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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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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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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影事

毕天霞

出了家门,百十来步,便出了居民点,向南,走过狭长的四季常清的糜家塘和夏有藕花的荷花塘之间的土堰坝,穿过荷花塘西侧的老公园,向西南斜插走过用机械打水的“洋”井院落,再向西越过南北向稍显宽敞的巷中路,经过几户人家,便到了我少小时居住的小镇西街电影场。

西街电影场是当时县城的一所露天电影场,由三面人家的后檐墙和一面职工宿舍合围成、近于四方的露天泥地广场,东南角设进出口,每天晚上观影的人海就从那里流进流出,广场西侧竖两根又粗又长的竹竿张挂着银幕,杆梢高高地伸向天空。电影放映前,放映员将放映机安放在广场适中的位置,试机时常有调皮的男孩站在凳子上将手臂伸在放映的光束里,银幕上就投射出他们揸开五指挥舞的小手。

场内没有坐凳,观众需自带,有些来迟没有好位置的观众,会将凳子安放在银幕的后面,观看的效果是一样的。那时票价5分,后来涨到1角,小孩无论几个,只要有大人带着就免票,所以每到夕阳西下,便有许多孩子在门口路边逡巡,伺机跟随认识不认识的大人进去,如果认识场里住户的,清场前可躲到人家,待放映时再出来看,叫“逃票”。每天晚上上映之前,收票口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举过头顶的长短凳到处晃动,“逃票”的孩子跟着挤,拽着人家的衣服挤。电影结束前20分钟,进口放开,这时附近的大人小孩就会掐点来看,叫“拾大麦”。

那时看电影算是最大的文化快餐,一部电影往往连放一个星期,每一部电影的正片前都有15分钟的报道国内外大事的纪录片《新闻简报》。

我今生的第一场电影就是在这个电影场看的。那时我两三岁,跟我哥和他的同学去的,那天,他们没带凳子,坐在人家的后窗台上,当“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画面和音乐同时出来时,我哇啦一声哭起来,一发不收,他们只好带着我撤离。

从那以后我喜欢上看电影并渐渐有了一星期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哥下放农村后,我便与小伙伴结伴去看,哥每次回来,也必带我去看一场。有一次我问他:农村放电影吗?他说:放呢,一年只放几次,在公社大场上放,早上社员广播里通知晚上公社放电影,太阳不落,村里的大人小孩不吃晚饭,抓一把山芋干,大的带小的,从四面八方向公社大场跑去,电影结束后,依然是大的带小的往家跑,在没有月亮的夜晚,田野一片漆黑,跑过坟地时,常常有萤火或磷火飘飘忽忽,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那是鬼火,小孩子便跟着疯跑,常有小孩把鞋子跑掉,来不及穿,拎起鞋光着脚跟着跑。

那时的影片基本都是国产的,偶尔有苏联、朝鲜和南斯拉夫的,第一次让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影片是朝鲜的《卖花姑娘》,卖花姑娘那小小的身影和扣人心弦的插曲让全场的观众泪流满面。

许多影片都是看过一遍又一遍,影片的台词我和小伙伴都能从头至尾背得滚瓜烂熟,看了,就集中在一起演,我记忆犹新的是演《渡江侦察记》里的挎着篮子,在敌军防线的江边,叫卖“香烟、洋火、桂花糖……”的女游击队长那个角色。每放映过一部新片,第二天的学校,必有男生装模作样地学着影片里的经典台词:《地道战》里的“各小组注意,你们各自为战”“高,实在是高”;《地雷战》里的“留下西瓜钱再走”“不见鬼子不挂弦” “咪西咪西”“吆西吆西”“你的,八路的有”;《渡江侦察记》里的“长江,长江,我是黄河”;《董存瑞》里的“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列宁在1918》里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最为生动的是我的同桌,有段时间,一到下课,就一脚踩着凳子,一脚踩着课桌,左手掩着耳朵,对着半握的右拳,高呼:“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看过的电影插曲,小伙伴们也基本都会唱,尤其是中学女生,几乎是无所不会。

那时,县里有驻军部队,后勤部设在小镇的南边,小镇的南圩是一条古河,俗称前河,过了前河,俗称河南,那一片在当时的县城比较冷清,从小镇街心的一条大路直向南,过了县中学,就看见后勤部的东西两个大院,俗称部队大院,西大院的东北角有高大的礼堂,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对外开放电影,影片大多是地方电影场还没开始放映的。去部队礼堂看电影,在那时是一种享受,穹庐似的顶上灯如繁星,两边的墙壁不仅装着日光灯,还有拉着米色带穗子的窗帘的宽大的玻璃窗,一排一排标着座位号的套着灰白色布套的软垫座椅整洁舒服,冬天温暖如春,夏天有吊扇吹风。

有天晚上,邻家大姐到我家问我:明天跟我去部队礼堂看电影,好吗?那时我还从未去过部队礼堂,欣然答应,她又说:要起早呢,我高兴得直点头。第二天早上大概4点多钟,她敲我家窗户喊我起来,我记不得是怎样跟着她出了家门,外面黑黢黢的,迷迷糊糊中她拉着我的手,我们走过白天川流不息的鱼市口巷,走过横跨前河的洋桥,然后继续向南,路两边房屋开始稀疏,又走过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县中,这时就看见前面绰约着两条长龙,到跟前才看清,是两列排队买电影票的人,排了多长时间、如何进场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看的是歌剧《洪湖赤卫队》,全场人看得如痴如醉。从第二天起邻家姐姐就经常在家里高唱《洪湖赤卫队》精彩片段,她还把“太阳一出闪呀么闪金光啊"的“出”唱成“去”的音。

后来县城建了电影院,一度红火的西街电影场日渐冷落,最终关停。从小镇东街头向南过了前河上的新建桥几百米,便到了有着高大门头的电影院,镶在五彩灯泡中的“电影院”三个红色大字高耸在门头的正中,天一黑,灯泡一亮,非常诱人。影院的门口四季有卖瓜子花生蚕豆的,夏天有卖汽水棒冰凉粉的,冬天有卖油端子和小狗肉(野兔肉)的,买者多是谈恋爱的,那时的小孩从不奢望享用这些,父母能给钱去看电影就是最大的满足,偶尔父母在给票钱的时候多给几分,最大的心愿也就是在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在东街头的小狗肉摊上花2分钱买一小片肋膊肉或者一个朝牌烧饼,那便是解馋了!那时在电影院做售票员很吃香的,售票口永远是人挤人,看新片,买票是要找关系的。电影院依然有“逃票”和“拾大麦”的传统,到了“拾大麦”时间,场内的走道和出入口处都站满了人。

有一年暑假的晚上,我和小伙伴看完电影出来,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大家站在门口,希望雨能小下来,可等了好长时间不见变小,大孩子说,也许会越下越大,不如冲吧。于是我们手拉手一起向家冲去。等冲到家都成了落汤鸡,大伙儿相视大笑。

越剧《红楼梦》首次在全国上映,当时是一票难求,电影院每天的日场夜场,场场爆满,传说有妇人带着数条手帕进影院,还有人连看八场,每场放到宝玉哭灵,四座抽泣,全场咽呜。那时我们家已住进父亲单位的家属大院,后面是老公园遗址的空旷场地,住院后面的张家四哥,每到夜深人静,他下夜班走到大场上必撕心裂肺地唱起“金玉良缘将我骗啊……啊……啊……妹妹呀……”,声音高亢空灵决绝、肝肠寸断,虽每每被他从睡中唱醒,却为之动容动情。

电影院放映的影片题材远比西街电影场多得多,风靡一时的武打片《少林寺》、《霍元甲》,日本电影《追捕》、印度电影《大篷车》,后被评为中国十大优秀爱情电影的《庐山恋》……都是场场爆棚。那时的女生都喜欢积攒一面是影星照片一面是电影插曲的彩色卡片。

小镇街东头还有由旧时戏院改建成的人民剧场,那里不仅演戏,还放电影,在那里我看过多遍八大样板戏演出,印象最深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还看过淮剧《秦香莲》《打碗记》《七品芝麻官》等多部戏剧,最有趣的是《十五贯》,里面的娄阿鼠演得精妙绝极,他在大桌架着小桌又架着长凳间,上蹿下跳、腾空翻挪,令全场赞叹叫绝,还有来自杂技之乡的杂技表演,上海来的魔术专场表演,还有全县各条战线的文艺汇演,每一场演出都令人流连忘返。人民剧场放映的影片和电影院是同步的,片子是互相流转着放,每场次与电影院相差半小时,叫“跑片”,偶尔出现放到中途片子没到,全场亮灯休息。

后来县城的西边又建了工人影剧院,也放电影,但那时我已不是少年。

风定落花香,经典驻青葱,少年的影事缱绻定格,嵌入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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