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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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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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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年事

往日年事

毕天霞

  

    旧历的年,于父母是极其的重大。

    时进隆冬,父母便开始规划年事,父亲口头列出年事办单,母亲在照单全收的基础上,根据实际需要提出些微增加,如,需买一杆扫尘用的鸡毛掸,那种用长两米以上的竹竿,顶头扎上染成桃红、草绿、鹅黄三色鸡毛的掸子。也许父亲会说,今年就不买了吧,邻居某家前天买了新的,可借来一用。母亲说,哦,那就不买。那时只要邻家拥有一件不常用的物品,左邻右舍都可以借用。比如过年炸肉圆时,因为所用的蜂窝煤炉在换煤时火力欠旺,影响锅里的油温,需两只煤炉替换,这时往往都去邻家借一只;中午来亲戚了,需要添菜,去隔壁借几个鸡蛋;谁家请客,可到邻家借圆桌、借碗碟。那时我家有一只带拉链、可用小锁锁起来的旅行包,就很吃香,老被借出去旅行。

    单子通过后,就进入操办。

    最先操办的是过年新衣,母亲认为做新衣需早,迟了,布店里布的花头少了,缝纫店接的活多了,影响做成的时间和质量。那时的年事于我重中之重的,是要磨得一套新衣、一双新鞋。为此,得跟父母撒几次娇。我的新衣就是一件棉袄套褂、一条棉裤套裤、一双新棉鞋。套褂往往选布店花色最为鲜亮撒着碎花的棉布,过年时套在棉袄外,日渐就成了春秋衫、衬衫。新套裤总是做得很长,先把超长的一截折进里面缝起来,然后随着身高一点点放,有时也会从棉套裤演变为单裤。也有邻家是先按老大尺寸做,小了,老二、老三接着穿。棉鞋是母亲在秋天就做好了的,母亲纳的千层底,白洋布里子,灯芯绒面,面里之间絮进新棉花,穿着非常暖和,一双棉鞋得穿两年,总是做得比脚的实际尺码大一点,脚头需塞一些棉花,但无论是跑步,还是跳绳、踢毽,都很舒适。

    进了腊月门,母亲开始购置年货,我总是跟着去。先是分几次带着布口袋去粮店买米、糯米、面粉、菜油或豆油、麻油,米、面由母亲掮着,我一手拽着母亲的衣角,一手拎着装着油瓶的竹篮。

    接着去小镇最热闹的街头,先买炸得非常膨隆的膘,在堆成小山一样的熟肉皮干中,选厚实油光的,看着师傅放进温油浅浅的大铁锅里,肉片“哧溜哧溜”慢慢起泡,用大漏勺盛起来,晾一会,再放进开油锅里炸,这时的肉皮迅速膨胀成很大一片,就成“膘”了,越是脆黄越好,师傅在膘的一角戳一小口,系上草绳,我便拎着。然后买变蛋,按照父亲的叮嘱,要买有松花的,还要溏心的。那时喜欢看父亲切变蛋,左手托着变蛋,用母亲绣花的白丝线,一头用牙齿咬着,一头绕在右手食指上,用线绕变蛋一圈轻轻勒开,切面平滑光洁,茶褐色清亮透明的蛋白上小朵松花细致晶莹,嫩嫩的蛋心诱人吮吸,然后一瓣一瓣摆在白瓷盘里,浇上酱油、麻油、香醋,撒上几粒翠绿的青蒜碎。后再去杂货店买盐、白糖、酱油、醋等。

    接着在某个早晨,跟母亲去集市买芝麻、花生、葵花籽,如之前有乡里亲戚送了,便不买了。芝麻是用来做汤圆馅的,母亲用纱布将芝麻兜起来,慢慢淘洗干净,淋去水,放进锅里,小火慢慢炕,水汽炕干,不停翻炒,待闻到芝麻香味了,盛起来,父亲在桌上铺好油纸,把芝麻倒在油纸上,摊开,用饺皮擀,“咯吱咯吱”擀起来,直擀得三间屋子芝麻香,擀得左邻右舍闻到芝麻香,芝麻便碾得粉碎了,叫“芝麻盐”,拌上细白糖,用玻璃瓶装起来。这时父亲会用调羹挖两勺给在一旁等了半天的我吃吃,那是满嘴香甜。花生和葵花籽,是要炒了过年吃的。一般在馒头蒸好之后,去河边卖沙地方找一碗粗沙回来,冲洗干净,晒干,然后放锅里炕热,倒进花生或葵花籽,炒熟后,用淘米箩或筛子把沙子筛了,后来发现可用食盐代替沙子,干净而口味似乎更好。如正好遇到出锅,母亲会撮几颗给我,否则全部用罐子装起来,等过年那天父亲会用家里最漂亮的瓷盘各装一盘,配着一盘大糕、一盘水果糖,放在大桌上,招待来拜年的亲友,我们也可尽兴地吃了。

    最后要买的是一些零碎,或者要添置的锅碗瓢盆之类。

    母亲的购置任务基本完成后,便开始晒糯米粉。先把糯米淘洗干净,或者浸泡一夜,装袋去专门加工的人家排队加工,有时要等上大半天才轮到。基本都是用大磨子磨。有一年,我跟母亲是去一家用舂碓加工的,在一间大房子里,地上埋着个大石臼,屋梁有一根粗麻绳吊着大木碓,糯米倒进石臼,舂米的工人站上碓的一头,“笃笃”碓头随着一上一下舂起来。加工好的糯米粉是潮的,回家摊放在大竹匾里,每天端出去晒,每天需翻一遍,遇到连续阴天,糯米粉往往容易变质,即使不变质,口味也差,晒干后,装进布袋,隔三差五把袋子搬出去晒晒。因为母亲的勤快,家里的糯米粉可吃到第二年冬天,口感仍是极好的。父亲喜欢蒸糯米粉吃,用滚开的水冲泡后,搅匀,放进锅里隔水蒸,蒸成无比黏的糊糊,筷子一挑,丝长而不断,拌入少许白糖、熟猪油,香极了,叫“泡屑子”。

    年事中扫尘是最有时间讲究的,必须在腊月二十四送灶之前,送灶只听父母说过,但没见过。

   年事中的头等大事是蒸馒头,一件与保持气节同样重要的事,有俗语“不蒸馒头争口气”。腊月二十开外,街上的烧饼店基本不卖烧饼,改作加工馒头,需提前预约。在预定时间的三天前,父亲便买好一大块带皮的五花肉,母亲将家里晒的马(马齿苋)菜干、咸菜(腌青菜)清洗浸泡,再买些大白菜、萝卜。在前一天的清早,他们开始忙碌,父亲把洗净的五花肉放锅里煮到半熟,捞出来,稍晾,切成细匀的肉丁,母亲把洗净的大白菜淋去水倒进架高的放着砧板的大木盆里,坐着,双手持刀,先切后錾,錾得粗细得当,过粗,馅显粗劣,过细,馅失了汁液。依法錾好其他菜蔬,马菜、咸菜錾好直接挤去多余水份,大白菜、萝卜经开水淖过,装入洗净的蒲包,扎好口,压在两条相对用绳子捆住一头的长凳子之间,然后人轻轻地坐在另一头,压榨出多余的水份,榨得过干,馅显干粗,过湿,馅会溢水。父亲用素油将切碎的葱姜炒热,再放肉丁炒热,加盐,分锅拌入各个素菜,父亲会在大白菜馅里加些浸泡过的虾籽干,在咸菜馅里加些切碎的虾米,也会錾些肉糊,做纯肉馅的,还会拿出重阳节掏得的灌装在水果罐头玻璃瓶里的蟹肉,挖几调羹,拌进肉糊里,做少许蟹黄馅,然后分盆盛起,包馅就完工了。也有邻家用红豆泥、胡萝卜做馅的。接下来就等烧饼店师傅上门烫酵发面。按着预定次序,师傅或上午或下午或半夜或凌晨,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带着酵头和专用的面缸来了,在面师傅来之前母亲会嘱告,小孩子,只许看,不许说话。母亲拿出预先备好的笆斗和开水瓶,看师傅往面缸里倒面粉,倒开水,和面,一边和一边稍稍加开水,等到不需加水时,便开始揉,再加入酵头揉,揉到一定时候,把白花花的大面团抱进笆斗,把笆斗放到母亲专为它铺了干净床单的床正中,盖上一块干净布,再盖上被子,师傅根据被子的厚薄,叮嘱,几小时后,他会来看看,摸一下面,如达不到一定温度,就需加盖被子,甚至灌个烫盘放在笆斗边,再告知什么时间把面和馅送到烧饼店。去烧饼店便要全家出动了,父母抬着裹着父亲棉大衣的笆斗,兄妹们端着大大小小包馅盆,浩浩荡荡向烧饼店进发。烧饼店门口用长凳搁着几张木板,上面铺着柴帘,晾着上家蒸好的冒着热气的大馒头,一个个白白胖胖,惹人喜爱。店里热气腾腾,师傅们忙得不亦乐乎,一边忙活,一边互相插科打诨。偌大的两张铁锅,每张上有五扇蒸笼,一扇直径少说有一米五。最喜欢看师傅包馒头,一手托着皮,一手用筷子夹馅,放下筷子收口、捏褶子,以褶子多而细为好。手艺好的师傅,只见包了馅的面皮在手里直旋,一只漂亮的馒头就包好了。也有人家加做几条一尺长没有馅的实心馒头,还在里面夹进糯米粉,称作“长发”,取意长久发财。一进烧饼店,父亲就掏出一包烟,拆开,散给师傅们,师傅们或放到案边,或夹在耳朵上。等我家又大又暄的馒头一个个拾在柴帘上晾的时候,父母非常开心。第二笼就要好时,我和哥哥,开始把晾在帘上的馒头一个个轻放进笆斗,抬回家,再拾到母亲已准备好的竹匾里晾着。再去烧饼店运,谐称运输大队长。在最后一扇馒头端下锅时,父亲才让我和哥哥选一个自己喜欢吃的馅,迫不及待地吃起来。等馒头全进家时,家里的大小桌上、大小盆里全晾起了馒头,这时母亲用海碗装了馒头,一家家送左邻右舍尝鲜,等左邻右舍蒸了,各家又会送给我们。晾到馒头皮干爽了,母亲再把它们一个个拾进坛里、缸里、笆斗里,上面苫上干净布。这以后,每天可有两顿吃到馒头,每次各人可选自己喜欢的馅叫母亲加热。

    年事的第二件大事是炸肉圆。我有一堂姑父,炸肉圆的手艺极好。每年腊月二十九之前,母亲必请他来。事先,父亲买回猪后腿肉、猪板油和一条八斤以上的青混鱼,前一天,母亲把肉、剖好的鱼、葱姜,洗净、淋干,然后由父亲把肉按肥瘦分开,把鱼肉片下来,用水泡去鱼血。选猪板油上好的部分,撕去油膜,切成碎丁,拌上白糖,用带盖的大瓷缸装起来,留待除夕包汤圆,剩下的猪油刮去脏污,冷水洗一下,切成小块,开始熬油,熬油需要小火慢慢炼,炼出来的油才清澈,油盛起预备炸圆子用,油渣盛起,以后烧菜吃。第二天姑父用自行车拖着他的砧板和两把菜刀来了。姑父的砧板有年头了,中心已经比边缘洼下去很多,腰围还用双股粗铁丝箍着,他每次都会跟我的母亲说,别看我这砧板,真正白果树的,你看,到哪儿找二尺直径粗的白果树。每次母亲也总会问,这白果树砧板什么好处呢?姑父总是兴奋地说,白果树的,随你怎么錾,随你用多少年,不开裂,錾过肉,只要水一洗,上面的刀印立马没了,錾的肉一点没有木屑子。母亲说,什么时候请乡里亲戚寻寻买一块。姑父说,那哪容易啊,这么粗的白果树难有,就是有了,谁家舍得轻易砍啊。后来我母亲果真是遇到乡里亲戚来就托人家买白果树砧板,多少年后果真买得一块,但没有姑父的那块直径大,平时舍不得用,用布包好收起来,过年拿出来用上几天。姑父的菜刀与普通菜刀大相径庭,整个显得大、厚,刀刃宽而薄,看上去非常锋利,他跟母亲说,这是专门錾肉的刀。我说还有专门錾肉的刀?姑父说,是呀,你姑父就是靠这两样吃饭呢。“乒乒乓乓”随着姑父手中两把刀此起彼伏,大块瘦肉很快变成碎臊,那溅起的臊子不时随着刀口飞起落下,待肉糊的模样初显,姑父的刀声慢了下来,刀不再上下起落,而是从左到右排錾过去,再从右到左排錾过来,然后把四周的糊铲向中央,再排錾,直到糊子开始黏刀,姑父说,差不多了,再錾就没筋道了。肥肉比瘦肉省功夫多了,錾成细细的臊子就行,这也是姑父炸肉圆一绝,他说肥肉要是也錾成糊子,肉圆就不嫩活。但需弄一点肥肉臊錾成糊,炸鱼圆用。接着錾鱼肉,姑父錾鱼肉的刀法是他的又一绝,用刀背錾。鱼糊必须錾得很细,费功夫。最后錾姜葱,为了炸成的肉圆、鱼圆美观,父亲用纱布兜住錾碎的葱姜挤汁放进肉糊,因为鱼圆颜色为玉白色,所以要选葱白錾汁。午饭后开始和肉糊、鱼糊,先把鱼糊、肥肉糊倒进盆里,按比例加入盐、糖、酱油、团粉水,鱼圆的咸淡、口味,糊子下油锅是否粘锅底,全在这比例的掌握了。姑父把衣袖撸到肘弯上,“霍霍、霍霍”鱼糊在盆里绕着姑父的手起伏着,后来竟像旋风一样随着姑父的手旋,当姑父从鱼糊里拎起手,鱼糊粘着他的手不落,鱼糊算和好了。同法再和肉糊,待要和好,加入肥肉臊子和。和肉糊不仅需要气力,更需巧劲,否则半天和下来,第二天臂膀会疼得不能动。糊子和好了,母亲请姑父歇一下,抽根烟,喝口茶,准备开炸。母亲将两只煤炉拎到堂屋中间,头一天冰起来的猪油已在锅里化好,姑父便端坐在煤炉前,我和父亲分坐在他的两边,等油开时,他会用指头去探探油温,母亲站在一边说,你姑父是铁手。说时,姑父已用在团粉水里蘸过的左手抓起一把鱼糊半握住,从拳心勒挤出鱼糊,右手指头撮起,像勺子一样舀起左手挤出的鱼糊放进油锅,一舀一个,接二连三,沉进油底,每次都看到他的手沾到开油,先往锅边放再往中央放,姑父说,中央油温高,先放中央,不等放满,先放的就糊了。待油面放满了,尚未成型的鱼圆一个接一个,漂起来,油“咕嘟咕嘟”围着它们四周滚煎,随即一个个开始圆鼓起来,姑父用大漏勺轻轻地在油锅里翻搅,一个个变得滚圆,姑父捞起中央一勺,掂了掂,淋去油,倒进干净盆里,只听得鱼圆嚓啦嚓啦的摩擦声,特有的鲜味随即在堂屋里散开。一大盆鱼圆成功了,母亲端去一个个拾在大竹匾里晾起。接着炸肉圆,肉圆的个头比鱼圆要大到半个,姑父还是像舀鱼糊那样舀肉糊,要说姑父炸的鱼圆像玉色的球珠,那么他炸的肉圆就像琥珀球珠。在肉圆炸到一半的时候,我们家已经满屋三间鱼圆肉圆的油香味了,我的头发、衣服,以致脖颈都透出它们的油香。堂屋里热气袅袅,全没有寒冬的意思。等到最后一锅肉圆漂起,我的兴奋劲高了,因为这时姑父会在油锅里把三个肉圆加上叫我去拿的两个鱼圆放进锅里,把它们压成饼状,炸的格崩香脆,然后用漏勺捞到碗里,我就可以吃了,那是我觉着一年里,最好吃的。现在想来,也许也是那时的我每每和父亲、姑父围着炉子几个小时兴趣不减的一个原因吧。看着炸得滚圆气泡的鱼圆肉圆,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腊月二十七、八,我开始跟着父亲上街,我们一同去买水果糖和大糕、果子。在过完年,那些五彩缤纷的水果糖纸,透明的玻璃纸和不透明的一面有蜡的花纸,都会收集着,夹在课本里,待寒假后开学,与同学互换。那时的街上年味已浓,街头的人摩肩接踵,城里的、乡里的几乎全到街上了。各式好吃的香味在风里飘着,许是因为人多,凛冽的风刮到脸上竟不觉得寒冷。

    小三十晚,我和父亲再上一趟街,我们去新华书店或街头买年画和春联,还有鞭炮。半截街摆满了春联摊,很多都是根据顾客需要的内容,现场信手挥毫。地上摆满各式春联、年画,还有我们家从没买过的剪纸门帘,煞是好看。

     大三十晚,也就是除夕,中午的团员饭是一年中最重要的饭,一家人,不管是谁,在什么地方,都要千方百计地赶回来。那天的菜也是一年中最为丰盛的。前一天母亲用砂锅炖好了老母鸡,一早便开始泡膘,用热的石碱水洗净油腻,再用清水过洗,两条大草鱼清洗干净,亮滑滑地躺在鱼盘里。父亲把籽乌清理好,和萝卜丝分放在一个海碗里,也有可能,拿几条几天前就放在保温瓶里发的海参,撕净肚里的肠子。母亲正在锅上做冰糖扒蹄,香味已经可闻。按照父亲的吩咐,我打六个鸡蛋,预备母亲炖蛋糕。肉圆、鱼必须有的,寓意团团圆圆、年年有余。鸡鱼肉蛋全了,象征什么都有了。三十晚全家人都要弄点酒的,我用筷子在父亲的酒杯里蘸点舔舔。上菜是有顺序的,第一碗菜总是肉圆鱼圆烩白菜,第二碗蟹黄烧膘,第三碗冰糖扒蹄,第四碗老母鸡拆肉烧山药、第五碗萝卜烧籽乌,第六碗青菜烩蛋糕,第七是一盘红烧豆腐,最后上红烧鱼,吃饭。再有其他好的都属加菜了。

    午饭后,哥哥的任务是清洗户门,母亲用面粉炖了浆糊,我拿春联,在父亲的指挥下,哥哥贴好春联,再在堂屋里换上新的年画,这时的家就猛地焕然一新。

    除夕的晚饭一般比较早,多是中午的菜热一下,再重新烧一碗肉圆,切一盘香肠、一盘变蛋。后来可以烧纸祭祖了,晚饭后便在父亲的带领下,拎着用纸币验过、号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名讳的黄纸,去十字路口烧纸。

    回来便开始包汤圆。这个技术活都是父亲做。母亲用瓷盆端来小半盆糯米粉,父亲看着她先倒进少许开水,再随着父亲不停地揉,慢慢加开水,揉的干稀度很需把握,太干,包好的汤圆会开裂,太稀,包好的汤圆会瘫。芝麻馅包成圆的,猪油馅包成椭圆的。芝麻的好包,猪油的,要掌握好糯米粉的温度,高了,猪油包进去后开始熔化,煮出来便有硬心,折扣了口感,过冷,又失了黏性,包不起来。父亲的猪油圆子总是包得恰到好处,人人爱吃,但每人一顿最多可吃两个。母亲把包好的圆子都放在大竹匾里,苫上一块干净的白布。

    在各人洗漱好上床的时候,母亲已把各人的新衣放在各人的床头,我便带着准备迎接新年的憧憬睡去。

    大概从子夜开始,外面便零星地响起了爆竹声,渐渐浓密起来,到了五更,已是此起彼伏,朦胧中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啪啪啪”的连环鞭夹杂着“嗵——嗵——嗵”的大炮仗。在父亲燃放的响亮的开门鞭的猛烈声和强烈的火药味中,一睁眼,父亲已立于床前,笑眯眯地举着两片大糕,说,过年了,要知道说吉庆话。说着就把大糕塞进我的嘴里。在他转身的刹那,我伸手去摸枕头下,那里有盼了一年的用四方红纸包着的压岁钱。

    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是要睡元宝觉的,这是她一年中唯一晚起的一天。父亲将煮好的汤圆盛起来,一人几个是分配好的,除留给母亲的,须份外盛四个起来,放在桌上,意味年年有余、事事如意。吃前,父亲叮嘱大家,不要面向南坐。看着碗里漂在桂花间的白胖胖的汤圆,父亲又说,吃猪油的先咬一小口,把里面的热气出出,以免烫了。

   吃了汤圆,左邻右舍开始互相拜年,孩子们已迫不及待相约去街上玩了。出了巷口,就有转彩摊子。一张半人高的小圆桌,圆心架着一根拱形的竹条,一头用线垂着一根缝被针,针尖耷拉在桌面上,桌面贴着白纸,从圆心呈射线状贴着宽细不一的红纸线条,红纸条上放着各式糖果、小玩意,最细的红纸条上放一只染成桃红壳的鸡蛋,或一包香烟,或一只有红绿色拧着的糖项圈,中等宽纸条上有糖手镯等,越宽的纸条上玩意越小,甚或一颗糖、几片大糕、几小颗糖豆。早年二分钱一转,后来逐年涨到一角钱一转。扶握竹拱一头,或使劲或轻轻或不轻不重,推送出去,针在桌面上随竹拱转圈,竹拱停了,针尖在哪根线条上停下,就得哪条线上玩意,如停在空白处,什么也不得,叫空门。有人手气好,一连转到大玩意,引得看热闹的人把桌子围得水泄不通,阵阵叫好,也有连着空门的。后来又有了抽彩,在长方形的玻璃面木盒里布上轨道,面上对应放着跟转彩差不多的玩意儿,抽拽盒子一角的手柄,手柄在盒内接口处有弹子,一放松,弹子随着轨道滚动,对着什么玩意儿停下,就得什么,中彩率远不如转彩。

    玩了转彩便直奔街头。那不是一般的热闹。南头刚过去一队玩大乌船的,那乌船里扮船娘的,簪着红钿蓝珠、翠裙粉衫,很是好看,只是那张涂脂抹粉的大脸盘丑得让人忍俊不禁。北头又来了跳财神的,那财神画着漆黑的脸,一把长髯盖了嘴直拖到胸口,见着害怕躲闪的孩子,一个劲地追过去,直追得孩子家人给两钱才罢。路边送麒麟的舞着麒麟呼啸而过,后面蜂拥着一群孩子。忽而又来了一队踩高跷的,穿得花花绿绿,甩着花花绿绿长绸子,半人高的高跷,令人担心他们会摔倒。日常摆摊的位置,改成扔圈套宝,对过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玩杂耍的……鼓镲声、喝彩声、唏嘘声混成一片热闹。中间有扛着山楂串的在穿梭。偶尔有调皮的男孩聚集一起,偷偷点燃一只鞭头,扔到女孩脚边,“啪”地一声,吓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尖声惊叫,男孩们一阵坏笑而逃。

    人渐渐稀少下来,便是回家吃饭时间了。初一中午,一般是蒸几个馒头,大白菜烧肉圆、鱼圆,烧得很淡,连汤带水。一吃完孩子们又奔街上玩去了。

    大年初二,是各家带出嫁女儿或哥嫂带出嫁姐妹回娘家的日子,那便又要备一桌好菜了。街上只有转彩的还出摊,偶尔也有摆摊租看小人书的,有喜欢的孩子也许能坐看半天。

    到了初六以后,街上便有店铺陆续开张,上学的孩子也少去街上了,得完成作业预备开学。

    过了元宵节,街上的年味渐渐淡了,但新的热闹又开始了,人们为了新的一年的生计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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