状态，怎么能适应社会呢。社会可不是学校，老师宽容你们，可老板不会宽容你们。老板要的是money,money，你影响了他的money，他就会要你的money，迟到一分钟也不行！”

青霞心中回应：老师，你说的我们懂。就是知道社会黑暗，我们才需要抓紧时间享受享受这最后的自由时光。

光说现实，董柳嫌没有力度，又搬出理论：“我给你们已经说过N遍了，calling,calling，知道什么是calling吗？就是职业。这个词最初的含义是什么呢？是上帝的呼召，因此，西方人都非常敬业，把职业视为天职，这就是西方为何比我们发达的原因。”

青霞又在心中回应：老师，这个我们不需要懂。说那么多有用吗，上帝是人家西方的，我们中国人是唯物主义者，只想知道怎么有饭吃。

董柳给她们上过人生课后，开始讲论文：“我已经给你们说过N遍了，要写论文首先必须知道为什么要写论文，这就是写作的目的和意义……”

讲到这里，老三突然打断了她：“老师，目的和意义有什么区别呢？”

目的和意义她的确是讲过N遍了，可要她说出它们之间的区别，还真不知该如何表述。就认为这是学生有意挑衅自己，有些气，又有些语塞，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突然听到“扑通”一声，青霞从椅子上歪倒在地。场面顿时大乱。李华高喊着：“快，快，掐人中，掐人中。”老三赶忙掐青霞的人中。董柳不知所措，焦急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老五说：“高血糖。”李华立刻纠正：“什么高血糖，是低血糖。”老五立即改正：“对对，是低血糖。”董柳知道低血糖需要补糖，忙拉开抽屉，找出一盒巧克力。那是她给女儿香香买的，还没有拆封。青霞吃过巧克力后，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董柳松了一口气，问道：“感觉怎么样了？”青霞说：“头有些晕。”李华说：“还是看看医生吧。”其余三个一起附和：“对对，得看医生。”说着，搀起青霞就往外走。李华也要跟着出去，被董柳叫了回来。董柳问她青霞到底怎么了。李华镇定地回答，也许是做论文压力太大了，最近她常常说头晕。董柳有些狐疑，但身为老师，也不能空口说学生装病。无奈，她把没讲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倒给了李华。还特别要求李华作为组长，一定要起到模范作用。

3

几个搀着青霞下了楼，立刻就笑作一团。她们选了一偏僻处等李华。青霞怨老五：“老五，你差点把我给害了，知道高血糖是什么后果吗？高血糖是要吃降糖药的，血糖一降，小命就没了。”老五辩道：“我还不是慌中出错吗？”青霞：“什么慌呀，我看你是存心害我。幸亏华姐明察秋毫。华姐到底是老大，关键时刻能掌控局面。”几位都表示认同。青霞又说：“以后凡遇到类似情况，都是低血糖。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二遍，我也不想再说N遍了。”

老五说：“巧克力的味道咋样？”青霞眉飞色舞道：“杠杠的，还是酒心的。唉，要不是来这出，吝啬的老太，才不会舍得让我吃她的巧克力的。”

怨过老五，青霞又数叨起了老三：“老三今天的表现很好，那个问题提得很好，很关键，很及时。不过，你的手也太狠了。装模作样地掐掐就行了，还真掐，疼得我直想叫唤。”

老三说：“我也是歪打正着。我真的不知道目的和意义有什么区别，没想到老太也不知道。”

青霞说：“哼，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懂，还有脸说N遍。”

老三说：“你懂，你给说说。”

青霞：“就拿今天这事来说吧，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把老太的课搅黄了；意义呢，就是搅黄了她的课，我们就能快活。”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四开口了：“这有什么意义呢？逃得了和尚能逃得了庙吗？”

老四的话立刻挑起了大家的悲观情绪，前途未卜，一片哀叹。

在怨天怨地中等来了李华，纷纷聚向前问：“老太有何新指示？”

李华：“什么新指示？还不是代你们受过。你们逃了，把我留在那儿，又美美饱餐了她一番语言暴力。”

青霞：“难道就没有一点新精神？”

李华：“有，这次老太为了让我重视论文，重点给我讲了迁移理论。”

老五问：“什么叫迁移？”

老三说：“这还不简单，就是谈好一次恋爱，就能谈好第二次恋爱。”

沉默的老四又开了口：“那不叫迁移那叫训练。我理解的迁移是，能和人谈恋爱，就能和狗谈恋爱。”

老四的冷幽默逗乐大家。笑过之后，李华说：“学术是神圣的，别这么糟蹋它了。我告诉大家一个新精神，绝对的新精神。”

大家齐问：“什么？”

李华：“老太恐怕是动真格了，论文不好好写是不行了。”

唉，这算什么新精神，大家一听都泄了气。

青霞不满道：“凭什么呀，别的老师都那么宽容，老太为什么对我们如此严苛？凭什么呀，我看此中必有蹊跷。”

大家立刻附和：“对，必有蹊跷。”

青霞：“老太教我们写论文首先要问为什么，现在我们就分析分析她为何对我们如此严。狄仁杰断案，分析人的犯罪动机，不外有三：图财、图色、图命。让我们用用排除法。首先，图命，她要了我们几个的小命，她就得偿命，是负资产，这对于一个理性的人来说不可能；再说，图色，除非她……这也不可能，老太已经结婚，且育一女。剩下就只有图财这一种可能了。”

老五接话：“图财的确可以有。论文要想过，必须得请导师吃饭，这是潜规则，圈内人都知道。”

大家都认为老五说的有道理，就让李华给董柳打电话。李华有些犹豫，但众命难为，就只得打了。谁知一提吃饭，董柳立刻暴怒：吃什么饭呀，好好吃你们论文吧。李华挂掉手机说：“我了解老太，她不会让我们请的。”

老五不同意：“老大，老太的心思你不懂。男人咋说我们女人的？女人说不就是是。一个老师，为人师表，学生请客，她怎么一开口就好意思说是呢。老师的心思我懂，老师和老百姓不一样的地方，有教书育人的帽子扣着，就得装一下，否则怎么有脸教育下一代呢。可老师也是人，你们说是不是？”

老五的这番言论，让李华对她刮目相看。但觉得如此深刻的思想不该出自老幺，而应该出自她老大，就质问她：“老五，你凭什么这样说老师，你是老师肚子里的蛔虫吗？”

老五：“我妈是老师。”

青霞立刻驳斥：“你妈什么时候成老师了？你不是常吹你妈的煎饼果子卖得特好吗？”

老五嗫嚅道：“我说的妈是二妈。”

青霞吃惊道：“你爸包二奶了？”

老五反驳：“你爸才包二奶呢。我二妈是我二爸的老婆。”

青霞：“这么说你妈给你找了个后爹了？”

老五有些生气了：“老二，你存心给我捣乱吧。我二爸就是我爸爸的弟弟，明白吗？”

青霞：“明白，你直接说你婶子不就得了，为啥要二妈二妈呢？”

老五：“我们那里婶子就叫二妈。”

青霞：“好，二妈就二妈吧。快说说你二妈的光辉事迹吧。”

老五：“我二妈是幼儿园老师。别小瞧幼儿园老师，幼儿园老师可比大学老师吃香，家长都想怕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每到过年过节，我二妈家的电话就会响个不停，都是来送礼的。我二妈一般家长问三次，才肯告诉他地址。有问一两次，就不再问了的，我二妈就会骂他们是傻货。”

青霞：“怪不得90后都变成像我们这样的了，原来祖国的花朵都是被你二妈这样的园丁浇灌出来的。老五说得有道理，我们不能让老太骂我们是傻货。”

老三：“那就买东西，直接送到老太家里去。”

青霞：“不妥，不妥，冷战已经结束了，不能玩零和游戏，要双赢。送东西，我们拌一场舞，累得腰酸背疼的，也就挣一张毛爷爷，就全送给她了。请客就不一样了，就算姐妹几个一起聚餐，不就是多她一张嘴吗。还是请客理性。”

李华：“老二，老师已经明确地拒绝了，你说该怎么请？”

青霞：“莫急，莫急，老太不是常教导我们困难总比办法多吗？”

沉默的老四纠正道：“是办法总比困难多。”

青霞调戏老四道：“我说的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呀。”

老四认真中有几分生气：“你明明说的是困难总比办法多。”

看到老四生气，青霞笑了：“老四，老太一定最喜欢你，你这种认真劲，一定能写出大论文。”

李华身为老大，觉得有责任匡扶正义，对青霞说：“身为老二，要有风范，不许欺负妹妹。”又安慰老四道：“认真有什么错，咱们不但要写出大论文，还要当大学者。哼，老二就等着瞧吧。”

4

董柳下班后到子弟学校门口接女儿香香，里外找都找不到，就慌慌张张地给老公打电话。老公在电话中一边劝她镇定，一边马不停蹄驱车赶望学校。两人相见，董柳焦急道：“香香是不是被人绑架了？现在绑架小孩的可多了。”老公安慰她道：“那会呢，这是大学校园。”

董柳的不安一点也没有减少，催促道：“大学校园怎么了，街上还有人明抢呢。你快想办法吧。”

老公蹙了一下眉，一把拉起董柳就走：“走，到保卫处看监控录像。”他想通过看录像，看香香是否出了学校大门。他想香香只要不出大门就没事。

他们快步来到保卫处监控室，请求调看监控视频。值班的校警说，需要处长批。老公一听急了，瞪起眼道：“我小孩都失踪了，你还让我请示处长？”校警被他的样子吓住了，说一句更让老公愤怒的话：“监控坏了。”老公立刻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拍着桌子道：“你，混账！”

这时，董柳的手机响了，担心是绑匪打来的，手哆嗦着不敢接。老公夺过手机，一接是李华。李华说香香和她们几个一起在麦多。麦多是学校附近的一家西餐厅。董柳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想在电话里对李华破口大骂。老公劝住住了她。然后，两人一起急匆匆赶往麦多。

一边走，董柳一边夸老公：“你今天才像个爷们。”

老公：“我也是被逼的。想想也不该冲人家发火，当个校警也挺不容易的。”

董柳：“有啥不容易的，那是他们的职责。关键时候监控坏了，养他们干什么，一帮无用的狗。我看他们就欠揍！”

老公：“还是别太刻薄了。我发火主要是因为那小伙子给我说了谎。我本想骂一句他妈的，可没有出口。你看我还是不是挺绅士的。”

赵娟：“绅士有什么屁用。你以后给我改正归邪，我就喜欢你那流氓样。”

老公像哄小孩似道：“好，我以后就是个大流氓。不过，见了学生，还是要有些绅士风度，不能发火。”

董柳乖乖地“嗯嗯”应下。

到了麦多，董柳一看，李华她们把菜早已点好了。花花绿绿一满桌，菜中间还摆着一瓶红酒。董柳坐下，内心不停地暗示自己，听老公的，要绅士，可绅士了没几分钟就爆发了，对老公厉声道：“去去去，去把单买了，我们还有事，让她们几个在这儿吃吧。”然后，起身就走。

老公买过单，追上董柳说：“说好不生气的，怎么又生气了？”

董柳：“我能不生气吗？这帮烂人，她们请我吃饭我不去，这不就想出点子绑架香香。”

老公：“来就来了，不就是吃顿饭嘛。”

董柳：“这饭我能吃吗？被人绑着来吃饭，我吃得下吗？我吃了饭就得给她们放水，我…….”说到这来，突然问道：“花了多少钱？”

老公：“500。”

董柳大吃一惊：“500？这帮烂人，她们也真敢花呀。”

老公：“一瓶红酒就三百多。”

董柳：“这些孩子还太狂了吧。”

老公无言以对。这时香香说：“妈妈，我想吃西餐。”

董柳哄劝道：“咱们不和那帮坏姐姐们一起吃，改日妈妈专门带香香来吃。走，妈妈到办公室，妈妈给香香买了巧克力，瑞士莲牌，香香最喜欢的。”说过后，想到那巧克力极有可能被青霞骗吃了一粒，就在心中又骂：烂人！一帮烂人！

董柳的愤然离席，且把单买了，几个人都懵了，成了真正的“傻货”。李华埋怨青霞：“都是你出的损招。”

青霞无赖一笑：“怎么了，我不是把老师请到了吗，你们没本事把她留住，怎么能怨我？”

老四说：“我看还是别费心机了，老老实实写论文吧，写论文有什么不好呢？”

青霞：“老四，这不是写不写论文的问题，而是老师为什么那么严苛地逼我们写论文的问题，这个问题一定要弄清楚，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老四：“为什么要把老师想那么坏呢？老师或许是真心为我们好呢。”

青霞：“老四，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轻信。你将来是要做大学者的人，记得老太给我们讲怎么做学问吗？首先就是要学会质疑。质疑，懂吗？毛爷爷怎么说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本宫相信，此中必有蹊跷，有大蹊跷。”

老五说：“对，我二妈能那样，老太就能那样。”

老三说：“你二妈是幼儿园老师，老太是大学老师。”

老五说：“大学老师怎么了？大学老师也是人。我相信人性都是一样的。”

青霞：“性，老五这个说得好。如果老太是英俊潇洒的男老师就好，本宫愿意为各位献身。以本宫如此妖娆身姿，一定能让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李华：“去去去，就你那样子，回到唐朝还差不多。别闹了，菜都凉了，先吃饭吧。”

青霞立刻响应：“对对，先吃饭，老太的美意不能辜负。”然后，把红酒打开，给每人斟满。

老五还有些不死心：“那接下去该咋办呢？”

青霞：“莫急，莫急，听老大的，先吃饭。老太怎么说的？”

大家齐声应道：“困难总比办法多。”

青霞：“去去，那是本宫说的。再来一遍。”
    大家齐声高喊：“老太说了，办法总比困难多。耶！”然后，几个咣当把酒杯一碰，便狼吞虎咽神吃海喝起来，论文的事又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5

自从“绑架事件”发生后，董柳本已对她那帮弟子们彻底绝望了。认为她们统统是糊不上墙的烂泥巴，落花流水，任其去也，对论文的事再也只字不提。老师异常的沉默，反而让弟子们心中无数，灵魂发毛。离论文交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宿舍里的“恐怖”气氛也越来越浓。一个个神色匆匆，极少逗留。在大学所剩无几的日子，她们仿佛才领悟到学习的意义，与图书馆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亲密关系。只是被论文搞烦的时候，才回到宿舍。大家谈论的话题，也多和论文有关，例如摘要怎么写才能吸引老师的眼球，致谢怎么写才能打动老师的心扉，答辩时遇到变态的老师怎么办，等等。只有青霞生活依旧。整日呆在寝室，吃了睡，睡了吃，仿佛世界和她无关。

她一个人逍遥也便罢了，还时不时骚扰李华。这天她睡了一下午，睡得头都大了几圈。醒来仍舍不得和床分离，头伸出被窝和一个人煲电话。电话煲了半个多小时，才慢慢腾腾下了床。下床后洗漱一番，开始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对着镜子化妆。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比从前又富态了不少，忙止住正在摸零食的手，连说几声“呸呸呸”。化过妆，又坐回床去看视频。她最近爱不释手的一个视频叫《梦回唐朝》。这视频讲的是一个穿越的故事：一个在现实中不胜烦恼的胖女，穿越回了唐朝，结果被选为王妃。青霞觉得这个故事就是专门为她而写的。她完全被剧情所征服，主人公哭她跟着哭，主人公笑她跟着笑。忘乎所以中，想到自己在唐朝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就觉得没有什么值得自卑的，便解放了手。不一会儿，一床的零食就被她暴殄干净。

零食是被她一扫而光了，可不满足的胃反而更加饿了。看过《梦回唐朝》，她就给李华打电话。李华虽然坐在图书馆里，可毫无状态，论文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进展。她为此苦恼不已。看到青霞的电话，就一下摁了。青霞不死心，再打。李华在那边就又摁。如此反复几个回合，无奈，青霞只得罢手。但心还不愿彻底死尽，就给李华发短信，说有极极重要的事情，要她无论如何要回电话。李华看后哭笑不得。反正脑子是一片浆糊，不如出去换换脑筋，就屈从了青霞。

见了青霞，李华劈头盖脑就问：“死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闹，真不想毕业了？”

青霞从容不迫道：“想，怎么不想，爹妈供咱上大学，不就是为张文凭吗？不毕业，咱对得起他们二老吗？”

李华：“那，马上就交论文了，你为什么还在闹？”

青霞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他：“姐，你知道富人为什么富？穷人为什么穷吗？”

李华翻她一个白眼，不理她的茬儿。青霞毫不在意，接着说：“富人之所以富，穷人之所以穷，根本原因在于他们思维方式不同。穷人的思维是钱是攒出来的，结果钱越攒越少。富人的思维是钱是花出来的，结果是钱越花越多。”

李华的论文还没有着落，没心情听青霞神神叨叨扯淡，打住她道：“别胡扯了，还是想想你的论文吧。”

青霞煞有介事道：“姐，我说的正是论文。还记得老太讲的迁移理论吗？世界上万事万物的道理其实是一样。写论文境界的不同，正如穷人和富人思维的不同。富人之所以致富，不在于“攒”，而在于花。同样，真正的论文高手不在于写，而在于不写。正如道家讲，道可道非常道，无为而治是最高境界。”

看青霞越谈越离谱，李华把手放在她脑门上，揶揄道：“宝贝，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烧糊了吧？”

青霞狠劲地晃了晃头，认真道：“没有啊，挺好使呀。”

李华就用手捏住她那肥嘟嘟的腮帮恐吓起来：“快说，找我到底有什么极重要的事。”

青霞赶忙作求饶状：“姐姐，饶命，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来了一个朋友，想请姐姐一块吃个饭，也是想让姐姐解解闷，散散心。”

李华猜她也没什么正经事。不过，青霞说的一番话，却让她心头一热。写论文是让她厌烦透顶了，是该解解闷，要不非闷死不可。还有，陪朋友吃饭，那是死党才有的资格。青霞这样在意自己，能不感动吗？

青霞要李华陪的那个朋友是位男生，青霞叫他猴子。李华见到他，禁不住心里发笑。这人瘦得是像猴子，但在她看来更像一只蝌蚪。他的头明显比一般人大好几圈，眼睛也出奇地大，还罩着一个大圆圈的眼镜，似乎要占去半张脸。而青霞呢，肥嘟嘟的，像只大青蛙。两个人并肩而坐，相映成趣，这个仿佛是另一个的“前世”，另一个又仿佛是这个的“来生”。

吃喝中，李华和青霞八卦。猴子一言不发，只是殷勤地倒水添茶。偶尔，和李华对视一眼，也只是羞涩地笑一笑。李华惦记着论文的事，无心恋战，吃得差不多了，就催着散场。青霞就让她先走，说自己还要和猴子好好聊聊。

李华在图书馆又泡了几个小时，回到宿舍，快十二点了，见青霞还没回来。她上了床，本想等一会儿若青霞再不回来，就打个电话问问，可论文把她折腾得实在太累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睡到凌晨醒来，发现青霞的床仍是空空的。她才意识到青霞夜不归宿了。她想莫非青霞和猴子开房了。马上又立即觉得不可能。转而又一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见一面就开房的对于她们这一代也并非什么奇闻怪事。不可思议的是，论文都到这么节骨眼的时候了，青霞竟还有心思玩这风花雪月的事，莫非她真的疯了吗？

第二天，李华继续在图书馆想论文的事，青霞又来电话骚扰她，她自然不接。青霞自然不甘心，故伎重演给李华发短信：姐，这次是真的有极极极重要的事，而且是和论文有关。李华看都没看，直接把手机关了。没想到，这次青霞却直接找到了图书馆。李华见状本想发火，可当青霞把一沓打印稿递到她面前时，她看上一眼却立刻傻了。那打印稿是论文，而且是三稿齐全的论文，即初稿、修改稿和定稿，而且论文题目和她的一模一样，而且，在论文题目下赫然写着她李华的大名。

看着云里雾里的李华，青霞矫情道：“怎么样？请客吧。”

李华惊魂未定，催她解释是怎么回事。青霞说是猴子写的。李华问猴子的来历。青霞说猴子是一个博士，她在网上认识的。李华虽然写论文不在状态，但还能比葫芦画瓢应付一下。青霞则毫无感觉。青霞从小最怕的就是写作文，用汉语写作文还连不成句，更遑论用英语写什么长篇大论的论文，况且又遇到一个变态的董柳，她压根就放弃了亲自写论文。原本想学位也就是个摆设，没有就没有了，只要拿到毕业证就行了。可无意中她从网上搜到“枪手”二字，知道论文可以找人代写，暗暗狂喜不已。她联系了几个“枪手”，不是专业不对口，就是要价太高。误打误撞中，她结识了猴子。猴子并不是真正的枪手，他只是好奇，才到枪手群潜水的。两人相遇后，谈得相当投缘，青霞就提出了代写论文的事。青霞也只是随便提提，并没有当真。然而，猴子却爽快地答应了。自然，对于一个博士生来说，写一篇本科论文还不是湿湿碎的事。猴子没有几天功夫，就把青霞的论文给搞定了，而且是三稿齐全。拿到论文，青霞激动得哭了。激动之余，想到了死党李华。觉得如此好事，不能独吞，就让猴子再为李华写一篇。猴子挺义气，觉得帮人就要帮到底，同样爽快地答应了。

听完青霞和猴子的故事，李华也非常感动。但代写的论文在她手中却成了烫手的山药——这毕竟是颠覆三观的大事，她一时还无法接受。青霞再三叮嘱她，论文交给董老太时，一定要按一稿、二稿、三稿的顺序交，千万不能一下交出定稿，以免老太生疑。还说，只要按照程序来，保证万无一失。李华没想到，平日大大咧咧的青霞，心思会如此缜密，对她更加刮目相看。即便如此，她心里仍是战战兢兢，直到初稿非交不可的日子，她才打开猴子代写的论文仔细看了一遍。看过初稿，觉得和自己写的差别并不大，就减少了些负罪感，心一横将它交了上去。董柳看过后，说有观点，但逻辑有些乱，让她改。李华犹豫了一下，心一横，又把二稿交了上去。董柳看过，夸赞她领悟能力强，论文改得很好，只是支撑材料不足，让她再补充一些支撑材料。这次李华没再犹豫就把三稿交上了。

6

看到李华的三稿论文，董柳本已死寂的心，重又燃起了希望——她认为李华的论文达到了发表了水平，尽管这有些让她难以置信。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老公的潜能说，这也让她后悔没有把“严格的工序”进行到底。否则，能达到发表水平的论文，就不只是李华这一篇，而是五篇（青霞心虚，没敢交出三稿，最后以二稿勉勉强强过关）。审阅后李华的论文，董柳开始联系杂志社，可眼下正是发论文的旺季，人们都希望赶在评职称前把论文发出来，各个刊物论文都堆成了山，根本挂不上号。要发论文，只能找关系，她唯一的关系就是本校的学报。学报的胡主编她认识。可胡主编名声不好。胡主编原来是院系的领导，由于作风问题，被调到了学报。到了学报，整天只能和文字打交道，没再出作风问题，可又出了爱喝酒的毛病。凡是想找他发文章，必要请喝酒，这是学校人所共知的潜规则。这也不奇怪，酒色财气，酒和色向来不分家。董柳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可为了评职称，她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她到学报送稿子，顺便提了一下要请胡主编喝酒，没想到真如传说中的那样，他好不推辞地就答应了。

董柳请胡主编喝酒专门带上李华。之所以带上李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李华是论文的作者。也有可以摆上台面的理由，那就是带上李华可以“防身”。可是带上李华有没有第三个理由——美人计呢，这个理由她无法面对，但也无法否认。胡主编喝起酒来果然痛快，一落座就干个不停。也许是先入为主吧，董柳觉得他色相十足，两只小眼睛不停地在李华身上飘忽。怕酒喝多了误事，酒过三巡，董柳不失时机提出论文的事。胡主编对工作也不含糊，说论文她看了，发表应该没有问题。还专门夸奖了李华一番，说如今像李华这样漂亮的女生，还能潜心学术，难能可贵。李华心虚，害怕胡主编刨根问底儿，脸一红，低下头去。胡主编见状哈哈一笑，又说什么自古以来，才女必傲，像李清照云云，像李华这样谦虚的才女不多见，难能可贵。赞罢提出要和李华单独干上一杯。之前，董柳一直为李华挡驾，说李华不能喝酒，但觉得这次事关论文功败垂成，不能拨胡主编的面子，就示意李华喝下。李华喝下酒后，趁胡主编高兴，董柳就问他论文什么时候能出来。胡主编望了一眼董柳，指着她面前斟得满满的酒杯，小眼睛一挤，笑道：“董老师，这杯酒你干了，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董柳一听，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胡主编一边夸董柳豪爽，一边掏出手机给一个作者打电话：“老弟，有个事给你商量一下，我一个哥们儿，非常好的哥们儿，今年要评职称急着用稿，你的稿子能不能推一期，反正你今年又不评职称，早点晚点没关系。”主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接电话的只得诺诺应许。看稿子的事搞定，董柳又主动和胡主编干了一杯。如此三番五次，不知不觉董柳就感觉喝得有些高。不过，头脑还清醒，生怕再喝下去弄出什么失态的事，着急着想散场。可胡主编却越喝越有兴致，毫无罢休的意思。无奈，董柳只得给李华使眼色——这是事前约定好的——李华就故意尖叫：“呀，董老师，你忘了吧，你不是下午有课吗”。董柳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胡主编，对不起，我得走，我有课，差点忘了。”胡主编虽然感到有些扫兴，但他做过院系领导，知道无辜不上课是教学事故，他又不是校长，没有赦免老师不上课的权力，嘴里不知嘟哝句什么，不情愿地放她们走了。

李华扶着董柳，踉踉跄跄回到她的办公室。还没坐定，就哇哩哇哩吐起来。通过这场酒宴，李华明白了董柳为何那么严苛地要求她们做论文了，但她却对老师记恨不起来，而是感到心里酸酸的，对老师充满同情。她主动地对董柳说：“董老师，论文就署你一个人的名字吧，署我的名字没意义。”李华这样说，并非全是因为这论文不是自己写的，心里发虚，而是直觉地认为署上老师一个人的名字对她评职称更有帮助。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可董柳说：“那怎么能行呢，论文是你写的，我只是指导。怎能说没有用呢，说不定找工作时就能派上用场了。”李华坚持不肯署名，董柳说：“那好吧，”然后从口袋里掏出500元钱给李华，说算是版权的买断费。李华不收，董柳生气地硬塞进她的口袋。看着平日节俭的老师，此刻为了评职称竟变得如此康概，李华又涌起一股心酸。此后，董柳的醉意上来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李华害怕老师着凉，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盖上，然后把500块钱留下，悄悄地走了。

从董柳的办公室出来，李华看到的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五月的午后。蓝天白云，庄严的教学楼，绿草茵茵的广场，自由飞翔的小鸟，还有沁人心脾的花香。三五成群、身着学士服的毕业生，到处拍照、嬉戏、追逐、欢笑……一切都是那么纯净、美好、富有诗意。可李华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这一切。一路上，她想着写论文前前后后的事，想着董老师的无奈，想着胡主编的龌龊，特别是想到青霞可能为论文“献身”，满腹的心酸，就化作了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把青霞约出来，问她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青霞轻描淡写说：“姐，你都想哪里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猴子是那样的人吗？我俩是纯洁的亲哥们，就像你我一样。那晚你走后，我们一直在餐馆里聊天，直聊到餐馆打烊。猴子是凌晨的火车，我们就到火车站的候车室继续聊。我把猴子送上火车，天也亮了。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怎么，不正常吗？”李华对青霞的话将信将疑。青霞有虚构的天才，平日讲起故事来，总是绘声绘色的。不过，此刻她倒情愿相信青霞的话是真的。那样的话，眼前的生活对她而言会增加几分亮色。她情不自禁地抱住青霞，爱怜道：“宝贝，要毕业了，这一段，学校查寝查的特别严，可别再干什么夜不归寝的事了。”青霞也像孩子一样动情道：“姐，我明白。论文这事摆平了，我保证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等毕业。”“毕业？难道大学就这样结束了吗？”李华放开青霞，无限感伤地自言自语道。青霞明白李华的心思，以从未有的严肃问李华：“姐，你恨我吗？”李华知道她说的是代写论文的事，尽量故作轻松地笑道：“宝贝，你想哪儿去了，你是我最亲的姐妹，我怎么会恨你呢。”是青霞引诱了李华。李华并不确定此刻自己怨不怨青霞，或者日后会不会怨她。只是理智告诉她，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能也不应该去抱怨任何人。可这理智下却隐藏着她一万个不甘与不愿。青春兵荒马乱，我们潦草离散……一首感伤青春的歌在她心头盘旋。她的大学，她唯一的大学，就如此潦草收场了，如何会让她甘心情愿呢。想到这里，李华再也抑制不住了，双眼中豆大的泪珠要夺眶而出。她生怕青霞发现，忙把头移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