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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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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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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市声

马卡丹

(一)

这是一个废“墟”:废弃的墟市。

它以一个姓氏命名:赖家墟。

在四堡盆地,它是最古老的墟市,没有之一。在风流天子宋徽宗还在汴京城里蹴鞠、鉴赏古画、书写他得意的瘦金体的时节,它就叫赖家墟了。或许还更早,早到宋室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时候,早到李后主含泪别宫娥问君能有几多愁的时候,谁知道呢?四堡盆地最早的居民中,赖氏纵非之“最”,至少也是“最”中之一。四堡古老的六约庙里有过这样一副楹联:山河一统今非李,庙貌千年尚有邹。意思是四堡民众祭拜的区域神明邹公,在唐朝就已经有庙宇了。唐朝居住此地的那些姓氏,绝大多数已迁徙他乡,却留下了他们古老的神明崇拜,留下了这最古老的交易场所:赖家墟。

废墟给人的印象总是沧桑,夕照下的断壁残垣,风雨中的苔藓荒草,那都是岁月无声的印痕,蓦然一瞥常常让你触目惊心。废“墟”则不同,它废弃的只是墟市,消失了的只是喧嚣,除了市声,它所有的一切都还在延续,甚至还在发展。比如赖家墟,除了它带有“墟”这个字眼的名字,你哪里找得到它一丝“墟”的残留?又哪里能有半点“废”的感觉呢?

一条古道从清流来,穿过墟市中心,通往集镇与县城;一道山溪自东山而下,斜刺里插入墟市,贴近中心地带的马援庙。在这“东汉一人”的名将庙前,山溪是感到有些唐突了吗,它紧急立正、左转、与古道垂直,然后羞羞地从古道的胯下钻过,一径滑入墟市边缘的花溪,滑入花溪水中玉沙桥的灵动倒影间。

这就是赖家墟的概貌:背靠东山,前临花溪,古道、小溪一横一竖,穿越墟市,众多的房舍就在古道、溪流旁拔地而起,或新或旧,鳞次栉比一片,俨然是一个村落。其实,古早时它只是马屋村外2里处的几幢平房、若干摊点,平均5天一度的墟市罢了。它像是马屋村伸出的一只热情迎客的臂膀,告诉过往的客商、临近村落的乡亲:来吧,就在这里交易吧,开开心心卖所余,买所需,你发财,我也沾光。

在这只热情的臂膀伸出好多年前,这里有几幢赖姓的住宅。那个时候人烟稀少,一个姓氏,三几户人家,往往就算是一个村落了,赖家墟的四邻,有溪畔的陈氏,王下坊的王氏,井坑里的林氏,邓屋坑 的邓氏,黄家垅的黄氏,杨屋垅的杨氏,都只有几户人家,大约是赖氏住地就在古道边,且居中一些,周边人家都爱到此交换所余,赖氏就划出一块空地,弄上几个摊点,既方便乡邻买卖,也能收一点管理费用,这便是赖家墟的雏形。交易日久,名声渐响,四堡盆地更远一点的村落也有人来此交易了,墟市就固定下来。赖氏在墟市中心请了一尊弥勒菩萨,祈求财源滚滚,让墟市越发热闹,每逢五、九,盆地南端大部分的人家都会来此,即便没有东西买卖,也要来此感受一下墟市的氛围。毕竟,那个年代乡村的娱乐是太少了。

赖氏主导的墟市延续了多久?无法考证。只知道马氏在此开基的时间,正是南宋建立、宋高宗登基的建炎元年(1127)。马氏开基祖七郎公,只身从宁化安乐来,为赖家墟一户人家打工。后来得风水先生指点,到花溪对岸山脚下的竹薮里搭起茅屋开基。再后来就是反客为主,马氏人丁兴旺,到明初已号称“千烟之村”,而周边的赖氏、陈氏等姓氏则渐渐衰落,一个个姓氏迁徙他乡。至迟在明初,赖家墟已由马氏经营,墟虽仍姓赖,墟主人却已换作了马氏的乡绅。

这以后,赖家墟在马氏手中兴旺了五百年。

(二)

一个墟市的兴旺,大约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诸般要素的。

在四堡盆地南端,马、邹、江、李四个大姓,占了南部人口的大半,每个姓氏都举足重轻。四姓到来之前,赖家墟凭借其地利已经存在多年,四姓中马、江、邹三姓住地均靠近赖家墟,三姓人的参与,更让赖家墟占了人和,着实火了一把。有那么一个时段,整个盆地就只有这么一个墟市,盆地内的乡邻、盆地外的客商都得来此交易。马氏接手墟市的时候,正值明初,经济从元末的大萧条开始复苏,墟市是经济的晴雨表,尽管四堡盆地北部、中部都有了墟市,但在最繁华的盆地南部,赖家墟依然是唯一。马氏经营墟市之后,族人自然热情高涨,而与马氏联姻最多的邹氏、江氏也都捧场,经济的复苏,大姓的倾力参与,墟市位置的便利,让赖家墟占全了天时地利人和,从明初到清末,赖家墟的发展虽小有起伏,但始终是盆地南端最重要的墟市,这一态势居然延续了接近五百年。

当然,一个墟市的繁荣,是离不开一代代经营者的智慧的。应该说,马氏的经营颇具匠心,赖家墟标志性的四大建筑大略可作旁证:

一为大佛庵。在插入墟市的那道山溪入口处,马氏建起了一座寺庙,称大佛庵,把赖氏经营时墟市中心安放的那尊弥勒菩萨,请进庵里,专人管理,朝夕焚香礼拜。弥勒菩萨笑口常开,据称极为灵应,信众极多,人气爆棚,也相应提升了墟市的人气。位于东南一侧的大佛庵无形中成了墟市的一个组成部分,让墟市的范围扩大了数倍。

一为天后宫。在墟市的中心地带沿溪而建,供奉海神妈祖。四堡外出经商者众多,外地客商来此做生意的也不少,出入平安是所有出门人的需求。妈祖的香火自然也旺,对墟市亦起了提振作用。

一为马援庙,紧邻天后宫。兴建的时间稍晚些,在清乾隆六年(1741)。族谱载马姓书商到广西售书,见当地奉祀马援的伏波庙十分灵应,因塑像回乡奉祀。大书商马龙“见之曰:此汉之功臣,余之宗室也。欣然商于众而建庙。”据说建庙耗资千金,马龙捐其半。庙成之后,香火甚旺,尤以马氏族人至为虔诚,每年三月十六,合族祭庙,是马屋极为隆重的日子。

一为大中丞牌坊,立于明中叶。马屋十一代叔祖马驯,官居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致仕之后由朝廷在赖家墟道口竖立牌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以示恩荣。这道牌坊,极大提振马氏族人的豪气,也让来此做生意的客商们,对赖家墟高看一眼。

四大建筑,让马氏经营的墟市远远超越了赖氏经营时期。这些建筑其实也是墟市的门面,看在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四邻的乡亲眼里,无形中也把赖家墟的繁华遐迩传播:前有中丞坊,过往官员都得礼敬;后有大佛庵,香烟缭绕间弥勒菩萨笑容满面,和气招财;中有天后宫、马援庙,保客商平安也就保佑了财源广进;四堡盆地里哪里还能找出这样有分量的墟市呢?

不妨想象一下鼎盛时期的赖家墟。每逢墟期,古道上人来车往,挑担的,推车的,拖儿带女的,空手晃荡的,数不清的人,数不完的货,争相向着中丞坊而来,向着大佛庵而来。扁担咿呀,车轮吱哑,鸡鸣鸭唤,猪号牛哞,寒暄招呼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大人呵斥声……数不清的声音在墟市的各个地段此起彼伏,浑成一片。多么喧嚣的市声啊,近在咫尺的天后娘娘,还有忠显王马援,对这样的市声该是无比的满足吧?他们护佑人间的平安,护佑的正是这样平和富足的日子。而在墟市东南的弥勒菩萨,听到这样喧嚣而祥和的市声,笑得该是百倍的灿烂?叔祖马驯已成古人,只以一道中丞坊巍然矗立,蔼然迎客,叔祖有知,也会为赖家墟在马氏后裔手中的兴旺倍觉欣慰吧?

(三)

赖家墟的兴盛打破了大姓间的平衡,尽管因着马驯是四堡盆地有史以来地位最高、名头最响的人物,历朝官府多重马氏,盆地南部其他大姓也多礼让马氏;尽管邻近的邹氏、江氏世代与马氏联姻,代代亲家面子上多和和气气;但当这种微妙的平衡极度倾斜,周边的大姓必然会为再度的平衡竭尽心力,一场围绕墟市的争夺也就搬上了台面。

最早挑战马氏赖家墟集市地位的,是雾阁的邹氏。邹氏开基祖六郎、七郎、八郎三兄弟分别在雾阁、双泉、上堡开基,以雾阁邹氏人丁最众,也最靠近马氏经营的赖家墟。赖家墟由马氏经营前期,马屋南边的邹氏、北边的江氏都来捧场,但随着赖家墟的繁荣,白花花的银子不断装进马氏经营者的腰包,而致富了的马氏经营者又不知低调,往往显得财大气粗,这就让周边的大姓不爽了。雾阁邹氏首先登场,他们声称马氏经营赖家墟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倡导另立新墟,公平竞争。这样的舆论造了多年之后,雾阁邹氏终于走到了台前。雾阁《邹氏族谱》载:“先辈早有以旧墟稍远,每思自辟一区,便于交易。然托诸空言,未果举行。至乾隆戊戌岁之十一月十八日始议,一唱百和,众心齐一,而十九日即起一墟,赴集如云。”雾阁的新墟就这样在乾隆年间开张了。“赴集如云”大约有些夸张,但新开的墟人流不少当是不虚。雾阁邹氏特意把墟期与赖家墟定在同时,竞争的态势明显。雾阁以南的双泉、上堡的邹氏以及其他村庄,或因同姓,或贪道近,赴墟的人流相当部分被雾阁新墟拦截了,赖家墟的经营受到了第一波严重的冲击。

雾阁新墟的建设仿造赖家墟,也在墟市上修建了天后宫,祈请菩萨保佑,墟市的土地则采用股份制征集。邹氏各房族建墟合同写明:“立合同人胜公子孙同曾侄孙崇公子孙……等,为本乡之水口新起公平墟,老少欢悦,但各齐心踊跃,各出自己粮田以作墟场,其建造店宇并小庄皆照八股均派。……自后每年将公平墟税当作八股收税。”这份订于乾隆四十年的建墟合同,商业气息浓厚,道出了“公平竞争”只是由头,看中了墟市的收入才是实质。这以后雾阁新墟不断发展,增建了不少店面、客房,规模越来越大,为免纷争,嘉庆七年雾阁邹氏专立一碑:“通墟众造店屋开后:天后宫左畔一植大客房一所,二植大客房一所,三植店一间,四植又一间,五植又一间,六植又一间,共六植。其右畔各人自造之店屋,各人自己递纳地租交众,及小庄租钱交众。”到了嘉庆年间,雾阁墟大体已经能与赖家墟平起平坐了。当然,并没多少人喊其“公平墟”,而是称作“新墟”,赖家墟则被称作“老墟”。

赖家墟遭到的第二波冲击更为致命,在其北边,江坊江氏也仿效雾阁邹氏,在靠近赖家墟不及5里处的马务岭设立墟市,所定墟期也与赖家墟相同,同样摆开了与赖家墟竞争的架势。江坊以北,包括下谢、长校、河排等众多的村落,相当部分原本到赖家墟的人流,也被拦截在马务岭的新墟。四堡盆地本就是南北宽、东西窄,要道横贯南北,绝大部分的村落都在要道两旁。马务岭的新墟一设立,赖家墟南北受敌,遭到邹氏、江氏两面夹击,已经衰退的墟市顿时更趋萧条,赖家墟的黄金时代永久地逝去了。

考察一下这个时段三墟并立的状况,会给人以不可思议的感觉。古道上的这三个墟市如此密集,每个墟市相距都不足5里,更古怪的是墟期完全相同,摆明了就是三方竞争,三国鼎立,你死我活。只是,也如同三国纵横捭阖,没有一个墟市能稳操胜券,一家独大,南北两边的新墟靠着地利,截留人流;中间的赖家墟靠着数百年的老招牌,依然会有留连老墟的客商,依然会有瞄着大佛庵而来的信众。这一段三墟鼎立的时段由清末,直到民国。三墟最后的结局也有一点像三国,最后,三个墟所在的位置都已无墟。民国末年,四堡盆地南部的行政中心分设长校、雾阁,原本的三墟尽废,改在长校区公所、雾阁区公所驻地分别设立新墟。一段纵横捭阖的大戏终于落幕,多么像三国一股脑儿归了晋,回首兴废五百年,赖家墟再不闻喧嚣的市声,只留下渔樵晚唱,浊酒一杯,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

(四)

夜凉如水,月色流荡花溪。

漫步花溪畔,看赖家墟幢幢屋影,灯火依稀,白日里农家的喧闹,此刻已经不闻。而数百年间曾经喧嚣的市声,静夜里似乎倒有了隐约的回响。人真是需要静处的,静,会让你听到早已消逝的声响,那是时光送给有缘人的一份厚礼,它让你在悄无人声的静夜,在缥缈的月色中,在你从未涉足的时空里,骤遇前人。

你该如何,面对时光如此丰厚的馈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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