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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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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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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角犹噙山果鲜

马卡丹

(一)

三十年前,在红都瑞金街头,曾经邂逅一种阔别二十年的山果:果色黄中带青,果形椭圆略扁,形状与大小都近似猪的肾脏,亦即俗称的腰子,两两一对挂在枝上,又像是一个个小小人儿叉开双腿,如此别致的果形,自然是吸睛利器,让同伴看了又看,不忍释眼。在我,却是勾起了老友重逢的感觉,禁不住执手相看泪眼,哦不,是执腿泪眼相看,执着小儿圆嘟嘟双腿一般的久违山果,让岁月在泪眼迷蒙中发酵、泛出记忆中妙不可言的山果鲜香。为此,我写过一篇散文《楠藤忆》,极言与山果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是,那时的我有点矫情,把它的俗称“搻藤卵”改成似乎更雅的“楠藤蛋”,把与我同摘山果的小堂叔玉生,降了辈分,改了性别,变成了善解人意的村姑玉姐。

倏忽又是三十年过去,距离初尝果鲜的儿时,已过了长长的半个世纪,一个人怕是很难活出两个“半世纪”的,再不正名,怎么对得起如许鲜果,对得起陪伴我儿时砍柴岁月的玉生堂叔呢?

(二)

老家马屋是个大村落,千余户人家屋宇相连,饭餐时节炊烟升腾一片,颇为壮观,因而被列入村落一景“梓里浮烟”。只是这炊烟都从柴草得来,柴草都从青山得来,其时近山已秃,成了禁山,填塞灶膛之物只能从远山索取,小小樵夫一日只斫得柴草一担,连累得孩子们日日山中家中去来不息。不过也好,一日只挑一担柴,随早随晚到家就好,休息的间隙也就多了,反正柴担上有带着的冷饭地瓜,饿了尽可一啃;渴了山中有泉有山涧,趴下小嘴凑上去尽可猛喝。如果还想尝点鲜,那就沿山去找山果好了,“搻藤卵”就是在一次尽兴的搜寻中偶然发现的,这种果子属于藤本,往往在山谷地带的刺蓬间深深隐藏,故而发现也晚。此前,我早已把草本、小型灌木本等类型的山果几乎尝了个遍,而大中型灌木、乔木这些类型的山果,则往往可遇不可求,端看个人之福。吾生有幸,竟然在邂逅“搻藤卵”后与它们一一邂逅,于今想起,似乎还应了林黛玉的一句诗“口角噙香对月吟”,只不过我之口角非噙香乃是噙鲜,且对的不是月,而是绵长的岁月。

不妨如数家珍,数一数山珍,数一数这份邂逅之缘。

(三)

从简到繁,从易到难,万物皆宜循序渐进,人之初是小小婴孩,果之初是什么?是花。花落果出,放之四海而多准,大约错不到哪里去的。

大凡果类,多是果儿酸甜,花儿娇艳,是否花越艳,果越甜,这我未曾考究,因为你垂涎的是果,何须管它花艳花素?就像砍柴惊起了竹鸡,你就只顾捧起竹薮里那窝竹鸡蛋了,何曾理会得竹鸡之羽斑斓与否?由竹鸡说到竹果子,这大约是最简易青涩的一种山果了。其母乃一种迷你版的竹子,或许非竹,只是似竹罢了,总之茎似竹,叶似竹,枝头上悬垂串串灰中带黄的果子,果子如其母,也属迷你型,不过比黄豆略大一些,嚼起来更多的是涩,是不讨喜的那种涩,嚼过不太想再来第二回的那种涩。不过也许是我和玉生小堂叔采摘不是时候,竹果子或许还没有发育完全。可即便它发育丰满之后再无酸涩之味,我的记忆也只能委屈它了,谁让我的舌尖对它天生没有初恋的感觉呢?

对于山果,儿时的我钟意的就是那种初恋的味道:酸酸甜甜,有一点涩,只是一点;有几分回味,要有几分。以我那时的标准衡量,小型灌木的果子大多能得金奖。它们也喜欢这种被宠的感觉,尤其是紫棱,总是挤在砍柴的山道上,举着满树乌紫的果实,夹道而立,像期待明星青睐的追星一族。就算有几树紫棱矜持一些,鹤立于山坡,顾盼生姿,不肯混同山道上的吃瓜群众,仿佛傲骨嶙峋,其实你只要举头,就会发现,那满树都是乌溜溜的媚眼,期待你的光临。紫棱之味当然深合我意,只可惜果子太小,仅若一粒黑豆,果核又太大,果肉就只有皮与核之间薄薄的一层,解馋可以,充饥则万万不能,尽管一把一把饕餮不已,直吃得满嘴乌紫,如同时尚女子涂得黑紫的嘴唇,肚里依然咕咕唱歌,非得再加一团冷饭或是一块番薯,方能平息肠子的喧嚣。比紫棱更有嚼头的是乌饭,同样是乌紫的黑豆大小的果实,人家怎么就比紫棱多出好几重肉肉呢?那果核细得不好意思称作核,只好说是小小芝麻绿豆儿吧。同紫棱一样,乌饭也是一把一把地吃,吃起来却要过瘾得多,咕噜噜的汁水憋不住总往唇边冒,染得双唇水汪汪的,比起“紫棱嘴”分明多几分水色,见出乌饭的档次。也正因此,乌饭有一点架子,一般不在山道上扮演迎客的角色。总是在与山道有些距离的山坡上擎着果子,接受阳光的亲吻风雨的爱抚。当然,你如果真诚去访它,它是会毫不吝啬奉献一身果肉的。乌饭乌饭,不就是乌黑色的饭么?尽管大快朵颐好了,管饱!

紫棱乌饭都属小型灌木,乌珠特殊一点,高度在小型灌木与大型灌木之间,说它小型吧,它高一头;说它大型吧,它矮一截;只好勉强算作大型灌木的初级阶段。它的果实比紫棱乌饭大,像一粒黑黝黝的玻璃珠,亮得有点晃眼,分明是黑珍珠啊,大约这就是乌珠得名的由来。假若把它一粒粒穿起来连成一串,那亮堂堂的贵气怕是要把珍珠玛瑙都比下去的。不过我们小樵夫们尚缺爱美心,惟多饕餮意,摘得乌溜溜的果子不懂鉴赏只知往嘴里抛。乌珠的滋味确也值得追捧,紫棱乌饭式的微酸微涩,乌珠在成熟前夕就果断淘汰了,只留下甜,津甜津甜,甜得你不敢想象,如果不是后来邂逅了搻藤卵,在我心目中,山果之王就非它莫属了。可惜啊,既生瑜何生亮,既有乌珠,何必再有什么搻藤卵呢?

(四)

邂逅搻藤卵是我半载樵夫生涯的里程碑。

搻藤卵的果形果色,上文我已略有描述。其实我对它还有更加直观的命名:“脚叉叉”,此命名权属于我,坚决捍卫我的知识产权的却是小堂叔玉生,是他昭告全村小小樵夫们我的发明,即便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遇见我时他还要一脸坏笑,庄严提及我的杰作:“脚叉叉”。

那天砍柴出奇地顺,不用多久两人的柴担都满登登了。空余时间多,每每就是我们觅果尝鲜的好时机,当然不可错过。大我三岁的玉生领头,我们就钻进此前从未涉足的一道山谷。起初有点扫兴,道路被荒草刺蓬联手蚕食了,只能柴刀开路,脚踏秋草、身贴刺蓬,小心翼翼前行。开路是玉生的事,我的天职是东张西望与山果对接。谷地两旁的山坡看来是没啥名堂了,我的目光只好紧紧跟着小堂叔的柴刀。不料跟得太紧,啪的一下一根刺条反弹回来,玉生猫腰躲过,我的脸上却被划开一道口子,可能人太瘦了,血都不舍得流,伤口上就一道红外加一阵火辣辣。捂脸跌坐在草丛上,恨恨瞪一眼刺蓬,一眼不够,瞪两眼、三眼,有道是事不过三,三眼之后刺蓬间忽然有物晃动,定睛,其色青黄,其形分叉,一如叉开的短腿;再一定睛,一对,两对,三五对,那一对对短腿全在自由地晃荡,这是山果,可这是从未见过的山果啊,我顿时忘记了辣痛,大喊起来:“那是什么?”玉生转头:“什么?”“那,那……”“那什么?”“那脚叉叉的是什么?”“哦,那就是脚叉叉啊!告诉你,它叫牛哈卵!”

原来小堂叔早就看见了,原来他就想引出我的脚叉叉。12岁上的这份专利很快就在小樵夫中获得公认,这是后话。当下,叔侄两个欢天喜地把一对对脚叉叉收进囊中,第一次没有斩尽杀绝,留下了好几对看起来比较青春的果子,留待下回品鉴。两脚摊开坐在草丛间,轮番举起一对又一对果子,久久在眼前拔河,居然不舍得立马分而食之。小小的我第一次悟到了,原来果子的功用并不只在润舌、养胃,还润眼、养心,饕餮之上还有美的鉴赏。

脚叉叉的滋味确实不错,甜,货真价实的甜,酸,恰到好处的酸,百分百契合我的味觉,但我却失却了以往饕餮不休的冲动,很小心地珍藏起两对,回家与亲人分享,当然也为着炫耀一番,此物稀奇啊!

牛哈卵与脚叉叉算得是异曲同工,走的都是象形路线。那时候山村黄牛水牛都不少,常常垂着一对哈卵(睾丸)山野信步,大小与此果子恰有一比。搻藤卵则是比较正规的称呼,如今想来,其实也是象形,搻藤卵,藤,标明它属藤本;卵为蛋的俗称,象形其果如蛋椭圆;搻字更为神妙,上半部是“合”,下半部两只手,两只手合在一起,便成了“搻,”这活脱脱是此果成双成对的造型啊,古人造字的智慧真要让我五体投地了!

(五)

我要说到在中华文明史上也有些地位的山果了——玄梨。

很欢喜老家的这种叫法,玄梨,玄,玄幻,神秘,足以令人浮想翩翩。这样的称呼才对得起它的古老,它是现代梨的祖先呢。古梨据说有二种,涩一点的叫杜梨,滋味美些的叫棠梨,棠梨中最甜的叫甘棠,它们都一脸大方地坐在古老的《诗经》里,“有杕之杜,其叶菁菁”,独立挺拔的杜梨啊,它的叶子是多么青翠鲜亮;“蔽芾甘棠,勿剪勿伐”,高大茂盛的甘棠啊,请不要去砍伐它吧;瞧,二种梨在文明史册上起码都有三千岁了。

县城人对此果的称呼却有些不敬:羊屎梨,说的是此果一粒一粒小如羊屎,色亦如羊屎般褐黄。县城人大约没几个深究过《诗经》的,只懂象形好像也无可厚非,有几个地方能像我老家马屋所在的四堡,清代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300年间赫赫有名的书乡呢?不好意思,有点夸饰了,打住。

其实称呼羊屎梨还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山中的玄梨有两种,一白一赤,羊屎梨至多只能象形赤色的玄梨,白色的玄梨色泽青白,亮闪闪的可爱,与褐黄的羊屎怎能挂得上勾?老家则两种玄梨分得精细,赤色的称作赤米玄梨,青白色的称作白米玄梨,赤米,白米,那都是香喷喷的米饭的祖宗啊,填补饥肠,惟兹为最,玄梨在族人的记忆中,看来是立过救荒之功的。

说到玄梨之味,我就不由得有些讷讷了。枉费它人高马大,个头超出紫棱乌饭乌珠数倍,立身之处也很讲究,总爱挺拔在悬崖陡坡人迹难觅之处,凭满树赤亮或是青白的果子向天招摇。可它的味为何偏就与涩难舍难分呢?白米玄梨稍好些,生食酸涩中带甜,赤米玄梨就非得焯焯水,去其涩而回其甘,方能入口。当然有总是好过无,何况一树果子满登登能有一筐,收获何其丰硕?有一回伯父上山偶遇白米玄梨,倾其一树竟装了满满两个畚箕,欢喜得满面都成秋水光可鉴人了。

查清乾隆《汀州府志》物产卷,“木之属”一节称呼此果为“山樆”:“山樆,结实似梨,小而酸涩。其木理细腻坚致,可用镌刻。《尔雅疏》曰:‘梨生山中者名樆’”。原来玄梨的正式称呼应为山樆,此条目撰写者既懂山地物产又会引经据典,倘若晚生二百年,可作吾师。同一卷中还载了种植梨的方法:“初种以山梨小本,用佳梨种接之”,这是在说玄梨乃种植梨之母了。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插梨第三十七”谈嫁接梨树:“插法:用堂、杜”;“当先种杜,经年后插之”,也证明了玄梨是种植梨的母本。勿谓玄梨小而酸涩,无其小而涩,何来佳梨之大且甜乎?

(六)

前此谈的山果,多属水果,是那种酸甜涩的一路,其本无论竹藤灌乔,除了玄梨,大多迷你,略显侏儒之态。山中若仅此,难免单调了点,所幸尚有一类乔木,高耸挺拔,果实累累悬于数丈十数丈之上,全系坚果,是那种韧糯粉的一路,可作互补。只不过此类树多为隐士,不入远山深处,难觅真容。我去会它,着实费了点精神。

有一日砍柴归来,见桌上一个竹筒,满登登一筒花生米大小的果子,咖啡色,圆溜溜地可爱。母亲说是圆圆子,姑家表哥送的。咬一口,硌牙,原来果子虽小壳还挺硬,小心翼翼掰开,细细品鉴,有一点板栗的味道,又好像其坚实过于板栗。我虽尚甜,尚酸,但此物稀罕,味道独特,不容我不抓上一把,去小堂叔玉生那儿炫耀。不料小堂叔哈哈大笑,连讥带讽:圆圆子啊?你真没见过大蛇屙屎!哪天我带你去,一扫一脸盆。

与圆圆子的约会准备了足足七天,家中柴草备足,吾无忧矣!一个大清早随小堂叔翻山,越岭,翻山,越岭,过了远山再远山,过了再远山又远山,直到拎不清腿还是不是自己的时候,惊喜来了。一阵劲风从天而来,都说是秋风扫落叶萧萧而下,这山风却慷慨,既扫落叶更扫圆圆子,但见漫山黄叶飘飘,圆圆子如雨扑扑簌簌狂降,霎时间或赤裸或包着罩衣的圆圆子遍地狼藉。这圆圆子果坚,壳硬,硬壳外还包着一层毛茸茸的刺,像一只卷曲着的刺猬,轻易不容入口。此时满树的“刺猬”借着好风,争相来到久仰的地面,不惜摔得个皮开肉绽,不,是皮开果现,你只须敲敲打打,扫开“刺猬”皮,满地圆圆子就任你捡拾了。天啊,幸福啊,何曾见过如此多的果子啊,成堆,成盆,你都发愁哪有那么多的家什装圆圆子了。那天回家忒晚,背着满是圆圆子的布袋走进家门,那个扬眉吐气啊,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其实山中的坚果不止圆圆子,还有更大粒的,与今之锥栗近似,俗称钩子,学名钩栲,其味似乎比圆圆子还胜一筹,此果山民有运来圩场卖过,一竹筒一竹筒地卖,甚为畅销。钩子树在小堂叔的描述中,大略与圆圆子树相似,似乎只是叶子有点不同。小堂叔重心在描述捡拾钩子的场景,据说捡拾钩子常是男男女女同去,男的举着长长竹竿猛敲,女的持着木棍敲打一身刺猬衣裳的落地钩子,皮开,果出,去皮,捡拾,钩子粒大,比起捡拾圆圆子来得更快、更欢。一拨女孩儿捡拾钩子,红衣绿裳,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惹得攀树敲钩子的后生凡心大动,山歌脱口而出:

十七十八头发多,张嘴就会唱山歌;

又会低眉捡钩子,又会斜眼看哥哥。

姑娘们会回敬怎样的山歌呢?小堂叔不肯说,他已接近完成从男孩到后生的变形了,鸭公声嘎嘎,那山歌,说不定就是这小鸭公仔生生造出来的哪!

说起来与圆圆子、钩子也是好多年未谋面了,梦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果却在、却在汀州府,确切地说,是在汀州府的《志》里:“柯子,榛之属,一名椎,饥乃熟。通志云:似栗而绝小。(清乾隆《汀州府志·物产》)”我说《府志》接地气吧,远山深处深深处的坚果,也逃不出撰者的笔。连高高在上的《福建通志》也不赖,知道“似栗而绝小”,看来说的是圆圆子了。老家的山果,十有六七斩获进入志书的荣耀,只是,于我而言,志书上这些山果的那几页资格证书,怎比得它们留在一个游子记忆深处的“鲜”呢?

(七)

半个世纪后怀想山果的滋味,已觉依稀,难说分祥了,惟“鲜”一字,乃其最突出的标签,深铭肺腑。如今的水果坚果多乎哉,天南地北运来,再也无须寻寻觅觅,只是要论新鲜、环保,惟记忆中的山果独占鳌头。正所谓才下枝头,便上舌头,岂是今之水果坚果可比?更何况紧接着便是才下舌头,却上心头,如此撩情煽意;更何况一上心头,却住心头,如此缠绵不已;试问当今之天下,何果能敌?

记忆中的往往是最珍贵的,口角犹噙山果鲜,而山果却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了。环境破坏,山林渐少,或许是一大因素。而在老家马屋所在的四堡盆地,逼山果让位的,更有人们漫山遍野种下的果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四堡水蜜桃连片,春来桃之夭夭,粉红满目。二十年后桃树老去,代之以芙蓉李漫山遍野,飞雪连天,芬芳一片。这些在山之果,或许可称是今天的山果吧,何况它们也鲜,如今城里人都兴采摘,一拨拨的红男绿女如云而来,如梦而去,品鲜枝头,嬉闹树下,倒还真有几分品尝山果之趣的。

呜呼山果,惟兹为鲜;鲜犹在口,访已无缘。昔在舌上,今藏心间;聊遣乡愁,因成此篇。幸甚至哉,歌以咏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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