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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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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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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兹堂——时光里的书香系列之三

在 兹 堂

马卡丹

门楼朝东南正对花溪,寓意溪水源源不断送来财运。门楼内,院墙圈起宽阔的院坪,坐西朝东的正宅大门就开在院坪的中央。是客家宅第惯常的样式,中轴线上,依次为前厅、前天井、正厅、后天井、后厅,两侧是厢房,厢房的两侧,是侧天井,侧天井边各有一列横屋。与一般宅第不同的,是它还增建了一座两层的后楼,连接起两侧的横屋,封闭、安全、居高临下。在后楼上凭栏俯视,看得见一弯溪水、一隅院坪、一溜侧天井,以及正厅之后的那方木质隔墙。清道光十九年(1839)那个风日清和的秋日,就在我凭栏俯瞰的这个位置,几个女人紧张兮兮,向肉眼无法直接看见的正厅,努力扫描、谛听:一件牵系整个家族的大事,就要发生。

一座宅院,一个大家庭,三几十张嘴,主事者一人。耕者耕,读者读,工者工,商者商,而作为书商世家的这个大家庭,虽主要把家庭劳动力往印刷与销售方面倾斜,依然是各司其职,一一现世安稳。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不仅温饱无忧,更且富甲一村。良田美宅都齐备了,还为子弟捐了监生,大门上“儒林第”三个大字厚朴庄重,光耀门楣。这一切,都要在今天重新洗牌,老父亲马萃仲垂垂老矣,这份家业,将均分给6个儿子,无论其原本是耕是读是工是商,都会得到一份房舍、田地,都要均分那被视为传家之宝的、堆满3个大房间的整整107套雕版。

野山有木,为梓、为樟、为枣、为梨,伐下、截断、锯开、刨平,就成了版芯,哼哧哼哧担进家,木香就弥漫了厅堂横屋后楼所有的梁柱所有的角落。写样有“读”,雕凿有“工”,调制墨烟有“耕”,裁纸刷印装订有女人老人孩子,一套新的雕版尚未刻全,大家庭中那个“商”早已带着封面,访学塾,跑集市,征订新书了。当然,重要工序常要雇请名师名匠,但书坊的主力队伍现成就在家中,不拿薪水,一张嘴,有肉吃肉没肉喝汤;两条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107套雕版,少说也是以万块来计数吧?每一块,都要耗几多眼神费几多精神?几十年的日子就这样粘在雕版上,倘若一块块排开来连下去,长得真是不见源头不见尽头。而这一切,都将在正厅那三张八仙桌上决定,长长的日子会切成6段,每一个儿子,都将拥抱其中一段难忘的岁月。

正厅主桌上,母舅上首,一侧老父,一侧是书写分关的中人,儿子们与请来见证的堂伯堂叔各在二张副桌上,神色庄严。所有的准备都已齐全,良田美宅雕版,各各按肥瘦大小长短一一搭配,均匀6份。书写分关需要漫长的等待,这个时段,只有或粗或细的呼吸,只有一口二口轻轻啜茶的声音。终于,分关写好,儿子们轮番走向主桌,看看分关,定定神,用力按下鲜红鲜红的手印。顿时,说笑声扬起,趴在后楼栏杆上焦急期盼的女人们,顷刻如释重负,匆匆下楼,走进厨房。

没有人注意到老父马萃仲笑容里的五味杂陈。一个大家庭解体了,一个大书坊解体了,仿佛一段魔术,一而为六,六个小家庭,六个小书坊,兄弟书坊间能否既分又合,焕发新的活力,以应对马屋、雾阁上百家书坊的竞争?当数十年后又一个轮回来临之际,这些书坊,是已重新长成屈指可数的名坊,还是已经或濒临破产、倒闭?而无论成与败,他们,是否记得老父命名书坊“在兹堂”的用意,“在兹念兹”,他们会不会再次咀嚼这出自古老《尚书》的语句,感慨万端怀想数十年前的今天?

四堡的书坊大多有在兹堂这样的经历:起初,小小的书坊,小小的家庭,三几套雕版维持家计,有了盈余就买田建宅添置新的雕版,几十年过去人口增长实力增长,小家庭成了大家庭,小书坊成了大书坊,就要如在兹堂这样上演一分为几的魔术了。由大变小,再用几十年的时间去由小变大,四堡书坊与家庭契合如此紧密如影随形,决定了四堡书坊绝无走向超大书坊的可能,绝无走向现代托拉斯的可能。令人感慨的局限啊!然而,我有什么资格去评说先人们那种历史的局限呢?至少,由大变小的魔术不断地增添了新的书坊,不断地启动了新的竞争,四堡版图书五花八门令今人也由衷赞叹的形式创新,不都建立在这种竞争的基础上吗?不错,有许多书坊倒闭了、衰亡了,可有更多的书坊延续了、壮大了,整个四堡坊刻业由清至民国至少延续了二个半世纪,这样的乡村奇迹,不正基于这一再上演的一分为几的魔术?

从马萃仲祖上算起,这个书商世家前后延续了八代,由清康熙末年至民国初,长达二百年。在兹堂一分为六,老大继承了坊号,老二到老六则分别创立了念兹堂、文兹堂、文林堂、鸥盟书屋、南冈书屋五个新的书坊。时势造英雄,六个小书坊起步伊始,一连串风暴便扑面而来。先是太平天国战乱,败兵过境,书坊遭劫,元气大伤;再是石印、铅印新技术传入,雕版图书销量大减,举步维艰;最是光绪末年废除科举制度那致命的一击,让四堡书坊最大宗的科举应试类产品形同废纸。风雨飘摇之中,一个个书坊衰退了、关闭了,在兹堂的后人们再也无力重复先人的壮举,再也无法上演一分为几的魔术了。六个小书坊只能勉力支撑,苦度时艰,延至清末,最后一个延至民国之初,终于全数歇业、关闭。不幸却也万幸,祖孙八代二百年的雕版印刷基业,还留下这座已纯为民居的宅院,留下零星的雕版与古籍,更留下了令代代子孙在兹念兹感喟不已的,这份180年前的分关!

独自莫凭栏,无限沧桑。依在后楼的栏杆上,我瞩望,一弯花溪,向着门楼涓涓而来,它带来的不是财运,是绵绵无尽的思念,是永远无法切割的縁。

在兹,念兹;念兹,在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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