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三棵松
马卡丹
一条山溪横在溪背村前,松木拼接的八道桥墩、九节桥板,倒映在粼粼碧波之间。摇摇晃晃走过板桥,千米河滩、百亩稻田之后,是瘦瘦的一溜土墙瓦屋,以及瓦屋之后被称作屋背山的那道不高的山冈。溪背全村20余户百十人口,就生息在冈下,生息在冈下那10来座瓦屋中。
溪背全村姓李,据传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后裔,龙种。这让文化程度颇有些局促的溪背人自豪。当然这自豪明显底气不足,不过另有一种自豪却是底气十足的:三棵松,屋背山风水林中鹤立鸡群的三棵古松,斑驳虬曲,苍然向天,怕要直追千年岁月了。方圆数十里地,三棵古松硕果仅存,溪背也因此让人高看一眼。
三棵古松,皆数人合抱,秀出于遍冈杉、樟、榉、柯、槠、栲之上,斜斜地从冈顶排到半冈。冈顶的那棵,不知何年何月哪道劫难中被雷电劈去了半肩,仅存一半的躯干木质焦黑,却从斜刺里伸出两柱硕大的虬枝直指苍穹,像是以乳为目的刑天高举双臂,昂然向天,凛然一股不屈之气,令人肃然。多年之后读到名诗人牛汉那首《半棵树》,那棵从树梢到树根齐扎扎被雷电劈掉半边的树:“春天到来的时候/半棵树仍直直挺立着/长满了青青的枝叶/半棵树/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忽然觉得,这首诗,简直就是溪背屋背山顶那棵古松活灵活现的写照。
我的青葱岁月,有5度春秋与三棵松结缘。知青,那个荒唐岁月特殊的身份,让我与各色各样的溪背人相遇,也因此有幸在三棵松下,一遍遍印上我稚嫩的足迹。我不止一次抱过它们,不止一次与伙伴们共同丈量古松躯干的周长;更是无数次地在古松下仰望,努力在枝叶繁密的树梢间,辨析云来云往万花筒一般变幻的天空。在古松之下望天望得久了,遐想的翅膀就禁不住飞翔:你会觉得高高的树冠就是宽宽的大网,网住云网住风网住阳光与月色,你少年的心就无端腾起一腔的豪气,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难道就不能像冈顶苍松那样,高举不屈的双臂,去网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人生?
平常的日子里,我常在古松之下搂松毛、拾松果,为可怜的柴灶感谢古松的无私馈赠;也常在古松下的大石头上,以木炭为笔画一个棋盘,与同伴用石子为棋大呼小叫对弈,简简单单的乌龟棋、五子棋,却让一身的疲乏与烦闷,宣泄得淋漓畅快。更多的时候,我会独自在古松下漫步,从这棵松走到那棵松,徜徉复徜徉。“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我无师,只有一把口琴,那就吹起来吧,且把老松当作老师,把所有的烦恼与忧伤,把所有的憧憬与希冀,把一腔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都借着口琴尽情倾诉。松风解弹琴,难怪古人总是爱在苍松之下铺一张古琴,叮咚弹奏。我最初的诗情,就是在古松之下萌生的。“浴长风啊心潮沸,今朝整整18岁”,那是18周岁生日的清晨,在冈顶老松下眺望远山近山时的感慨;“秋夕,我携琴在你身旁演奏,逗引得月亮也投来笑颜”,那是松下徜徉的纪实。诗句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粉饰苦难,故作豪情,但透过那些貌似豪放的句子,你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个少年律动的心。
三棵松活得太长久了,据传,溪背的开村始祖,就是冲着这三棵松而定居此地的。三棵松见证了一个村落的诞生与成长,庇护了一个村落代代子孙。漫长岁月间有过多少劫难?有三棵松同在,面对劫难往往就能逢凶化吉。我似乎也是得过冈顶老松的庇护的。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和同伴们收工归来,路过老松附近的时候,一条长蛇刷一下从我们队伍间穿过,10余人的队列中我走在中间,长蛇不前不后正窜到我脚下,我的赤足踩在牠背上,踩得牠的肚皮都翻转过来,滑溜溜的感觉令我一惊,另一只赤足又收不住踩在了牠的肚皮上。接连两脚踩着长蛇,惊得我跌坐在地上,不可思议的是长蛇竟然没有咬我,扭着身子就窜进草丛不见了,似乎牠是特意来让我踩两脚的。绰号“柴头”的年轻同伴跟我打趣:“那长虫恐怕是来找你寄胎(受孕)的吧”,年长的树子兄正色:“幸好这棵老松有灵,保佑了你!”久久我才回过神来,看向老松,忽然觉得老松不仅令我钦敬,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
当然,把这一次的幸运归功于冈顶老松,或许有些牵强。但另一次波及全村的劫难,倒确确实实是靠了老松的庇护才遇难呈祥。那一天溪背几乎全村中青年都在山陇田劳作,北边的天空忽然就暗了下来,大朵大朵的乌云开始集合,一层叠一层像在叠罗汉,中心的云层墨黑墨黑,边缘却黑得有些发蓝,有经验的村民吼道:“要下雹子啦,快跑!”一大波人冲上山道,撒腿就往家跑。两条腿的人怎么跑得过携风掣雨的乌云呢?冰雹带着风,在我们身后噼里啪啦砸了下来,跑得慢的同伴身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还好虽然没跑到家,总算跑到屋背山了,跑进三棵松的保护范围了。耳畔只听得冰雹敲打树冠、灌丛的声响,几乎没有冰雹能突破古松的防线。少顷,云散雹止,走出风水林一看,满地滚一层大大小小白花花的乒乓球,捡一个起来硬邦邦冰冰冷,不禁后怕,这样的玩意砸在脑袋上,怕是要把小命交代吧。村民们回到家,全村的老屋都遭了殃,一地碎瓦,惨不忍睹,最惨的一家正厅屋瓦几乎没了,桌凳上地板上都是大小不一尚未融化的冰雹,连饭甑都被砸破了,还砸死了一只鸡。惊怕之余不禁有些庆幸,幸好溪背有这三棵松,要不是这三棵通灵老松的庇护,那劫难怕就不是砸坏十来座屋瓦、砸死几只鸡那么轻描淡写喽!
我终究不是溪背人,无缘与三棵松长相依傍。离开溪背开始城市生活之后,三棵松的形象在我心中却是越来越清晰。城市不会比乡村更少劫难,那些看不见的长虫、看不见的冰雹,每每在我的心头咬出、砸出了累累创伤。城市没有了三棵松,我只能独自咬着牙关挺住,这样的时候,三棵松就不请自来,飞进我的脑海。三棵松,那是我前世修来的三位忘年交吧,它们无言,但它们默契,它们与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尤其是那棵冈顶老松,那不屈的半棵树,每遇劫难,它总是率先出现在我的眼前:焦黑的胸膛带着雷电的印记,不屈的双臂却高擎着绿色的希望。看着它依然伟岸的身影,我知道,它无可置疑地挺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标杆!
只是,我再也见不到我这三位忘年交了。佛家说“圆寂”,说“涅槃”,说“往生”,大体都是指代与这个世界长辞。不可思议的是,三棵松辞别这个世界的方式竟是惊天动地,不说是前无古“树”吧,最起码,这个时代这一片方圆数十里,那是无树可望其项背的。儿时读《三国演义》,最钦佩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份义气!没有想到三棵松的情分竟然赛过刘关张,它们才真正实践了“同死”的夙志。那个日子那幅场景刻在那一代溪背人的心中,再也无法磨灭:起始的时候长天忽然暗黑,然后是风神驾着霹雳狂暴而来,风打着转,旋,旋,不住地上旋,一个硕大无匹的漩涡架在天与地之间,三棵松在竭尽全力地抵挡着,虬枝、针叶簌簌作响。但涡旋的引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再也无法阻挡了,冈顶的老松最先明白,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它摇着虬枝,向那两棵松致意,两棵松也摇着虬枝回应:走吧,离别这块土地吧,不能同生,却能同死,那也是一世兄弟的大幸了!几乎在同一时刻,三棵松同时放弃了抵抗。涡旋毫不迟疑拔起冈顶的老松,然后是第二棵、第三棵。前后不过几分钟,三棵树魂腾空而起,三棵松的身子轰然倒在了溪背屋背山上。这一刻,天地间回荡着的只有老松与山冈的碰撞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久久,久久……
当然,三棵松的圆寂出于我的想象,没有一个溪背人目睹这悲壮的一幕。树子兄说,全村人都惊得缩在屋里,没人敢出来,树倒下的时候惊天动地,最凶猛的炸雷也没有那一瞬惊人。足足过了大半天,天地早已寂静多时了,才有人颤颤开门,一个,两个,三个,待得全村青壮年集合走上山冈一看,屋背山哪里还是屋背山啊,触目惊心只有一片狼藉!这一辈子没见过古树之死这样壮烈,真称得上是惊天地而泣鬼神!
新世纪来临后我重访溪背,三棵松早已圆寂多年了。没有了三棵松,风水林似乎都矮了一截,无复当年。三棵古松原本的位置上,除了一些裸露的黄土,就是一些荒草、一些藤蔓、一些荆莽,绿绿的遮掩了古松曾经的气息。再没有曾经的温馨,曾经的不屈,乃至最后的惨烈,再过几年,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有过三棵松呢?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人这一辈子,树这一辈子,当路过这段时空之后,究竟还能留下什么?
一阵劲风扫来,风水林所有的枝叶都在摇晃,都在飒飒作响。给过我多少慰籍、多少启迪、多少激励的三棵松,我的三位忘年交,就在这飒飒作响的劲风中,依稀浮现,由模糊,渐渐清晰,由清晰,渐淡、渐淡,淡向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