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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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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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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

归 根

马 卡 丹

一棵树,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叶片飞卷,飞扬在老家马屋的后山,飞扬在冷冽的春风中。

老家的春风往往是和煦的,带点暖意,一吹,就吹开了千树万树的李花,让村落的周边都成了雪的世界。“春天到马屋来看雪”,有诗人这样矫情地吟唱,可他忘记了,春风还有冷冽坚硬的另一张面孔。春风变脸的时候,后山那些熬过冬令犹带青绿的古树,落叶半青半黄,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像是雷雨前低空盘旋的绿蜻蜓黄蜻蜓,成群结队地狂舞。一夜春风,遍山落叶,大多数静静地层叠在树下,渐次化作滋养树根的春泥,也有一些则随风飞翔,飞得很远很远,仿佛远在天涯……

父亲就是春天远行的那片叶子,还在青涩的时光,他就凭借春风,奋力飞向心中的“诗和远方”。七八十年的光阴如风而去,这片叶子累了,倦了,想家了,如同所有的叶子终将归向泥土,晚年的父亲心心念念的,其实只有两个字:“归根”!

此刻,这片叶子终于开启了归根的旅程。一辆面包车,一副担架,一个氧气罐,一架呼吸机,与父亲形成一种标准的组合。当然,还有悲切的母亲和我们兄弟,护送着这片叶子回归故土。

面包车驶上了高速公路,龙岩城区远去,高耸的楼群远去,重重山峦透过车窗,把满目青葱带给担架上的父亲。父亲费力地睁开眼,偏转头,车窗外闪回的草木与建筑,让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游移。好一会,他转过头,没牙的瘪嘴一张一张,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连累得鼻腔中一粗一细的两根管子:呼吸管、鼻饲管,也在一抖一抖。母亲最懂父亲,含泪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告诉他:我们回家,回家!

父亲点点头,喘了一口气,又像是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一滴泪慢慢爬出眼角,静静地滚落在担架上。

在父亲心中,“归根”几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年轻的时候他远离了故乡,去闯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像老家后山古树上那枚青黄的叶片,顺风远走高飞。到了年迈,他已经儿孙满堂,事业也算是有成了,叶落归根,回馈故土,92岁的父亲早在多年前就清晰地听到了“根”的呼唤。退休之初他就回到了故乡,牵头编修马屋族谱,一编数年。他领着一拨退休干部,日日在祠堂操劳,夏天摇一把蒲扇,冬天抱一个火笼,尽心尽责点校、编撰,虽然忙碌,他的脸上却常有笑容,那是他因能够回报故乡而倍感欣慰。70岁后,老家乡村的医疗条件已无法应对他多病的身体,为着不让儿孙牵挂,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他和母亲迁居在我和大弟工作的龙岩市区,一住20年。20年间,本来粗线条的父亲却每每对着落叶伤怀,他这片叶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回归故乡那棵大树呢?为此,他一次次书写遗嘱,修改遗嘱,而始终端居遗嘱第一条的,就是弥留之际,一定要回到老家,不做流落他乡的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四个字颇为刺眼。我们兄弟都不在故乡出生,长期追随父母在一个个城市、乡村辗转,对故乡虽有感情,却绝无父亲那般地执念。在我看来,“埋骨岂须桑梓地,人生到处有青山”,怎能想象22岁便成为人民教师的父亲,这个有着66年党龄的中共老党员,故土情结竟强烈得如此执拗!“孤魂野鬼”这样的字眼,难道不是一种偏执、一种极端?

52天前,父亲突然心跳急速,气喘不已,住进龙岩市第一医院,不到一天就立马转入重症:心、肺、肾三项主要脏器功能均濒临衰竭。可怜的父亲,迅即陷入各类医疗器械的包围,再也无法自拔。52天的住院艰辛不堪回首,一次次病危,又一次次转危为安,隔着重症室的玻璃,父亲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反复要求:出院,回老家,回马屋!父亲,预感到最后告别的时刻临近了么?故乡那棵大树,就要拥抱这片归根的叶子了么?

只是,回乡就意味着放弃,放弃这个与母亲相濡以沫70年的生命,放弃我们兄弟生命的直接源头,为妻为子,怎忍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亲人,那么无助地遁入虚无!不,纵然花再多的钱,我们也要留住父亲的身影,哪怕只能多留十天半月。我们以爱的名义,以撒钱的方式,在努力延缓这片叶子归根的速度。父亲就这样在医院足足煎熬了52天,当归根的旅程最终开启,我们眼前的父亲,再也没有了曾经的从容与慈眉善目,有的只是难以描述的憔悴,只是一堆插管缠绕着的一张几乎变形的脸!

担架上的父亲轻轻抽动了一下,该给他翻身了。一个硬枕垫在腰下,一个软枕靠在肩头,父亲微微侧身,肩背上的肉瘤凸出圆领秋衣,分外醒目。这个肉瘤曾经一颤一颤,在通往乡镇卫生院的路上,让趴在父亲背上高烧的我莫名地安心。可为了留住父亲肉瘤一颤一颤的背影,我们兄弟却无法顾及父亲揪心的痛苦。我们只想着延长父亲的生命,却没有想、不敢想这延长的十天半月,不过是增加了十天半月的徒刑,既无生活质量,更谈不上生命的尊严!

我们真是爱父亲么?爱是什么?爱不仅仅是全方位的关心、呵护,不仅仅是无私地给予,爱更需要的是尊重,尊重所爱之人自身的选择,尊重他的自由;爱更需要的是设身处地的理解,是感同身受的体验。都说父子连心,可面对父亲52天煎熬的痛苦,面对他归根的急切,我们的感受为什么竟是那么麻木、那么迟钝,萦回脑际、心心念念的,只是让母亲,还有一双可以依靠的臂膀;只是让我们兄弟,还有一声“父亲”可以呼唤;我们的爱,该有多么自私!

血氧指示灯闪烁报警,担架上的父亲一动不动,像是陷入了昏迷,又像是沉入了深睡。调整呼吸机,加大氧气输入,一阵忙乱之后,父亲的脸色终于开始和缓,父亲,请你坚持,马上就要回到故乡的怀抱了,你这片久久滞留他乡的叶子,就要归根了!

归根,哪里仅仅是父亲的执念呢?马屋建村于南宋,迄今已八百年。一代代族人有过多少的游子,晚年哪一个不像父亲那样,魂牵梦萦着叶落归根?马屋最著名的乡贤、人称都堂公的明代名宦马驯,40多年间宦迹各地,曾主政四川、巡抚湖广,擢升都察院右都御史,官居二品。那么风光的他,梦中萦回不去的,竟是老家春祭时的祠堂,“所烹猪血粥甚美”,终于在66岁那年“乞骸骨”获准,把自己重新化成了故乡那棵大树的养分。老家是明清时期中国著名的雕版印刷之乡,代代书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而他们到了晚年,无论身处何地,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回归故土,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即便未及成行便已身故,他的儿孙也一定要不远万里赶去,扶柩还乡,他们,还真是怕亲人流落他乡,成为“孤魂野鬼”啊!

其实,归根,本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心理,根源于几千年农耕文明带来的对土地的依恋、对本原的依恋,叶落归根,返本归元,那是每一片叶子的归宿,那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归宿,父亲的执念,马屋族人的执念,何尝不是祖祖辈辈中国人乡土执念的缩影呢?鸟恋旧林,鱼思故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落红化春泥,狐死必首丘;怅望故乡归未得,梦到家山月照床……咀嚼这些饱含故土之思的古典诗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执念早已渗透祖祖辈辈中国人的骨血,成为绵延不绝的基因,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只是今天,这样的执念还能继续代代传承么?

手机铃声响起来了,远在上海的儿子,电话询问祖父的病况。我那10岁的孙儿、8岁的孙女,也在电话那头向曾祖父问候。只是,担架上的父亲已经听不出孙子和曾孙们的声音了,他费力地睁着眼、张着嘴,眼神却只有空洞、嘴角却只剩无声。曾经饱贮着生活智慧、红尘悲欣的脑海中,数以亿计的脑细胞正在不可遏止地一步步清零。也许,最终还能留在他脑海永远抹不去的,只有故乡那棵大树,只有大树下他将安息的亲亲故土。

相比父亲,我们兄弟的故土情结就淡了,远不再是无解的执念。而在我们的儿辈、孙辈心中,这样的归根之念更是早已式微,对儿孙而言,故乡早已弱化为一个地名、一个符号,只是履历表上的一格籍贯,交往中的一句谈资,至多,只是有着共同出处的人们相互联络的一个由头罢了。对儿孙而言,故乡,那是祖父的故乡、曾祖高祖的故乡,是他们曾经亲近的、却不是一定要归根的土地。故乡那棵大树上,他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叶子,飞得再高,飘得再远,终将回归这方热土。而他们是种子,随风播撒四方,也就扎根在四方,好男儿四海为家,这是新一代、新新代儿孙们普遍的选择!

他们还有故乡吗?应该有的,尽管远离了,但故乡那棵大树上纷繁的叶片,那些叶片化作的春泥,依然与他们血脉相连,在不远的将来,在他们人生旅途的关键节点,这些叶片,这些春泥,会给他们带来久违的、亲亲故土的气息。

式微,式微,胡不归?

父亲,故土近了,就在面前了,那棵大树下层叠的叶片,好多已经化成了春泥,那是你的兄弟姊妹、叔伯婶嫂,你这片漂泊了92年的疲惫的叶片,终于在故乡的大树下歇了下来,轻轻地,悄悄地,静静地,融入故土。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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