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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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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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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扬州,邂逅华嵒

在扬州,邂逅华嵒

马卡丹

蓦地,一个愣怔。

盈盈翠竹间,或坐或站或沉吟或挥毫的一干人影中,撞上了这道似曾相识的眼神,猝不及防。

是你吗?在闽西上杭的瓦子街头,我曾数度亲近的面容?一袭布衣,你坐着,高高扬起的眉毛,亲切而有神的目光,鼻梁下微微绽放笑意的唇,唇下长须飘拂。我打量着你,你打量着我,穿越三百年时光的对视,是如此偶然,却又多么像是:必然!

我本非为你而来,我打量扬州的目光,原本关注的是瘦西湖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平山堂欧阳修、苏轼的太守风流。没有想到下榻酒店的间壁,便是扬州八怪纪念馆。一条小巷穿过南柯太守淳于棼做梦的古槐,引我入梦,引我融入翠竹掩映下的恍惚瞬间。

我依然未曾想起你,惊世骇俗的“八怪”中,印象深刻的只有那板板的高僧模样的金农,以及那“难得糊涂”的县令板桥。哦,还有老乡黄慎,那个来自宁化的瘿瓢子。恍惚间我还真想感受,那瘿瘤虬曲的瘿瓢意象,那“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的倔强的清狂!

可我的目光撞上了你,仿佛咒语一声,眼前的一切转瞬消失,只有你,只有端坐着与我对视的你。20多年了,世纪之交的秋风中,在你的故乡华家亭,我曾那么心疼地凝视,凝视那座纪念亭,也依稀凝视你出走的背影:21岁的大好年华,纸坊的翘楚,天才的画师,这一切没有为你换来乡绅的关注,只有冷眼。义愤之下,你夜闯祖祠,一夜间留下《高山云鹤》《水国浮牛》《青松悬崖》《倚马题诗》4幅大型壁画,向族人展示你骄人的天姿。然后,远走高飞,鸿鹄一去兮再不回还。

是出走成就了你,出走让你走进中国绘画史,走进画坛一流人物的长廊。出走的艰辛与屈辱不堪回首,终其一生,除了传说中授而未就的八品县丞,你始终一袭布衣,陪伴你的常是贫与病。“一身贫骨似饥鸿,短褐萧萧冰雪中”,你题写恽南田大师画册的诗句,也是你的自况。你曾在景德镇,勾绘瓷器;你辗转在杭州,卖画街头;更多的时候,你广交文人雅士,苦读诗书,终致“长歌短吟,无不入妙”。15年的摸爬滚打千锤百炼之后,你画名远播。36岁,你北上京都,希冀一展宏图。虽“得交当路巨公,名闻于上”,却并不得意。“自奇其画”的你,竟然“游京师无问者”,更难堪的是街头卖画郎,竟然把你的画作当成包裹珍品的纸张,你只能“见而太息出都”。出都,意味着以画入仕希望的破灭,却也意味着知耻而后勇的全新的开始。出都,是另一种意义的出走,走出殿堂,走向更加宽广的天地!

你开始了被后人称为“壮游”的行程。走热河,过天津,访泰岳,攀庐山,谒禹陵,瞻兰亭,饱饫林峦,也饱尝世路的艰辛。“万壑千岩罗胸膈”、“大块文章都入抱”,数年的壮游,山水自然拓展了你的胸襟,世俗民情加深了你的悲悯,四十不惑之际,一个文人画家的所有积淀你都已具备,只待一场东风,送你启程,送你去完成此生最重要的约会——与一个城市的千年之约。

你打量扬州的时候,扬州其实正在等你,等你们这个以“无古无今之画”自立门户的群体。千年等一回,扬州城建城已经两千多年了,她已经等了两千多年了,她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大处着眼,她准备了一个交通枢纽、一个商贸重镇、一个文化积淀丰厚的名城、一个文人与市场对接自由发展的宽松环境;小处着手,她准备了一大批或底蕴深厚或附庸风雅的儒商盐商,准备了他们重金收藏的诸多“名公妙染”,准备了一场场文人画家与盐商赏画赋诗的风流雅集。她甚至为你准备了一位最相得的知己:员果堂。如果你是俞伯牙,员果堂就是钟子期,陪伴了你接近20年的光阴。员氏渊雅堂是你在扬州不二的落脚之地、作画之所,也是买主观摩的场地、画作推介的展厅。乾隆七年除夕,大雪阻你无法探望远在杭州的妻小,员氏与你寒襟相对、烧灯煮茗于凄然风雪之间。没有想到,半年之后员果堂便撒手人寰,怎不令你“挥涕感今哭已痛,临风念昔意何申”?

扬州为你准备的更有磨炼,更有贫与病的交相煎熬,扬州居,大不易啊!纵然,交往“横陈图史常千架”的风雅盐商,你得以饱览细思古人名画墨迹,画作因之融合宋元笔墨意韵,也由此站上了前人的肩头;纵然,艺术的商品化,买画人喜新尚奇的审美倾向,逼你不断创新,贫与病,这命运豢养的两条狼犬,更一刻不停驱赶你攀登艺术的峰峦。你在扬州为你准备的磨炼与煎熬中豁然妙悟:“但能用我法,孰与古人量”,你终于“笔尖刷却世间尘”,开创了兼工带写的小写意笔法,尤以你最负盛名的花鸟画开宗立派;你终于可以直面古人骄傲地宣告:“我亦低头经意匠,烟霞先后不同春”。你的成就,令被目为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也艳羡不已:“余恨不能踵其后尘也”。

扬州,就是这样迎接了你、磨炼了你、提升了你,也磨炼和提升了与你一样被目为怪异的书画奇人。“扬州八怪”异军突起,震惊了清代康乾盛世的画坛,蜚声中外,引领了数百年风骚。“八怪”非八,泛指也,细细数来竟有15人之多。这被后世称为扬州画派的群体中,你是前驱,更是其间的佼佼者。

我曾经追逐你出走的背影,我似乎悟到了:艺无止境,出走是攀登艺术峰峦无可回避的抉择。而出走,不一定是身躯的远行,更是心灵的放飞。只有让心出走,让心自由驰骋,才有望打破桎梏心灵的窠臼,才有望攀上想望的高原乃至高峰!在这远离故土的扬州,我的前辈老乡——新罗山人华嵒,我说对了吗?

竹林翠影间,你端坐,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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