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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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 云 亭
马卡丹
故纸堆中，一座山亭突兀眼前：“宾云”，“来宾似织过客如云”之谓也。摩一摩族谱发黄的纸页，一种清凉的质感，凉丝丝地，云一般从平面的亭子升起。忽然就觉得这片云，呼啦啦抱住了窗外的暑日，风生云下，风生腋下，那么突兀地，你就坐在了宾云亭里，坐在了乾隆十八年夏日黄坑的苍山之间。
从书乡四堡出发，行15里，便是黄坑，此为昔日长汀、连城两县交界之处：“当万山回复中，实南北要冲地”。七月八月，赤日腾天，一拨拨书商书贩，担着书箱踽踽而来，“肩挑息喘如在洪炉烈焰中”。自此陆行90里，经连城，入朋口，夜色中猫进朋口渡头的货船，这才刹住开启一日的汗闸。顺流而下，小船换大船，小溪汇大江，下广东，走广西，四堡印刷的图书就此覆盖两粤的大部分城乡。鼎盛时期的四堡雕版印刷业号称“垄断江南，行销全国”，黄坑这一路，实在功不可没。
发迹了的书商回报乡梓，铺路筑桥修祠立庙，尤多的是建亭。大略商旅途中，受够了暑热相逼之苦，故乡道上真是亭如春笋，长亭短亭，亭亭相望。客家乡村亭子本属寻常，三里五里总能照面，只是亭多简陋，不过草草，遮个阳挡个雨罢了。故乡的山亭却大多齐整，往往青砖黛瓦，拱门圆窗，卵石铺地，大木作梁，亭必有名，或“宾云”，或“怀安”，或“撷秀”；必有联，诸如“世道千寻焉能跨足即登息息肩何妨歇歇，前程万里务必全力以赴鼓鼓劲哪怕迢迢”之类长联短联，竞骋才情；必有石凳木凳、茶楻茶桶，供行人歇肩解渴、品茶品联，毕竟捐建者多为发迹书商，焉能不带几分书卷气？焉能不怀一点济世心？
一个亭子能活多少年呢？亭子的寿命大多不长，活不过几代人，就将从人的记忆中抹去。故乡那些古老的亭子，早已寿终，连名字也大多烟飞云散了，宾云亭却是长寿的例外，从它的出生日乾隆十八年算起，少说也是260多岁了。依然矗立着，以它青砖黛瓦圆窗拱门的形象，以它的建造者马龙、马就绘声绘色的传说，以马氏族人耳熟能详的一篇《宾云亭记》，鲜活地矗立在族谱上。
马龙、马就兄弟出生书商世家，幼习举业，长则贸书，马龙在家乡打理，马就赴广东销售，每岁数度往还。待得家业大兴，兄弟俩把书业托付子侄，投身公益，建亭、铺路、筑桥、济贫，宾云亭是其最早的义举。而兄弟情深，兄年80，弟年78，仍未分家，只在村头另建贲园别墅，二老日夕笑卧其中。传说兄弟每每笑谈至夜阑，归寝之际，弟必送兄至其寝门，兄必复送弟回其卧室，如此弟送兄兄送弟数度往复，有时竟要耗上近半个时辰。果如此，堪比稀世一现的凤与凰了。传说不失为一段佳话，《宾云亭记》则是另一段佳话。那个才华横溢的书生罗元赞生卒不详，高矮胖瘦不详，只知道他与马龙之侄孙正夫交往，只知道他数度过往黄坑，在火云万里下挥汗如雨，又在焦渴难耐之际喜遇宾云亭，“一杯苦茗几如灌顶菩提，万点苍山何处飞来宝筏，所谓洪炉烈焰者，转盼间几成清凉世界”，罗生有幸，马龙兄弟有幸，宾云亭因《宾云亭记》而存，《宾云亭记》因马氏族谱而存，马氏族谱因代代子孙珍藏翻刻而存，这世间万物，存没聚散该有多少偶然？多少意外？多少幸与不幸？
万物皆缘，端看缘深缘浅。想这宾云亭，注定是有书缘的吧，它因马龙马就一对兄弟书商而生，它因正夫元赞两个书生交往而显，它安身立命的时节宾至如归过客如云，它庇护的虽然不乏乡野村夫，却主要是这条售书大道上无以计数的书商书贩。它是书乡四堡的门面，矗立在曾经的两县交界之处，它的书香，氤氲了一百年、二百年……
我与宾云亭，也算是有缘的么？大约50年前，正是文革武斗的时候，我和大弟，一个中学生一个小学生跟随爷爷逃往老家四堡。走在黄坑公路上，辣日当头，汗出如浆，兄弟俩直往山坑小道荫凉处钻。没几两文墨的爷爷无奈用上了乡谚，一边喊着“大路唔行行山涧，老虎打去过月半（乡语押韵，韵味悠然）”，一边挑着行李晃晃悠悠紧赶慢赶。一段山坑小道之后便是大拐弯，拐弯之处霍然一亭，急急闯进，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居然有茶桶竹勺，居然喝了个肚皮圆滚滚、身子爽呆呆。茶罢起立，好风拂面，仰观宇宙之大热，俯察亭内之微凉，此情此心，恰与罗兄元赞好有一比。只不过那时未读《宾云亭记》不识罗兄，更不知此亭即建在宾云亭的原址上，竟是宾云亭的后身了。
半个世纪之后又过黄坑，此亭依然，公路改道，亭子已僻处一隅，风尘满目，荒草凄凄。魂归泥土数十载的爷爷，坟头怕也是如此荒烟漫草吧？痴痴走近，仿佛又见到那担着行李呼哧喘气的微驼身影，见到那半是疼爱半是嗔怪的眼神。爷爷没读过书，他知道此地有过宾云亭么？他能嗅出曾经弥漫此地的书香么？一个朴实而挣扎在生活底层的农民，有着那么强烈的对书香的渴望。老爸考上县中，学费衣食全无着落，爷爷在亲友邻里“瘦猪嬷屙硬屎”的一片嘲讽声中，决然卖掉口粮，带着老爸步行100里到长汀县中报到。这才有了三代赤贫家庭的第一缕书香，也才有了我与族谱和宾云亭的邂逅。伫立亭前，我还能嗅到五十年前爷爷身上的汗味？嗅到时光深处若隐若现的书香么？
汗味不再，书香不再，只有已成爷爷的我，带着孙儿，肃然，潸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