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约摸七八岁的时候,故乡还不是故乡。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我还没有故乡的概念,所谓故乡的概念,要等到十年以后,我远离了故乡去外地求学,才会有故乡的概念,才会明白天底下除了自己生存的那个小山村,外面还有很大的世界。
在我七八岁的认知中,只有自己的家,只有沟里那一眼清水泉,只有沟坡上那些弯弯的土路,还有土路上的驴粪蛋,驴粪蛋上的绿头苍蝇嗡嗡嗡叫个不停。爷爷在饮驴的时候,总是背个背斗,看到一堆驴粪就像见了宝贝似的,用一把小铁锨赶紧把驴粪铲到自己的背斗里,铲到自己的背斗里,这驴粪就有了主人,铲到自己的背斗里,这驴粪就有了价值。饮驴回来,爷爷总会把驴粪倒在场里,用推耙拨开,让太阳晒。深秋时节,我家的场里经常晾晒着驴粪,清早起来,我跑到场里去,看见驴粪蛋上落了霜,在早晨微弱的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这让我想起故乡的一句骂人话,那时候,有年轻的女子,喜欢在脸蛋上抹棒棒油,尤其是一些皮肤黑的黑女子,在脸上抹了厚厚的棒棒油,我们经常跟在后面欺负她说:驴粪蛋上落了霜。
黑女子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一岁,他哥哥是我的同学,比我大一个月。我们俩是同学,我们俩一起欺负她的妹妹,远远的看见他妹妹走过来,我们就喊:黑女子、黑女子,驴粪蛋上抹奶子。棒棒油、棒棒油,抹在脸上红丢丢。她有时候会追过来打我们,我们跑得快,上山爬树跳悬崖,样样精通,她追不上我们,就哭了。一哭,驴粪蛋上的霜就化了,顺着眼泪,黑女子的脸上顿时出现两道深深的“沟渠”,晶莹剔透!她左一把鼻涕右一把眼泪,整个人就如同戏台上的秦香莲,眼泪汪汪、悲悲切切,我的心就软了,我就从树上主动爬下来,让她狠狠地打两拳,让她出出气,她一边骂一边打,打着打着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笑声如同天籁,有穿越时空的强大力量,三十多年后依然回响在我的耳畔。
三十多年前的我,还不明白什么叫多愁善感,那时候的开心是真开心,连睡觉做梦都是笑着醒来的,醒来后看着黑漆漆的夜,四周鸦雀无声,方才明白是深夜。然后闭了眼睛接着睡,结果就睡不着了,渐渐的窗缝里有一点亮光透进来,不知是月光还是天快亮了。不一会儿,屋子外面传来老鼠追逐的吱吱声,传来麻雀在枝头喳喳地叫声,就连蚂蚁走动的声音好像都能听到,看来天真的快要亮了。于是一骨碌翻起身来,骑在爷爷的身上,口里不住的喊着“驾、驾、驾……”。爷爷被我吵醒,用温暖的手给我拉被角,让我继续睡觉,我哪里还能睡得着,我催着爷爷起床,我等着爷爷起床。爷爷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饮驴,饮驴肯定会拾驴粪,驴粪拾回来肯定是要倒在场里晒,晒干的驴粪用来填炕,填到炕里会烧成灰,烧成灰以后就可以当肥料,隔一两个月爷爷就用锄头把炕里的灰掏出来,掏出来的灰有时候还有火星,爷爷会在热灰里埋几个洋芋,等下午担灰时洋芋就熟了。爷爷在用笼笼往地里担灰,我跟在爷爷身后,吃烧洋芋。我正在吃烧洋芋的时候,黑女子也赶着驴过来了,她的后背上也背着一个小背斗,虽说是小背斗,但是背在她的身上还是显得很大,好像随时会把她坠倒。她用力背着,她的背斗里装的不是驴粪,而是好闻的嫩草,一股青草的香味从我身边飘过,盖住了烧洋芋的香。我回过头看着她远去,她一步一步吃力地走着,手里还拿着一根鞭子,只见她狠狠地抽了一下驴,驴的后蹄跳起,尾巴夹紧,往前猛蹿了一下,又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她把背斗靠在半截土墙上,用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回头望了我一眼,发现我拿着半个烧洋芋也在望她,她赶紧勾下头,用力把背斗背起来,拿起鞭子吆喝着驴,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天我吃到嘴里的烧洋芋总是迷漫着一股青草特有的香味。
三十多年,我吃了数不清的洋芋,也见识了洋芋的各种吃法,但是再也没有吃到过混合着青草香味的洋芋。冬天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中来临,爷爷每天早晨依旧起床去沟里饮驴,只是每次都不带我了,因为天太冷,害怕冻坏我的手脚。他总是趁我还睡着时悄悄地从炕上溜下来,轻轻地去赶毛驴,可调皮的毛驴总是不听话,要么扯开嗓子“昂、昂……”的乱叫,要么一出后院门就往房檐下的玉米上扑,好似饿了三年没吃草一样,气得爷爷一边挥鞭子抽打,一边在嘴里不停地骂“瘟神”,可能他早已忘记了我还在睡觉,我也早就睡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要跟爷爷去饮驴,哭着闹着都要去。再冷的冬天,也冻不住孩子的手脚,爷爷安抚好了不听话的驴,再来安抚同样不听话的我。对驴,他用鞭子。对我,他束手无策。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擦干我的眼泪,然后把他的狗皮帽子给我戴上,把耳朵捂起来,我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跟在爷爷身后,去沟里饮驴。
整座山都白茫茫的一片,偶尔会从屋顶上冒出来一丝丝的青烟。清晨的太阳照过去,散发着仙境一般梦幻的光芒。大概是驴也怕冷,跑得很快,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方能追的上。到沟里后,爷爷用铁锨砸开一块冰,泉水里冒着热气,渴了一夜的毛驴好像喝茶一样喝着冒热气的水,争先恐后。我突发奇想,等毛驴喝完后,也附下身子,用手捧起一口水,水还没喝到嘴里,手上就传来一股刺痛。我赶紧一口把水吞下,使劲地甩着双手,在衣服上擦,结果衣服上的铁拉链就粘在手上了。等爷爷发现我时,我强忍着疼痛,扑进爷爷怀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时,黑女子也赶着毛驴来饮水了,她家的毛驴又瘦又黑,也好像渴了三天没喝水似的,快到泉跟前时,就撂起后蹄飞奔而去,毛驴的蹄子蹬起一阵阵黄土,黄土淹没了黑女子,黑女子嘴里也骂着“瘟神”,她一边骂一边用手拍打落在身上的土。她穿着破旧的明显大几号的棉袄,踏着一双夏天才穿的绒口布鞋,鞋面上沾满了泥,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朝驴跑去。我们就这样在黄土路上相遇了,她对着我爷爷喊了一声“爷爷,饮驴去!”爷爷也伸出鞭子帮她赶驴,我把两只手筒在袖筒里,猫着腰低着头往前走着。我们都已经从身旁走过了,我低着头生怕她看见我的狼狈相,我又很想看见她,于是就趁她喊驴的空档回头瞅了她一眼,谁承想她也刚好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的脸顿时就从脖子根红到了头发梢。爷爷帮她把驴赶到泉水旁,就背上背斗回来了。那一天,我的心总是感觉扑腾扑腾乱跳,回到家里,也不能够平静下来。随着新年的到来,这件事我很快就忘了,因为过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节日。
我们的年从腊月八吃馓饭糊门神爷的嘴这一天就开始了,起初我还够不到门神爷的嘴,总是搬一个小板凳,我端了碗站在小板凳上,用筷子剜一疙瘩馓饭,踮起脚尖,抹到门神爷的嘴上。爷爷说,把门神爷的嘴糊上,过年时门神爷上天以后就不会胡说了。我说,那门神爷不会把馓饭吃了吗?爷爷说不会!我转手就给爷爷的嘴唇上抹了一点,爷爷伸出舌头舔进嘴里去了。我笑着从板凳上下来,然后又去糊另一扇门上的门神爷。爷爷给我拿着板凳跟在身后,我站在板凳上踮起脚尖时,爷爷就伸开手臂保护着我,我让他走开,他不走开,他害怕我摔下来。有一次,我给门神爷抹完以后,假装没站稳,身子往后一倒,爷爷赶紧伸出手来抱住了我,结果我没抓住碗,半碗馓饭就扣在爷爷脸上了。粘了一胡子半脸,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一边用手揩馓饭,一边往自己嘴里喂。我从地上捡起摔破的碗,馓饭全粘在爷爷脸上了,碗底干干净净的,比洗过的都干净。我把破碗的边缘敲掉,只留一个碗底,下了雪,在院子里用碗底扣一个一个的“雪饼干”,一双小手冻得通红,也不觉得冷。
腊八过完没几天,就到送灶爷的时候了,灶爷送完没几天,就要过年了,过完大年三十没几天,村子里就开始唱社火了。唱社火的时候,不管白天黑夜,我总是闹着要去。不为看社火,主要是戏场里总有出售的瓜子、糖秆,社火场里还有很多的娃娃,一串一串在戏场里疯跑。有时候跌倒了,粘一身的土,爬起来接着跑,跑着跑着一头就撞在谁家新媳妇的身上了,按辈份我得叫人家一声“奶奶”,可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奶奶。新媳妇梳着粗辫子,穿着干净的红衣裳,脸上也抹着棒棒油,和黑女子抹的棒棒油是一个味道,我正陶醉在棒棒油好闻的味道里,屁股上被谁踢了一脚,回头一看,是一个壮实的五大三粗的少年。踢一脚不疼,因为我穿着厚厚的棉裤,但是踢一脚侮辱性极强,不只我受不了这个侮辱,和我一起疯跑的所有娃娃都受不了这个侮辱,我是娃娃头。我喊了一声“打人啦”,看社火的人都回头看我,我的那些娃娃兵一窝蜂地涌过来,抓起黄土就往少年和新媳妇的身上扔。顿时戏场里就乱成一堆,上面唱的《铡美案》,底下打的少年团团转,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就连戏台上唱戏的都惹笑了,本来韩琦一刀要杀秦香莲的,只因为多看了我们一眼,乱了节拍,拔出刀来扑向香莲,一脚踩空,从戏台上跌了下来,台下爆发出惊天的笑声。“香莲”赶紧丢开手里拖着的两个孩子,从戏台上跳下来扶“韩琦”,因为“韩琦”是他男人,她是“韩琦”的女人。男人、女人,台下是真夫妻,台上是假仇人,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精彩无比。
戏唱到这个份上,就没法往下继续唱了。台上台下,乱哄哄一片,社火会长出来也维持不了秩序。只见戏场里人声鼎沸,黄尘满天,有捣蛋的孩子跑到戏台上,拿起锤对着锣一顿乱敲,于是唾骂声夹杂着嬉闹声,响彻云霄。
这样的热闹不是每年都有,每年都会唱社火,社火场里每年都有疯跑的娃娃,疯跑的娃娃一年一年在长大,长大了也是娶媳妇,娶了媳妇也会生娃娃,没几年,生的娃娃也到了满戏场疯跑的年纪,只是再也没有过当年的热闹。
社火耍了四天四夜,我在戏场里疯跑了四天四夜。在我的故乡庄浪,唱秦腔就叫耍社火,耍社火就是唱秦腔。四天四夜,我认识了村子里所有的娃娃,我和所有的娃娃都成了好朋友。只是,在这么热闹的日子里,我始终没有见着黑女子,疯疯张张玩的时候,想不起来,从戏场回家吃饭的时候,我要从她家门口经过,我才会想起来,难道黑女子不喜欢看社火吗?难道她不想和我们一起玩吗?她为什么没有来呢?
从早晨起来,就在盼望着去戏场里看社火,早晨爷爷去饮驴,我也不跟着去了,我就守在家门口,眼睛盯着戏场里,只要戏场里的鼓声一响,我就像刚出圈的驴驹一样,飞奔而去,有时候连饭也顾不上吃。戏散了的时候,我会带着一身尘土回来,看到屋顶上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化的雪开始慢慢融化,看到院子门口流出来的雪水像一条小溪弯弯曲曲从我家一直流到黑女子家去,看到母亲洗的衣服挂在院子里的铁丝上,我居然会生出莫名的惆怅情绪来。十多年后,我从书中看到了一句诗词,颇能表达当时的心情——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失落,只是觉得陪伴了我一整个冬天的雪开始融化了,雪融化了,年就快要过完了,年过完了,母亲就要把我送到学校去了。听说学校里的老师会打人,听说学校里要守很多规矩,不能随便说话,也不能随便乱动,还要早早的起床,晚上回来还要不停地写作业,作业写不好,老师就会打你。对未知生活的恐惧,甚至都让我没有了看社火的心情,更有没心情去操心黑女子咋不来看社火的事了。
开学之后,母亲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了校门,学校里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老师甚至和蔼可亲到把我抱起来举到头顶,就和爷爷把我举到头顶看社火时一样。也许是老师对我的偏爱,引来了其他同学的嫉妒,下课后不跟我玩,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尾巴”,讽刺我是老师的尾巴之意。这些都是我长大之后,四十多岁时才明白的道理。因为老师经常从教室里无缘无故地把我抱到他宿舍里,让我在他的铁炉子上暖手。还因为有两次我也没有完成作业,但是老师并没有打我,而把我同桌黑女子哥哥的手都打肿了,我在心里也觉得过意不去。以后看见老师我都躲着走,或者一看见老师就赶紧跑开,可老师好像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依然对我好的出奇。整个一年级,我经常被语文老师抱在怀里,就因为语文老师喜欢我,和我一起玩耍一起上学的黑女子哥哥都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路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二年级,老师好像也意识到了只抱我一个人不符合为人师表的规范,于是他不再抱我,也不去抱其他的学生。我的生活才算步入了正常的平静,亲爱的语文老师啊!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小孩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你的“不懂事”,让我的童年遭受了多大的打击啊!四十岁后,我才彻底放下了这一切,因为我把这一切写进了书里。而你,听说已经离我们远去,在遥远的天国,你还在当老师吗?你还会把一个孩子高高的举到头顶吗?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黑女子也来上学了,每天和他哥哥一起出门,背着黄褂包,穿着方口布鞋,扎着马尾巴小辫。我每次出门都比较早,然后喊他们兄妹俩一起去上学。由于老师不再在校园里抱我,有一次我做错了题,老师还批评了我,才让我和黑女子的哥哥关系有所缓和,才让全班的同学对我有了友好的新看法。但是同学们下课后依然叫我的外号“尾巴”,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叫就叫吧!谁承想这个外号一叫就叫了五年,一直到我小学毕业考上初中,我才割掉了这个“尾巴”。而黑女子只念了一年书,就回家了,因为她的父亲在煤矿上干活,听说小煤窑塌了被打死了。还因为她父亲死了以后,她的母亲一个人干不了那么多的活,养猪、喂驴、种田、锄禾、担水、压粪……。农家院里从早晨睁开眼睛到晚上睡觉,一直有干不完的活,睡觉连做梦梦见的都是干活。黑女子在我上小学的四年中,学会了干所有的农活。
黑女子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嫁人了,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具体远在什么地方,我不晓得,我爷爷也不晓得。因为她的妈妈也嫁人了,也嫁到了很远的地方,她哥哥还在上学,和我一起上了一年初中,就跟他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继续上学。而黑女子没有上学,就嫁人了。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推着我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去山集梁上学了。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有一年放暑假回家,我从长途车上下来,一个人背着书包步行回家,走到葫芦河时,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正要过河,手里还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满满的鸡蛋,她小心翼翼地把脚伸进水里试探了一下,又缩了回来,她怀里的孩子“哇、哇”地哭了起来,她放下竹篮,低头哄孩子。刚好这时,我走了过来,我问她要不要帮忙,她腼腆的笑了一下,然后睁大眼睛看着我,半天才说:“你是宝船!你回来了?”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我的邻居黑女子,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要回家去,然后我帮她提了鸡蛋篮子,和她一路说着话向家里走去,就像小时候上学归来一样。那天,基本上是她在说我在听,她说了很多话我都忘了,我只记得她说她嫁了个短命鬼男人,半年多就死在煤矿上了,生了个孩子是女娃,婆婆就不要她了,她找到母亲的新家,那个男人也不要她,还把母亲惹哭了,她就回老家来了。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又碰见了黑女子。黑女子不黑了,变得白白胖胖,满面红光,她已经当奶奶了,抱着大胖孙子,笑得合不笼嘴,嗓门哄亮,一个劲让她的小孙子喊我“爷爷”!
我的身份就在这一声“爷爷”中发生了彻底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