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书香系列之一
马卡丹
那个时候,乡村还小,我也还小。
从老家马屋门口望出去,是一层一层缓缓的梯田,缓缓地一直向东。渐远、渐高,一直升到东山的脚下。目光自山脚升上山顶,一个团团栾栾的石头寨子赫然眼前,此即东升寨,俗称东山寨。
东山不高,只是巍巍鳌峰山麓突起的一个山包,在周边三五里方圆,却是独一的制高点。明清鼎革之际,马屋族众富者出钱穷者出力,在山顶垒石建寨,避匪,避寇,避兵。3百多年间,它曾多少次救族人于刀兵,护生灵免涂炭呢?
老爸得到过寨子的最后一次庇护。1934年,红军白军在老家一带拉锯,有一个晚上战火燃到村口,慌乱间爷爷挑起箩筐一头伯父一头老爸加米就往东山奔。那个晚上寨子里挤着多少族人呢?数不过来。寨里的屋舍多已颓圮不敢住人,一大半人就窝在宽敞院坪中或坐或靠或躺。七八个星天外,两三团火村前,星光之下战火之上有一个寨子有一担箩筐,箩筐里7岁的伯父心惊肉跳4岁的老爸鼾声香甜。“难怪你爸爸肥嘟嘟会当校长,那个晚上天都快塌下来了,他还睡得猪一般!”伯父说这话时我12岁,正在自留地里铲草。沿着伯父的手指我的目光摸到了东升寨的石头,那些大大小小有棱有角的石头,环着山顶盘成了一个硕大的圆,圆之外原本有一片松林,有几棵舒展峭拔,给这石头寨子添了几分灵秀,1958年大炼钢铁伐了,化作数团火焰几许炉灰。圆之内呢?那些屋舍那方院坪那些防盗的机关,颓圮之后废弃之后,是不是静悄悄潜伏在时间的深处,任风侵蚀任雨欺凌任荒草藤蔓恣肆疯长盘满每一个角落每一寸方圆呢?
这以后不觉就是半个世纪,每度还乡总要与东升寨遥遥照面。这期间,水库盘上了山腰,颓圮的石头寨墙倒影水中别具沧桑之美;这期间,村人络绎而来,钢钎铁锤毫不手软敲向残墙,大石头小石头争相滚落山脚,滚过梯田,成了小半个村子新房的墙基,年复一年寨已无寨,惟余荆莽。东升寨,庇佑过族人3百年的东升寨,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默默躺下了,以废墟的姿势,躺在故乡山水之间,躺在族人的舌头之间,还有,躺在族谱发黄的纸页之间。
那是一次意外的发现。1994年,《马氏族谱》重修,编修人员惊讶地发现,东升寨居然频频出现在族谱中:或在人物传记中伸个头,或在风景名胜中露个脸,或在赠文赠诗中现个身,原来,战乱时期它是避乱的寨子,和平年月它是雕版的基地,马屋大书坊雕刻大型书版,首选的就是东升寨;原来,那满目荆莽的废墟之上,不仅有过逃难的仓皇、杀戮的血腥,更有印刷的繁忙、弥漫的书香。
假设时光倒退3百年,假设你就是康熙二十年那个鼎鼎有名的雕版匠人,你会看到东升寨嵌着铁板的寨门吱呀一声开了,书坊主人马权亨满面笑容迎下寨来。你,以及三十几个雕刻匠成了寨子的临时主人,天光云影之下,朝朝暮暮雕刻声总是春蚕觅食般沙沙作响,枣木、梨木、梓木的木香,不断从版胚上漾出,弥漫了整个寨子。大灶,大锅,大饭甑,雕刻声中,12岁的少主人马定邦,就在灶台上爬上爬下,淘米,捞饭,切肉,炒菜,温酒,饭餐时节,大碗饭,大块肉,大壶酒一一摆上餐桌,饭香,菜香,肉香,酒香,混合着无所不在的木香,沁人心脾。这样的日子从冬到夏绵延了大半年,一套《四书集成》书版堆满了一面墙,也垒起了一个大家庭致富的根基。马权亨马定邦带着书版走了,另一家书坊主人,又把一批新的雕刻匠迎上寨子,沙沙作响的雕版声中,木香依旧,书香依旧。
更多的时候,东升寨充当的是见证者的角色,遥遥俯视着脚下的马屋、雾阁两大村落。正是这两大村落兴盛的雕版印刷业,成就了“清代中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四堡镇延续2百年的辉煌:沿着乡道,沿着花溪,大小书坊鳞次栉比,家家刷印,户户书香。木料、纸张、松墨、书籍穿梭往返,木匠、写手、雕工、书商来去奔波,东升寨静观了古镇兴盛之际的繁华,也目睹了印刷业衰落之后的不堪,圆圆的寨墙是那圆圆的眼珠,素面向天,不忍看曾被咿呀吟诵的古籍,一堆堆码在角落,发黄,发霉;不忍看曾经视若珍宝的雕版,一块块填进灶膛,成柴,成灰;圆圆的寨墙终究坍圮,圆圆的眼珠终究阖上,叹世间兴废,其兴也勃、也喜,其废也速、也痛,这曾经的见证者,又有谁,能见证它的衰与荣、痛与爱、死与生?
我在一个朗晴的日子走近它,荆莽垂地,我无法看清它的遗容,避寇、雕印、见证……当它实用的诸般功能不再,其历史的、文物的意义是否能够凸显?马屋、雾阁那些残存的古书坊、古桥、古庙、古祠,已经有50处列入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东升寨却徘徊其外。50处啊,哪一处古建筑能兼具它避寇、雕印的功能?哪一处古建筑能如它一般完整见证古镇雕版印刷业的盛与衰?我无法释然,细思却不能不释然:那些古建筑全都躯壳犹存,东升寨却只留下一地荆莽,我的目光如何能穿透荆莽,在东升寨圆圆的寨墙里,在老爸酣睡的箩筐里,去洞见、去感受、去拥抱那曾经的辉煌与没落呢?
东升寨,我只能细细咀嚼这个名字,让它,口角噙香,让它,香彻心扉!
东升寨,音容宛在!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