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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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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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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



“我的梦丢了,你帮我找回来。”

她站在门前,鲜艳的榴红色丝裙裹着纤细的腰身。让我恍然觉得此时正当盛夏。这时风从她推开的门缝穿过,我把身上的毯子再裹紧了一些:“你先进来,进来,把门关上。”

尹雪妃默默的走进来,俊俏的脸掩在浓密的发间,温朗、秀气,又几分怯缩如同受惊的鹿站在月光下下的林中。

“我的梦丢了,你帮我找回来吧。”她又重复了一遍,脸色煞白,挂在颊上的那抹脂红显得几分突兀她的鼻梁秀气的挺起,眼睑媚人的垂下。

“你坐下,坐下说吧。”她顺从的坐我身边的凳子上,几分怯缩。

“冷吗干嘛不穿厚点。”我起身把毯子裹在她身上:“大冬天,又是大清早,这样出门,一条街的人都盯着你吧!”

嗤嗤笑了,低头说:“梦里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梦里也是深秋时节吗?”我笑问:“还是个貌似要下雨的深秋的早上?”

“这个我不记得了。”

女人啊,做梦都只是穿衣打扮,不知其他我又问:“那你记得做的是美梦,噩梦,还是春梦呢。”

她含蓄一笑:“春梦应该不是,醒来身体也没什么反应;美梦,噩梦嘛,也不像;倒像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然后失去了,但是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的幸福的感觉。”她又怯怯的问:“你能帮我找回来吗?”满脸

“哈哈哈”我大笑,然后起身烧水泡茶:“你要是说和我同床做梦,倒还可以,要说找梦……”

“你帮我找回来,就可以。”她急切的打断我,表情沉静。我顿时大惊:“你是怎么想的呢?”我盯着她:“一个梦让你宁愿献身啊?是多么重要的梦?况且你对它一无所知!”

“就感觉是有了它,全世界都无所谓了。”

“可终归只是梦啊。”“梦会醒的。”

她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让我莫名的光火。

 

 “梦我是没有找过的。精神分析那一套我不在行,催眠之类的顶尖技术更是一窍不通。要不你咨询一下心理医生吧。

她抿嘴喝着茶:“他们不行。你有办法的。”她看着我,似乎是万般信赖的眼神,怎么觉得有丝讽刺的意味。她又补充道:“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梦。”

最后我只得妥协了:“你先回去吧,梦我是没有找过的,我得先考虑一下到底怎么找。过一天,后天吧,你晚上来找我。这会儿,我得去学校了。”

 

既然无法摆脱,所幸郑重其事起来了;关于寻梦,我列了一个提纲。

我首先以自己做过的一些梦作为参考,详细思考了梦里会出现的因素:一是人,人是主要的;第二是场景,即使没有人,也一定出现过一个场景,不然梦就没有发生的地方;第三是事件,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没有,如果有的话,肯定是最重要的;第四是时间,什么季节?天气是冷是热?当时是白天还是夜晚?此外,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类似雪妃说她穿着那件红色长裙,或者当时有没有什么声音,或者什么气味。

既然主要的因素雪妃全都想不起来,那就需要一些东西提示她,说到底,梦不过就是一系列的联想罢了,收到提示,便可以开启她的联想。那么我做的计划便是针对除时间之外的其它三个主要因素。

首先是人,从她身边的人开始到她认识的所有人:同事,朋友,家人,前男友,同学。不管是真人还是照片,先全部找出来,观察一遍,回忆一遍相关的事。其次是场景,现在生活的地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旅行过的地方,在电视电影上、书上、照片上看到过的印象深刻的地方。最不确定的是事件,我没有一个很好的方案去寻找它,只能依靠偶然性,而我觉得这种偶然性的事件才是我们最终能否找到她梦的关键,又隐约觉得我们必然会碰到这种偶然。

 

我认识尹雪妃,是件偶然的事。说是偶然却又像早已注定的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两年前我最终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回到故乡苍城经人介绍往苏镇的这所中学任课我对这座位于群山另侧近海的小镇怀着不怎么确切的心情但总归还是有些许期待

我那天乘坐的是下午的一趟班车车出苍城,还未进入如屏的苍山,左右是初黄的稻田,连片在午后金黄的阳光里。这时车子停下来一位姑娘上来她身着阔幅的绸布,白色T恤,披着发,手里拿只橘子,秀静面容,眼中一丝怯缩见我那一,她脸上似乎瞬间划过一抹疑惑的神色,直勾勾得盯着我看了半天,随之在后排坐下了。我脑海中回想着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不过,完全没有印象。

紧接着进山,四面风来,忽然闻到飘散的芳香,姑娘剥开来橘子;回头看她,住了手,一抬头,眼神一丝怯缩,却灿灿的笑了朗声说道

“吃橘子啊!”漂亮的眼睛狡黠的眨着。

我一笑,转过头去。

在镇子没几天我又遇见她她在一家女装工厂上班,距离我任课的中学很近或早或晚总会碰面按说她大概只是一名女工反而处处显得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比如经常午饭的铃声响起,你就会看到工厂车间的工人不分男女,像羊群出栏一样,“一”字儿从车间门口直冲向食堂;雪妃却在后面伶伶仃仃的捧着她形状如的青瓷碗漫不经心的走来,总是身穿干净的白棉布T恤,灰色半裙;低着头,小心的一级级走上食堂的台阶,想象她也一定是慢条斯理的盛饭,舀汤,细嚼慢咽。夏天时她每次饭后总要去门口小卖部买了雪糕来吃。

“你是坐办公室吧?”有次我问她。

“哪里啊。”她一贯的淡定:“我做衣服!”

“那究竟是做什么呢?”

“剪、缝、烫”她一字一顿的说:“跟人家一样啊,还能有什么呢!”

“那为什么你总是显得那么超凡脱俗?”

听到“超凡脱俗”这个词,她神秘的笑了,默然不答。

总归不长的日子我们相互已经很熟悉她那副落落寡合的模样实在让人打心底怜惜

 

 

 一个工厂女工何以会有一个她觉得对自己的人生至关重要的梦,让人百思不解。我又想到她处处表现的那种超凡脱俗,不得不怀疑她到底在工厂里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尹雪妃没有来,我本可以打电话问问她,可是心想这样倒省事了,也许她想找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三天以来,梦的魅力对于她必定已经消减。且说这梦虽然曾一度激起了我的某种兴趣,不过,找梦的事太曲折繁琐且荒诞不经,我乐于摆脱它。次日是周末,大清早,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我开门,雪妃亭亭立在门前,不过这次她没有那条单薄的红裙,而似乎这天将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进来吧!”她轻快的进门,自觉的坐在我书桌旁的凳子上。

“昨晚干嘛去了!”我没好气的问:“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你的梦了。刚松口气,你这又……”

“晚上你可能会胡思乱想嘛!”她玩笑的说:“而且大晚上单身男女共处一室。”

我无语:“你看看这个吧!”我翻出自己做的寻梦计划给她看。雪妃饶有兴趣的看起来,龛动嘴唇,默念着。

“我给你做个早餐吧!”许久,她欢快的说了这么一句。

说实话,我并没吃过她做的早餐,甚至没吃过她做的饭,也从没想过她是会做饭的女子。她这一提议让我一时茫然无措:“我没有锅!”我说:“也没有灶!”

“我都有,去我那儿!”

“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她抿唇含笑,鼻翼是无比的秀气。

 

我们穿过镇子,朝阳中,小镇的人们刚刚开始一天的生活,对溪上升起蓝色的炊烟,临溪的集市忙碌起来,风吹着香樟的叶子飞舞着。雪妃步态轻快,我们过了溪桥,穿过集市,还有长长的曲折的巷子。看见琴溪汇入繁河,河水浩浩一弯,将小镇的新旧两边清晰的分隔开来。其实也无所谓新旧,说来都是旧的,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溪南是小镇千百年来传统民居的模样,溪北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貌。

雪妃住在七八十年代的那边,临河的小区,全是上世纪末的红砖老楼,整齐的窗户上钉着绿窗纱,阳台上晾满了彩色的衣裳。雪妃住在顶层,一居室的房子,厨房、卧室、客厅都全。从她的阳台可以望见繁河远远的蜿蜒而来,河尽头是深蓝色的小山。我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有时在河边等着她,有时直接来她的房子里。但没有一次是吃早餐,具体做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雪妃把我自己仍在客厅里,便自顾做起早餐来,我听着旁边厨房她在忙碌,耳中分辨着:是在淘米,米粒在瓷器中揉搓,发出清亮的沙沙声切菜,刀剁在案板上的笃笃声,均匀利索; 热油下锅,随着尖“滋滋”声,浓香四溢。她这顿早餐似乎做得内容丰富,且秩序井然。

我从没想过她是这样一位会做饭的女子。

 

饭后我们很快就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翻看了一遍,因为照片并不多,除了夹在旧相册里的毕业照,全家福,还有不同年龄的个人照,旅行纪念照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面孔、特殊的记忆及与之相关的场景。而且照片无一例外都模糊的厉害,完全分不清关于她自己的那些面部特征,再说有没有她自己的照片其实作用并不大。

“不如我们去看看街上的人吧!”我提议道,至少那里的面孔是比较多的,也比较清楚:“也有可能你梦里根本没有别的人。但是看看或许有用。”

“你的想法很特别。”她静静说到:“也很实际。”

然后我们就去老城的溪河上看人了,我们选的地方是琴溪桥,这里处于镇子老区的中心,紧邻集市,人比较多,视野也好。坐在石桥的拱栏上,看着琴溪北来,贯街而去,溪岸开着紫色的三角梅;鳞次老旧的房子,人字瓦脊,出檐短小,显得呆头呆脑;桥上有小贩卖桔柚卖海鲜。沿溪的街市有几家竹器铺,屋檐挂着篮子筐子之类;又有人家在晾晒生鱼干,时而飘来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三五个女人在上游的溪桥下洗衣服,时时有白鹭掠过水面;小姑娘们穿着蓝校服,撑着白绸伞,从溪面窄窄的碇桥上鱼贯而来。

“有趣!”雪妃嘻嘻笑着,盯着桥头走来的一对男女:女子身材细瘦,穿件粉色小衫,黑色丝袜套白色超短裙,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让她高出身边的男友半头来,男子是平头,灰衣,厚墩墩的样子,一手试图搂着女子的腰,不过有点够不着的样子,两个人这样并肩走,女子的脚步颤巍巍地,他们总是踩不到一个步点上,样子尴尬滑稽。

溪畔边走过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穿灰色破旧的中山装,牵着条棕色小泰迪犬,他突发奇想,要把自己的老花镜给泰迪戴上,但是泰迪晃着脑袋连连躲闪。我们也是饶有趣味的看着。

一位矮而胖的女孩,白色呢裙下的小腿,如两只大肚的啤酒瓶倒栽着。

一位老婆婆向我们讨一元钱,说:“给我一块钱,我买块糕吃。”她身体干瘦,穿件暗红色旧旧的呢绒衫,黑色裤子,驼背屈膝,蹒跚走来,一边咕哝着。腋下夹着一个蹭的皮花帮破的卷心菜,手上着几个塑料瓶子。雪妃摸起口袋,老婆婆又说:“给我五块钱吧。”我们一愣,雪妃停下手,盯着她,她连连说:“我不是要饭的。”雪妃所有口袋都摸了一遍,只有三块钱,全给了她。便畏畏缩缩的道过谢,又蹒跚走向其他人,接着要一块钱。

“没有一张脸给你一点启发吗?”

“也许我梦里根本没有别人吧!”

不知道我们在桥上待了多久,不知道桥上走过了多少人,就像不知道桥下流过了多少水。

 

下了桥,我们去河街上吃了炒粉干。

“或许你梦中吃了什么东西,闻到什么气味。”我说:“我们去逛逛菜市场,小吃街,花店街这些吧。”味道很容易唤醒人的记忆,依照普遍的经验来说,气味创造的情境是最易追寻的。

“我们还是去桥上看人吧。”她平静的说:“我觉得还是看人有趣。”

“有趣不有趣也难说,主要我们还是去找梦啊。”我强调道:“依靠单一途径概率太小。”

雪妃不为所动。我顺从她去桥上继续看人,她的眼神是执拗的。也只有她明白在她的梦中什么是重要的。然而一直待在桥上的问题是会不可避免的碰到一些熟人,也许星期一,整个校园就会流传起我和一位女子在桥上待了一整天的笑话。

 

夕阳下山,天色暮了,空气渐寒;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半天,映红了雪妃通透的脸。她突然转脸对我说:“你看到我穿那条裙子很惊艳吧!”我明显的感觉自己的两颊迅速升温,她紧紧盯着我,深黑的眸子,狡黠、灵动。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一无所获。

“什么感受!”我问她。

“感觉很充实!”

“你真是语出惊人。”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都没有见面。周日下午,我站在院中,一无思绪的盯着树上金黄的柚子。那时天空已经阴郁了很久,柚树苍碧,四下无风,远处欢笑声隐约,周围冷清,心中似乎有所期待,却不明所以?久久,雨开始落了,这时,雪妃一袭白冒雨入门,我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才明白原来我期待的是这场雨,或许还有她。

“这两天做什么去了?”雨并不大,我们站在柚子树下。

“找梦去了!”随即,她伸展胳膊,快速的在树下旋转一圈。白色轻薄的风衣如同华丽的丝裙般,翩翩扬起。“好看吗?”一般来说,雪妃是比较淡定的人,不知此刻为何孩子般欢快,脸颊也红彤彤的。

“梦找到啦!”我猜想。

“梦没找到。”她喘息稍定:“找到了这件衣服,就穿回来了。”

“嗯,挺漂亮。”我又问她:“去哪里找梦了!”

“苍城。”我们进了屋子,雪妃说:“我按照你做的计划,去见了一些亲戚、以前的同学、朋友。”

“没见前男友吗?”我问到。

“没见。”她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可不行啊,说不定你的梦就是和他有关的。”

“不可能!”

 

我们在屋子里看电视播放的是一部老电影伊朗导演阿巴斯《樱桃的滋味》,这是一部可以说是情节平淡以至于沉闷的片子:一个中年男子开着车在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游荡着,遍地的建筑工地,土路和枯燥的景色,灰黄,时尔出现的路人也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他闷声闷气的,慢悠悠的开着车,观察着,寻找着,他碰到一些人,和他们攀谈,要介绍一份短期内可挣大钱的工作给他们。这工作就是第二天来到市郊的一个土洞上面,为自杀的他掩上土。然而他一次次把不同的人带过去:修路工人、捡破烂的、新兵小伙、神学生……可是直到黄昏,却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要求。

他最后找的人是一位博物馆教授;这教授是位须发花白的老头,他的女儿得了重病,急需钱用。他把教授送到博物馆去,那是很长的一段路,教授也讲了一路很漫长的话开导他,他经历过这些事,自杀,他在一个夜里走到果园,系了绳子,准备吊死自己,他上了树,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桑葚,他吃了桑葚,很甜,这时灿烂的朝霞升了起来,天亮了,一群小学生从树下过,让他摇一些桑葚下来,他摇了,小学生们捡桑葚,欢快的走了,他也下来捡了桑葚,带了回去,他的妻子还在睡着,她起来也吃了桑葚,她也觉得桑葚很甜,他从此不再想自杀。

“你想否定一切吗?你想放弃一切吗?你想放弃樱桃的滋味吗?不可能!我是你的朋友,我求你别这样!……”这是一串串抒情而诗意的场景,汽车行驶着,经过村庄,老人的话从里面飘出来,秋日的美景也渐渐显示出来,温暖而和蔼,车子驶过一个栽着大树的岔路口

“啊!”这时雪妃突然惊呼一声。

“怎么了?”看她是一副似乎是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是梦里那棵树啊!”她大笑起来。

我一时也呆了,这么说,她的梦就算找到了吗,难以置信?

“那你梦见的是什么?”等她平静下来,我问到:“除了这棵树,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树,还有水,有鸟叫……”

我等她说下去,但她不再说了。她睁大着眼睛,呆呆的看了我半天,然后

说:“梦,太好了;谢谢你。我回去了!”说着,便起身来。

“不想给我说说这个梦吗?”我太好奇了,不过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门,这时我玩笑的说道:“你可是许诺过,找到了你的梦,可以……”

雪妃一愣,紧接着明白过来:“你要吗,你要的话,就可以!”她的语气很迟缓,很沉静,纯白的羊毛衣衬着她秀美的脸颊胀满嫣红。

“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沉默的向前走着,久久没有说话。雨已停了,街灯下的夜,是一团迷雾,不增不减。我们上了桥,我停了下来,她也跟着我停下来。

“刚才我只是开玩笑。”我抬头看着她。

“我刚才是认真的!”她也抬头看着我。

我看到她眼里是沉静的,带着一丝怯,不禁心生怜惜,我弄不清她对我的感情,我甚至弄不清我对她的感情,似乎本该是更亲密的,中间却隔着一条河,这条河并不是无法过,相反,它并不阔,问题是我不知道河在哪里,那也就不知道从哪里跨过它。

“你冷了吧,我们走吧!”

雪妃默默的点点头,跟着我向前走去。

“刚才看电影的时候,我还想起一件事。”过了一会儿,她语气轻松的说起来。

“嗯?”

“是关于桑葚的!小时候我很喜欢吃桑葚,一次,和妈妈去外婆家;外婆村子有一棵很大的桑树,当时正是夏天,桑葚长得肥嘟嘟;可是主人很凶;时常在门前转悠,看到有人想爬树,就凶巴巴的来赶。那天中午,我趁她午睡,悄悄的爬上树去。正吃得起劲,忽然听那老婆婆在树下大嚷起来,我只得下来,不想,老婆婆太凶悍,我下来,一把抓住我,抱起来就往外婆家告状。我当时还养蚕,不仅吃了桑葚,还摘了一大捧青桑叶抱在怀里。妈妈和外婆正在厨房蒸粽子,见我在人家怀中,大吃一惊,以为是意外受伤。这时老婆婆“噔”一下将我放在吃饭的小四方桌上,气急败坏的开始了诉斥,听完之后,她两个人才放心下来,不觉破颜笑了。”

“你小时这么淘气啊!还真让我有点意外。”

“可不!”她还几分得意的:“我爬树,翻墙,抓鸭子,什么都干!”

“听你这么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去爸爸老家的村子里似乎也有那么一棵大桑树。

“是吧!”雪妃似乎早有所知,又装作几分不相信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企图听我再说些什么。

“不过我对吃桑葚兴趣不是很大,记不太清了。”

她再没说话,在我前面,迈步走去。

到了她住的楼下,我问道:“梦的事,这就算结束了吧。”

“没没没,我想起来的只是一部分。”她微笑着眨眨眼,眼中又划过那惯有的狡黠神气:“你得再帮我找找。”

“一部分?”我惊讶万分。

“是啊,就是我对你说的那些。我没说的是我没有想起来的。但是的确还有其他的内容。”

这下子,我不知要被她的梦纠缠到什么时候了。

“你会帮我找吧!”她恳求着

“下周再说吧。”

说完,我们就这样别过了。

 

接连两个周末雪妃再没来找过我

中午时我偶尔漫步到服装厂门口心底觉得是有意无意的逗留在那里可再也没见过她出来买雪糕大概是天冷了她不再吃雪糕了我似乎对偶遇有种执念偶遇表明一种心心相印遇见的那一刻让人瞬间心花怒放所以我没有进去找她心想剩下半个梦的下落对于她是否已经无关紧要不过这梦却让我深深牵挂起来梦的魔力抓住了我抓的越来越紧让我不禁对雪妃生起几分痛恨的情绪她不应该一开始拿这梦来烦我到最后又若无其事的抽身而去第三个周末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班我便直接奔向她家去

门锁着我等了很久然后离开了出门过了桥绕到她小区的后面接着便沿着琴溪向深处走去溪很阔夕阳中是金色的金色的水波金色的暮霭水中有鹭市声远去我抬头真意外

她在河湾捡着石子;穿件橙色的套头衫,夕阳照着雪妃一身,说不出的伶仃。河的下游,有人在洗衣服,她身前不远处的山丘,仿佛是紫色的;雪妃手腕上挎着小布袋,一个个的捡起石头,在河水里冲洗,端详片刻,然后将石头放在袋子或者抛向河心去;捡一会儿,接着挪换一个位置;她久久的重复做着这一串动作,仿佛忘掉了整个世界,全身心投入到挑拣石头中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她捡石头,我还曾经同她一起捡过;雪妃说,捡石头可以让她忘掉所有烦恼。然而此刻,我似乎看到她的烦恼是未曾有过的沉重,且如长流般连绵不断,让她如此投入,而不觉得河水冰凉。我远远的看着她,久久,洗衣的妇女们起身要走了,随后离开。雪妃表现的是一种凛然不可接近的形象,似乎连烦扰她的心事也是如此高贵,不容怜悯。

我去河街上吃了炒粉干,顺便走到花店街、鱼市、纱帽街…流连许久;回到家,天色已漆黑,见我的门栓上白花花一团,原来挂着一个袋子,我下来,沉甸甸的,心知是雪妃捡的那袋石子了。然而,四顾并不见她身影;知道她是不会玩“捉迷藏”的,不免还是院前院后寻了一通;灯下看她这只手袋,怎么那么眼熟,才想起夏天的时候,她曾用这只袋子拎着两只小猫咪给我,是她自己的猫生的崽子,可是猫妈妈从不管,有一只猫咪死掉之后,她就拎了剩下的两只给我养,说我有办法。我喂猫咪喝粥,结果两天之后,猫咪双双毙命。那时,雪妃放下小猫就要收回她的袋子,我说不如也留给我吧,她不愿意,袋子是她用厂里的布头自己做的,白色暗花绢,被石头浸湿了,触手冰凉。

袋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明早九点半,枫岭小站见。”看来她并不曾打算见到我,所以早有准备。

我观赏起雪妃的石头来,她捡这些石头时似乎没有什么一定的标准:石头有圆滑的,有丑皱的,有色彩漂亮的,钝白而黯淡的,杂乱无章,仿佛随便在河边抓一把就是这么一袋;然而,她确实是一只只精挑细选。这石头和她的纸条一样,让我摸不着头脑。且石头也没有必要送我啊,一般她都是过几天就扔掉了。

 

枫岭站是小镇唯一的火车站,站前是一座小丘,听闻原先山丘上长满了枫树。小站的繁华时代早已过去了,沦落为一处货物周转地,一天只有一班客车经过,从苍城开往安市,一路都行走在风景优美的河谷间,这样的时节,坐火车郊游自然不错,可是雪妃的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呢?我茫然不知!

 

第二天早上,我到车站时,雪妃已经先到了。她正和两三个人围在一起观赏一只竹篓,这竹篓非常小巧,有篮子状的鼓鼓的肚子和圆形如瓶的颈口,似乎用了很多年,乌黑油光,但看着依然结实。篓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大爷,长耳方脸,两颊凹陷着,挂满了络腮胡子,须发花白而浓密,但剪得齐磳磳。他时常嘴巴开着,不见牙齿,身边有人说话,就眯着细长的眼睛瞅着,久久不说话。不大的候车厅不一时聚集起一批乘客,大都乡下打扮,背着竹篓,提着筐子,他们从附近的村子来,在苏镇的集市上卖了货物,然后又买了生活日用品回去。

车厢只有八节,是绿皮车出苏镇,就循着繁江河谷,慢悠悠的向东南穿过群山,秋色晴阳中,层叠苍黄的林野和黛色的山峦不断涌来,这一路,列车会途径苍城与安市之间的大小村镇。

“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我问雪妃。她坐在我对面,头发梳成一个小丸髻,依然穿着那件橙色的套头衫。意外的是,竟然还化了妆,不过也只是素颜点了唇红。她不动声色的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牛奶,香肠,橘子,鸡蛋…接着愉快的说:

“我们吃早餐吧!”

“昨天下午你去捡石头啦?”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无语。她接着说道:“我等你过来,你却转身走了。”

“那你看见我,也没见打声招呼啊!”我急了。

她噗嗤一笑:“逗你呢?我昨天是不想说话!”接着她轻轻地说:“其实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那儿!”

 

    俩的车票是到柿村,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到站了,到站也并没有下车。

“后来我想了很久,那棵树一定是很多年前我坐这趟车的时候看到的,我们沿着铁路下去也许还能看见它。”雪妃眼里光彩熠熠。

“不是一颗单独的树,是一种场景;你的梦里一定是个类似的场景,仅仅一棵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纠正她说。

“也许是吧!”关于这个梦,此刻她不那么执拗了;“我们就当是旅游,你心里放轻松吧!”

“我轻松的很!”

 

你以前给我看过一篇你写的小说久久雪妃说道

不是小说我纠正道那是真实的事是我曾经经历的事

你写到那个村子你记得吗

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暑假的时候我经常随父亲回他的老家去那是一个靠着山的村子在一处丘陵上远远的一条河绕着村子所在的丘陵流过隔着河依然是重叠的丘陵和人家过了桥就到父亲的村口桥头有一株大樟树樟树粗壮的枝干垂覆在溪上桥上我时常和村子里的小孩爬到树上从树上俯看着溪边的人和桥上的人我们想象自己是鸟那时邻居叫小姨的人家有一个小姑娘和我玩得最好这姑娘的名字叫阿媛阿媛模样好看很聪慧我记得有一年村子周围开满大片的油菜花我陪她去商店买发卡穿过油菜花田在菜杆丛生的小径中相互都看不见对方就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我喊“阿媛阿媛她也喊我……

雪妃说的小说里写的大体就是这些事我八岁时祖母去世从此我再也没回去那个村子我记得这村子离苍城似乎很远我们要坐火车然后又坐班车下了车走七八里路我有一段时间很怀念这个地方我想过回去看看但一次也没有去

我说这是小说雪妃平静的看着我说因为这里很多事是虚构的

我愕然你凭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每次都是暑假去的话你根本不可能看见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她静静说道你描述的那种白墙黛瓦的房子在周边所有的乡下都是没有的这些村子全部用石头砌墙不加粉饰的粗石头”“至于那位叫阿媛的小女孩她带着几分玩笑的神气说道也许也并不是你说的那么文静……我极力搜刮着记忆里的情景想要找出证据来反驳她然而越想脑子越混乱我甚至怀疑那个村子里是否曾经有座桥桥头有樟树樟树那么高大怎么容易爬得上去呢

你混淆了小时候的记忆和你后来旅行所见到的情景雪妃断然总结道而我无力反驳

为什么你突然说起这个呢”“而且对它似乎烂熟于心

因为啊她转脸凝视着我我的梦发生在你的故事里”我大吃一惊

明艳的秋阳照着雪妃的脸颊如此灿烂那眼中一向怯缩的神情了然无痕

 

我们在林坑下火车随即转乘了往塘口去的班车雪妃似乎目标明确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到哪里脑中不断回味着她说过的那句话车子沿着一条清澈的溪江上行,一路或临江而走,或穿梭在农田与村落之间,可见四处金黄的稻田与荷塘。村子大多在新式楼房的包围中,透出老民居的旧墙和屋檐,村中皆有大小不一的水池。最后车子绕过一座多竹的山丘,到了一处溪坳的村落我们下了车。

下车,过了溪桥,桥头有两株粗壮的榕树交缠在一起雪妃默默在树下站了很久抬头观望着

这大概不是你梦中的树吧我笑说也不在我的故事里

她默而不答

村子紧邻一条公路车流熙攘村前一处不大的集市,热闹的卖水果吃食。穿过集市从随便一个小巷拐进去,便是连片的老屋,石砌的墙墙头伸出长长的木檐窄巷中铺着鹅暖石门庭深而高大,但是大多废弃了。巷中有溪水流过,在人家门前有石阶下沉到水口,村中人少极冷清匆匆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在村口吃了碗面

天色不早了我们往哪里去

再往前走走吧雪妃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在塘口住下来

村西头是一处废弃的码头粗糙的旧石碑上刻着字木瓜渡”。江的名字叫枫溪正逢夕阳西下,我们沿着宽阔的江流向前走去一侧是起伏的稻田金黄出了村子突然注意到一条黄狗似非经意得跟随着我们它时而远远的向前奔去时而在我们身后故作逗留

它是要跟着我们吗

雪妃回头看它黄狗若无其事的左顾右盼着似乎在表明并没有在意我俩穿过两三个密集的村子黄狗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样子我们试图赶走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赶它老兄你回去吧

黄狗冥顽不灵我俩束手无策不久雪妃似乎接受了她的随行还给这狗起了个名字不停的唤着小官小官

已是黄昏时分,我们行走在丘陵间的田陌上,黄狗时而窜进稻田,惊起雀鸟。山岭村落还有池塘田地全都笼于斜晖暮霭中我心底泛起浓浓的乡愁。突然雪妃惊呼一声不远处一处巨大的树屹立在稻田中央夕阳逡巡在巨伞般的树冠之背枝叶被染成一团血红四野的薄雾是金色小官箭一样冲了过去雪妃唤着它的名字黄狗迅速消失在夕阳里

日落了啊

雪妃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我

“认出你写在故事里的村子来了吗

“哪里是呢”四围都是稻田我茫然无措

她站起来手指着我们走来的地方深坳”“我们下车的地方

“怎么可能”我无比愕然况且你怎么……

“嘘”她冷静的打断我仿佛是个稳操胜券的对手随之她张开双臂将身子缓缓的旋转了一周盯着我认出你写在故事里的姑娘了吗雪妃表情凝重

……我无比困惑真不可思议

我脑中一片混沌茫然的盯着雪妃而她是清晰的真实的真实的沉静的脸真实的饱满的身体真实的急促的呼吸着现在那条河在我眼前无比清晰我急切的要跨过去我想拥抱雪妃我想亲吻她我想把她扑倒在稻田里重重的压在那纤弱的身子上我想和她融为一个……我呆呆的望着她她笑了

末了我轻声说都错过了你才告诉我

是错过了它她又指了指来处还是错过了我

她的身后榕树巨大的树冠融入浓浓暮霭中静静的枫溪皓白如玉我粗暴的一把将雪妃紧紧揽在怀中大声道都没有

小官不见了她耳语着

它或许是条灵犬吧

 

夜色降临我俩到了塘口镇

镇子傍河住宿的旅店是老式的连排楼房,敞开的走廊,临街窗户青山河谷。入夜了小雨,朦胧雨雾中依稀见对岸山峰黑魁魁的影子。

你说我们小时玩过的那个游戏

我俩倚偎窗前雪妃小声呢喃捉迷藏你永远都不知道怎样藏才最合适,这游戏的乐趣是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吗?我想不是,你一个人藏在那地方,漆黑一片静静等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出来,发现游戏已经散场;那么,藏在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到底也是没有趣味所以,“捉迷藏”,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

雨似乎停了窗缝透过丝丝寒风雪妃猫一样紧紧贴在我的胸前

当你故意带着我一直走错过那个村子的时候你在想着这个事情是吗

她点点头轻轻抵了抵我的下巴

 

 

也许游戏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我醒来时雪妃不见了

她只是藏起来了但却早已让我知道了那个地方

我起床穿过镇子去江畔洗脸白雾抵着山顶,久久不散。一只乎乎的烟囱从岸的林间冒出来,烟囱很高,大概是一座矾窑镇子沿河是上世纪的联排老楼,每户门前面街都有一个凌空伸出的阳台,摆放着花盆。一式的白灰石墙,漆门窗,门楼下栽石榴树。

我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江上白雾渐渐散开日出青岗,影落长溪,村陌层田无限宁静、祥和。远远的望见昨日暮色中遇到的大榕树苍苍碧碧在金色的稻田间

雪妃又一次穿起那条鲜艳的红裙,静静的站在树下等我

你找着我了

是啊我笑着扑向她你现在喜欢玩捉迷藏了

我一直都喜欢她绕树而走

“你确实做过那个梦吧!”我拦住了她

“做过的!”

“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一条金色的河,河床里是很细很密的金沙,我光着脚踩进水里,水边是两棵合欢树,粗壮的树干交缠在一起。耳边有鸟儿清脆的叫声,是清晨,树林中洒满了阳光。”

“你穿着这件红色的长裙。”

“嗯,我穿着这件红色长裙。”

“你本来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我想要这样告诉你!”

“为什么你总显得这么超凡脱俗?”

她神秘一笑,默然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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