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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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仁屋
马卡丹
门楼朝南，正厅大门朝西，门楼与正厅恰成一个直角。乡间的建筑讲究风水，大门朝西，实在是因为村落依傍高耸的东嶂，坐东朝西才能获得龙脉的倚靠；门楼朝南，则是要吸纳南来的暖气，让这“九厅十八井”的豪宅更加舒适宜人。客家宅第“九厅十八井”建筑往往是泛指，极言多也。子仁屋10亩的占地面积，何止九厅？何止十八井？门楼之内，长长的院落那端，就是一个对厅；主体建筑群的南、北、东三面，隔着夹道都还建有院落以及附属用房，光是作为印书房的四排横屋中的那排，就设有墨汁调制房、设计室、书写房、印刷室、切纸室、制版胚房、装订房。整座建筑包括“天宝楼、务本堂、翰宝楼”三个书坊，多达140多个落地间，在乡间算得庞然大物。子仁屋建于清嘉庆十四年（1809），正当四堡雕版印刷业鼎盛时期，自然气象雍容。院落之中，一根象征功名与荣耀的石桅杆巍然矗立，恍若一枝高昂的风帆，引领子仁屋这艘大船，扬帆起航。
鼎盛是个什么概念呢？对于乾嘉年间马屋、雾阁两大坊刻村落而言，鼎盛意味着村落中书坊鳞次栉比，老少奔忙，墨香盈村；意味着两村之间的官地坝书市人头攒动，南中国十余省份的书商纷至沓来；意味着通向江浙、湘赣、两粤的条条陆路水路，春秋寒暑书商书贩络绎于途；意味着子仁屋这样的豪宅一座接一座崛起，捐纳功名的石桅杆一根接一根矗立；意味着……那真是四堡雕版印刷业的黄金时代啊！据说，马屋的大书商马定邦在正月十五的官地坝书市，一个早晨就要批发出一千两银子的图书；据说，四堡周边四县邻近乡镇的农田，80%成了四堡书商的土地；邹子仁这个家族就是“家道饶裕，构华厦数百椽，置良田百千顷（范阳邹氏族谱）”。马屋的会贤堂书坊，一次就买下100多亩田地，其产业宽阔到“连自家养的鸭子都不必喝别家田里的水”。发迹了的书商热心公益，修祖祠、续族谱、建庙、盖亭、铺路、周济穷困，也凭此进入乡绅阶层，取得地方事务的话语权。创建书坊，既实实在在坐享坊刻业的丰厚利润，又因图书出版乃“传播圣人之道”非寻常商贾可比，清廷并不征税，“年年不用输王税，留得传家翰墨香”，四堡硕儒、书坊主邹圣脉就不无得意写过这样的诗句。做一个鼎盛时期的书坊主或是书商，真是名利双收！
只是，有峰必有谷，物之盛极，往往就要走向衰败。而面对鼎盛的心态，恰成书商品位高下的分野。子仁屋的建造者们，心态大约是比较平和而知所畏惧的。这座豪宅，确实不乏富贵之气，雕梁刻柱，镂窗饰门，苍劲古朴的书法触目皆是，门楼额书“珂鸣锦里”，正厅大门额书“瑞酿琼芝”，固然满溢光耀门楣的自豪，而南侧厅门额书“存诚敬”，北侧厅门额书“乐性真”，却也真实地表达了敬天知命、随缘存真的心境。豪宅中的几个书坊主，都不曾因“富甲一方”而忘乎所以，依然惕惕焉如履薄冰。三个书坊，分别由三个兄弟邹子麟、邹子仁、邹子肇创建，究其源，则是由其父邹龙川创建的翰文楼书坊分割而来。创业艰难，三兄弟承父之业而拓展，稳扎稳打。比如老三邹子肇创建的翰宝楼，先在邻近广东的闽西上杭开一家分店，生意稳定了，又到广东嘉应州开第二家分店，然后继续向南，开第三家，就这样步步为营，拓出一片新天地。豪宅兴建的时候，三兄弟资产相加，已算得雾阁村首屈一指的富户了。其时，老大邹子麟已逝，豪宅由老二邹子仁主持创建，子仁屋便是因此而得名。他们，该是懂得惜福的吧？
鼎盛，更容易带来的是暴发户目空一切的心态。那个时期，两大村落书坊相加超过100座，类似邹子仁兄弟书坊那样的大书坊就有30余座。财大往往气粗，气粗便有了颐指气使，有了垄断一方的蛮横。最典型的例子是对待江西浒湾的书商。据说，浒湾书商曾经大量采购四堡版图书，为着扩大经营，原本想在官地坝书市觅一块地皮，坐地转运。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四堡的一些书坊主秉着如此思维，百般阻扰，大麻烦小干扰三六九不断，浒湾书商一气之下，放弃了购买地皮，愤而还乡，继而在浒湾开刻雕版，摹印书籍销售。交通更为便捷的浒湾，成为继四堡之后中国南方的又一个雕版中心，分走了原本属于四堡书坊的一部分蛋糕，更阻断了四堡书业向北占领市场的希望。浒湾的自立门户，成为四堡坊刻业由鼎盛滑向衰退的转折点。
伫立在子仁屋门楼前，南来的风拂过我的面庞，带来阵阵清新。有过多少春晨与秋夕，邹子仁兄弟就像我这样，面向南天伫立，南天之南，广东、广西、云南，甚至越南，都是子仁屋几个书坊叱咤风云的地域。向南，四堡的坊刻业尽管正从鼎盛滑落，依然有百十年日趋艰辛却未曾断裂的延续。这一刻，宽敞的卵石铺就的院坪里，满驮着书箱的马队整装待发。抬起头，飞檐翘角的门楼顶部，鳌鱼张尾，白鹤昂首，门额上“珂鸣锦里”四个大字分外醒目。仿佛，正听到邹子仁那掷地有声的一句“出发”，我的眼前，人声鼎沸，骏马嘶鸣，马身上的玉珂佩饰在风中铿锵作响……
珂鸣锦里，四堡坊刻业的鼎盛，嵌在这豪气犹存的门额上，嵌在一代代雕版故里子孙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