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堡锡艺的四重角色
马卡丹
——入得洞房,进得平房,上得殿堂,这是四堡锡艺的三重角色,在传统锡艺日渐式微的今天,堂兄恩明在苦苦寻觅它的第四重角色。
故乡的老屋,是每年都要几度流连的地方。
踅出老屋,顺公路前行60米,是堂兄恩明的锡器店兼住宅,再前行60米,是另一位堂兄文麟的屋舍,曾经也是锡器作坊。两位堂兄,恩明63岁,文麟80余,分别是福建省历史文化名乡四堡本世纪和上世纪最有名的锡匠,他们,代表了两个时段四堡锡艺的最高水平。
回乡的日子,总爱在老屋门前这120米间往返,探探恩明的新品,访访文麟的记忆。120米常被我走成600米、1200米。历史的烟尘就在这反复行走间漫了过来——
鞭炮声中,送嫁妆的队伍过来了,红艳艳的绸缎被面,新崭崭的搪瓷脸盆,五谷、大枣、花生……每一种都寄寓着吉祥的祝福,而最引人注目的总是那一堂锡器:酒壶、茶壶、油壶、腊壶、暖壶、宝鹤壶(果盒壶)、烛台、灯盏,八大件,银光闪闪,那真是一堂喜气啊!气派些的,单酒器就分酒壶、双壶、半壶、两角壶、酒海,那酒海,酒器而称“海”,当然是酒器中的航空母舰了,高踞在嫁妆的显著位置,那是没法不勾人眼球的。而在婚宴上,数十桌觥筹交错,酒气氤氲,每隔一会,就有一个壮男或是健妇,抱着酒海蹒跚而出,酒海中是热腾腾香气扑鼻的米酒。众多的酒壶都向酒海撒娇,渴望被酒海喂饱,添酒,添喜,狂呼海叫中,乡村的狂欢瞬间便进入了高潮。
说起来,锡器还真是与喜气相关,与爱相关。至少在四堡,这份喜气这份爱已经绵延传递了六百年。明朝初年四堡留坑有个小伙子,聪明伶俐,年纪轻轻便闯荡苏州,娶了一位妙龄女为妻。岳父是苏州有名的打锡匠,一堂锡器,便带着丈人对女儿的爱,千里迢迢、银光闪闪地晃到四堡人的眼前。锡者,惜也,万般怜爱尽在亮闪闪的锡器中。陪送锡器作嫁妆便成了四堡的风俗,家家需锡,户户用锡,锡器的需求催生了四堡锡艺。留坑小伙子传承下岳父的绝技,开店授徒,锡艺在四堡越传越广,鼎盛时期,四堡地区有锡匠五百多人,留坑,则有“九十九担打锡笼”之称。我的老家马屋村呢,还用说么?老屋门前这120米就有两位名匠,那是把四堡锡器之乡的名声传递到闽粤赣边的两位功臣哪!
文麟戴一顶瓜皮帽,坐在自家门前。见我过来,说一声“坐”,笑纹绽开,一脸的慈祥。已是春末了,犹自帽不离头,年轻时节可不是这样。13岁他就跟堂叔学打锡,15岁打锡打到江西瑞金,每日挑一副打锡担子,在瑞金、于都城乡走街串户。担子是一副竹笼,装着全副行头:炉子、铁锅、石板、铜锤、铁锤、窝锤、一字锤、木槌、丁字钩、铁钳、剪刀、规车、尺子、锉、铁墩、锡槽、拍板、各种石模等,数一数有30多种,重达80余斤。挑担是徒弟的活,日日担在肩上,久而久之,他成了唐僧的三徒弟老沙,挑起担子一气走上10来里气都不喘。担子卸在人家巷口、院坪,摆开家伙,炭火熊熊,在热与冷的交替循环中,眼看着锡块成水,水成锡箔,然后是裁裁剪剪,敲敲打打,一件件精美的锡壶锡盆锡灯盏就在锡匠魔术般的手中渐次成型。打锡是乡间的魔术,一个锡匠来到村口,就像是一个微型马戏团来到身边。孩子们一路雀跃跟着打锡挑子,欢声笑语便撒了一路。待得炭火燃起,呼呼的风声中烈火熔金,所有的大眼睛都圆溜溜了,有的笑脸上还伸出半截舌头,真奇啊!石头般硬的锡块会变水,红通通的锡水又能变成纸壳般薄的锡箔。文麟就是这高明的魔术师,注目他的打锡挑子的,不要说圆溜溜的大眼睛有过成千上万,就是准新娘的丹凤眼怕也数不清了。艺高得人惜,他总被请去打制陪嫁锡器。四邻八乡,经他手打制的陪嫁锡器知有多少?有的人家母女两代的陪嫁锡器都请他打制,到了孙女辈,还想请他,一打听,他早打不动了,那一整套打锡家伙都灰头土脸蹲在墙角,儿辈孙辈并没人承接他的绝技,他们,开店的开店,打工的打工,谋的是来钱的营生,如今,有几个新嫁娘嫁妆还用锡器呢?
其实,在四堡百姓的生活中,锡器更多地扮演的是平民的角色,温暖家家户户的生活。一堂锡器作嫁妆,先在厅堂、洞房摆个眼亮。蜜月未完,锡器们便纷纷登堂入室,各尽所能去了。酒壶盛酒,茶壶泡茶,油壶倒油,茶叶壶放茶叶,宝鹤壶装瓜果,腊壶则摆上年节必须的腊味、年料,烛台上安置蜡烛,灯盏里添上豆油,银烛、灯芯的微光中,冬夜的乡村便氤氲在酒香茶香油香果香之中,而寒夜里北风呼呼,一把暖壶续上五六斤沸水,冰冷的被窝即刻温暖如春。对四堡人来说,锡无所不在,从庄严的祭祀到日常生活的边边角角,从白天到夜晚,从出生到婚嫁到回归泥土,它伴随着、勾连了一个人的一生。
传统锡器桩桩件件都注重实用,兼顾装饰,各类壶壁壶嘴多雕龙刻凤,绘上万字、云纹,就是女子搓麻线、搽头油用的油皮碗,碗壁也雕着凤凰,实用而美观,又带着吉祥的期盼。恩明的父亲传衍是制作实用器具的高手,尤叫人称道的是常常不惜工本,把实用锡器打造得精美绝伦如同工艺品,让人爱不释手。这就让他进入了打锡师的更高层次,为庙堂祠堂打造祭神祭祖锡器:香炉啊,烛台啊,花瓶啊,鼎啦,爵啦,一应器具上都要雕饰祥禽瑞兽:龙凤、仙鹤、麒麟、狮象,以及如意、八宝等吉祥图案,庄严、典雅。四堡传统锡器常常扮演三重角色:入得洞房(陪嫁),进得平房(日常),登得殿堂(祭神祭祖)。三重角色都能出神入化,那样的打锡师便在四堡百姓口中名垂不朽。传衍无疑算得四堡名匠,而四堡锡器的声名远播,则要待恩明集大成了。
闲时,恩明常爱坐在自家的打锡炉旁,眯着眼瞄橱架上摆放的各色锡器。高踞橱顶的是父亲的传世作品:仙鹤烛台、龙纹鼎、牧童骑牛锡雕。仙鹤口含锡珠,端立在一片荷叶之上,那羽毛,每一片都由近10道锡片组成,栩栩如生。在他人看来,这样的锡艺实在是精美绝伦了,可父亲传衍总不满足:清乾隆年间,留坑有位打锡师精制的仙鹤烛台,只要微风振动,仙鹤就会徐徐展翅,翩翩起舞,此物进贡朝廷,那名匠据说被皇上封为“仙鹤神师”。虽是传说,那样的绝艺实在令人向往,传衍屡屡探索,始终无果。恩明看着父亲的作品,想到父亲的遗憾,其实也是他的遗憾。一个有抱负的锡匠最大的幸福就是留下他人津津乐道的传世之作,留下代代相传的名匠传说。四堡锡器之乡可是有历史的,可是出过“锡状元”吴一龙的。吴一龙本名必升,号东峰,四堡上枧人。明朝万历皇帝诏全国能工巧匠进京打造锡器,吴一龙与一位江西名匠比试打造锡龙。两人打的锡龙均活灵活现,难分高下。于是放入水中,江西师傅打的龙咕噜噜冒几串水泡,杳无踪影。而吴一龙打的龙浮于水面,上下翻腾,仿佛真龙戏水,有翻江倒海之态,叱咤风云之姿,万历皇帝喜得脱口而出:真乃状元之才也。“锡状元”的美名就此传了五百年。这当然也是传说,可这样的传说多么让人心旌激荡啊!
恩明店门口的招牌上下两行:上为连城四堡锡器工艺之乡,下为恩明锡器工艺店,意在表明其四堡锡艺传承人的正宗,这没有疑问,到恩明这代,他家打锡已是第6代了。他的名片上更是赫然印上:精全二个大字,精而全,恩明的自负于此可见一斑。当然更多的应该是自信,正是他,在四堡锡艺危急存亡关头,一力创新,开发出众多的观赏锡器,成为各类展览馆、博览会的展品,为曾经肩负三重角色的四堡锡器,再添一重角色:上得展馆。新世纪四堡锡艺的起死回生,恩明无疑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金银铜铁锡,竹木藤陶瓷……百件工艺都有百样的辉煌与浮沉。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传统的民间工艺面临严峻的考验,有的行业消亡了,有的行业在勉力维持,四堡锡艺也在数百年辉煌后面临式微。恩明说,现在不锈钢、塑料器皿多如牛毛,造价低,集实用、便宜、美观于一身,把四堡锡器的销路冲击得稀里哗啦。毕竟,锡属于比较贵的金属,锡器制作又主要靠手工,成本太高,卖价就低不下来。现在乡人购锡器主要是用于陪嫁,有的人家连陪嫁也不用锡器了。四堡全乡原有数百担打锡笼,如今,打锡的人只有6家了。转型成了四堡锡匠无法绕过的选择。“我是逼出来的啊!”恩明感叹。
恩明的打锡店前店后宅,店的部分前为打锡炉后为货架。货架上琳琅满目尽是锡器工艺品,有仙鹤穿莲、麒麟献瑞、锡角端、小酒壶、茶具、牧童骑牛、双狮滾球等,其中,牧童骑牛是父亲传衍的作品。那一天,几个城里人路过,对着这尊牧童骑牛目不转睛。恩明不由也多瞄了几眼,这一细瞄,竟看呆了,牛背上牧童短笛横吹,那副憨态,那副娇态,那副痴态,真是绝了!灵感突降,他想,父亲偶发的闲情逸致,竟让城里人这般喜欢,何不转型制作观赏与实用结合的锡器?城里人有闲有钱,或许是打开销路的良机呢!他立即着手探索,从重在观赏出发,一改传统锡器的朴实无华,转而主攻精巧、雅致,果然,一炮而红。
回头看恩明这些年的努力,无非是变实用为观赏,把锡器做大、做小、做精细。大,大到惊人;小,小到迷人;精细,细到令人叫绝。传统的酒壶一般盛三斤四斤酒,他开发的酒壶却是迷你型,只装四两甚至二两酒,六角的小酒壶高挑别致,小小的壶盖上端立一只气韵生动的麒麟,把手上一边雕龙一边刻凤,这样精巧的龙凤麒麟壶真真让人爱不释手。传统的酒海一般盛三四十斤酒,他却接连制作了二件“酒壶王”,全都进入博物馆珍藏。2003年制作的“汀州酒壶王”,用锡33公斤,可盛酒108公斤,在龙岩市首届美食旅游节甫一亮相,顿时引来一片赞叹。2008年,应长汀县要求制作的“海西酒壶王”更是庞然大物,自重就达98.2公斤,可盛酒288公斤,两个壮汉才能抬起这空酒壶,要是装上酒,就得八个壮汉才抬得动了。两件酒壶王给恩明带来巨大声誉,他的生意出奇地好,订单纷至沓来,夫妻两个一齐动手还是忙不过来,只好让本在厦门的大儿子长年回家帮忙。最忙的时候,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叫回家,一家6口齐上阵,才算勉强应付过来。如今,他都不敢太多接活了。
“不能让其他的锡匠帮忙制作吗?”我问。
“唉”,恩明叹了口气,“难啊,打锡这手艺要求高,观赏锡器更要求精细,稍稍马虎些,就出次品,不好砸牌子的。”
我应该理解恩明,打锡行当从来是父传子,子传孙,往往连女婿都不传的,家家都死揣着独门绝技,同行是冤家,谁都顾忌自己的饭碗,锡匠们包括恩明,都有自身的局限。再说,这一屋子的锡器样品,件件精美,哪一件不是恩明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换上别人,还真打不出这样精美的锡器哪。哪一个名锡匠不注重声誉,能让好不容易创下的牌子弄砸呢?
几年前有一次回乡,恰好碰上恩明制作“海西酒壶王”。壶体已成,恩明夫妻俩正协力焊接壶嘴,一个蹲着,仰着头,攥紧壶嘴,一个俯着身,一点点小心地焊接。阳光从敞开的店门射入,打在半人多高的亮闪闪的酒壶王上,打在恩明汗涔涔的脊背上。恩明一动不动,只有焊接的声音滋滋地响。我不由有些感动,这个让四堡锡艺起死回生的堂兄,那专注劳作的身影就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