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风。
夕阳把华岩瘦长的影子,投在故乡华家亭的村道上。茅舍、炊烟、小溪、田畴,村头峭立的银杏,牛背嬉戏的牧童……暮色中,多么熟悉的一切啊。他俯下身,抓起了一把潮乎乎、暖乎乎的故乡的土,一汪老泪,顿时夺眶而出……
这一幕,萦回在华岩心头,起码半个多世纪了吧,然而对他来说,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近乎奢侈的梦。直到82岁,在杭州解岩馆弥留的病床上,这个有清一代的国画大师,仍然久久无法瞑目,为了那一个再也不能实现的梦。
他葬在钱塘上埠岭,据说,发现了他的3处墓地;据说,每一处都朝向南,都朝向他魂牵梦萦的闽西华家亭。
那么,他灵魂瘦长的影子,是不是300年间,一次又一次地踯躅在故乡的夕阳下、秋风中呢?
300年后的这个秋日,当我在华家亭的夕阳下追索华岩的梦境时,我的心头,怎能不涌起一阵阵莫可名状的感慨?
从19岁离乡,到82岁仙逝,其间整整63年。大师华岩赴苏杭、走维扬、入京都、出塞北,行遍了何止万里路,可为什么,这个始终梦萦故土的游子,总也踏不上并不算太远的归乡之途呢?
一个传说至今活在华家亭人的嘴角:华岩自幼聪明善画,10几岁上已是远近知名。可在族人的眼中,他始终只是孩子。族里重修祠堂,宁可花重金请外地画师作画,也不准华岩染指。血气方刚的华岩连夜翻墙入祠,一手火把一手画笔一气画了4幅壁画:高山云鹤、水国浮牛、青松悬崖、倚马题诗。天亮了,当外地画师站在壁画前目瞪口呆、自叹“有景道不得”的时节,19岁的华岩已远远踏上了杭州之旅,而且从此一走,就再也没有回乡。
是的,他是负气出走的。走在远离华家亭的驿道上,他一定曾频频回头。遥望云雾那边的故乡,有多少依恋就有多少怨恨、多少惆怅。挣断了紧连故乡母体的脐带,前路茫茫,前路却也充满了希望。
一尾游鱼跃入了大海,一只雏鹰飞上了高天。
中国绘画史应该感谢这一次出走,正是这一走,年轻的华岩走出了故土的封闭,也走出了一片崭新的天地。从此,华家亭少了一名出色的画师,清代画坛站起了一名振聋发聩的巨匠。
华岩成长的道路不必细说了,无疑,挣断脐带,才能尽情吸取百家营养。他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汹涌的才情在足够广阔的天地间驰骋。以致于多年之后,当他闯入江南的经济文化中心扬州,竟是一举成名。他别开生面、独具灵性的画作,倾倒了扬州城上上下下,购画求画者,一时闹得洛阳纸贵。“标新领异,机趣天然”、“清而不媚,恍闻幽香散空谷之中”、“独开生面,真绝技也”……难以计数的惊叹与赞美,簇拥着他迈进中国绘画史册,就连“扬州八怪”之首的大画家金农,竟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予恨不能踵其后尘也。”
然而他的骨子里,始终眷恋着故土。闽西一带古称新罗,他的艺号“新罗山人”,饱贮着他对故乡的千般思念、一腔深情。雁飞千里,心系故园;树高千丈,根扎故地,他生花的妙笔下,花鸟虫鱼、山川人物,哪一幅不隐含着对故土的情思呢?《双雀爱梅图》中呢喃欢跃的山雀,不正穿行在故乡的梅林?《春水双鸭图》中调皮潜水的雏鸭,不正嬉戏在故乡澄碧的溪潭?
泼墨丹青似乎还不足以抚慰他的乡愁,他索性直抒胸臆:“我望乡,乡何处?隔春烟,渺春雾,此时坐在绿窗前,梅子累累不知数。”故乡酸甜的梅子,就是在回忆中咀嚼,竟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真的,真该回乡了,何必让时刻疯长的乡愁苦苦煎熬呢?故乡的族人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他再也不是那个夜闯祖祠的愣头青了,他是族人的荣光、家乡的骄傲,他的名字在族谱上早已是浓墨重彩,“功成名就好还乡”么,为什么还不向故里迈开急切的脚步呢?
然而不,他宁肯在刻骨相思中苦苦煎熬,却决不往回乡之途迈出一步,这是一种怎样的矛盾、怎样的悲哀啊!相思难抑之际,他会揪着自己的头发,奔到画案前,带着故乡灵性的花鸟虫鱼,那么鲜活地跳跃在笔下,他,于是渐渐平静、平静。
“有眼含清泪,无山望故乡”,漫步在华家亭的村道上,默默品味着华岩这动情的诗句,有一滴清泪,静静地滑过我的脸颊。
故乡,华岩心中的故乡,她不是现实中任何一个具象的地方。她是华家亭,又不是华家亭,那是比华家亭更美更亲更让人铭心刻骨的华家亭,那是一个能够安放灵魂的家园啊!这样的故乡只能在笔下,只能在他夜夜相思的梦里。
他怎么能迈开归乡的脚步呢?他怎么能让故乡的尘土,罩住心中的故乡呢?
闽西上杭城里,矗起了一座华岩的雕像。华岩的目光穿透300年岁月的云雾,沉思在秋日的夕阳下。
那饱含清泪的目光中,乡思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