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梦丢了,你帮我找回来。”
她站在门前,鲜艳的榴红色丝裙裹着纤细的腰身。让我恍然觉得此时正当盛夏。这时,寒风从她推开的门缝穿过,我把身上的毯子再裹紧了一些:“你先进来,进来,把门关上。”
尹雪妃默默的走进来,俊俏的脸掩在浓密的发间,温朗、秀气,又几分怯缩,如同受惊的鹿,站在月光下下的林中。
“我的梦丢了,你帮我找回来吧。”她又重复了一遍,脸色煞白,挂在颊上的那抹脂红显得几分突兀。她的鼻梁秀气的挺起,眼睑媚人的垂下。
“你坐下,坐下说吧。”她顺从的坐我身边的凳子上,几分怯缩。
“冷吗?干嘛不穿厚点。”我起身把毯子裹在她身上:“大冬天,又是大清早,这样出门,一条街的人都盯着你吧!”
她嗤嗤笑了,低头说:“梦里我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
“梦里也是深秋时节吗?”我笑问:“还是个貌似要下雨的深秋的早上?”
“这个我不记得了。”
“女人啊,做梦都只是穿衣打扮,不知其他。”我又问:“那你记得做的是美梦,噩梦,还是春梦呢。”
她含蓄一笑:“春梦应该不是,醒来身体也没什么反应;美梦,噩梦嘛,也不像;倒像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然后失去了,但是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的幸福的感觉。”她又怯怯的问:“你能帮我找回来吗?”满脸娇憨。
“哈哈哈”我大笑,然后起身烧水泡茶:“你要是说和我同床做梦,倒还可以,要说找梦……”
“你帮我找回来,就可以。”她急切的打断我,表情沉静。我顿时大惊:“你是怎么想的呢?”我盯着她:“一个梦让你宁愿献身啊?是多么重要的梦?况且你对它一无所知!”
“就感觉是有了它,全世界都无所谓了。”
“可终归只是梦啊。”“梦会醒的。”
她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让我莫名的光火。
“梦我是没有找过的。精神分析那一套我不在行,催眠之类的顶尖技术更是一窍不通。要不你去咨询一下心理医生吧。”
她抿嘴喝着茶:“他们不行。你有办法的。”她看着我,似乎是万般信赖的眼神,怎么觉得有丝讽刺的意味。她又补充道:“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梦。”
最后我只得妥协了:“你先回去吧,梦我是没有找过的,我得先考虑一下到底怎么找。过一天,后天吧,你晚上来找我。这会儿,我得去学校了。”
既然无法摆脱,所幸郑重其事起来了;关于寻梦,我列了一个提纲。
我首先以自己做过的一些梦作为参考,详细思考了梦里会出现的因素:一是人,人是主要的;第二是场景,即使没有人,也一定出现过一个场景,不然梦就没有发生的地方;第三是事件,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没有,如果有的话,肯定是最重要的;第四是时间,什么季节?天气是冷是热?当时是白天还是夜晚?此外,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类似雪妃说她穿着那件红色长裙,或者当时有没有什么声音,或者什么气味。
既然主要的因素雪妃全都想不起来,那就需要一些东西提示她,说到底,梦不过就是一系列的联想罢了,收到提示,便可以开启她的联想。那么我做的计划便是针对除时间之外的其它三个主要因素。
首先是人,从她身边的人开始到她认识的所有人:同事,朋友,家人,前男友,同学。不管是真人还是照片,先全部找出来,观察一遍,回忆一遍相关的事。其次是场景,现在生活的地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旅行过的地方,在电视电影上、书上、照片上看到过的印象深刻的地方。最不确定的是事件,我没有一个很好的方案去寻找它,只能依靠偶然性,而我觉得这种偶然性的事件才是我们最终能否找到她这梦的关键,又隐约觉得我们必然会碰到这种偶然。
我认识尹雪妃,就是件偶然的事。说是偶然,却又像早已注定的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了。两年前,我最终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活,回到故乡苍城,经人介绍,往苏镇的这所中学任课,我对这座位于群山另侧近海的小镇怀着不怎么确切的心情,但总归还是有些许期待。
我那天乘坐的是下午的一趟班车,车出苍城,还未进入如屏的苍山,左右是初黄的稻田,连片在午后金黄的阳光里。这时,车子停下来,一位姑娘上来,她身着阔幅的红绸布裤子,白色T恤,披着发,手里拿只橘子,秀静面容,眼中一丝怯缩;看见我那一刻,她脸上似乎瞬间划过一抹疑惑的神色,且直勾勾得盯着我看了半天,随之在后排坐下了。我脑海中回想着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不过,完全没有印象。
紧接着,车子进山,四面风来,忽然闻到飘散的芳香,是姑娘剥开来橘子;回头看她,住了手,一抬头,眼神一丝怯缩,却灿灿的笑了,朗声说道:
“吃橘子啊!”漂亮的眼睛狡黠的眨着。
我一笑,转过头去。
在镇子,没几天,我又遇见她。她在一家女装工厂上班,距离我任课的中学很近,或早或晚,总会碰面。按说她大概只是一名女工,反而处处显得有点“遗世独立”的意思;比如经常午饭的铃声响起,你就会看到工厂车间的工人不分男女,像羊群出栏一样,“一”字儿从车间门口直冲向食堂;雪妃却在后面伶伶仃仃的捧着她形状如钵的青瓷碗漫不经心的走来,总是身穿干净的白棉布T恤,灰色半裙;低着头,小心的一级级走上食堂的台阶,想象她也一定是慢条斯理的盛饭,舀汤,细嚼慢咽。夏天时,她每次饭后总要去门口小卖部买了雪糕来吃。
“你是坐办公室吧?”有次我问她。
“哪里啊。”她一贯的淡定:“我做衣服!”
“那究竟是做什么呢?”
“剪、缝、烫”她一字一顿的说:“跟人家一样啊,还能有什么呢!”
“那为什么你总是显得那么超凡脱俗?”
听到“超凡脱俗”这个词,她神秘的笑了,默然不答。
总归,不长的日子,我们相互已经很熟悉,她那副落落寡合的模样实在让人打心底怜惜。
(二)
一个工厂女工何以会有一个让她觉得对自己的人生至关重要的梦,让人百思不解。我又想到她处处表现的那种超凡脱俗,不得不怀疑她到底在工厂里充当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尹雪妃没有来,我本可以打电话问问她,可是心想这样倒省事了,也许她想找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三天以来,梦的魅力对于她必定已经消减。且说这梦虽然曾一度激起了我的某种兴趣,不过,找梦的事太曲折繁琐且荒诞不经,我乐于摆脱它。次日是周末,大清早,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我开门,雪妃亭亭立在门前,不过这次她没有系那条单薄的红裙,而似乎这天将是一个晴朗的秋日。
“进来吧!”她轻快的进门,自觉的坐在我书桌旁的凳子上。
“昨晚干嘛去了!”我没好气的问:“还以为你已经放弃你的梦了。刚松口气,你这又……”
“晚上你可能会胡思乱想嘛!”她玩笑的说:“而且大晚上单身男女共处一室。”
我无语:“你看看这个吧!”我翻出自己做的寻梦计划给她看。雪妃饶有兴趣的看起来,龛动嘴唇,默念着。
“我给你做个早餐吧!”许久,她欢快的说了这么一句。
说实话,我并没吃过她做的早餐,甚至没吃过她做的饭,也从没想过她是会做饭的女子。她这一提议让我一时茫然无措:“我没有锅!”我说:“也没有灶!”
“我都有,去我那儿!”
“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她抿唇含笑,鼻翼是无比的秀气。
我们穿过镇子,朝阳中,小镇的人们刚刚开始一天的生活,对溪上升起蓝色的炊烟,临溪的集市忙碌起来,风吹着香樟的叶子飞舞着。雪妃步态轻快,我们过了溪桥,穿过集市,还有长长的曲折的巷子。看见琴溪汇入繁河,河水浩浩一弯,将小镇的新旧两边清晰的分隔开来。其实也无所谓新旧,说来都是旧的,只是程度不一样罢了;溪南是小镇千百年来传统民居的模样,溪北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旧貌。
雪妃住在七八十年代的那边,临河的小区,全是上世纪末的红砖老楼,整齐的窗户上钉着绿窗纱,阳台上晾满了彩色的衣裳。雪妃住在顶层,一居室的房子,厨房、卧室、客厅都全。从她的阳台可以望见繁河远远的蜿蜒而来,河尽头是深蓝色的小山。我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有时在河边等着她,有时直接来她的房子里。但没有一次是吃早餐,具体做过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雪妃把我自己仍在客厅里,便自顾做起早餐来,我听着旁边厨房她在忙碌,耳中分辨着:是在淘米,米粒在瓷器中揉搓,发出清亮的沙沙声;切菜,刀剁在案板上的笃笃声,均匀利索; 热油下锅,随着尖厉的“滋滋”声,浓香四溢。她这顿早餐似乎做得内容丰富,且秩序井然。
我从没想过她是这样一位会做饭的女子。
饭后我们很快就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翻看了一遍,因为照片并不多,除了夹在旧相册里的毕业照,全家福,还有不同年龄的个人照,旅行纪念照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面孔、特殊的记忆及与之相关的场景。而且照片无一例外都模糊的厉害,完全分不清关于她自己的那些面部特征,再说有没有她自己的照片其实作用并不大。
“不如我们去看看街上的人吧!”我提议道,至少那里的面孔是比较多的,也比较清楚:“也有可能你梦里根本没有别的人。但是看看或许有用。”
“你的想法很特别。”她静静说到:“也很实际。”
然后我们就去老城的溪河上看人了,我们选的地方是琴溪桥,这里处于镇子老区的中心,紧邻集市,人比较多,视野也好。坐在石桥的拱栏上,看着琴溪北来,贯街而去,溪岸开着紫色的三角梅;鳞次老旧的房子,人字瓦脊,出檐短小,显得呆头呆脑;桥上有小贩卖桔柚,卖海鲜。沿溪的街市有几家竹器铺,屋檐下挂着篮子、筐子之类;又有人家在晾晒生鱼干,时而飘来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三五个女人在上游的溪桥下洗衣服,时时有白鹭掠过水面;小姑娘们穿着蓝校服,撑着白绸伞,从溪面窄窄的碇桥上鱼贯而来。
“有趣!”雪妃嘻嘻笑着,盯着桥头走来的一对男女:女子身材细瘦,穿件粉色小衫,黑色丝袜套白色超短裙,一双白色的高跟鞋让她高出身边的男友半头来,男子是平头,灰衣,厚墩墩的样子,一手试图搂着女子的腰,不过有点够不着的样子,两个人这样并肩走,女子的脚步颤巍巍地,他们总是踩不到一个步点上,样子尴尬而滑稽。
溪畔边走过一个身形瘦小的老头,身穿蓝灰色破旧的中山装,牵着条棕色小泰迪犬,他突发奇想,要把自己的老花镜给泰迪戴上,但是泰迪晃着脑袋连连躲闪。我们也是饶有趣味的看着。
一位矮而胖的女孩,白色呢裙下的小腿,如两只大肚的啤酒瓶倒栽着。
一位老婆婆向我们讨一元钱,说:“给我一块钱,我买块糕吃。”她身体干瘦,穿件暗红色旧旧的呢绒衫,黑色裤子,驼背屈膝,蹒跚走来,一边咕哝着。腋下夹着一个蹭的皮花帮破的卷心菜,手上拎着几个塑料瓶子。雪妃摸起口袋,老婆婆又说:“给我五块钱吧。”我们一愣,雪妃停下手,盯着她,她连连说:“我不是要饭的。”雪妃所有口袋都摸了一遍,只有三块钱,全给了她。便畏畏缩缩的道过谢,又蹒跚走向其他人,接着要一块钱。
“没有一张脸给你一点启发吗?”
“也许我梦里根本没有别人吧!”
不知道我们在桥上待了多久,不知道桥上走过了多少人,就像不知道桥下流过了多少水。
下了桥,我们去河街上吃了炒粉干。
“或许你梦中吃了什么东西,闻到什么气味。”我说:“我们去逛逛菜市场,小吃街,花店街这些吧。”味道很容易唤醒人的记忆,依照普遍的经验来说,气味创造的情境是最易追寻的。
“我们还是去桥上看人吧。”她平静的说:“我觉得还是看人有趣。”
“有趣不有趣也难说,主要我们还是去找梦啊。”我强调道:“依靠单一途径概率太小。”
雪妃不为所动。我顺从她去桥上继续看人,她的眼神是执拗的。也只有她明白在她的梦中什么是重要的。然而一直待在桥上的问题是会不可避免的碰到一些熟人,也许星期一,整个校园就会流传起我和一位女子在桥上待了一整天的笑话。
夕阳下山,天色暮了,空气渐寒;灿烂的晚霞映红了半天,映红了雪妃通透的脸。她突然转脸对我说:“你看到我穿那条裙子很惊艳吧!”我明显的感觉自己的两颊迅速升温,她紧紧盯着我,深黑的眸子,狡黠、灵动。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一无所获。
“什么感受!”我问她。
“感觉很充实!”
“你真是语出惊人。”
(三)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都没有见面。周日下午,我站在院中,一无思绪的盯着树上金黄的柚子。那时天空已经阴郁了很久,柚树苍碧,四下无风,远处欢笑声隐约,周围冷清,心中似乎有所期待,却不明所以?久久,雨开始落了,这时,雪妃一袭白衫冒雨入门,我的心情似乎一下子放松下来,这才明白原来我期待的是这场雨,或许还有她。
“这两天做什么去了?”雨并不大,我们站在柚子树下。
“找梦去了!”随即,她伸展胳膊,快速的在树下旋转一圈。白色轻薄的风衣如同华丽的丝裙般,翩翩扬起。“好看吗?”一般来说,雪妃是比较淡定的人,不知此刻为何孩子般欢快,脸颊也红彤彤的。
“梦找到啦!”我猜想。
“梦没找到。”她喘息稍定:“找到了这件衣服,就穿回来了。”
“嗯,挺漂亮。”我又问她:“去哪里找梦了!”
“苍城。”我们进了屋子,雪妃说:“我按照你做的计划,去见了一些亲戚、以前的同学、朋友。”
“没见前男友吗?”我问到。
“没见。”她一副不屑的样子。
“这可不行啊,说不定你的梦就是和他有关的。”
“不可能!”
我们在屋子里看电视,播放的是一部老电影,是伊朗导演阿巴斯的《樱桃的滋味》,这是一部可以说是情节平淡以至于沉闷的片子:一个中年男子开着车在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游荡着,遍地的建筑工地,土路和枯燥的景色,灰黄,时尔出现的路人也灰头土脸,衣衫褴褛。他闷声闷气的,慢悠悠的开着车,观察着,寻找着,他碰到一些人,和他们攀谈,要介绍一份短期内可挣大钱的工作给他们。这工作就是第二天来到市郊的一个土洞上面,为自杀的他掩上土。然而他一次次把不同的人带过去:修路工人、捡破烂的、新兵小伙、神学生……可是直到黄昏,却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的要求。
他最后找的人是一位博物馆教授;这教授是位须发花白的老头,他的女儿得了重病,急需钱用。他把教授送到博物馆去,那是很长的一段路,教授也讲了一路很漫长的话开导他,他经历过这些事,自杀,他在一个夜里走到果园,系了绳子,准备吊死自己,他上了树,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桑葚,他吃了桑葚,很甜,这时灿烂的朝霞升了起来,天亮了,一群小学生从树下过,让他摇一些桑葚下来,他摇了,小学生们捡食桑葚,欢快的走了,他也下来捡了桑葚,带了回去,他的妻子还在睡着,她起来也吃了桑葚,她也觉得桑葚很甜,他从此不再想自杀。
“你想否定一切吗?你想放弃一切吗?你想放弃樱桃的滋味吗?不可能!我是你的朋友,我求你别这样!……”这是一串串抒情而诗意的场景,汽车行驶着,经过村庄,老人的话从里面飘出来,秋日的美景也渐渐显示出来,温暖而和蔼,车子驶过一个栽着大树的岔路口……
“啊!”这时雪妃突然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看她是一副似乎是极度痛苦的表情。
“就是梦里那棵树啊!”她大笑起来。
我一时也呆了,这么说,她的梦就算找到了吗,难以置信?
“那你梦见的是什么?”等她平静下来,我问到:“除了这棵树,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了树,还有水,有鸟叫……”
我等她说下去,但她不再说了。她睁大着眼睛,呆呆的看了我半天,然后
说:“梦,太好了;谢谢你。我回去了!”说着,便起身来。
“不想给我说说这个梦吗?”我太好奇了,不过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门,这时我玩笑的说道:“你可是许诺过,找到了你的梦,可以……”
雪妃一愣,紧接着明白过来:“你要吗,你要的话,就可以!”她的语气很迟缓,很沉静,纯白的羊毛衣衬着她秀美的脸颊胀满嫣红。
“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沉默的向前走着,久久没有说话。雨已停了,街灯下的夜,是一团迷雾,不增不减。我们上了桥,我停了下来,她也跟着我停下来。
“刚才我只是开玩笑。”我抬头看着她。
“我刚才是认真的!”她也抬头看着我。
我看到她眼里是沉静的,带着一丝怯缩,不禁心生怜惜,我弄不清她对我的感情,我甚至弄不清我对她的感情,似乎本该是更亲密的,中间却隔着一条河,这条河并不是无法越过,相反,它并不阔,问题是我不知道河在哪里,那也就不知道从哪里跨过它。
“你冷了吧,我们走吧!”
雪妃默默的点点头,跟着我向前走去。
“刚才看电影的时候,我还想起一件事。”过了一会儿,她语气轻松的说起来。
“嗯?”
“是关于桑葚的!小时候我很喜欢吃桑葚,一次,和妈妈去外婆家;外婆村子有一棵很大的桑树,当时正是夏天,桑葚长得肥嘟嘟;可是主人很凶;时常在门前转悠,看到有人想爬树,就凶巴巴的来赶。那天中午,我趁她午睡,悄悄的爬上树去。正吃得起劲,忽然听那老婆婆在树下大嚷起来,我只得下来,不想,老婆婆太凶悍,见我下来,一把抓住我,抱起来就往外婆家告状。我当时还养蚕,不仅吃了桑葚,还摘了一大捧青桑叶抱在怀里。妈妈和外婆正在厨房蒸粽子,见我在人家怀中,大吃一惊,以为是意外受伤。这时老婆婆“噔”一下将我放在吃饭的小四方桌上,气急败坏的开始了诉斥,听完之后,她两个人才放心下来,不觉破颜笑了。”
“你小时这么淘气啊!还真让我有点意外。”
“可不!”她还几分得意的:“我爬树,翻墙,抓鸭子,什么都干!”
“听你这么说,我记得我小时候,常去爸爸老家的村子里似乎也有那么一棵大桑树。”
“是吧!”雪妃似乎早有所知,又装作几分不相信的样子,瞪大眼睛看着我,企图听我再说些什么。
“不过我对吃桑葚兴趣不是很大,记不太清了。”
她再没说话,在我前面,迈步走去。
到了她住的楼下,我问道:“梦的事,这就算结束了吧。”
“没没没,我想起来的只是一部分。”她微笑着眨眨眼,眼中又划过那惯有的狡黠神气:“你得再帮我找找。”
“一部分?”我惊讶万分。
“是啊,就是我对你说的那些。我没说的是我没有想起来的。但是的确还有其他的内容。”
这下子,我不知要被她的梦纠缠到什么时候了。
“你会帮我找吧!”她恳求着。
“下周再说吧。”
说完,我们就这样别过了。
(四)
接连两个周末,雪妃再没来找过我。
中午时,我偶尔漫步到服装厂门口,心底觉得是有意无意的逗留在那里,可再也没见过她出来买雪糕,大概是天冷了,她不再吃雪糕了。我似乎对偶遇有种执念,偶遇表明一种心心相印,遇见的那一刻让人瞬间心花怒放。所以我没有进去找她,心想剩下半个梦的下落对于她是否已经无关紧要。不过这梦却让我深深牵挂起来,梦的魔力抓住了我,抓的越来越紧,让我不禁对雪妃生起几分痛恨的情绪,她不应该一开始拿这梦来烦我,到最后又若无其事的抽身而去。第三个周末,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班我便直接奔向她家去。
门锁着。我等了很久,然后离开了。出门过了桥,绕到她小区的后面,接着便沿着琴溪向深处走去。溪很阔,夕阳中是金色的,金色的水波,金色的暮霭,水中有鹭。市声远去,我抬头,真意外!
她在河湾捡着石子;穿件橙色的套头衫,夕阳照着雪妃一身,说不出的伶仃。河的下游,有人在洗衣服,她身前不远处的山丘,仿佛是紫色的;雪妃手腕上挎着小布袋,一个个的捡起石头,在河水里冲洗,端详片刻,然后将石头放在袋子或者抛向河心去;捡一会儿,接着挪换一个位置;她久久的重复做着这一串动作,仿佛忘掉了整个世界,全身心投入到挑拣石头中。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她捡石头,我还曾经同她一起捡过;雪妃说,捡石头可以让她忘掉所有烦恼。然而此刻,我似乎看到她的烦恼是未曾有过的沉重,且如长流般连绵不断,让她如此投入,而不觉得河水冰凉。我远远的看着她,久久,洗衣的妇女们起身要走了,随后,我也离开了。雪妃表现的是一种凛然不可接近的形象,似乎连烦扰她的心事也是如此高贵,不容怜悯。
我去河街上吃了炒粉干,顺便走到花店街、鱼市街、纱帽街…流连许久;回到家,天色已漆黑,见我的门栓上白花花一团,原来挂着一个袋子,我摘下来,沉甸甸的,心知是雪妃捡的那袋石子了。然而,四顾并不见她身影;知道她是不会玩“捉迷藏”的,不免还是院前院后寻了一通;灯下看她这只手袋,怎么那么眼熟,才想起夏天的时候,她曾用这只袋子拎着两只小猫咪给我,是她自己的猫生的崽子,可是猫妈妈从不管,有一只猫咪死掉之后,她就拎了剩下的两只给我养,说我有办法。我喂猫咪喝粥,结果两天之后,猫咪双双毙命。那时,雪妃放下小猫就要收回她的袋子,我说不如也留给我吧,她不愿意,袋子是她用厂里的布头自己做的,白色暗花绢,被石头浸湿了,触手冰凉。
袋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明早九点半,枫岭小站见。”看来她并不曾打算见到我,所以早有准备。
我观赏起雪妃的石头来,她捡这些石头时似乎没有什么一定的标准:石头有圆滑的,有丑皱的,有色彩漂亮的,有钝白而黯淡的,杂乱无章,仿佛随便在河边抓一把就是这么一袋;然而,她确实是一只只精挑细选过。这石头和她的纸条一样,让我摸不着头脑。且石头也没有必要送我啊,一般她都是过几天就扔掉了。
(五)
枫岭站是小镇唯一的火车站,站前是一座小丘,听闻原先山丘上长满了枫树。小站的繁华时代早已过去了,沦落为一处货物周转地,一天只有一班客车经过,从苍城开往安市,一路都行走在风景优美的河谷间,这样的时节,坐火车郊游自然不错,可是雪妃的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呢?我茫然不知!
第二天早上,我到车站时,雪妃已经先到了。她正和两三个人围在一起观赏一只竹篓,这竹篓非常小巧,有篮子状的鼓鼓的肚子和圆形如瓶的颈口,似乎用了很多年,乌黑油光,但看着依然结实。篓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大爷,长耳方脸,两颊凹陷着,挂满了络腮胡子,须发花白而浓密,但剪得齐磳磳。他时常嘴巴咧开着,不见牙齿,身边有人说话,就眯着细长的眼睛瞅着,久久不说话。不大的候车厅不一时聚集起一批乘客,大都乡下打扮,背着竹篓,提着筐子,他们从附近的村子来,在苏镇的集市上卖了货物,然后又买了生活日用品回去。
车厢只有八节,是绿皮车,车出苏镇,就循着繁江河谷,慢悠悠的向东南穿过群山,秋色晴阳中,层叠苍黄的林野和黛色的山峦不断涌来,这一路,列车会途径苍城与安市之间的大小村镇。
“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我问雪妃。她坐在我对面,头发梳成一个小丸髻,依然穿着那件橙色的套头衫。意外的是,竟然还化了妆,不过也只是素颜点了唇红。她不动声色的从包里往外掏东西:牛奶,香肠,橘子,鸡蛋…接着愉快的说:
“我们吃早餐吧!”
“昨天下午你去捡石头啦?”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我无语。她接着说道:“我等你过来,你却转身走了。”
“那你看见我,也没见打声招呼啊!”我急了。
她噗嗤一笑:“逗你呢?我昨天是不想说话!”接着她轻轻地说:“其实我昨天一整天都在那儿!”
我俩的车票是到柿村,大约一个半小时就到站了,到站也并没有下车。
“后来我想了很久,那棵树一定是很多年前我坐这趟车的时候看到的,我们沿着铁路下去也许还能看见它。”雪妃眼里光彩熠熠。
“不是一颗单独的树,是一种场景;你的梦里一定是个类似的场景,仅仅一棵树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纠正她说。
“也许是吧!”关于这个梦,此刻她不再那么执拗了;“我们就当是旅游,你心里放轻松吧!”
“我轻松的很!”
“你以前给我看过一篇你写的小说。”久久,雪妃说道。
“不是小说”我纠正道:“那是真实的事,是我曾经经历的事。”
“你写到那个村子,你记得吗?”
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的事情了,暑假的时候我经常随父亲回他的老家去,那是一个靠着山的村子,在一处丘陵上。远远的一条河绕着村子所在的丘陵流过,隔着河依然是重叠的丘陵和人家。过了桥就到父亲的村口,桥头有一株大樟树,樟树粗壮的枝干垂覆在溪上桥上。我时常和村子里的小孩爬到树上,从树上俯看着溪边的人和桥上的人,我们想象自己是鸟。那时,邻居叫小姨的人家有一个小姑娘和我玩得最好。这姑娘的名字叫阿媛,阿媛模样好看,很聪慧。我记得有一年村子周围开满大片的油菜花,我陪她去商店买发卡,穿过油菜花田,在菜杆丛生的小径中相互都看不见对方,就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我喊“阿媛,阿媛”,她也喊我……
雪妃说的小说里写的大体就是这些事,我八岁时,祖母去世,从此我再也没回去那个村子。我记得这村子离苍城似乎很远,我们要坐火车,然后又坐班车,下了车走七八里路。我有一段时间很怀念这个地方,我想过回去看看,但一次也没有去。
“我说这是小说。”雪妃平静的看着我说:“因为这里很多事是虚构的。”
我愕然:“你凭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每次都是暑假去的话,你根本不可能看见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她静静说道:“你描述的那种白墙黛瓦的房子,在周边所有的乡下都是没有的,这些村子全部用石头砌墙,不加粉饰的粗石头。”“至于那位叫阿媛的小女孩”她带着几分玩笑的神气说道:“也许也并不是你说的那么文静……”我极力搜刮着记忆里的情景,想要找出证据来反驳她,然而越想脑子越混乱,我甚至怀疑那个村子里是否曾经有座桥,桥头有樟树;樟树那么高大,怎么容易爬得上去呢?
“你混淆了小时候的记忆和你后来旅行所见到的情景。”雪妃断然总结道,而我无力反驳。
“为什么你突然说起这个呢?”“而且对它似乎烂熟于心。”
“因为啊。”她转脸凝视着我:“我的梦发生在你的故事里。”我大吃一惊。
明艳的秋阳照着雪妃的脸颊如此灿烂,那眼中一向怯缩的神情了然无痕。
我们在林坑下火车,随即转乘了往塘口去的班车,雪妃似乎目标明确,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到哪里,脑中不断回味着她说过的那句话。车子沿着一条清澈的溪江上行,一路或临江而走,或穿梭在农田与村落之间,可见四处金黄的稻田与荷塘。村子大多在新式楼房的包围中,透出老民居的旧墙和屋檐,村中皆有大小不一的水池。最后车子绕过一座多竹的山丘,到了一处溪坳的村落,我们下了车。
下车,过了溪桥,桥头有两株粗壮的榕树交缠在一起,雪妃默默在树下站了很久,抬头观望着。
“这大概不是你梦中的树吧?”我笑说:“也不在我的故事里。”
她默而不答。
村子紧邻一条公路,车流熙攘,村前,一处不大的集市,热闹的卖水果吃食。穿过集市,从随便一个小巷拐进去,便是连片的老屋,石砌的墙,墙头伸出长长的木檐,窄巷中铺着鹅暖石,门庭深而高大,但是大多废弃了。巷中有溪水流过,在人家门前有石阶下沉到水口,村中人少,极冷清。匆匆转了一圈,便出来了,在村口吃了碗面。
“天色不早了,我们往哪里去?”
“再往前走走吧。”雪妃若有所思:“我们可以在塘口住下来。”
村西头是一处废弃的码头,粗糙的旧石碑上刻着字:“木瓜渡”。江的名字叫枫溪。正逢夕阳西下,我们沿着宽阔的江流向前走去,一侧是起伏的稻田金黄。出了村子,突然注意到,一条黄狗似非经意得跟随着我们,它时而远远的向前奔去,时而在我们身后故作逗留。
“它是要跟着我们吗?”
雪妃回头看它,黄狗若无其事的左顾右盼着,似乎在表明并没有在意我俩。穿过两三个密集的村子,黄狗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样子。我们试图赶走它。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赶它:“老兄,你回去吧!”
黄狗冥顽不灵,我俩束手无策。不久,雪妃似乎接受了她的随行,还给这狗起了个名字,不停的唤着:“小官,小官。”
已是黄昏时分,我们行走在丘陵间的田陌上,黄狗时而窜进稻田,惊起雀鸟。山岭、村落还有池塘田地全都笼于斜晖暮霭中,我心底泛起浓浓的乡愁。突然,雪妃惊呼一声。不远处,一处巨大的树屹立在稻田中央,夕阳逡巡在巨伞般的树冠之背,枝叶被染成一团血红,四野的薄雾是金色,小官箭一样冲了过去,雪妃唤着它的名字,黄狗迅速消失在夕阳里。
日落了啊。
雪妃转过身来,静静的看着我,说:
“认出你写在故事里的村子来了吗?”
“哪里是呢?”四围都是稻田,我茫然无措。
她站起来,手指着我们走来的地方:“深坳。”“我们下车的地方。”
“怎么可能?”我无比愕然:“况且你怎么……”
“嘘!”她冷静的打断我,仿佛是个稳操胜券的对手。随之,她张开双臂,将身子缓缓的旋转了一周,盯着我:“认出你写在故事里的姑娘了吗?”雪妃表情凝重。
“你……”我无比困惑:“真不可思议!”
我脑中一片混沌,茫然的盯着雪妃,而她是清晰的,真实的,真实的沉静的脸,真实的饱满的身体,真实的急促的呼吸着;现在那条河在我眼前无比清晰,我急切的要跨过去。我想拥抱雪妃,我想亲吻她,我想把她扑倒在稻田里,重重的压在那纤弱的身子上,我想和她融为一个……我呆呆的望着她,她笑了。
末了,我轻声说:“都错过了你才告诉我?”
“是错过了它?”她又指了指来处:“还是错过了我?”
她的身后,榕树巨大的树冠融入浓浓暮霭中,静静的枫溪皓白如玉。我粗暴的一把将雪妃紧紧揽在怀中,大声道:“都没有!”
“小官不见了。”她耳语着。
“它或许是条灵犬吧。”
夜色降临,我俩到了塘口镇。
镇子傍河,住宿的旅店是老式的连排楼房,敞开的走廊,临街,窗户对着青山河谷。入夜,落起了小雨,朦胧的雨雾中,依稀望得见对岸山峰黑魁魁的影子。
“你说我们小时玩过的那个游戏。”
我俩倚偎窗前,雪妃小声呢喃:“捉迷藏,你永远都不知道怎样藏才最合适,这游戏的乐趣是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吗?我想不是,你一个人藏在那地方,漆黑一片,静静等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走出来,发现游戏已经散场;那么,藏在一个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吗?到底也是没有趣味。所以,“捉迷藏”,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
雨似乎停了,窗缝透过丝丝寒风,雪妃猫一样紧紧贴在我的胸前。
“当你故意带着我一直走,错过那个村子的时候,你在想着这个事情,是吗?”
她点点头,轻轻抵了抵我的下巴。
(六)
也许游戏还没有结束。第二天我醒来时,雪妃不见了。
她只是藏起来了,但却早已让我知道了那个地方。
我起床,穿过镇子,去江畔洗脸。白雾抵着山顶,久久不散。一只黑乎乎的烟囱从对岸的林间冒出来,烟囱很高,大概是一座矾窑。镇子沿河是上世纪的联排老楼,每户门前面街都有一个凌空伸出的阳台,摆放着花盆。一式的白灰石墙,黑漆门窗,门楼下栽着石榴树。
我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江上白雾渐渐散开,日出青岗,影落长溪,村陌层田无限宁静、祥和。远远的,望见昨日暮色中遇到的大榕树,苍苍碧碧,在金色的稻田间。
只见雪妃又一次穿起那条鲜艳的红裙,静静的站在树下等我。
“你找着我了。”
“是啊。”我笑着扑向她:“你现在喜欢玩捉迷藏了。”
“我一直都喜欢。”她绕树而走。
“你确实做过那个梦吧!”我拦住了她。
“做过的!”
“你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一条金色的河,河床里是很细很密的金沙,我光着脚踩进水里,水边是两棵合欢树,粗壮的树干交缠在一起。耳边有鸟儿清脆的叫声,是清晨,树林中洒满了阳光。”
“你穿着这件红色的长裙。”
“嗯,我穿着这件红色长裙。”
“你本来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我想要这样告诉你!”
“为什么你总显得这么超凡脱俗?”
她神秘一笑,默然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