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离开我们已经有五年多了,五年里,我时常会想起,想起那个放了一辈子羊的爷爷。
小时候,冬天经常下雪,当大雪严严的封了大地,山村里寂静无声,爷爷会拿出一个核桃,把火锥放在火盆里的炭火上烧红后,在核桃上烧出几个小洞,然后插上鸡毛,再栓一根线,最后把插了鸡毛的核桃挑在一个木棍上做成风车,我和弟弟争来抢去,拿着风车满院子疯跑,一不小心就摔一跤,摔倒了也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跑,直到跑的满头大汗,直到跑的月亮挂上树梢,才会把风车插到院子里的土墙缝里,恋恋不舍的回到屋子,爷爷早已经伸出手来捂住我冻的通红的小手,替我揩掉马上要流进嘴里的鼻涕,掀起热洪洪的被窝,让我爬在他的羊皮褥子上暖和暖和。一盏煤油灯亮了起来,奶奶端过来晚饭,我和弟弟便爬在被窝里三两下把饭抛进嘴里,然后舒舒服服的开始睡觉。窗外的北风呜呜的呼叫着,偶尔能听到风车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好像在诉说着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故事。
冬天里最渴望的事就是过年,快要过年时,爷爷总会去南湖街上买回来几盒鞭炮,给我和弟弟公平的分开,然后郑重其事的说:“一人一盒,放完就没了”。我和弟弟拿着鞭炮,总是舍不得一下子就放完,总会小心翼翼的把鞭炮一根一根拆下来,然后拿了香头,在院子里、在门口的土路上、在背后地里,时不时的放出一声声清脆的爆响,爷爷拄了铁锨,远远地看着我们,脸上挂着开心的笑容。
有时候,爷爷会去沟里饮驴,我和弟弟总是争抢着跟爷爷去饮驴,在去饮驴的路上,我们曾不厌其烦的玩着同一个游戏,爷爷会把年幼的弟弟放到驴背上,而我手里拿了鞭炮,走一路响一路,嘴里不停的喊着:娶新娘子了,娶新娘子了!弟弟也不生气,他端坐在驴的脊背上,头随着驴的走动一上一下的晃荡,活像正月里闹社火时骑毛驴的“新娘子”,走在一旁的爷爷当然就是牵驴的老婆婆了。爷爷一只手牵着驴的缰绳,一只手扶着弟弟的腰,生怕不听话的毛驴突然之间奔跑起来,把脊背上的“新娘子”给摔下来,而我,只顾着放炮,全然不会想到鞭炮的爆炸声会惊吓到毛驴。
临近过年,村里的鞭炮声渐渐的多了起来,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每当这个时候,爷爷总会像个孩子一样,把一颗一颗的哑炮收拾起来,细心的拆开,倒出里边的火药。然后用筷子头粗的铁丝给我和弟弟一人做了一把“手枪”,手枪很简单,枪筒是架子车幅条上的小镙丝,板机是一根粗细刚好能塞进镙母当中去的铁丝,借助橡皮筋的力量,挂上挡,在枪筒里装好从鞭炮里倒出来的火药,然后扣动板机,手枪就能发出如同鞭炮一般的爆响,随着爆响,枪口还会冒出一丝丝的青烟。爷爷给我和弟弟教了打枪的要领之后,就坐在门槛上,一边拨麻线,一边看着我和弟弟玩,不大一会儿,我们就把爷爷从哑炮里倒出来的火药打完了。打完了火药我们还不甘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就偷偷的把奶奶做饭用的火柴偷出来,用小刀把火柴头上的硫磺刮下来,填到枪筒里,轻扣板机,居然也能发出“叭”的一声爆响,虽说没有火药的力量大,但也能给寂静的午后炸出一连串的笑声。等奶奶发现她用头发换来的火柴被我和弟弟这样糟蹋时,她气的直骂爷爷是个“不上串”。
“不上串”的爷爷不仅不会恼火,反倒会哄小孩般哄奶奶:“让娃娃耍去,娃娃不耍难道你连我个老大汉耍呢吗?”那时候,我觉得爷爷真好!爷爷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他总是能给我们变出一个又一个意想不到的神奇的玩具。记得有一次爷爷给我和弟弟做了一个“滑板车”,车轱辘是从废旧架子车轮子上卸下来的轴承,爷爷找了一块木板,用锯子锯,用斧头砍,用刀子割,用锤子钉,丁丁咣咣的忙了一整天,终于在天快黑时做好了。我迫不及待的拿了“滑板车”,坐了上去,爷爷便拉了我满院子跑,我刚坐了两圈,弟弟就哭闹着跑了过来,爷爷从滑板车上抱起我,又把弟弟抱了上去,拉着弟弟开始满院子跑,院子里顿时发出了吱啦啦的响声,惊的树梢上的麻雀瞪大了眼睛,头转过来转过去的看个不住,忽然嗖一下飞走了,不一会又飞回来了好几只麻雀,落在屋檐上认认真真的看着,我拿出弹工,喵准麻雀射出了一颗子弹,结果麻雀没打着,子弹打在墙上反射了回来,弹到了弟弟的脸上,弟弟脸上一疼,不小心就从滑板车上滚了下来,摔了一身的土,爷爷赶紧弯下腰抱起了弟弟,他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奶奶听见哭声,从厨房出来又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爷爷,我感觉爷爷好委屈,就悄悄的装起弹工,走过去轻轻的拉了拉爷爷的衣襟,爷爷摸摸我的头,嘴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有说。便一只手抱着弟弟一只手牵着我,进了屋子。屋子里的火盆中埋着几颗洋芋,散发着香甜的迷人的香味,爷爷拿出一颗,吹了吹灰,掰开后分别递到我和弟弟的手中,看着我们吃烧洋芋,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说起烧洋芋,最好吃的当数爷爷在炕灰里烧的了。一年出不了几次炕灰,所以这样的美味一年当中也难得吃到一次。爷爷用一根长长的锄头,在炕眼门里不停的往出掏灰,掏出来的灰还有星星点点的火籽,爷爷便拿过来几颗洋芋,埋进灰里,他一边从炕眼门里往出掏灰一边把带有火星的灰刨到刚刚埋好的洋芋上,等炕眼门里的灰全部掏完,院子里堆起一座小山,爷爷便点燃一卷旱烟,坐在门槛上一边吸烟一边静静的欣赏着小山一般的灰堆。偶尔会从灰里发出丝丝的响声,偶尔也会发出细微的一声声爆裂,随着这一声声爆裂,洋芋特有的香味会渐渐的迷漫开来。我们焦急的等待着,爷爷抽了一棒旱烟又抽一棒,等他抽完三四棒旱烟,我们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爷爷说洋芋还没有熟透还不能吃,我们于是百无聊赖的围在爷爷身旁,让他讲故事。爷爷不会讲故事,爷爷的故事永远只有一个主题:六O年饿死人,饿的人没有吃的,只好吃树皮草根。现在生活好了,顿顿吃白面,还嫌不好吃。我们早已经听烦了他这样的絮絮叨叨,于是很想扒开炕灰吃洋芋,爷爷说洋芋生了吃上肚子疼,于是他只好又给我们做新奇的玩具。他拿来半截木头,垫在门槛上,用割麦子的刃子不停的削,削了一会就削成了一个尖尖的圆锥形小木球,然后找来一颗明油油的图钉,用力从圆锥的尖上压进去,拿出赶驴的鞭子,在院子里用鞭梢不停的打小木球,小木球就开始旋转起来,爷爷说这叫“打牛”,于是我从爷爷手里接过鞭子,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打牛”,可不知怎么回事,我要么一下子就将“牛”打死不转了,要么就一下子把“牛”打的飞了出去。弟弟拿起鞭子,也没打出什么新花样,“牛”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我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又嚷嚷着要吃洋芋,爷爷说还没有好,还需要再等一会,他于是不厌其烦的开始给我们教“打牛”的要领,要先把“牛”缠在鞭梢上,借助胳膊的力量让“牛”旋转起来,然后瞄准了“牛”,沿着它旋转的方向用鞭梢轻轻的打,我一边照着爷爷的样子把“牛”缠到鞭梢上,一边轻轻的往院子里一甩,这一次“牛”真的旋转了起来,可惜我刚打了两鞭子,“牛”又不转了,我拿起小木牛,再一次的缠到鞭梢上,再一次的甩到院子里,然后一下两下轻轻的打,“牛”真的转了起来,而且转个不停,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被我打的尘土飞扬,夕阳渐渐的从山头落了下去,弟弟在一旁看的着急,他拿过鞭子,只一下,就将木牛打进了炕灰里,这时我才记起还有好吃的烧洋芋埋在炕灰里,于是就赶紧让爷爷往出来掏,爷爷笑眯眯的走过来说:“牛也想吃烧洋芋了!”
冬去春来,大地开始渐渐的泛起了绿色,春天最早的讯息是爷爷带回来的,爷爷去山上放羊,回来时总会给我和弟弟挖两根“鸡腿腿”吃,至今我都不知道“鸡腿腿”是个啥东西,隐隐约约记得它的形状有点像树根,那份甜丝丝的味道,陪伴了我很多年。爷爷认识很多可以吃的野味,春天的辣辣、鸡腿腿,夏天的小蒜、莓子、马奶子,秋天的面梨。这些东西好像害怕人吃它似的,总是长在又高又悬的地埂子上,轻意挖不着也摘不上,只有放羊的爷爷,好像长了翅膀一般,总是能给我们带回来。也许是爷爷成天爬山上树给我们找这些好吃的东西,村里年龄和爷爷相仿的老人才给爷爷送了一个外号——鞠来猫,长大后我才知道,鞠来猫的名字应该叫松鼠,但我还是喜欢叫它鞠来猫,它抱着一颗松塔的样子难道不像是在鞠躬吗?前面两只爪子抱拳,后面两只爪子着地,眼睛咕噜噜转来转去的样子,很是可爱。想一想爷爷爬在树上或者爬在地埂子上给我和弟弟寻找这些东西的样子,还真的有点像鞠来猫。可惜自从我和弟弟去外地上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鞠来猫”爷爷给我带回来的这些美味,我们的童年就在那一天结束。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份带着泥土清香的甜甜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也是“鞠来猫”爷爷的味道。
后来,我和弟弟就上学了,上学的日子很快乐,我们认识了一大堆好朋友,从小学到初中,八年时间感觉就好像只是在冬天过了几个年而已。1998年我考到兰州去上学,弟弟在第二年考到县城去上学。从此,我们回去的时间越来越短,我回去后待在家里也是多愁善感,不是抱着一本本砖头厚的书看,就是趴在老家那个瘸了一条腿的木头桌子上不停的写写画画,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当个作家。倒是年幼的弟弟,那个时候童心未泯,成天爬在爷爷的羊皮褥子上,和爷爷一起看电视连续剧,那个时代的电视剧都好看的不得了,时不时听到弟弟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我躲在阴坡的小屋子里寻找梦想,看到弟弟傻嘻嘻的瞅着个电视看个不停,我真为他的未来而感到担忧。我曾试图和弟弟聊一聊有关人生的话题,弟弟瞅了我半天,好像不认识我似的说:人生是个啥东西?
人生是个啥东西,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看电视剧上,其实我也想看,那时候演的《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包青天》、《三侠五义》、《水浒传》、《雪山飞狐》、《白眉大侠》等等,个个都是精品,我是后来才看的,有时候弟弟把电视的声音开的很大,我便扳了脸一本正劲的过去教训教训他,爷爷这时总会笑眯眯的掀起被窝,叫我也爬到炕上来看电视,我不理他,只是拿起摇控器把声音关小,然后摔门而出。
又过了两三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了,而弟弟也到了人生的关键时刻,他开始认认真真的学习,准备接下来的高考,家里的电视机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爷爷沉闷的坐在炕沿上,一边拨麻线,一边看看我又看看弟弟。也许他永远也不明白厚厚的书本上都写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读书是好事,读书可以长本事。
再后来,我们就远离了家,我在兰州参加了工作,弟弟大学毕业后去了西安工作,家里静悄悄的,爷爷在那几年苍老了许多,没有了我和弟弟的欢声笑语,屋子里一下子感觉空空荡荡的。多年以后听村里人说,我和弟弟去外地上学以后,爷爷成天急的在家里坐不住,总是拄一把铁锨到堡子梁上去,总是沿着通往县城的黄土路痴痴的往前走,一走就是一天,天黑了才回来。爷爷变的沉默寡言,每逢过年,我总是想方设法的从兰州带回来好多可以吃的东西给爷爷,比如火腿肠、豆奶粉、罐头、方便面、水果糖等等,这些东西爷爷从来没有吃过,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咬一口火腿肠,细细地咀嚼的样子,我的心里一阵阵的往上泛酸水,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爷爷老了,他的牙齿松动,他的头发很乱,他的胡子很长,他的脸上皱纹很深,他的腰弯了,他的腿也不灵活了。
又过了几年,我和弟弟都先后有了孩子,我的父母先是在西安给弟弟看小孩,紧接着又到兰州给我看小孩。从此,我们的孩子有了爷爷奶奶的陪伴,而我的爷爷身边确没有了孩子,开始一个人孤苦零丁的过日子。
一晃又是十年,我的孩子也长大了,我的爷爷却老的走不动了,走不动就不走了。还记得小时候爷爷经常说:土里生、土里长,最终还叫土吃上。2018年新年刚完,我和弟弟便带着小孩去城里上班,爷爷一个人在家里,听说是院子旁边的一堵土墙塌了下来,把爷爷埋了。当人们七手八脚从土堆下把爷爷挖出来时,爷爷还有微弱的呼吸,后来就渐渐严重了,后来就去逝了。
爷爷离开我们已经五年多了,五年里我写了很多文字,五年里我也做了很多的梦,但都不是关于爷爷的。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再一次想起往事,不觉泪水打湿了眼眶。于是我写下了上面这些文字,愿在天堂里的“鞠来猫”爷爷能够吃饱穿暖无忧无虑,像神仙一样快乐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