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房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两块圆圆的石磨盘。
石磨盘躺在我家的墙根下,不知有多少年了,也许从我出生的时候,它就一直静静的躺在那里,无人问津。磨盘中间的方孔里长满了苔鲜和叫不上名的小草,夏天有小鸟飞过来,落在磨盘上叽叽喳喳的唱歌。冬天落了雪,小鸟冻的不敢出来,磨盘就静静的孤独的躺在墙根下,好像睡着了似的,一睡就是一整个冬天。第二年春天,小鸟又会飞过来落在磨盘上,磨盘中间的方孔里又会长出叫不上名的小草,到夏天雨水多起来,便会生出绿油油的苔鲜。
院子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着干活,没人去注意那两块磨盘。
有一天,我的个头长到有两块磨盘垒起来那么高了;有一天,我试着爬到了磨盘上,坐在磨盘上学着庙里的佛爷爷练打座。
有一天,弟弟也能爬上来了,他也爬上来坐到磨盘上像我一样学着庙里的佛爷爷练打座。
我们俩为争夺磨盘,总是比赛着早起。磨盘成了我们俩的宝座之后,鸟儿就很少来了,磨盘中间的方孔里不再有小草长出,苔鲜也没有了。我和弟弟爬上爬下,磨盘的边边沿沿又幻发了青春的光彩,被我们的衣角擦磨的光光滑滑,太阳好的日子里,能看到石头里的花纹。小鸟飞累了,偶尔也会落到上面唱歌,但一被我和弟弟看见,就会大声呼喊着赶跑,磨盘就是我们俩的天地,谁也不允许侵犯,哪怕是一只小鸟也不行。
等我能记事了,祖父就经常跟我讲水磨房的故事。
我家从前有个水磨房,就建在葫芦河旁边的磨石峡里。我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地方,但是祖父经常跟我讲起,于是从小我就知道我们家从前也是“很阔的”。从祖父的讲述中我渐渐明白,水磨房并不是家家都有,方圆四五个村庄可能只有这一个,那时候的农村还没有通电,更不可能有现在的电动磨面机。那时候家家户户吃的粮食都要背到磨石峡里我家的磨房上磨成面,然后再背回家去做成面条、蒸成馒头、烙成饼子,过年、过节、唱大戏、娶媳妇……
祖父跟我讲,那个磨房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了,大约是从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那一辈就有了,遥远的我至今仍然计算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年了。只是后来,在民国十八年的地震中,水磨房被震踏了,两只磨盘滚到葫芦河里,一只碰掉了巴掌大的一个豁口,一只完好无损。后来听说是在我曾祖父的带领下,召集临近四五个村子里的青壮年齐心协力才从葫芦河里把它又抬到水磨房,找来了石匠和木匠,又修复了水磨,于是水磨每天又能发出吱吱嘎嘎的磨面的声音。
祖父年轻的时候,主要的任务就是照看水磨。白天有人过来磨面他就帮人家磨面,晚上没人过来磨面他就睡在磨房里,守着水磨,听着葫芦河里的蛙鸣,做着年轻人才做的一个个美梦,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太阳出来。
要是赶上过年,他是不分白天黑夜要加班加点来磨面。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在过年时总要想尽一切办法吃上一顿好的,磨点白面包顿饺子或蒸几个白面馒头,家道盈实的人家还会炸油饼、擀长面。做这些都离不开磨白面,所以祖父在年前总是很忙,就像我们现在年前要做这个报表那个报表,总要加班加点一样,那时候祖父也常常加班到深夜,甚至整个通宵。
那一年腊月二十九,祖父忙碌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他又忙到中午,等打发走最后一位乡亲,他关上磨房的门,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躺在石板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有人敲门。他闷声闷气的躺在炕上应了一声“咋了?”
门外面静悄悄的,隔了好长一阵儿才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磨面!”
祖父披着衣服揉着睡眼开了门。落日的余晖映照在磨房的门扇上,散发出柔柔的暖意来。
门外,站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手里抱着一个瓦罐,瓦罐缺了一个小口,她用手紧紧的捂着。罐子里装着一些干瘪的麦子。
祖父不耐烦的穿好衣服,解开缠在水磨上的麻绳,取下截水的挡板,水磨慢悠悠的转了起来。女子抱着瓦罐走进磨房,祖父站在高凳上,接过瓦罐把麦子倒进磨斗。水磨又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天渐渐暗了下来,远处传来了几声稀稀疏疏的鞭炮的声音。祖父从屋顶上取下油灯,蹲在地上一遍一遍的用火石打火,费了好大劲总算出现了一点火星,他轻轻的用嘴吹,不一会儿便冒出了火焰,他引燃油灯,又爬上凳子,高高的挂到屋顶。抱着瓦罐的女子定定的站在地上,静静的望着慢悠悠旋转的水磨。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看到麦粒被挤碎了,露出了白生生的面粉。
祖父挂好油灯,蹲在炕头装了满满一锅旱烟,凑着油灯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听“咔嚓!”一声巨响。
磨轴断了!
从河里冲下来的冰块正好击中了要害,水磨停止了转动,它的边沿尽是些还没磨碎的麦粒,有的挤成了碎块,有的刚刚挤扁。
祖父把烟锅摞到炕上,俯下身子,从门后面拿出来一把大铁锤,开始叮叮咣咣的维修。
外面的鞭炮声噼哩啪啦接着又响了一阵。
站在地上等着磨面的女子把瓦罐顺墙根放稳,走过来搭把手帮着祖父维修断了的磨轴。可惜她的力气太小,根本起不上作用,还尽添乱,祖父为了防她,不小心一铁锤轧空,正好轧在了自己的脚上,他顿时疼的丢下铁锤,抱着脚躺在地上打滚。等着磨面的女子见状,吓得哭了起来。
夜沉沉,风萧萧,灯昏昏……
过了很久,祖父强忍住疼从地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又摔倒了。等着磨面的女子把祖父扶到炕上,然后拿起空瓦罐,轻轻的关上门走了出去。
“等等”祖父大声喊叫。
女子推开门,望着躺在炕上的祖父。
“炕沿上有半袋子白面,你拿去吧!”
女子站在门口,忧郁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走进屋子,用碗在口袋里舀了两碗倒进自己的瓦罐,转身离去。在她关上门的一瞬间,祖父看见她的眼泪掉进了瓦罐。
屋外,寒风潇潇,鞭炮声声。
年,真的来到了!
劳累了整整一年的祖父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他看见屋子炕头的地上站着刚才磨面的那个女子,瓦罐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她掏出一个递给祖父,馒头还冒着热气。
屋子里灯昏如豆……
后来,这个女子就成了我的祖母。
水磨房也许就是他们年少时倾诉爱情的最好的地方。
土窑洞
那一年,祖父二十出头,身材高大魁梧;
那一年,祖母十五六岁,长的腼腆羞涩。
两头毛驴,披红挂彩;一个小小的木箱,就是祖母全部的家当。唢呐手在前面呜呜哇哇的吹着悲凉的曲调,三五个庄稼汗在后面牵着毛驴,毛驴上驼着我的祖母和她的小木箱。他们行走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径上,麦苗正在泛绿,春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天气依然很冷,呜呜的北风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生疼,庄稼汗们冻的手不敢往出伸,把毛驴的缰绳套在胳膊肘上,两只手筒在宽大的棉袄袖筒里抱在胸前,跟在毛驴后面冷冷清清的走着,前面是一座高山。黄尘满天,唢呐声声。
祖父和祖母就这样结婚了。
他们的新房就在山背后的牛圈地里,这里有一孔废弃了多年的破窑洞,空空荡荡,里边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锯开的半截树根就是唯一的凳子,凳子旁边有一个缺了两个口的瓦罐,瓦罐里装了半罐小米。小米旁边是用土泥成的灶台,灶台连着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羊皮,羊皮后面是一堆黑的分不清颜色的被子。被子靠近窗台,窗台上有一盏油灯,油灯是用一只玻璃瓶插了根棉花线,棉花线很白,油灯做好之后可能还没有点过,绝对看不出有一点点燃烧过的痕迹。
整个窑洞里黑糊糊的,就是白天窑洞里的光线也很暗,有窗台,但没有窗扇,整个窗子是用半片旧的麻线口袋堵上的,白天揭起来可以透进一点点光。窑洞的门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看不出门的痕迹,原有的门框早被人卸走了,门框两侧的泥土也被雨水冲涮的豁豁拉拉,窑洞外面有一捆柴禾,大概就是用来堵门的。
这样的新房确实算不上新,如果硬要说是新房,可能就是那盏油灯了,也就是那盏油灯,将见证祖父和祖母的新婚之夜。
祖父和祖母结婚的消息,在那个贫疾的小山村,还是被庄稼汗们当成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传说了很多年。
为了娶到祖母,祖父丢掉了在水磨房里的营生。
为了嫁给祖父,祖母被自己的养父赶出家门。
逃荒
民国十八年,海源地震,死了很多人。
桂花的家里只有她和她的母亲活了下来,她年轻的父亲和三个哥哥被倒下来的房梁压死了。
那天晚上她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母亲抱着她去茅房拉屎才躲过了一劫。
地震过后紧接着就是暴雨,暴雨过后紧接着就是温疫,满山遍野只有人的骨头和疯跑的野狗,根本看不见活人的身影,半夜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凄惨的哭叫,也是有气无力。
房倒屋踏人亡,地里的庄稼被暴雨全部冲走,天灾之后紧接着就是人祸。当官的以收军粮的名义横征暴敛,佼幸活下来的农民没有了生活的门路,于是乎三五成群,盗贼四起。整个陇东大地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之中。
桂花娘跟随着逃荒的队伍,一路向西,翻过了高高的关山,来到了磨石峡。在磨石峡碰上了土匪,走散了。她抱着两岁的桂花悄悄的在一个山洞里躲了一天一夜。等土匪散去,她再也寻不到一起出来逃荒的乡亲,只有永不停息的葫芦河在她眼前缓缓流过。月光清冷冷的照在河面上,从峡谷里吹过来一阵阵的冷风,打在脸上刺骨的疼。她怀里的孩子正在发烧,她的干粮早在逃跑时弄丢了。她无助的瞅着眼前流过的河水,泪水早已经流干,有好几次她真想跳进河里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怀里的孩子不停的用小手在她的胸前抓来抓去,孩子虚弱的已经没有了哭声,只是用惊恐的大眼盯着她的母亲,月光清凉凉的,照在孩子的眼睛里闪现出微弱的清光。看到孩子的眼睛她又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她不停的用手捧起冰凉的河水,含在自己的嘴里让它慢慢变温,然后再嘴对嘴的喂给孩子。
月色清凉,山风阵阵。
当她刚给孩子嘴对嘴的喂完一口水,抬起头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只泛着绿光的眼睛在慢慢向她靠近,是狼!她的心里不由一阵紧张,下意识的用手紧紧抱住孩子,用尽全身力气从河沿上站起来,她的双腿发软,还没迈开步子就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隐隐的听到几声怪叫。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面前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黑影的肩上挑着一头猎物,猎物的头朝下,滴滴答答的还在流血。
她和孩子得救了。
这个高大的黑影就是远近闻名的猎户张大个子,长年打猎练就了一身好本事,只是父母死的早,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媳妇,家里本来有二亩地也让他给撂荒了,成天神出鬼没,靠打猎物为生。没想到这天真走运,在磨石峡轻而易举的套住了一只狼,还碰到了快要饿死的桂花和她娘。
桂花娘跟着张大个子来到了建在半山坡上的窑洞里,喝了两碗热乎乎的肉汤,又给孩子喂了几口。一番梳洗,渐渐的又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张大个子看的呆了,当晚就搂着这个捡来的女人在热炕上睡觉。
桂花从此便成了张大个子的女儿。
一年之后,桂花娘又给桂花生了个弟弟,张大个子高兴的天天抱在怀里,不住的用嘴去亲儿子粉嘟嘟的脸蛋,直到儿子的脸被他的胡茬扎出了血丝,他的脸一靠近孩子就吓的哇哇大哭,桂花娘才不得不把孩子从他手里夺过来。
平淡的日子过的总是很快,张大个子隔三差五总会弄回来点猎物,被他摞荒的二亩地也在桂花娘的精心耕作下又长出了麦子和洋芋,窑洞的门前原来是一堆动物的骨头,夏天的夜晚总会散发出蓝幽幽的鬼火,村里的人都说是张大个子杀生太多,野鬼寻上门来报仇。张大个子不信这些,桂花娘也不信,但孩子们害怕,半夜里老做恶梦。于是她把这一大堆像小山一样的骨头砸碎,埋进土里,然后又平整出一小块地,在地里种上白菜、豆角、韭菜、胡萝卜等,从此张大个子的餐桌上除了各种动物的肉之外还添上了各种花样的蔬菜和面食。
抽大烟
桂花在这个重新组合起来的家庭里,快乐的长到了十三岁。女孩子一长到十三四岁,按规矩就到了提亲的年纪。可桂花的命运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桂花十三岁这年春天,她的母亲患痨病咳血而亡。这年夏天,他的养父猎户张大个子开始抽大烟。半年光景,五大三粗的张大个子就变成了一个瘦烟鬼。他不再出去打猎也不去营务庄稼,每天躺在窑洞里的土炕上,云山雾罩的抽起了大烟。家里的生活重担压在了桃花和她幼小的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上,桂花学着母亲的样子在地里劳动,弟弟坐在地里玩耍。干完活回到家里,桂花还要做饭、烧炕、给弟弟缝补衣裳,照料一家老小的生活。
随着张大个子烟瘾的上升,他们家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上两年,终于连祖宗传给他的二亩地也变卖了,换回来一包像羊粪一样黑乎乎的大烟,没两个月就抽完了。
抽完之后,他打起了桂花的主意,托人四处打听说是要给桂花寻个婆家,并且放出话来桂花的财礼高的惊人——十个大洋(在当时十个大洋可以置二亩好地)。名义上是给桂花寻婆家实则是为了多弄几个财礼好用来买烟。村里走街串巷的货郎张老二看好了这个买卖。有一天他偷偷的摸到张大个子的窑洞,悄悄的对张大个子说:“你要的这个天价,方圆百里没人能娶得起。我走州过县经见的世面也多,有一个地方倒是很合适,就看你有没有这个福气?”
张大个子缓缓的抬起眼皮,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干瘪的眼睛打量了一番张老二,慢吞吞的说:“你说的是窑子?”
“聪明人一点就通,老哥,你想想啊,这个女子也不过是你半路上捡回来的,她爹娘都已经死了,儿子才是你的亲骨肉,眼下你这个光景是要自己生的儿子还是要捡回来的女子,自己惦量惦里就清楚了。”货郎张老二花言巧语的跟张大个子说。
张大个子用两只胳膊支撑着勉强从炕上坐起来,血红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阵说:“是这个理!你给牵个线,事成之后我送你一包烟,你也尝尝。”
张老二连连摆手说:“不敢不敢,那个东西我可消受不起,我也是看在咱从小一起玩大的份上给你指条活路。”
……
窑洞里的对话,正在院子里砍柴的桂花听的清清楚楚。她感觉眼前一片乌黑,摞下斧头,踉踉跄跄的推开院门,一个人悄悄的来到母亲的坟头,扑倒在坟上开始放声痛哭。
空旷的山野里只有北风在呜呜的呼叫,好像也为这个命苦的孩子在哭泣。从头顶飞过的一只乌鸦发出一声声惨叫,凭添了几许凄凉的味道。
这天刚好是大年三十,满山遍野的雪花把大地装扮的分外美丽。她哭完回到家里,继父把她叫进屋里给她说:“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好好的过个年,明天就是正月初一,你跟你二叔进趟城,你二叔在城里给你找了份差事,就不用你起早摊黑营务庄稼了,那里有吃有喝还能挣回来银圆,我和你弟弟的生活也就有了保障。”
没等继父说完,桂花“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炕沿下哭着说:“爹,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那个地方,我已经长大了,我有的是力气,我这就去地主家里扛工,挣钱来养活你和弟弟。”
张大个子裂开嘴露出一口豁豁拉拉的黄牙冷笑了一声说:“你也别哭哭啼啼的了,这都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吧。再说地主怎么可能要你?这事再没商量!你要是实在不想去,爹也不为难你,你现在就去找十个大洋回来,算是爹这几年没有白养你,从此爹也就不管你了,你爱干啥就干啥去,我再不拦着。”
桂花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无声的从脸上流了下来。
地主老财
魏庄有个地主,大名魏忠堂,外号魏老道。魏老道有三个儿子,家里有一百二十亩地,有水磨、有羊群,他把一百二十亩地交给大儿子营务,大儿子带领着十几号长工每天在地里劳作,每年收成颇丰。他把水磨交给二儿子经管,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二三十个银圆,他把羊群交给三儿子放养,羊肉羊毛羊皮加起来一年下来也能净赚二三十。才地主是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赌博,平生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听戏。不管远近,只要听说那个村里唱戏,他必到。自从听戏上瘾之后,逢年过节,他总是自掏腰包请些远近闻名的名角名旦,在自家的院子里搭起戏台,热热闹闹的唱上那么几天几夜。每逢唱戏时,他们家的院门大开,附近的男女老少父老乡亲都可以进来观看,他分文不取,因此他在村前村后搏的了一个好名声,年轻一点的后生们见了都要点头哈腰尊称一声:魏老爷。
魏老爷之所以又称魏老道,还得从他精于算计善于理财说起。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只因为一个女人,一夜之间让他赢回来了一百亩地。从此以后金盆洗手,和这个女人开始了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
这个女人据说是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因家道中落,伦落红尘在青楼买唱,艺名小玉红。他们就相识在青楼,两人是一见钟情,没几天就开始商量着私奔,谁料他们的阴谋还没付诸行动就被老妈子识破,老妈子放出话来要三十个现大洋主可赎小玉红的身。魏老道哪里有三十个现大洋,家里从父亲手上继承下来的几亩薄田这几年也快叫他踢腾光了,眼看着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他的父亲气血攻心一命呜呼,从此以后他更是如脱疆的野马,无所顾及。最后输的只剩下家里的一院房子。
这天,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把家里的房子押上,和王财主家的公子一决高下,王财主家的公子押的是一百亩地,魏老道押的是家里的房子和一百只羊。
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平常都输的他这次确偏偏赢了,这一赢不仅赢回来了从前输掉的三十几亩地,还赚了好多。他当即买掉一部分土地得了现大洋,当天就从老妈子手里赎出了小玉红,晚上回到父亲留给他的老屋,拿出一把菜刀,和小玉红双双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发下毒誓,手起刀落,亲手剁下了自己的左手中指。
王家输掉了地极不甘心,总想着翻盘,魏家再不接招,于是两家就结下了恩缘。在一些事情上总是牵牵绊绊,背地里使坏。
魏老道从那以后,便开始专心营务庄稼,对王家的种种挑衅概不接招。家里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好,小玉红也接二连三地给他生下三个胖小子。他们家的光景又渐渐的红火起来。
闲暇之余,他总会让小玉红给他唱两句小曲。小玉红清脆的歌声便在这个黄土高原的农家小院里悠扬婉转的四处飘荡。
不孝逆子
谁曾想到,二十年后,他的二儿子又重复了他的老路。
这天是大年三十,二儿子在磨房里一夜未归。他心想也许是雪太大,干活累了就睡在了磨房。第二天大年初一,他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仍然没有回来,老地主坐不住了,心想不会出什么事吧,刚吃过早饭就赶紧打发老大去探个究景。
等了老半天,老大回来了,没看到老二的身影。他正想开口,只见老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不好了,出大事了!”他一把将老大从地上提起来大声吼叫着:“说,出什么事了?老二呢?”
老大憋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的给他父亲讲述了老二没回来的经过。
私奔
那天是大年三十,老二在修磨轴时脚受了伤,桂花晚上偷着从家里拿了几个刚刚蒸好的馒头来看他。老二望着桂花清凉凉的眼神,真是楚楚可怜。桂花看着坐在对面炕上吃馒头的老二,眉清目秀,身强体壮。一股少女的羞涩涌上心头,她低下了头,粗大的鞭子就吊在胸前。笼罩在心头的阴影压的她喘不过气来,今天就是她的死期,她已经想到了种种死法,她觉得跳河是最好的选择,葫芦河的水急而深,跳下去不会太痛苦,并且她的身体也可以随着河水飘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也不想回来了。但在临死之前,她对人世还有所留恋,她想着好好的过一个年,也算是对人世做最后的告别。
孤男寡女,灯昏如豆。面对此情此景,桂花已经沉寂的心里又燃起了微弱的一丝欲望,她想在临死之前把自己的遭遇和身世告诉给世人,如果这样,将来有一天,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长大了,也许会给她烧一张纸,也许会给她上一柱香。想来想去,此刻能够听她倾诉的对象也许只有面前这位低着头吃馒头的磨主了。
她开始慢慢的走到炕沿跟前,悄悄的抬腿坐到炕沿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到磨主的脸微微的泛红,她无声的抽泣,还没有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老二的心里也好像钻进了一只老鼠,扑腾扑腾乱跳。他慢慢的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尽有万种风情,一个是羞涩和惊喜,一个是忧郁和绝望。紧接着,他们又双双低下了头,老二一口一口的吃着镘头,桂花用手摸去眼泪,开始了遥远的漫长的叙说。
……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变得稀疏,夜深沉……
桂花在低声的诉说,老二在静静的听着,时不时用眼睛瞅一瞅桂花,桂花的脸上早已经泪水涟涟,他不时的用手去替她擦泪。
村子里的鸡叫了,雪花扑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悉悉簌簌的响声……
她的讲述还没有停止,老二早已经吃完了馒头,拿起烟锅慢慢的开始抽烟。
说说停停,他们之间的交谈就像窗外的雪花,轻轻的无声的落进对方的心田。老二时不时的安慰桂花几句,桂花毫无保留的把自己的所有遭遇告诉了面前这个英俊的少年。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也顾不得少女的羞涩,只是想把装在心里憋了好久的话全部说出来,说出来,她感觉到了轻松,她想就这样死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她的事会从经过老二的嘴慢慢的传开,她也就不那么孤单了。说完之后,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尽管这笑容里还藏着很深的凄楚,但毕竟是笑容,她想给眼前的这位少年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天色微明,桂花停止了叙说,缓缓的站起身来,拿上瓦罐正准备离去。这时,老二伸手抓住了她的手,从身后将她一把抱住。桂花的眼里涌出了两串热泪。
“你等着,我这里有今年收来的磨锞,你拿去!”
桂花缓缓的转过身,惊诧的望着老二,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好像压根没听懂这句话似的,呆若木鸡定定的站在地上。
老二从窑洞后面的炕席低下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块红布,红布里包着八个银圆。他全部拿出来递到桂花眼前说:“这些你先拿去,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
桂花推开老二的手,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连累你,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将来能够说给我弟弟听,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这一个亲人了,我死以后只要他能到我的坟头上烧张纸就心满意足了,我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我已经准备好了去死,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桂花再三推辞,老二无奈只得再次将银圆用红布包好,然后抓住桂花的手说:“你做我的婆娘,这几个银圆就算是财礼,走,跟我去见你的继父。”
桂花再次推开老二的手,仍然摇了摇头说:“你不要冲动,你不能这样做,你们家老爷也不会答应。”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是不想让你去死,不想让你去那种地方。”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之后,老二实现了他的诺言,带着桂花来到了张大个子家的窑洞前。
断
老大叙说完,老地主当场气昏了过去。
半年前,他已经拖媒人给老二说好了媳妇,订的是刘家庄刘财主家的二姑娘。订亲时老二就不愿意,但自古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儿女胡来。订下的事就不能变,况且刘财主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县太爷都和他称兄道弟,能结成这样一门亲事,那他老魏家就不仅在财力上彻底压倒了王家,在政治势力上也会占有一定的份量。谁曾想这个平时不声不吭的老二,居然敢私自决定做出这等事来,让他跟刘财主怎么说,让他如何面对两旁世人,让他的脸面放在哪里?
等老地主清醒过来,他指示老大:“带几个人去把他给我捆来!”
老大不敢违抗父命,叫了两个长工就朝磨房走去。
磨房里,桂花正在包饺子,老二蹲在地上正在杀鸡。
忽然抬头看见大哥领着两个人走了过来,他知道该来的这一天来到了。他没有挣扎,把手伸出来让老大捆上,然后转过身对桂花说:“多包些饺子,把鸡肉炖上,临死也吃个饱肚子。”
气急之下,老地主一连抽了老二几十鞭子,老二始终抬着头,咬着牙,一声不吭。
老地主打完了,打累了。气的坐在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天晚上,老二就被绑在了牛圈里的柱子上。深夜,大哥偷偷的给老二送了一碗饭,给老二打烂的伤口敷了药。
一连关了七天,老二终究没有屈服。
老地主把老二赶出了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把水磨房收回来交给老三。从此一病不起,不上一年功夫,就呜呼哀哉了!
从此以后,老二就成了我的祖父,桂花就成了我的祖母。
他们的爱情故事被庄稼汗们一代一代越传越神,最后演变成了,祖母是磨石峡里的狐狸变成的妖精,迷倒了祖父,祖父被美女妖精迷住了,一辈子都没能逃脱。
逃脱
后来就解放了,后来就讲阶级成分了,后来祖父和祖母就被拉去批斗了。再后来祖父的大哥就上吊自杀了,大哥的媳妇就跟队长私通了,私通之后也没能免去一死,队长翻脸不认人,活活把她打死了。祖父的三弟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批斗折磨,连夜逃走了,后来听说还没逃出关山就被抓回来枪毙不,罪名是他偷吃了公社储备的军粮。
这样,老地主所有的债就全部算到了祖父的头上,祖父天天替死去的老地主挨批斗,痛不欲生。狐狸精变成的祖母至始至终陪伴着祖父,和祖父一起接受批斗。六O年,祖父饿的奄奄一息之时,是祖母冒着生命危险从大队部的仓库里偷出半升玉米,和榆树皮混在一起煮烂了喂给祖父吃,这才救活了祖父,爱情就是关键时刻的一口吃食。
祖父和祖母坚强的活了下来,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才相继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