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楼

文 汇 楼

马卡丹

好一座门楼！

只是一座门楼。

一面墙，青砖，黑瓦，大约十米左右的长度吧，门楼就镶嵌在墙的一侧，门楼上的瓦当、雕饰，或脱落，或残破，苔痕斑驳，杂草如彩旗在风中飞扬，仿佛告诉人们门楼的主人，早已如门楼般镶嵌在山上的某一处了。怀什么古呢？一切都不过云烟过眼，云烟已散，你的目光为何还要在那早已空无一物的地方，寻寻觅觅呢？

在老家马屋的众多书坊中，文汇楼不是最突出的一座。论规模，占地面积不到千米，论年月，建于清中叶乾隆年间，论印务，也未曾印刷过特别宏大的巨著，与那些动辄占地数千米，以印刷大部头谋取厚利，多建于清初、清中叶的大书坊相比，它的排位只能在十名之外了。可在情感上，我却给它点了“状元”，它的硬件虽然难与大书坊比拼，它的软件却堪称首屈一指：文汇文汇，“文以载道，汇则兴邦”，以此名书坊的楼主马良容，以及他的两个弟弟良奇、良信，是马屋乡土文人的代表。三兄弟都曾着意仕途，皆怀才不遇，不得已以教书、著书、印书糊口。不料歪打正着，这不得已的教、著、印，却为他们施展才干拓开了一片天地。三兄弟全都著述等身，尤以良容为最。以文汇名楼，大约正寄托着马良容遨游天下文章的自负与抱负。

门楼之后是极窄的雨坪，雨坪旁是小小的天井，天井前临照壁，后为正厅，厅两侧各一厢房。马良容就在这里课读子侄、经营印务，也在这里竭思苦虑，潜心著述。地盘太逼仄了，著述累了，抬头便是照壁，他的目光只能越过照壁，越过梁栋上雕刻的燕子，从天井的上方望向一方天空。很多时候，他会把目光停留在梁栋间，停留在木雕燕子翩然欲飞的翅膀上，他的思绪也就如燕子的翅膀一般舒展，高翔。

科举制度建立之后，千百年间，乡土文人走的似乎多是“耕读传家”的路子。先是寒窗苦读，潜心举业，侥幸金榜题名，当官出仕，旋即身价百倍，光宗耀祖；倘若久试不中，无奈弃仕从耕，则多为“舌耕”，当教书先生训导蒙童糊口度日。书乡四堡马屋、雾阁两大村落，清际雕版印刷业发达，四堡的乡土文人与别处相比，也就多了一条印书、售书的路子，较有才华者更根据市场需要自行编书著书，既保衣食无虞，亦可一畅胸中块垒，一旦畅销，由此发迹者倒也代不乏人。雾阁的邹圣脉、圣瑞、圣默兄弟，马屋的马良容、良奇、良信兄弟，都因编书著书印书售书而名重一时。

马良容写过多少书呢？无可考了，现存的文汇楼刻本不多，倒是其他书坊如芸经堂、桂林堂、文德堂、远安堂等以及民国上海的萃英书局、厦门的会文堂、近年台湾的心影出版社等陆续发现有他编撰的版本，足证其曾经的影响。其书涉猎之广，如《古文精言详注合编》16卷，为古今散文汇编赏析；《增补鉴略》5卷，为史学启蒙读物；而《催福通书》4卷，《炉传斗首秘旨要诀》4卷，则为风水地理学读物，又可证其学识的渊博。

正厅背后应该有后厅，有过道，有天井，有后厢房，有横屋，如今都已败落了，本为横屋的所在荒草丛生，让人平添怀古之思；本为厢房、天井的所在则建有新房，为其后代子孙所居。二百多年了，一个书生不仅能留下数十卷的著述实物，还能留下一座门楼和几十平米旧居，委实不易！马良容的弟弟马良奇，同样著述丰厚，同样建有书坊，可他的著述只留下《书经备旨辑要》6卷，人谓之“凤留一毛，麟呈一角”，而他的书坊“桂林堂”，则连地点都找不到了。另一个弟弟马良信，长年在外售书，著述亦丰，却除了在族谱上留下诗集《遨游草》的记载，片言只字、片瓦块砖都无存了。人间际遇，即便是同为兄弟、同为书生、同为书商，亦往往判若霄壤，徒增一叹。

伫立正厅，仰头，阳光自天井上方斜斜射入，梁宇间陈旧的燕子木雕映照在光影下，展翅飞扬的身姿依然。飞扬，那是千百年来多少书生的梦想！马屋自始祖七郎南宋开基迄今，八百余年传承30几代，有过多少良容、良奇、良信兄弟这样的书生？有过多少燕子般轻盈飞扬的梦想？怕是无法计数了。科举时代逼仄的入仕之路，挤破几许少年头？几许黄粱梦？马屋史上拢共出过唯一一个进士，出过四个举人、几个贡生，除此之外，99%都是落第学子、落魄书生。黄粱梦碎之后，他们，经历过人生怎样的困惑？“士农工商”，由排位第一的“士”的向往到屈居末位的“商”的无奈，走出这一步，该是怎样痛苦的转型？庆幸的是，生活给了他们毫不容情的鞭打，也给了他们破茧而出的智慧，他们，终究找到了“贩书印书”这看起来犹存体面的谋生之路，找到了化解“温饱之忧”与“铜臭之耻”的良方。当一个书生的成功，激起了千百书生的仿效，一个行当的蓬勃也就成了乡村的必然。而当整个家族都以书生为骨干投身雕版印刷，“清代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的奇迹、书乡四堡的奇迹也就应运而生。“垄断江南，行销全国”，这样的概括多少有些夸张，却精辟地展示了那个乡村那些书生亲手创造的辉煌！

人生若梦，梦梦相逐，梦碎梦圆，梦断梦连，只要一路有梦，都好。

文汇楼前，我看到一个书生、一群书生，曾经梦碎的胸中，依然有梦，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