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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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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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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花河”

马卡丹

(一)

花河,是鲜花铺成的长河吗?

或者,是《桃花源记》中,那条桃花灼灼、落红瓣瓣的溪流?

花河,又称花毫,各地客家人口音的略微差别,带来了这样的音转。只是,花毫给人的意象完全不同,如同客家人称呼银元“花边”,花毫,给人的感觉是那一小粒一小粒圆滚滚的银毫,它象征的是财富,与美无缘。

我愿意是花河,我愿意在我的家乡四堡苦苦寻觅的,那曾令我怦然心动的,是美的意象,是流光溢彩的花河。

还有,在名词“花河”的前面,一般都有一个动词,或叫“呐”,或称“拉”,或呼“络”,这当然也是音转。呐,呐喊;拉,拉呱;络,联络;当这样的动词与花河组在了一起,花河,就在美的意象之外,更有了几分神秘,有了几分扑朔迷离。

我的家乡四堡,是福建连城县的一个乡镇,面积59平方公里,9个行政村,1.7万人口,实在是个小而又小的乡镇。但历史上的四堡,包括长汀、宁化、清流、连城四县相邻的结合部90余个村庄,面积是今天四堡乡的10倍。花河,就流行在历史上的四堡地域,确切地说,主要流行在今天的连城县四堡乡、清流县长校镇两个乡镇20余个村庄之间。是这20余个村庄的客家人悄悄流传的独特的语言。

语言,也可以叫做“花河”吗?当然,人类的语言,不就是一条长河吗?而这仅限于三几万人口使用的隐秘的语言,她的美,她的神秘,难道不是花一样美艳而迷离的河流吗?

只是,这条花河快要断流了,她只在四五十岁以上的人们中偶尔被提及,只在需要隐秘的场合被提及。我要去寻觅她,多么希望能有源头的活水,注入她,让这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花河,不仅仅是遗产,而是依旧鲜活的,依旧流光溢彩的、荡着粼粼波光的河流。

(二)

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沐浴着花河的波光呢?

儿时,大约八九岁吧,在故乡夏夜的晒谷场上,在萤火虫闪闪烁烁的微光中,我们一拨小伙伴起劲地捉迷藏、疯跑,玩累了,就斜倚着稻草垛,举头望月,侧耳听风,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花河,就在这如水的月色中漫过来了,那神神秘秘、闪闪烁烁的波光,让初次接触的我一时竟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父母都是教师,自小文弱的我常年跟随父母在外就读,只在假期回到故乡四堡。四堡的客家方言我是能说的,尽管说得磕磕巴巴,但与同龄孩子相比,我会说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会背好多好多首唐诗,什么“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什么“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在“文革”前的乡村孩子中,算得凤毛麟角。我奶声奶气的吟诵,常常博得大人们有意无意的称赞,这让小伙伴们原本鄙夷的眼神成了羡慕成了嫉妒。于是,每每大人称赞过后,总有一个两个小伙伴操着纯正的四堡方言向我问这问那,总要听到我磕磕巴巴的四堡方言后来个哄堂大笑,找回一点乡村孩子的自尊。这让少年的我困扰,却也感谢他们,不到一月我的四堡方言就顺溜得与他们基本无异了。

也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吧,无意间我又获得了一个叔公的称赞。稻草垛旁相依相偎的小伙伴们忽然集体噤声了。没有人向我挑衅,只是静,静,静得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忽然,小堂叔一巴掌“啪”地摔在了自己的腿上,嘴里发出了恨恨的吼声:“石生福州子,石生福州子!”小堂叔的手里是带着血迹的蚊子,可这和“福州子”“石生”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困惑,让小伙伴们有了重新大笑的理由:“哈哈,他连‘络花河’都不懂,这个‘走扳毛’!”“哈哈,走扳毛,走扳毛!”一片奚落声中,小伙伴们一哄而散,只留下我呆呆地立着,想哭,又不能哭,因为我实在没有哭的理由,我只是困惑,什么是“络花河”,什么是“走扳毛”,还有,“福州子”“石生”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平素宠我的叔公解开了我的疑问。原来,在四堡人通用的四堡方言之外,还有一种语言,这种语言隐晦、秘密,只在外出的四堡人中流行,甚至有传子不传女的说法。这种语言就叫“花河”,她流传几百年了,现在,多数人早已说不全,只能说上一点皮毛,比如“福州子”,是指蚊子,“石生”,是死,“走”是二,“扳”是百,“毛”是五,“走扳毛”,那就是二百五啊!

我的脸“唰”地红了起来,“走扳毛”,二百五,我在一片“二百五”的奚落声中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我真有点“走扳毛”啊!我的先人,为什么创造出这样的语言,这让人呆让人傻的什么“花河”,我不喜欢,不喜欢!

就这样,花河,她第一次的波光在我面前只那么闪了一闪,便迅即地隐没了。

转眼就到了“文革”。

县城里来了许多红卫兵,无论男女,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扎着牛皮带,威风凛凛。公社被砸烂了,“走资派”一个个被揪了出来,戴上高帽,反绑双手,接受批斗,或是在地上爬着,跪着,向毛主席请罪;村里的青砖大屋一座座被抄了,一堆堆的“封资修”黑货,那些描金画凤的窗棂、床栏,那些青花瓷、铜香炉,那些古旧的书籍、雕版……一一抄出,或封或烧。破“四旧”锋芒所至,普通话大为流行,公众场合四堡方言很难听到了,似乎古老的方言都有点“四旧”的嫌疑,花河更是几乎绝迹了。

可什么事情会没有例外呢?

1969年,15岁的我算是初中毕业,要作为知青到生产队插队落户。想着四堡是家乡,在这里插队总比在他乡好吧,父亲就带我到成立不久的四堡公社革委会报到。公社的文书是个退伍兵,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大约在“支左”时受了伤吧,退伍后被照顾到了公社。他拿着介绍信颠来倒去地看,看得我和父亲心里都有点发毛,不会出什么差错吧?文书放下介绍信,看看我,又看看与他年纪相仿的我父亲,忽然冒出一句:“泥薯,你的惬里子都这么大啦!”父亲一愣,随即眼里就放出了光,花河的波光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忽闪了,“惬里子”指的是儿子,“泥薯”,那是四堡男人间亲昵的互称,称泥薯,那就是呼唤自家人啊,接下去的交谈就随意多了,手续也很快办了下来。

父亲说,花河是四堡人在外相互辨识的凭证,他乡遇老乡,仅仅会乡音是不够的,因为四堡乡音外人很容易就学会了,而花河,却是乡人间隐秘流传的,一句花河,赛过一百句乡音呢。

忽然觉得,花河的波光,闪闪烁烁,其实,蛮有些可爱的!

(三)

家乡四堡真是十分特殊的地域,独特的打银、打锡技艺,独特的拔龙、游邹公风俗,独特的男装女装,尤其是女装,那种须花三升米请人梳理、缀着金簪银钗的船型长髻,那种长而宽大、衣袖三折可作钱包的大襟衫,那种绣着梅兰竹菊、麒麟狮象的磨腰围裙,还有又阔又短的裙裤,代替绑腿的水裤,尖而翘的尖嘴梅花鞋,这些,出了四堡地域是全然看不到的。再加上四堡的客家方言与周边大有不同,比如相邀玩耍,周边的方言都是说“去撩”,四堡方言却是“窟窟”,音调轻软得让周边人大跌眼镜。更有花河,那样的神秘兮兮,不可思议,这一切,都让周边的客家人觉得,四堡,不就是一个少数民族吗?据说,上世纪50年代之初,县里的工作组还曾到四堡各个村落调查核实,看究竟是苗、瑶,还是畲族?当然,最终的结果确定是汉族,因为自明朝以来每一个姓氏的族谱,都确切无误地指向了遥远的中原。四堡人,是汉民族客家民系中的一员,却也是极为独特的一支。

还是回到花河来吧。

花河,为什么是花河?我的先祖,从遥远的中原一程程辗转南迁,前后经过数百年,才到达赣闽粤交界地带,定居在了四堡地域。马氏的郡望在陕西扶风,迄今马氏子孙的斗笠、水桶、风车、谷笪等用品都要注上“扶风”的字样,仿佛扶风就是“马”姓的代名词。你可以不懂得你的曾祖父、曾祖母乃至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却不可以不知道“扶风”。不懂得“扶风”,你就失去了成为马家子孙的资格,那是一种被族人抛弃、漂泊无依的感觉。那么花河,是否就从那遥远的扶风滥觞?从乱纷纷逃难的人流中溅起了最初的波澜?

逃难的途程该有多么艰险啊?一不小心就会是生离死别。散着硝烟的箭矢,闪着寒光的刀锋,还有那冻饿非人的折磨。往往晨光中还一起出发,半途中一支乱兵杀来,死的死了,散的散了,顷刻间便是家破人亡。死了的也就死了吧,挥一把泪,就地埋了,从此阴阳两隔;散了的却平添百般牵挂,再聚首或许是三五天,或许是三五年,或许是三五代,子孙相认以何为凭呢?有过破镜重圆的传说,一面镜子分成两片,各执一片,相合便是亲人;有过碎锅相会的故事,一口饭锅,危急中摔成数瓣,难兄难弟各持一瓣四散奔逃,子孙相逢便以碎锅为据。但物件终究是容易丢失的,尽管你当做宝物珍藏,但大难一来,一个人很可能只剩得赤条条一身,只有记忆,一代传一代,那是任何天灾人祸无法抹杀的。花河,也许就是这样出现了最初的水珠吧?花河的山泉从家族的石缝间细细地渗出,一滴,两滴,一滴滴汇成一道道细流。还有什么能比花河,这种隐秘的暗语更适合作为家族间亲人相认的依凭呢?“扶风”,这是马氏子孙共同的向往,但也容易为外人知晓,而“毛(没有)角哩”代指“马”,却是宗亲间的暗语,因为牛有角羊有角马无角,这类暗语,不就是花河最初的滥觞吗?“扶风毛角哩”,当失散多年甚至多代的子孙相会的时候,此语一出,似熟悉又陌生的两双眼睛该是怎样地涕泪交流啊?扶风——洛阳——固始——筷子巷——石壁——四堡,数百年迁徙途程中这一个个关键的节点,凝固了多少代绵长的时光,书写了人间多少令人动容的悲喜剧?花河,在其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没来由地想起了蜗牛,想起了蜗牛那重重的壳,那悄悄伸出偷偷探寻的触须。两只缓缓爬行的蜗牛相会了,停下,细细的触须伸出一点,厚厚的壳跟上,罩住;触须再伸出一点,壳再跟上,再罩住身子,多么地小心!可是,空气中弥漫的亲亲蜗牛的气息传来了,它们闻到了,它们惊喜,于是,触须再度伸出,大胆、坚定地伸出,上下,左右,求索,探寻,两副触须碰触了,握紧了,那是一种怎样欢欣而令人战栗的相逢?我的先人们,我的失散的先人们,当两个从未谋面却有着血缘亲情的堂兄弟,意外相逢在山野或是城镇,他们,是不是就像那两只蜗牛呢?先是顾左右而言他,自外围切入,渐渐地,空气中闻到了血缘的气息,于是,悄悄地,伸出触须,先是方言,先是“扶风”,当最外围的触须有了轻微的碰触,一阵战栗,于是花河来了,“毛角哩”来了,所有的面具所有的警惕一齐卸下,触须紧握,兄弟俩抱头痛哭。

时光静止了,花河,静静地流淌……

(四)

猜测毕竟是猜测,无论如何,我无法找到花河在千年前滥觞的证据。

四堡地域客家人大批进入,大体是在南宋,现今各姓族谱所载始祖,除长校李姓等少数姓氏迁自唐末外,多自宋室南渡之后迁来。各姓在四堡地域生息,从相互争斗到和睦相处,再到形成四堡地域通行的独特方言,起码需要百年以上的时光;而要形成四堡人相互认同、隐秘使用的花河,为时一定更久。四堡地域风俗独特,男婚女嫁多在四堡的姓氏之间举行。比如连城县四堡乡的邹、马两大姓氏,差不多是同时期抵达四堡的。开基数代起便相互通婚,20余代中两姓结亲概率是他姓的10倍以上,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这样的代代亲家才会有高度的认同,才可能形成乡民中隐秘使用的花河。也许,花河最先是在各个姓氏内部隐秘流行,再因儿女亲家的缘故,逐步接纳融汇了各个姓氏的隐秘语,最终形成四堡民众内部通行的花河。

这样的猜测应该是有根据的。四堡开基祖们的传说中,不乏隐秘语的成分。开基的传说总是带着神奇的色彩,选择四堡这方宝地开基,尽凭天意——

一根扁担,家在肩上。走啊走啊,就在盆地的某一处坳口,啪嗒一声,扁担断了,环视四周,山虽荒水却秀,扁担断处就是家了,一架茅棚立起,拓荒的号子便敲破了亘古的寂寞。

一个米袋,家在背上。走啊走啊,就在山间的某一处刺蓬,嚓啦一声,米袋破了,哦,“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米粒漏处就是家了,一座山寮竖起,烧荒的篝火便映红了天边的晚霞。

一只母鸡,抱在怀里。走啊走啊,就在溪边的某一道水湾,咯咯一声,母鸡叫了,哦,母鸡叫处就是家了,湾边于是有了茅屋,炊烟下,鸡鸣声中,一个简陋的家充满了温馨。

一抱谷种,

一篓山芋,

一双草鞋……

四堡地域的一个个村庄,就这样开始了阵痛;当疲倦的身躯跌坐在山坳、水畔,开基祖的屁股下,初生的一个个村庄就这样拱出了稚嫩的头颅。而在这开基的节点,开基祖们,或是父子,或是兄弟,或是夫妻,往往屏息噤声,静听天意。至多,用相互间的隐秘语悄悄表达惊喜或是听天由命的无奈,不要让山里的精灵或是土著听见:

鸡叫了,那是“菜骨子”喊了;

谷种漏了,那是“黄壳子”掉了;

草鞋断了,那是“拖地主”坏了;

所有的指向都在预示着天意,留下吧,开基吧,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车线”了。

我伫立在马氏大宗祠前,目光凝望不远处的马屋小学,那里原名“竹薮里”,曾经生长着蓬蓬勃勃的竹丛,我的始祖七郎,就在那里开基。七郎只身从宁化的安乐乡来到四堡,先是给赖姓人家打短工。打工的生涯苦啊,但再苦他也存着发达的想望。艰难中他养了一只母鸡,却常常顾不上给鸡喂食,母鸡便天天到赖姓后山脚下的竹子丛中觅食,甚至夜不归宿。一日七郎寻去,忽然发现母鸡竟然带着一窝小鸡,咯咯叫着从竹丛中迎出来。喜出望外的七郎流下了欣喜的泪水。他靠着竹丛,打了个盹,竟然做了个白日梦。梦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对他说:“就在这里开基吧,你娶‘壁生’(妻子)还指望这些‘菜骨子’(鸡)呢!”于是,七郎用工钱跟东家换得竹子丛这一小块地方,搭个草棚住下了。果然,此后事事顺利,不久就娶了媳妇,后代子孙日益发达,赖家却日益衰落,最后迁居别处去了。如今马屋村口,有地名称赖家圩,传说原来就是赖姓人家的住地。

传说总是折射着历史,始祖与祖婆,在这“竹薮里”的开基,有过怎样的辛酸与甜蜜呢?在周边尽是强势的他姓虎视眈眈的目光中,他们会是像地下工作者那样,小心翼翼却又坚韧不拔吧?花河,隐秘语,一定在夫妻、父子、母子之间,起到了传情达意却不泄密的作用。挂老(丈夫)、壁生(妻子)、惬里子(儿子)、池里子(女儿),在这类似地下工作的紧张、小心与偶尔的快意中,心与心,会贴得更紧,生命的坚韧,就在花河的波光中焕发异彩。

想多了,传说毕竟不是信史,谁也无法证实开基祖们对花河的创造。在宗族的石缝间涓涓滴滴流淌出的花河,既然无法亲睹它的滥觞,何不到花河流光溢彩的中段,去领略她的丰姿呢?

(五)

那流光溢彩的繁盛阶段,那雍容宽阔的中、下游,在明?在清?那是数百年绵延繁复的光阴。

多么幸运,家乡四堡,自明至清,居然拥有了一度垄断江南,辐射全国乃至南洋的雕版印刷业,成为明清时期中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鳞次栉比的书坊,沿着邹、马两大家族的村落,铺排十里。从四堡走出的书商,在广东广西,在湖南湖北,在四川云南,在江西浙江,在台湾海南,足迹几乎遍及南中国十余省份的大小城市。占领一处市场需要智慧的角逐乃至生死的较量,商机稍纵即逝,保密势所必然。花河,是不是就在这样的氛围中大行其道,波涛汹涌?

是在驿路的哪一道拐角?是在乡间的哪一处凉亭?是在城市的哪一座茶馆?当两个长衫马褂,背上悬一个包袱,肩头挎一把油纸伞的后生猝然相遇;当两拨短裤赤膊,嘴上叼一支烟卷,手中捧一个竹茶筒的汉子相向而谈;当一群衣冠楚楚,手上摇一把折扇,脸上挂一丝微笑的书生围桌而坐;无疑,都会有一番客气的寒暄,渐渐熟络,乡音便开始探路,一来二去,渐入佳境,当交往进入深层,就得请出花河了。花河,那是鉴别自己人与否的魔音盒。花河出而肺腑出,所有的戒心至此全然冰释,对视的目光即刻氤出几许温馨。

更多的场合或许是路口,或许是站台,或许是码头,或许是旅舍,或许是店铺,或许是衙门,是你能够想象出来的任何场合。四堡坊刻书籍的刷印、贩运遍及南中国,四堡的书商书贩以及依此为生的男女,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山南地北、天涯海角。靠什么辨识敌我?靠什么传递商机?花河,只有花河。只要是四堡人,无论是哪种场合的会面,不会有例外的,在例行的寒暄之后,在乡音的来往之后,一定会有花河,仿佛不经意间流出,就那么一句两句,就那么涓涓滴滴,却振聋发聩,即刻让交谈者热血奔涌,双目炯炯。当然,要是对不上花河,那目光也会即刻冰冻,冷若寒霜。

目光是有温度的,目光的温度来自花河的温度,花河的温度来自血脉,来自一代代铭心刻骨的记忆。在四堡外出游子的心目中,花河,有着怎样不可替代的地位啊?

可是,却有人蔑称其为“黑话”,说她不过是土匪的语言。当然,这是在“文革”时期,是在那人妖颠倒的时代。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么哈么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文革”间,八个样板戏大行其道,《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们与杨子荣假扮的胡彪,那一段黑话的接头,过来人恐怕没几个不是耳熟能详的。花河的语言,与这样的接头语确也有些近似,外人大约是很难分辨的。“文革”间花河蒙尘,销声匿迹,自然不足为奇了。

“樟主,嘞块泥薯?(老伯,哪里人)”

“年生哥,阿狮子里。(后生,我四堡人)”

“去嘞块?(去哪儿?)”

“伏简佬转。(喝酒回。)”

“有嘛个呛评?(有什么菜啊?)”

“菜骨子、背佬、摆尾主、毛枪古、墨芽子……(鸡、猪肉、鱼、淮山、豆腐……)”

这样的对话,就是懂得四堡方言的人听了往往也摸头不着脑,更不用说外地客了。其实,这只是乡邻间一段最为普通的寒暄,比这更为隐秘、更为复杂的花河,数百年间,几乎每日,每时,每刻,都挂在南中国十余个省份奔波的四堡人嘴角,为四堡书商沟通信息,传递商机,拟定对策,为四堡雕版印刷业明清时期的兴盛,立下过汗马功劳。

不懂花河的外地客啊,不要以黑话的形似来揣度花河吧,那是泾渭分明的两道溪流,黑话是带着寒意的浊水,流淌着阴暗、怨毒、狰狞;花河却是漾着温馨的清溪,她是温暖人心的温泉,流淌在一代代四堡人的血脉中。

(六)

语言,是智慧的光,人类正是凭借着语言,脱离了蒙昧,而成为社交的动物。每一种方言,都在特定的文化中浸润千年,都携带着那部分人类智慧的基因,传递着千年的喜怒哀乐,感喟与浩叹。

方言,客家人说“阿娓(母亲)话”,那是妈妈的语言。谁没有过依偎在母亲怀中,听唱客家童谣“月光光”的启蒙?在“阿娓话”的温馨中,在母亲般亲切的母语河流里,你是一尾鱼,可以深潜,可以浮游,可以尽情展示你的活泼天真或者智慧老成。方言的河,母语的河,她独特的微妙的神韵,唯有生于斯长于斯深深挚爱的儿女方能意会,方能领略。

那么花河呢?花河不是方言,相对于“阿娓话”,她应该是父亲的语言。是的,父亲的语言,严肃,刻板,坚定,却不乏机敏,不乏智慧,不乏决断,还往往蕴含着过往生涯中烙下的伤痕。探寻她的每一个词汇,每一句隐语,或许,你都能揣摩到一段历史,一段故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儿时听到的“福州子”,居然是指“蚊子”。是不是有哪一位在福州经商的先人,白天,在与周边居民的摩擦中不胜其烦,夜间,又在群蚊的包围中不堪其扰,因而,直接把蚊子比作了“福州子”,铭记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官员被称作“千棍”。是不是这些远地经营的族商,在一场场官司中屡受刁难,横遭冤屈,满腹怨恨,千棍,是否就是打这些官员千棍才足以解恨的意思呢?近年有一次回乡,正碰上一行官员们的小车如烟而去,烟雾背后却见一拨小孩,拍掌唱着叫着,细听,居然是“千棍车线(走)啦”的欢叫,一时真是感慨莫名。

银元被称作“千棍屎”,粗闻似乎不可思议。可细细一想,又不禁叫绝。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权与钱相伴相生,没有这些“千棍屎”,怎敢去打官司见“千棍”呢?

男人们互称“泥薯”,貌似调侃的词汇,是否揭示了他们本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揭示了他们日与泥卵为伍的本色?薯是农家最普通的出产,互称“泥薯”的背后,有着几分豁达?又有着几分心酸?

……

……

有人说,方言之生动、传神,往往有着普通话所没有的魅力。其实,比起方言,花河,更有着别样的韵味。揣摩一下花河一个个词汇创造的初衷,不难领略四堡先人的智慧、幽默以及喜怒哀乐诸般情感。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是最基本的数目字。把这些数目字略加变形、夸张,再加上谐音、想象,就成了“一走胖丝毛搂合撇弯壳”。走,走之旁,像不像2的模样?丝,烦恼丝,是不是4的谐音?而弯代表9,也许是突出9下部那条弯弯的尾巴呢。即使子弟们不懂想象,也好办,背就是了,背熟了,这些基本的数目字,与花河的其他词汇组合,就会荡起多姿多彩的神秘波光!

吃饭走路,也是最基本的词汇。吃饭,要说“伏牙佬”,不仅隐秘,且与原来的意思有着内在的关联。埋头,不是需要“伏”吗?吃饭,不是要用“牙”完成吗?走路,要说“车线”,车代表着“走”,线,不就是“路”的形象展示吗?

圈子,高墙环绕着的地方都叫圈子,形象吧?县城是圈子,每个县城原本不都有四面圈住的城墙吗?比如清流县城,就叫青圈子里。监狱当然更是圈子,坐牢,就叫端圈子,那仿佛是端着一个架子戳在圈子中,是不是有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溜哥子(蛇)、尖哥子(鼠)、摆尾主(鱼),走的似乎还是象形这一路。轻轻念这几个花河词汇,蛇类匍匐行进的姿势、鼠辈尖头尖嘴的模样、鱼儿摇头摆尾的神态,活脱脱展现眼前。

美好,漂亮,都叫“何益”,也许,人生的路上,美总是伴随着更多的摧残。目睹了那么多红颜薄命,美艳蒙尘,花河的词汇是不是才有这漂亮“何益”的感叹?

乳房称作“杨梅丝”,听起来美,似乎还有几分轻薄。是哪一位男性先人,沉湎在女性乳房的美好想象中,竟然以酸甜可口的杨梅作比,竟然以丝一样的缠绵来反衬那圆润的回忆?

死亡是人生最大的悲伤,各个民系的方言多不言“死”,而以“过身”、“过世”、“不在”“走了”婉转代替,花河则以“生”言“死”,把死亡叫做“石生”,看似奇特,却更多体现了男人的豁达,“死”算什么呢?那不过是石化了,成了山石一般的雕像,永生在乡人的心中。

……

……

花河的语言,父亲的语言,不像“阿娓话”那样温情脉脉,却同样带着亲人的体温。沉湎在花河那五色缤纷的水波中,咀嚼那一个个词汇、一句句隐语,一代代先人负重前行的身姿,那么沉重地,恍在面前。

应该给花河变性了,应该用“他”,他是男性的,他从宗族的石缝间涓涓滴滴渗出,带着生活的磨砺流向壮阔。哦,花河,父亲!额上重重的皱纹,胸前强健的肌肉,脊背累累的鞭伤,更有眼中,男性的坚定与决断,男性的机敏与豁达,男性的无奈与忧伤,这一切,就是花河!

(七)

生命,靠什么留下不灭的记忆?一个场景?一个片段?一个细节?或者,一声呼唤?一句花河?

有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个词汇,勾连起一个具体的情境,凸显出一个早已逝去的场景,而那个沉潜在岁月深处的身影,就在这词汇的魔法间,悄悄显现,渐渐清晰……

回味我所知不多的花河词汇,竟像是在回顾个人史。每一个词汇,都牵出了一段逝去的场景;每一句隐语,仿佛都能让岁月倒流。来了来了,那遥远岁月的声音,那活生生的面容,那有血有肉的身影。

儿时与花河的第一次碰面不必细说了,那样的场景清晰得分明昨日。小堂叔、堂兄、堂弟,如今都是爷爷辈的人了,好几个已经“石生”。但在花河的波光中,他们返老还童,他们还阳复活,多么年轻啊,嘴角,还不见一丝髭须;面颊,还带着几分稚嫩。哦,瘦精精的小堂叔,胖墩墩的堂兄,矮滴滴鸭子般挪步的堂弟……月夜的晒谷坪上,那一群活蹦乱跳的身影刚刚一哄而散,小小的我还在傻傻地念叨:“走扳毛?走,扳,毛?……”

“文革”时的那位公社文书,想必已是年近九旬了。正是那一声“泥薯”,让那个颠来倒去翻看介绍信、大咧咧木憨憨的身影,牢牢地嵌在了记忆里,永远定格在三四十岁年轻不再却依然我行我素的年月,哪怕他已是须发皆白的“樟主泥薯(老叟)”。

生产队劳动的场景也是历历在目,夏日里割稻奇热难当,男男女女汗流浃背之际,某一个“樟主泥薯”或是“年生哥(后生)”一声呼唤,“‘电瘸削’(拉尿)哩噢”,一伙“泥薯”不分大小前前后后田埂上站成一排,齐刷刷顺风尿尿,那个惬意。而那些“壁生(妇女)”“池里子(姑娘)”只有恨恨转身,把一腔怒气发泄在稻把上,或是悄悄钻入稻子丛中,隐秘地也来趟“电瘸削”。

还有,还有……

过往岁月那些鲜活的记忆,想一想,居然不少是靠花河激活的。花河,那隐秘费解的词汇,如同阿里巴巴的魔咒,一声“芝麻开门”,满贮金银财宝的洞门便訇然打开,一声花河,满贮岁月的洞门豁然开敞,满目都是青涩的年华保鲜的时光,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生。

花河,数百年缓缓流过春夏秋冬的花河,一代代四堡“泥薯”接力传递的花河,这纯然雄性的魔咒,这岁月的庞大保鲜库,储存着多么丰富的宝藏?没有花河,四堡的历史就不完整,四堡“泥薯”的人生,就不完整!

只是,花河正在干涸,那从宗族石缝间涓涓滴滴渗出而后汇成的长河,水量越来越小,流速越来越缓,那道河床已是裂痕累累,花河之水,就要断流。

想一想,干涸其实也是必然。花河,因四堡雕版印刷业的兴盛而兴盛,而随着百年前四堡雕版印刷业的衰落,旅外的四堡人或还乡务农,或定居外地与四堡脱钩,没有了共同谋生的行当,没有了相互沟通一致对外的需要,花河,已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走向衰微当然是大势所趋。近百年间在四堡的乡野间依然悄悄流淌的,不过是花河的余波,没有了源头活水,花河,再难有汹涌的波澜!

当然,20世纪末,本世纪初,四堡人又像先人那样,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了。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厦门……一个个大城市、新兴城市的大街小巷,常有他们来去匆匆的步履。只是,他们再也无须花河了,一拨又一拨的打工者、经商者,还有为数不多的“公家人”,水一样融入了他们寄居的城市,消失在千楼一面千人一面中。他们之间,没有共同从事的行业,没有相互沟通的隐秘需要,他们甚至难有联系,哪里用得上本就所知无几的花河呢?也许,他们最多联系的场合,还是候鸟般回归的四堡乡村,那个时节,乡音似乎总也讲不够了,又怎么想得起、用得上花河?两个久违的乡人见面,至多,相互擂上一拳,亲昵地吐出一声“泥薯”!

可是花河,难道就只剩下这一声“泥薯”?

哦,我也是这些“泥薯”之一啊,面对着渐趋干涸的花河,难道我也只能,咀嚼这一声“泥薯”,送上这一声叹息?

(八)

拯救花河!

10多年前,冯骥才先生来到我的家乡四堡,面对那硕果仅存的古旧书坊、残缺雕版,他忧心忡忡地呼吁:“谁救四堡?”

当然,冯先生并不知道花河,并不知道比四堡雕版还要古老的、与四堡雕版共生共荣的花河。

我多想套用冯先生的语气,振臂一呼:谁救花河?

谁救花河?花河那壮阔的水波,已随一代代四堡“泥薯”的“石生”,封闭在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坟堆中了。些许的余波,也只在如我一代的“泥薯”们心底封存,偶有几点水珠,极偶然地挂上嘴角。

下一代,下下一代,还有人互称“泥薯”吗?还会有“泥薯”之类的词汇存在吗?

拯救花河!此时,或许,为时还不算太晚!

花河,已经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尚为人知的为数不多的词汇、隐语,已经有人开始采撷、开始记录、开始整理。

只是,采撷、记录、整理的,不应该仅仅是词汇、隐语,更有,那些词汇、隐语施展天地的场景,那些微妙的、只可意会的心灵的悸动。

还有,不应该仅仅是采撷、记录、整理,更应该注入源头活水,让花河,活在我们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活在一代代四堡“泥薯”们的嘴角、心间。

寻觅花河,重建花河存活的情境,这是我们这一代“泥薯”的责任,尽管,难乎其难。

走在家乡四堡,走在花河的发源地,我的肩头,一个普通“泥薯”的肩头,分明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更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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