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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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想写一篇关于二姐的文章，可能是很亲近、很熟悉的缘故，一时竟无从下笔。这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用手中笨拙的笔，把二姐对生活的顽强态度记录下来，了却自己的一桩心愿。
<一>
二姐大我两岁，残疾人，驼背。
小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大院里。二姐乖巧伶俐，能说会道，很讨邻居喜欢。在她两三岁时，因父母到队里参加生产劳动，无人照看，二姐到邻居家爬楼梯，结果不小心掉了下来，摔断脊梁。晚上父母收工回家，也没在意。隔了一些时日后，二姐喊腰痛，父母才发现她脊梁已经变形了，慢慢的成了驼背。
好好的女儿成为残疾人，父母心里很难受，更让人不理解的是，个别不善良的乡邻为鸡毛蒜皮小事发生口角，总是拿二姐说事，歧视我们一家人。面对世俗的偏见和少数人鄙夷的眼神，父母请来乡村游医，想把二姐的驼背矫正成正常人。这可苦了二姐。听说，几人把二姐俯身摁倒在门板上，脱下衣服，用土碗碎片使劲往她背脊骨节处摁，妄图将弯曲的脊梁拉伸，如此野蛮的治疗方法，让二姐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游医拿钱走人，二姐驼背依旧，一个幼小女孩的心灵徒留痛苦阴影。
二姐懂事早，勤快。家里人口多，她知道为父母分担力所能及的家务。记得小时候，她让我背笆篓，她拿小刀，经常去山坡或者田野打猪草，她认识猪能吃的野菜比我多得多，也常常指挥我怎样收获这些野菜。旁人见了夸奖说：“你莫看她人有残疾，脑袋瓜儿挺机灵。”当然，小孩也有贪玩的时候。一次打猪草，我们在塘边看到一条鱼凫在水面，便想将鱼捞起来，我挽起裤腿下到塘边，谁知塘坎泥滑，一脚踩下去直往塘中央溜，五岁的我不会游泳，吓得哇哇大叫。二姐站在岸边不知所措，伸手又够不着我，只好大声呼救，而此时大人都不在附近，急得不行。后来，求生的欲望使我拼命往后退，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将我推上岸脱离险境，算我命不该绝，否则今天再没机会在这里回忆往事了。上岸之后，我面如土色，瘫软在地。此时，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家家户户房顶冒出做晚饭的炊烟，而我们的背篼空空如也，为回家好向父母交差，二姐带我去田坎边偷割生产队的胡豆苗，她告诫：一兜只割两根老苗，这样不影响收成。谁知，我们的举动被生产队巡山的社员发现了，人赃俱获送到队长那里。按照规定，我家被扣去一部分口粮。那晚回到家，父母将我俩狠狠揍了一顿，并惩罚不准吃晚饭。
该到上学的年龄，二姐渴望读书。父亲把她送到村校就读，降雨下雪都是她一个人去学校。我们老家泥土粘性强，特别是连续几天降雨，道路泥泞难行，稀泥糊至膝盖，作为她这样一个小不点，在那样的路上行进困难可想而知，有次二姐掉进溪沟差点被洪水冲走，多亏遇见一个好心人将她救了上来。身体的残疾、生活的困难，并没有使二姐在求知的路上却步。
可是，遭受同学白眼，二姐受不了。因天资聪慧，二姐在班上成绩中等偏上，结果引来他人妒忌，上学、下学途中，时常遇到有人取笑她身体。学习仅三四年，二姐便退学了，回家继续打猪草。闲暇时，她开始学习针线活，长进很快。
<二>
我上小学时成绩拔尖，在生产队十几个同班生中名列前茅，二姐颇感自豪。不知她听谁说，清晨读书不易忘，经常在母亲做早饭时把我喊起来，抽我背诵老师教过的课文。我虽不情愿，但奈何不得。
我读初中、高中时，农村已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们家八口人，父母没劳力，又无经济来源，水稻、玉米、麦子都是种植的常规品种，产量低，加上自然灾害，解决全家温饱就成了问题。而我的学费来源，全靠父亲挑粮食去场上变卖。每每此时，二姐总是哭着阻拦父亲少卖点粮食。苦水中泡大的孩子呀，只是想果腹充饥，多吃几顿饱饭。
二姐虽不能干重活，但她在家喂猪、做饭、洗衣、料理家务样样在行，力所能及为家里分减负担。少女时代，二姐爱美，头上一对乌黑的辫子系上红头绳最显眼，发夹上的蝴蝶装饰展翅欲飞，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嘴里时常哼唱一些山歌，人显得很精神，很阳光。
成年后的二姐，身高不足1.5米，乡邻都说，这样子恐怕找不到婆家吧，以后肯定是要在娘家养老终身的。父母也意识到这点，想二姐年老衣食无忧，欲给她学一门手艺。在那个年代，缝纫师傅走乡串村很吃香，二姐手灵心巧，父母有意让她去学缝纫，但她人矮踩不着机器踏板，只好作罢。学不成手艺，二姐有些失望，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身体残疾所致，病急乱投医，此时她听说某地活菩萨能治愈驼背，为使自己脊梁挺直，她居然信以为真，去求神拜佛，在活菩萨驻地附近扯回几背篼野草煎水喝，结果如何不用细说。面对生活的不公，二姐不消极、不低沉，她想到只有靠手上活才能自立起来，于是加紧向邻居大婶大妈学习编织毛线活技术，什么平针、钩针、元宝针样样学会了，并越织越精。后来，她把编织的钱包、挂包、手提包之类的针织品拿到城里摆摊卖，抢购一空，颇受女性青睐。
我在读高中期间，场上有位亲戚给二姐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居住在20里外的高山上，也是驼背，脊梁弯曲弧度比二姐稍小，会篾匠手艺，懂嫁接技术，犁田、插秧、担水都行，人非常勤快、老实。父母乐意，二姐也无大的意见。有次我周末回家背粮食，父母征求我对二姐婚事的意见，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两个残疾人组成家庭如何生活下去有些隐隐担忧。
1984年5月，我考上招聘乡干部，行政24级工资41.6元，对于祖宗八代土里刨食的全家人来说，高兴至极，二姐更是如此。我工资扣除生活费外，绝大部分交由父亲补贴家用。这年秋，树叶逐渐泛黄，二姐在一声声唢呐声中出嫁了。这天，她哭得像个泪人儿，但打扮出来格外漂亮。由于家境贫寒，除了几床被子外，无什么嫁妆，记得二姐用私房钱买了一只胶桶，她向别人说是我为她买的，实际上我一分钱未出，替我挣面子。现在想起我羞愧不已，当初为何不挤点钱抑或借点钱为二姐多置几件嫁妆呢？
<三>
在人的一生中，每个人都想用春暖花开的愿望，点亮每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二姐何尝不是。嫁到婆家后，二姐夫挖红苕，她就割苕藤；二姐夫播洋芋，她就丢种子；二姐夫在外忙生产，她在家操持家务。家中大事，二姐说了算，贫寒夫妻，相濡以沫。那些年，收音机广播评书流行，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一部接一部，二姐听上了瘾，她节支买了一个收音机，干活时就放在身边侧耳倾听，二姐从那些打打杀杀、冲锋陷阵或婉约悱恻、动人心魂的故事中，看到了生活的亮点。
二姐心地善良，孝敬年迈婆母。她在出嫁的第二年怀孕了，对于她那身体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为享受当母亲的喜悦，她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儿子出生，虽是难产，幸被及时送到医生处，最终还是母子平安。养育儿子的辛苦自不待言，二姐倾注全部心血，不骄不宠，既当慈母又当严父，一家人其乐融融。
生活中看到了希望，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二姐要强，不甘贫穷落后，她把精明的头脑派上用场，在家里饲养母猪，靠卖猪崽增加收入，同时让二姐夫在房前屋后栽种柑橘柠檬，后来，这些经济来源使她家日子变得逐步好起来，旧房陆续得到改建。
论地势条件，我老家要比二姐家好，上街赶场、买东买西、孩子就学都十分方便。1995年，我考进城里某政法部门，通过关系将二姐一家三口户口迁回老家，耕种父母责任田。到我老家后，二姐仍饲养母猪，二姐夫打造柑橘园和柠檬园。两个残疾人追星星，赶月亮，起早摸晚，勤耙苦做，在田地里像蜗牛一样负重前行，不断积累资金。
2003年，外甥高中毕业只考了一个专科，一年学费要八千多，当年她那家庭拿出这笔钱还是困难的。我的意见是不读，赶紧学一门实用手艺，及早为家里减轻负担。二姐坚决不干，东挪西借，硬是让外甥完成了学业。外甥毕业后，考上了公安机关文员，在城里某派出所上班。
家乡是万州柠檬基地，前几年，柠檬价格便宜，有的人把果树砍来当柴烧。二姐秉承“逢贵莫赶，逢贱莫懒”的理念，坚持修枝施肥喷药，前年终于卖上4元/斤的价格，一下收入五万多元。随着市场的疲软，养猪行情下滑，二姐决定不喂母猪了，改由二姐夫捕捉野生黄鳝，想方设法增加家庭收入。
好日子一步一步到来，生活的阳光在二姐脸上荡漾开了。当地政府解决落实了她夫妻两人的低保，生活有了保障；二姐报名参加残联组织的电脑培训，在老家所在居委会负责辖区残疾人登记管理工作；二姐夫参加果树栽培培训后，果园收益大增。老家搞新农村建设，二姐拿出多年积蓄，加上亲戚朋友的资助，终于买下一套一楼一底近300平方宽敞明亮的新房。2012年，乖巧孝顺的儿媳娶回家，二姐整天乐呵呵的。
如今，二姐住在我城里的老房带孙子，与左邻右舍关系融洽。她时时告诫儿子儿媳：安心工作，好好珍惜，只要心中充满希望，生活一定会有阳光。在城里生活的二姐，并没有隔离感和陌生感，她教孙子唱流行歌曲，跳骑马舞，用手机上网，适应一切新形势新发展。下一步她的理想是，在城里买套房，让孙子从小在城市接受良好的学习教育。
生活对于不幸者好比是炼钢熔炉，弱者消失，强者成钢。二姐虽然身体不幸，但她生活中理想的明灯一直不曾熄灭，指引着她迈开坚实的步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这就是我亲亲的残疾二姐，有着弯曲的脊梁，却有着不屈的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