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丹
喝茶,老家四堡叫“食茶”,意即“吃茶”,很古典的用法,可追溯到宋词的年代。家有过客,无例外地就是招呼“食茶”。茶系农家自制的粗茶,枝叶间杂,随手一大把,泡在粗笨的青花大瓷壶里,能喝一天。期间添水不添茶,循环往复,无论何时客来,倾出一大碗,尽可牛饮。当然这是旧时,现今喝茶讲究,洗杯换盏,轻啜细抿,却再也没了以往“食茶”的随意,让人不禁怀想当年。
清代,四堡是著名的“书乡”,书商云集,造纸制墨雕板刷印的各类匠人更是摩肩接踵。炎夏苦热,发迹了的书商多在来往要道上建亭积德。亭必有茶,有的亭干脆就叫“茶亭”,一大木楻的茶水搁在亭角,两柄竹杓或是一把瓢挂在楻上,亭中大书“石凳三条来来来桑麻共话,粗茶二杓喝喝喝疲累全消”之类的对联。行人至此还须客气什么呢?只管舀上一大瓢茶水,靠在石凳上,直喝得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滋滋冒气,那种自在!老家施茶的传统延绵好几个世纪,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刚告别小朋友进入小小少年的时候,挑柴途中还曾有幸多次畅饮。不过施茶的不再是书商,换作梳着船型髻身着大襟衫的行善老婆婆了。
书商施茶,也请“食茶”。施茶为积德,请吃茶却是另有机心。
大凡一个专题的图书将出,尽刊旧稿难有销路。书商就广邀当地文人,或秀才,或宿儒,或礼生,名曰“茶会”。书生们品着精茶,嚼着茶点,绕着书商的大脑沟回高谈阔论,尽出所知。茶罢,带上一点碎银子回家“润喉”,书商则赶紧整理、润色,兑水一般“兑”入旧稿,一本新书不久就成了。吃茶,吃出一本本书来,倒也是一大功德。只不过这样的请茶吃茶,带着太多的功利算计,与“食茶”解渴的自在、畅快,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某日读禅宗公案,见赵州和尚“吃茶去”一则,不禁莞尔。赵州乃禅宗高人,一日二僧来参,师问:到过此间么?一僧答:到过。赵州曰:吃茶去。一僧答:不曾到过。亦曰:吃茶去。领班的僧头儿起疑:怎么到过没到过都是一句“吃茶去”?赵州瞄他一眼,又是一句:吃茶去!“吃茶去”,就此成为千古经典。
退休之后,总想为家乡做点事情,回到故里就常在书坊旧址前打转,故纸堆中搜罗爬剔。书商书生请茶吃茶的机心是九霄云外去了,却也未得茶亭“食茶”的忘我与超然。忽一日邂逅赵州“吃茶去”,不觉腼然有愧。吃茶寻常事也,乐在自然,乐在本来面目的回归,如此说来,倒是故乡农家之待客茶、茶亭之“施茶”来得本色,暗合赵州“吃茶去”之禅意了。真是何须刻意呢,随缘就好,自自然然就好。
岁已暮,未暮?人将老,未老?
且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