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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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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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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难问

空旷的院落;朦胧的夜色;紧锁的锈迹斑斑的大门——

迷糊中,他听到了她脚步声,还有她那轻微的咳嗽,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又令人忐忑……

“她来了,她怎么来了!我该咋办呢……”他忐忑不安地想着。

四年多的时间,这样的场景,赵春生已不知梦到过多少次了。而每次梦醒之后,他总是大汗淋漓,心跳不止。

2013年6月24号下午3点50,赵春生像往常一样,准时来到更衣室。即将下井的那一刻,忽然感觉肚子又疼又胀,难以忍受。没奈何,他只好去向班长告假。

一小时后,突然听得1号井方向传来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赵春生一惊,连忙从宿舍走出,只见几个职工家属正惊慌失措,左盼右顾,口中嘟嘟囔囔:“地震了,地震了!快些跑呀……”其中一些人忙着呼儿唤女,躲避灾难。赵春生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不及细想,便飞一般的朝井口方向跑去。其他人看见,似乎明白了些,惊慌之余,便不分男女老少,也都赶着行动起来,转眼便汇聚成了奔腾的人流,赶向出事地点。

将近,只见一团团白色雾气,正从主井、副井和不远处的通风巷源源不断,喷涌而出,宛如三条巨龙,张牙舞爪,舞动着向上升腾。

距离主井和副井不远处已经围了不少人,直愣愣地面对灼热、奔涌的气浪不知所措,更不敢盲目靠近。一股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几乎让人窒息甚至晕倒。尽管如此,却没有人因此而退缩。

过不久,人们开始议论,谁家谁家的在底下,担心他们的安全,推断他们是否受伤,伤了又能否存活下来。再接下来,又盘点或打探下井人员数字,猜测事故的严重程度。完了左顾右盼,看那些头头脑脑是否来了,看他们如何来安排。不言而喻,在这个时候,所有在职人员也都灰头土脸,面无人色。有的呆若木鸡,有的一筹莫展,有的则忙着打电话,向离矿外出领导通报情况,传达信息。

大河煤矿作为省管企业,连续几十年,在地方上都曾经有着很高的知名度。但是,在二十一世纪初的那场遍及全中国的改制风潮中,工作性质依旧,但所有角色却都有了颠覆性改变——矿长赵晋一文钱没掏就顺理成章,成了大河能源集团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掌控了近万人的前途命运。职工作为股东,每人配给了10万元股金,在坐享红利的同时,也享有了表决权,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了自己的前途命运。

由于在第一时间启动了应急通风系统。晚上八点,井口余热已经变得微乎其微。身穿防护服的赵春生正准备下井,给矿办副主任赵强赶过来喊住。

两人赶着去了井长办公室,进门只见派出所长王军一人坐里边。

“你们班有多少人?”不待他坐下,王军就一脸严肃地问道。本来他两是的同窗,但此刻的王军却板着脸,有点公事公办的味道。

“六十。”赵春生正坐说道。

“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去上班吗?”

“大概有五十多个。”

“我要的是准确数字,不是大概!”王军口气有点严厉。

“这我就拿不准了,得自个到井口登记簿上去查。”赵春生说。见王军这样,他的口气自然也好不到那去。

“我已经查过,登记簿上只有九个,而且都是咱们的职工。”王军说。感觉赵春生不怎么配合,他口气立马就平和了许多。

“不会这么少的,至少也有五十二三个,而且多数是农民工!”赵春生不为所动,摇头说道。边说边想:你查什么查,你有这个时间去查吗?各自哄鬼去吧……

“错不了,白纸黑字,登记簿上就是这么写的。农民工是徐总的人,与咱们无干。”王军说。说罢,颇有意味地把眼看向春生。

王军口中的徐总叫徐国雄,是大河煤矿一线作业的承揽人,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包工头”了。大河煤矿一线作业,有八成是他的人马。

春生一言不发,只把眼朝王军脸上去打量,想进一步明了他意思。

“算了,就不要再绕弯子了。”赵强先瞟王军,然后转脸,把目光定赵春生脸上,款款说道,“王军所长跟你同学多年,不是一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份上,我就关起门来跟你说实话吧——作为一班下井作业唯一的目击证人,你极有可能被叫去询问。这次事故不同以往,一旦给捅出去,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从董事长到普通职工,都是大河的股东。这次矿难如何处置,事关咱们一号井两万多职工家属的生计,含糊不得……”王军一脸狡黠,侃侃而谈。

“照这么说,弄不好,那10万元的股金就不作主了?”春生面色一凛,当即用怀疑的口吻问道。

此刻的春生难免有点心虚。因为,十万元股金,寄托的是大河煤矿所有职工的希望与未来——孩子上学指望它;结婚指望它;买房指望它,有时甚至就连给孩子找工作,他们都指望用它来开路,打点方方面面的关系。无怪乎,企业有了风险,作为股东的春生立马就变得不再那么淡定。

“那是当然,弄不好是很被动!”赵强点头说道。

春生越听越不是滋味,稍作犹豫就蹙起了眉头,一看就知道是要据理力争。

“我只认我的股份,经营是别人来经营,干我什么鸟事……”果不其然,没几句话,春生就喘着粗气说了一通。他嘴这么说,心却五味杂陈——改制十多年,10万元股金,即便是在煤价飙升,大河煤矿做得风生水起的年份,他每年也只能拿到一千的红利,说穿了就是几顿饭钱。可最近一年多,市场一落千丈,也就偃旗息鼓了。外面世界涨工资的风潮一波盖过一波,而作为大河煤矿股东的普通职工,工资却在原地踏步。煤矿工人工作单一,缺乏谋生技能,除了挖煤什么都不在行。假如再失去这份收入微薄,但却是唯一的、可用于养家糊口的薪资,那么,最后的结局不难想象也不可想象!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烦意乱。

“这事要弄不好,所有人都得失业!”王军看在眼里,赶着插了一句。完了两手架到腰上,仔细审视他的反应。

赵春生又是一愣。他起先虽觉唐突,但还不是十分的在意,听了后面的话,也觉查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两眼瞬间就变得疑惑甚至迷茫。

“既如此,那我就回家一段时间,避避风头。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春生喃喃说道。

“不可能,我给你说,这个事是不可回避也回避不了的,得下功夫认真对待……这次事故不同以往,况且又是值此危难时刻,不得不谨慎应对……”王军这样那样,一口气说了许多。

“不妥!”春生摆手道,“就怕他们查出个横三倒四来,我要说了,那不就穿帮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时候麻烦更大……”春生说到这儿把话顿住,只一脸疑惑地去看他两个。

“放心,只要你这里不出漏子,我保你平安无事,届时皆大欢喜。”王军振振有词地说道。

“这是董事长的意思?”

“你甭管谁的意思,只要按我两个说的去做,就会大事化小。等这事一过,就安排你到工会蹲办公室。”王军凑近说道。怕春生疑心,缓了缓又说:“别担心,让你到工会就是老大的意思。自个明白就行,千万不要和别人去说。”

春生心里清楚,这个“老大”就是董事长赵晋。在大河能源集团,赵晋的权威不容质疑,他要说东,绝对没人敢去说西。

“这个我倒没什么兴趣,关键是别让煤矿倒闭,让大伙失业!”春生嘴上这样说着,心却在想:蹲什么鸟的机关,一个月就一两千块钱。不如就在井下跟班,虽说苦点累点,加补贴怎么说也有三千块钱。只要节俭一点,完全可以养家糊口了,干嘛要作茧自缚,去受他人的摆布?

“除了我两个,不管是谁都不要接触,尤其是外来人员或死者家属!”春生刚走出办公室,王军跟上来喊住他又是一番叮嘱。

晚上10点10分,五辆矿山救护车、两辆警车卷着尘土鸣笛驶入。市直有关单位的十余台车辆,也在半小时后鱼贯而入。随着外界的不断介入,这地方的空气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每个人也都感受到了来自各方的压力,也都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11点30分,正要上床睡觉的春生被通知上派出所。

“记住,”赵强交代,“1660工作面只有九人参与作业,其他人全都让矿工会叫去参加公益彩排……”

春生点点头。

“别点头,你重复一遍。”

“我们班有六十人,十一人来到井口,其他人全都……”春生顺溜地说道。

“可以啊,不愧是大学毕业!”赵强点头赞道。接下来,他又如此这般交代一通:“……他们要是问起,你就说那个人是周晓通!”

“周晓通?这个人我不认得。我们班只有一个叫周小童的,可能已经不在人世……”春生边说边把眼看向赵强,似乎想从他脸上来解疑惑。

“别扯远了!”赵强说,“不认得那就由我来告诉你。这个周晓通,就是徐总他小舅。”

“就是给徐总做饭那个橱子。”见春生没能理解,赵强又说。

“就那瘦高个子?”

“对头!”赵强点头说,“待会安监局的人要是问起,你就说你们是一个班的,他刚到井下就折回来了。”

“要是他们不问,你也别主动去提。”不等春生开口,赵强又说。

“这个……”春生想说什么,一转念,就又点了点头。

“他们要看登记簿那咋办?”

“没事!”赵强说,“放心去说,登记簿的事会有人去弄。”

春生随赵强走进审讯室,里边坐了两人,一个五十来岁,秃顶,头发花白。另一个二十多岁,戴了副宽边眼镜,脸白白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文静。

“这个就是赵春生。”赵强一进门就作了介绍。

“好了。你走吧,把人交来那就是我们的事了。”中年男子摆手说道。

赵强返身走出。

赵春生有点紧张地坐到两人对面,强烈灯光照射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毕竟是第一次摊上这样的事。要不是矿难,一向本分的他即便做梦,也不会梦到这地方来,更不可能让人像对待罪犯一般对待。

“姓名?”中年男子语气冰冷地问道。完了再问年龄;问家庭住址。

“你是二班?”

“不,是一班。”

……

“你到了井下又折回来?”

“我只到更衣室换了工作服,没下井呢。”

“那你干嘛不去上班?”

“肚子疼得不行……”

“知道下井的有几个?”

“十个……不,九个。”

“十个还是九个,说清楚了?”

“九个!”

“那还有一个呢?”

“下到井底又折上来了。”

“是你亲眼看到他折上来的?”中年男子再问。

“不,”赵春生摇头说道,“我没在场,我是晚上才听他们说的。”

“下到工作面的是哪些人?”

“不太清楚,我没参与下井救援……”春生喃喃说道。

春生走出派出所已经是子夜时分,明月当空,万籁俱寂,但空气中却似乎飘荡着一种诡异气氛,让他不再似往日那般坦然。他本能地往南走出百米,把眼朝一公里外的低凹处去瞧——只见井口一带灯火通明,叫嚣声、喧哗声,还有风机声随风飘来,隐隐可闻。他想去看看,了解一下救援进展。可没走几步,忽觉肩膀一沉。他一惊,连忙回头,只见王军一脸诡异,悄无声息地立他身后。

“你干嘛,跟个吊死鬼似的?”赵春生不无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没吓着你吧?”王军不答反问。

见他不吭气,王军呵呵一笑:“你今天晚上很沉着,回答得也很得体。回头我跟徐总说说,让他奖励你一千块钱。”

“要拿你拿,像这种钱再多我也不耐烦!”春生不以为然,摇头说道。

“怎么不拿,拿来请我吃顿大餐。”王军媚眼笑道。

春生把头一别。

“全拿上来了?”

“拿上来了。”

“哪井口干嘛还有这多人呢?”

“有摄影机跟着,市直各部门焉能不做出个样子来!这个不难理解……”王军仰首说道。

“全死了?”

“像这种情况,你认为还有人能够活下来的吗?”王军道。

“回家好好休息,哪也别去。如果麻烦不大,我们也不会找你来做这个事情!”见赵春生愣愣看着自己,王军好生说道。

“应该没我的事了,我已经签字按手印给他们!”

“随叫随到,说不定哪天他们又会喊你。”

回到宿舍,坐隔壁苏老三家闲聊的嘉玲听见门响,知道春生回家,拉着女儿小雨走了出来。

“我们正说瓦斯爆炸的事,惨得很呐,没一个人能活下来……她们都说,还是你春生命大,关键时候肚子疼,菩萨保佑……”嘉玲一进门就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可春生却心事重重,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已经断烟两年多的他,此时却掏出一包红石林,一根接着一根地抽。

25号整个白天,赵春生都只忐忑不安地待在宿舍没有露面,也没人来找他。

嘉玲没事,吃了晚饭就去串门。到了晚上,嘉玲像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兴冲冲地折了回来。

“不怪出了这么大的事,原来是有原因的,是天意!”嘉玲进门就说。

“什么天意?”春生一脸狐疑地问道。

“我给你说,就在前几天就有人见到鬼了!”嘉玲坐到春生对面,一脸神秘地讲道,“就在19号那天晚上,你们班一个叫周晓通的人去上夜班,半路上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串人影,其中有一高个子,嘴里叼着烟,一路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他数了数,一共有九个人。从背影来判断,那高个子就像是王黑五,就那个副班长。周晓通一路紧追,跑出一身汗,却怎么也追不上。将近井口,人忽然不见了。周晓通在更衣室等了好长时间,才见王黑五他几个一路说说笑笑,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

“‘你们……你们才来呀?’周晓通有点蒙,一脸奇怪地问道。‘是啊!二班长张强回家带了些干鱼来,请我几个去喝酒了,所以来得晚些。’王黑五说。周晓通听了,愈发觉得蹊跷,心想,‘不对呀!方才那九人分明就是他们,我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反落我后头呢?难道今晚我真活见鬼了?’”嘉玲讲到这儿把话顿住,小声咳嗽。

春生眉头深锁,一言不发,仿佛是在思索什么。

嘉玲看在眼里,不等他插嘴就道:“到了第二个晚上,在去上班的路上,依旧是那一连串的身影再次出现。但不同的是,这一次都只是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你慢他慢,你快他快,你停下来他也停下来,很是奇怪!这些影子蹿前蹿后的,像在跑龙套一样。周晓通十分惊讶,折转喊道,‘王黑五,你几个快些跟上来一起走吧,不要落在后面讲胡话吓人,不然我要丢石头打了。’说完,捡了一个石头捏在手中。谁知那黑影非但没把他话当回事,反倒嘿嘿嘿地怪笑起来,听起来很是刺耳,不像是正常人发出的声音。周晓通‘倏’地一下毛了起来,颤抖着把石头扔了过去。这一扔,奇怪的事就发生了,黑影四散惊飞,眨眼就不见了。只听‘啧啧’之声一路远去,转眼就到了南面山上那个埋着死人的坟场,一声接着一声,啼叫不止。周晓通很害怕,没敢再去上班,而是折头就往回跑,等跑回宿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周晓通把撞见鬼的事讲出,但是,没有一个人相信。里边不知谁说,‘莫听他鬼话!这家伙,装得挺像的,懒得上班那就算了,不用在这儿故弄玄虚,拿鬼神来吓我几个。我们都是无神论者,从来不信邪的!’另有人说,‘是呀,哪来的鬼?都是人给编的,一个说了吓一个,都是在道听途说。不然的话,这个世界早就是鬼的了!’”

“吹牛不打草稿!”春生连连摇头,“哪有这回事情?我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只是这故事原本是有来头的,是在……”

“你别不信!”嘉玲把他话打断,不容置疑地说道,“就为这个事情,周晓通一连三天没有上班。到了第四天,也就是昨天,他终于去上班了。下到井底,他走在后面,一抬头,看到前面人影晃来晃去,忽大忽小。他一愣怔,就想起前几个晚上的事来。他后怕了,就忍不住数了数——正好九个!为首那高个子就是那个叫王黑五的。他感觉有事,索性借口胃疼,胆战心惊地走上去,向王黑五告假。王黑五脸色铁青,瞅着他厉声说道:‘你本身就跟我们不是一路的,你走啊!孬种……’跟着就是一阵怪笑。其他八人也都张牙舞爪,手拍肚皮大嚷大笑,‘走吧走吧,你跟我们不是一路的,孬种……’他不敢再看再听,赶着爬出井来,连工作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回到宿舍,一头钻进被子,蒙起头就睡着了。等他一觉醒来,已是今天一早的事了。他爬起来,见世人都在忙碌。一问,才知道昨儿瓦斯爆炸,死了九人……”嘉玲讲到这儿,咳嗽不止。

“瞧你……乱七八糟的!你,你都听谁说的?”春生吃惊不小,连忙问道,。

“老苏讲的。”嘉玲说。又说:“老苏还说,这个事情听说是周晓通自个给讲出来的。他还专程找到调查组,一五一十地向调查组的人做了详细汇报。调查组的人听了,也感觉不可思议,让他保密,不要对外宣讲。”

“……没有的事,别听,都是一些不着边际鬼话,是周晓通胡编乱造给弄出来的。这故事我早就听说过了,只是稍有改动。”春生愣怔一会,摇头说道。说完就想:“难怪得赵强无故提起了周晓通,我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是要我来配合演戏!看来这伙人的计谋够深的。”

“怎么,周晓通不是你们班的?”嘉玲没深究,而是皱起眉头问道。

“我们班只有周小童,没有周晓通。”春生含混说道。

“只怕我没记准,不然就是一个人呗。反正这个人我是没有见过的。”嘉玲喃喃说道。

“五六千人的煤矿,连同家属子女少说也有两万,你当然不可能全都认得。”春生面无表情地说道。见嘉玲愣愣不语,隔会又说:“不认得也很正常。虽说都是一号井的人,但我们住北边,他住南边,相隔两三公里,哪能说见就见!”

“这就是了,难怪我不认得!你们班六十人我只认得五十来个,叫得出名的还不到一半哩。”嘉玲如释重负,缓缓说道。

26号一整天都很平静,除了往来车辆明显增多,整个生活区一片死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吵闹,也没有呼号。

嘉玲吃了晚饭就去串门子。

“这次最多,100万!”嘉玲有点兴奋,回来就说。

春生躺床上,嘴上不说,心却在想:100万,难怪静悄悄的,没人吵闹。想到这里又想:我要死了,得到100万,她又会怎样呢?看她那兴奋的样子,哭肯定是要哭的,但过后……

他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就转而思量:这井下风险的确不容低估!我要调到工会,设法给嘉玲弄个工作,即便是临时的也无所谓,一年一年的去熬,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嘉玲有哮喘,重的干不了。但她大专毕业,轻的或手上合计则通通没有问题,工资怎么说一个月也在一千零点,加到一块在三千冒头,够了!想到这儿,他禁不住有点兴奋,就问嘉玲:“在矿上给你找份工作,干不干?”嘉玲说:“做什么?”春生说:“甭管做什么,反正我有办法。”嘉玲有兴趣,就问:“多少钱?”

“……一个月也就一千零点。”春生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一千零点顶个屁用!”嘉玲冷冷说道。缓了缓又说:“我得出去,不能让你给困死了。到城里去看商场,一个月一千三的底薪,还外加提成。”

“你要去了,哪小雨咋办?”

“我正是因为放不下她才一直没走。”

“工资是不高,但我们一家人能够住在一起,这比什么都强。”

“顶个屁用,”嘉玲面无表情地说道,“这年头没钱怎么行,没能过上丰衣足食生活不说,就连过年过节也都只能窝在家里,连亲戚朋友都不敢去走走!”

“几千上万人,这矿上不都是这样的吗?咋就不能过了?” 春生强打精神,正坐说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气馁。

到了这时候,他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军。他们从初中到大学都是同学,又一起来到大河煤矿,两人是曾经的难兄难弟。但是,十年过去,他还在井下当他的技术工人。可人家王军却凭借长相英俊,小嘴甜,会来事傍上了董事长赵晋的女儿赵雪,年纪轻轻就当了派出所长,成了正科,开的是奥迪,穿的是名牌,在市里和省城都有别墅。

就在三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带春生去他市里的家,那种豪华,完全可以用奢侈来形容。尽管他很热情,打那以后,他再不想去他家了。有时候,他甚至把他的热情,把他那次邀请当做是对自己的一种炫耀。有了这种作祟心理,也就自那以后,他不再说“都一样”这类的话了。就觉人是有千差万别的,不能安于现状却又不得不安于现状!没想今晚理竭辞穷,情急之下,他又把它给搬了出来,真个是在自讨没趣……

“你想什么呢?”她打断他思绪问道。

“没有啊!”

“是不是让我和女儿进城?”

“这里到市里一百多公里,来去都很麻烦。”他说。

“可你养不活我们娘俩。”

“也许过上几年就会好起来的。”这句就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话,他已说过多次,用意不言自明。严格地说,为了生活,他已竭尽所能,没有特殊情况都是满勤。一年下来,怎么也有350个班,可就是挣钱不多。原先指望原始股能成为摇钱树,为今后的生活添砖加瓦。但现在,所有希望,似乎都有可能随这次矿难的爆发而变得越发的渺茫。对于未来何去何从,他自己就是一个关键因素,不能不审慎对待!

连续多年,尤其是最近几年,他不止一次地听那些老工人回忆从前,回忆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就像他回忆童年——那时的工资高,待遇好,有大保健可吃。一千块钱捏在手里,怎么你都花不完。手头宽裕,床底下或多或少都有几个罐头瓶、啤酒瓶什么的,显摆显摆。就连打牙祭吃食馆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在那个如青春一般逝去的岁月里,煤炭工人虽然不能赢得社会的尊重,却也让一般的人羡慕不已。可是,二十年过去,钱一分没多拿,却已经变得不值钱了。一千多块就只能解决温饱,可悲哪……

砰砰的敲门声打断了春生的回忆。

“哪个?”

“你开门,我们有事找你?”

“你是哪个?”

“说了你也不认得,等开门你就知道了!”门外的人说。

“不认得那就算了,深更半夜的。”

“我们有急事找你,要请你帮忙!”

“我一个普通职工能帮什么忙?你们各自找当官的去。”弄清楚了人,他说。

“我们是死者家属,要给你下跪!”

赵春生给唬住了,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你们回去吧,找我改天再来。最好去找那些当官的。”他这么说着,心却在想,无论怎么说,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让你们掘地三尺都找我不到!

“我们不走,就跪在你门前!”

“跪门前也不管用,我有病在身!”赵春生有点生气似地说道。

“几十个人挺在光天野坝,惨得很呐。他们都是你的同事,你就这么忍心……”门外的人断断续续地说了一气。

“他们说他们违章作业,往死人的身上撒污水太不道德,只有你是证人,你能为他们伸张正义!难道,难道农民工就不是人吗?”见赵春生不作回应,门外的人又说。

“起吧!”一直沉默不语的嘉玲,这时候却轻轻推了一下他肩膀,悄声道,“起来给他们说清楚。亲人死了,他们也挺可怜的!”

春生默然不语,正考虑怎么回应,忽听房后脚步声响。

“徐国雄养的黑保安抓人来了!”一人尖声叫道。接下来,便是一群人四散奔逃的声响。

“春生,你起来一下!”不一会,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门外传来王军的声音。

赵春生披衣起床,打开门走出宿舍。门外立着王军赵强。

“你媳妇在家?”王军问。

“在。”

“这里说话不方便,走,到我车上去说。”王军想了想说。

“这地方被人盯上,你不能在这里住了!”王军上车便说。

“是有点烦人,不如我到老丈人家住上几天。”春生说。

“太远,”赵强说,“你老丈人家少说也有五六十公里,如果调查组提出要人,赶不及那就麻烦了。”

“那咋办?”

“我们的意思是你到老炸药库去住,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只要事情一摆平就接你回来。”

“老炸药库?”春生皱起眉头说,“那地方已经废弃这么多年,就连电线都早就剪了,哪还能再住人呀?”

“正因为这样,才没有人会想到你住在那个地方!”王军说。

“……冷清的很,又没有电灯。”春生颇有几分为难地说道。

“给你两盏矿灯,买点蜡烛什么的。只要不亮,打个电话我就上来帮你更换。”赵强说。

“把你媳妇也带上,告诉隔壁邻居,如果有人问起,就说回老家去了,有本事让他们自个找去!”见春生犹豫不决,赵强又说。

“那要跟她去说,我是不好去作这个主的。”春生想了想说。

春生回到宿舍,跟媳妇嘉玲说了。赵强也在旁个帮着打气。

“也行!只是孩子太小,没灯她会不习惯,会闹脾气!”嘉玲爽快答应。

“那就把孩子送走,横竖就是几天的事情。”赵强说。隔会又说:“车由我来安排,事不宜迟,今晚就走。”

就这样,两口子稍作商量,连夜把女儿送外婆家。

“怎么回事,夜半三更的?”把门敲开那一刻,小雨外婆面带惊讶地问道。

“一个同学有事要我帮她几天,照顾不了,把小雨送回来一段时间!”嘉玲进门就说。

“干嘛不早来?”

“搭便车,跟着我们就要转回去呢。”春生说。

“急什么,不会明天再走?”

“不了,车就在公路边等着的呢!”春生说。

“小心点,孩子睡着了!”嘉玲一面说,一面很小心地把孩子递母亲手上。

“这我知道,把她弄醒你两口子就别想走了。这小妮子挺黏人的,跟你小时候一样。但不知为什么,等长大她就变了,变得让你想见都见不着!”也就一两句话的功夫,母亲的脸转眼就变了颜色。

嘉玲僵住了。

“妈!”见母亲就要走进里屋,嘉玲喊住她,走上去把手轻轻抚摸女儿稚气而安详的小脸,轻道一声:“我的儿呀,离开你我便是度日如年!愿你早日长大,不要让妈牵挂……”说到这儿,脖子一硬就再也说不下去。其实,嘉玲之所以这样,不为别的,就因为生活越发艰难。连续几年,她都很少回娘家,除了思念牵挂还是思念牵挂,满脑子也尽是一些难以言说的苦衷。但是,这样的情形,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是断不会被世俗的眼光所认同或怜悯的,倘若给说得严苛或直白一点——那她根本就没能尽到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更谈不上有什么孝道可言!

凡此种种,皆在她内心郁结成了一种难以释怀的隐痛,让其背负了巨大的思想压力和精神压力。尤其是今番再见,觉母亲两鬓斑白,皱纹深陷,与去年相比,竟又苍老了许多,就不免又多了一份伤感,多了一份纠结!

“咋了,出什么事了?”见她眼含泪水,母亲满是疑惑地问道。

“没事没事,我只是眼浅。”嘉玲神情慌乱地摇头说道。旋即又道:“三年多了,我都不曾离开过她。今番别离,就像是永别一般,忍不住泪水涟涟!”说完,把手抹泪。

“你总是这样,都已经当妈了还孩子气,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母亲一通抱怨。

“我心慌呐!”嘉玲轻叹一声,诺诺说道。说完,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块钱掏出。

折回到矿上已是凌晨五点,天色渐亮。

春生两口子下车就直接回家,准备趁早搬走一些必要的食物用具。不料,刚转过一房角,就见男男女女十余人蹲的蹲站的站,围在他房前屋后。两口子都吃了一惊,连忙退了回去。一番商量,春生先行去打扫卫生。嘉玲回家,找机会拿出几件待用东西。

春生随王军赵强来到老炸药库。

这是位于矿区南面大约五公里的一个山沟,这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路。当初,不知是哪位高人心血来潮,未经缜密考虑,就把待建的炸药库放这里来了。过些年走马换将,嫌远,炸药库就又迁往别处,这地方人去楼空,到而今,触目的便是那满院衰草,两幢旧房,一棵垂杨!

赵强一下车就赶着开门,捅了半天,却没能把早已锈蚀的门锁打开。王军见状,从车上拿来一把小锤,三两下就把锁砸了。

“遥望是君家,荒冢柏累累……地板都长草了!”赵强进门就是一通感慨。

春生听了,似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瞬间心头怪怪的,像是给压上了一块石头。因为,在库房后面半山上,有着一较大规模的坟场,埋的全是大河煤矿死难的职工家属,早的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已经被尘封了半个世纪。大概是占据高处的缘故,这些大多没人祭祀坟堆很显摆也很崔嵬,只要一踏进大门就能清楚的看到。

“太压抑了,当初不知是怎么来选址的!”春生摇头叹道。

“正因为这样,才没人会想到你住在这里,这可是最保险的了!”王军一脸堆笑地说道。而后又说:“当初之所以把炸药库迁走,就因为它挡了风水。”

“哪里,他们都说‘嫌远’的呢。”春生摆手说道。

“那不过是‘托词’而已,这算什么远,复兴煤矿的炸药库是这里的两倍还多……问题是这一年多不怎么顺当。前段时间请来赵阴阳瞧了,主要是炸药库的电光火石余气未消,乱了坟山气场。只有彻底铲平,才会时来运转。没想……”王军滔滔不绝地说了一气。

“都快二十年了还余气未消,这个说不过去。”春生摇头说道。

“难说!”王军把手一挥,“赵阴阳之所以被称作‘赵半仙’,就因为他料事如神,可惜我们却晚了一步,搞得很被动……这门学问高深莫测,绝不像我几个想象的那么简单!等过了这事,我们就按他说的去做,组织人马把这地方彻底铲平,一砖一瓦都不能留,然后栽树种草……”王军海阔天空地说了一气,说完,领两人四处查看一圈。

“看来看去,这地方就数库房的隐蔽性最好,整幢房子都让柳树给遮得严严实实。”王军说。

“就住宿舍楼西边那间,里边有灶台,桌子、案板一应俱全,下功夫打扫一下就行了。库房没有窗子,防潮板也全都腐烂了,一大股的霉气,根本不能住人。”春生说。

“随你便吧。”王军点头说,“住哪里你自个决定,只是白天尽量减少出门,院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去动,横竖就是三五天的事情。”临走又说:“安心在这里呆上几天,你要嫌闷,待会我把下边炸药库的狗给你送一条过来。”

“要得要得!”春生连连点头,“那就把那条大黄狗给弄来!”

午饭时候,王军果真把大黄狗给弄来了。

“你媳妇暂时还来不了,我送包子上来,你就将就将就!”王军说。

春生晓得原因,就不多问。自己吃了一个,把余下两个给了大黄。

待嘉玲到来,就已是黄昏时分。

“真是难缠!”嘉玲进门就说,“矿上已经答应100万,偏有几家不依,怎么做工作都不行!”隔会又说:“这帮农民工家属真是可恨,我进门就不让走,就像一窝蜂,嚷着要我说出你的下落。我说你没上班,他们就是不听,不让我走……没办法,我只能找借口空身出来。”说完把嘴一撸:“瞧,行李是招待所的,碗筷炊具是食堂的,都是赵主任给借来的!”说罢,问春生:“楼梯口那大黄狗是哪来的?”春生说:“是下边那个炸药库的,王军担心咱闷得慌,就把它弄这里来了。”

“叫啥名呢?”

“叫大黄!”

“大黄有灵性,第一次见我就摇尾巴,一副可亲的样子!”嘉玲说罢,起身从食品袋里拿了两个包子,趁天还没全黑出门去了。

“我还没发觉,这天井旷的可怕!后边山上一些白白的东西,不知什么,怪惹眼的!”嘉玲进门就说。

“这是老炸药库,占地二三十亩。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有三人管库,种了十多亩土地,养猪养鸡的,热闹得很呢。”春生款款说道。但他半字没提坟堆的事。

“可现在变得冷清了!”

“管它呢,”春生说,“我们不过是住三五天的事,只要事情一过,我们就走人了。”

“穿的洗的一样没拿上来,明天我还得下去!”嘉玲说。

“要得,”春生交代说,“下去肯定要下去,只是不要让人认得我们住在这儿。来的时候要机灵点,就着买条烟上来!”

嘉玲一早离开,折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

“直到九点还有人守在门口,拿不了!”嘉玲一脸疲惫地说道。

“烟呢?”

“小卖部也有人给守着呢。”

“哼,简直就是惊弓之鸟!叫我说你真够笨的了!”春生冷着脸埋怨了一句。

嘉玲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喂,赵主任,麻烦给我送条烟上来!”赵春生拨通了赵强电话。

“好的好的,”赵强诺诺连声,“我现在在外面,我让办公室的小刘给你送来。”

“买条红河!”

“我这里有现成的,我让他送条软云上来,你只管抽。”赵强说。

次日下午,大约两点多一点,王军来接赵春生。

“省上来人,要重新启动调查,你得去一趟。”王军进门就说。

赵春生二话没说,揣包烟就随王军走出。

“死者家属的工作做得咋样?”春生边走边问。

“这边这九个昨天就签了,已经送去火化,明天一早送来这里下葬。农民工那边就只有天晓得了!”王军一脸无奈地说道。

“那边要多少了?”

“180。”

“180,太离谱了!”

“开口还要300哩,180是后来给说下来的。”

“王黑五一家人太难缠,老爹和他二哥说什么都不干,开口闭口就是要人。本来有三分之二的人家已经松口了,只要打足就答应签字。但给他一搅和就黄了,全都持观望态度。”王军说。

“说‘要人’那是假话,分明是想多弄一点钱,只是嘴上不好说而已。他们玩的,其实就是一种迂回战术,是抓把柄,敲竹竿。”春生说。

“就这个意思,”王军点头说,“煤价大跌,煤矿账上现在几乎没什么钱了,而他们却异想天开,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把煤矿逼上绝路。殊不知,这么做,到头来就只能是鸡飞蛋打!”

“没钱!”春生一惊,暗道,“前几年效益不是很好的吗,咋就没钱了?不知赵董事长这些年是怎么搞的,他不是很能干,能够呼风唤雨的吗?又没大规模投资也没发放给职工,这钱,都到哪里去了……真要没钱,那到时候都得完蛋!”想到这儿,他脸,转眼就变得没一点血色。

王军着眼别处,像在寻找什么,根本就没去留意春生脸上的变化。

“矿上现正物色能说上话的人,我听说你跟王黑五关系好,也到过他家几趟,有没兴趣出面试试?”见春生一言不发,王军又说。

“差距太大,只怕去了也是白去。”春生转过神来,怏怏说道。

“那倒难说,”王军把眼瞅他,不以为然地说道,“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为了防止疾病传播,徐总已经把他旗下的民工全组织起来,统一着装,采起了铁桶合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只要过个三天五天,臭气熏天,扛不住他们自然会妥协。今天一早,他们就去发通知,禁止人员流动,只进不出。”

“徐国雄这狗日的真够歹毒!”春生心这么想,嘴上却说:“这可不是办法,黑五他爹脾气很犟,弄不好到时候反弹更大,不好收场呐!”

“你明天就去试试?我知道你找得着说话。”尽管不抱希望,王军还是一再动员。

春生点头应了。

来到派出所,春生被带到审讯室隔壁等候。

一小时过去,依旧不见传他,只听里边不时传出呵斥声,有时甚至伴有拍打桌子的声响。

“你不要抱侥幸心理!”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的嘛……这是天意!”

“什么叫天意?你给我放老实点,不要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一人尖声吼叫。春生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周晓通了。就想:这个周晓通之所以敢跟调查组的人顶撞,不就仗着他是包工头徐国雄的小舅吗,换了一般人哪敢!

“是谁指使你的?”

“没人指使!”

“你这是妖言惑众,是在干扰调查工作的正常进行!”里边人厉声呵斥。

“事实是明摆着的,别拿拍桌子打板凳来吓唬群众,这事我见得多了。”周晓通针锋相对,一点都不示弱。

“我可警告你,再不老实,我就马上拘捕你!”来人脾气不小,见对方公然对抗,把桌子拍得呯呯作响,就连王军听得,也都格外紧张。

“这周晓通真是不知进退,不知徐总是怎么想的!”王军心道。

“我不过说了实话,我真的见鬼了!你们要捕就捕,老子不怕!大不了关个三年五年。我就不信你们敢把我毙了……”周晓通拍胸打脯地说道。

春生听得惊心动魄,凉气倒吸。

又过一会,隔壁有人来到窗外,冷声道:“把人带过来。”

一声“把人带过来”,让春生听了很不是味道,但却无可奈何。

“沉着点,就像上次那样!”王军小声叮嘱。

春生一出门,就看见被拷在栏杆上的周晓通。他吃惊不小,但表面却不露声色。周晓通见他,身子一扭,把被拷的手遮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遇到这种情况,春生自然只能把脸别处,擦肩而过。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周晓通看着春生背影,大声哼起了京剧,仿佛是在传递一种什么样的信息。

“什么东西!”春生表面不露声色,但内心却十分憎恶,感觉滑稽透顶。

春生到里边坐定,把眼一看,不但里边人全换,还多了一人。

尽管对方口气咄咄逼人,但赵春生丝毫也不受影响。他轻言漫语,毕竟是念过大学的人,又都肩负“重任”,他的回答与上次如出一辙。

“你必须对你说过的话负全部责任,我们还会找你,必须随叫随到!”按过指印,负责询问的人照例做了交代。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赵春生乘夜色来到宿舍附近,见无异常就走过去把门打开,拿走一些必要的东西。

烛光下的嘉玲目光呆滞,神情忧郁,没做饭,甚至连火都没生。春生把包打开,把换洗衣裳、洗发水、香皂、木梳、梳妆镜一一拿出。

“瞧,该拿的都拿了,你的拿来两套!”春生讨好似的,把衣服拿到她面前晃了晃,轻笑说道。

嘉玲瞟了一眼便面现惊讶,脸色转眼就变得不似先前那般难堪。

春生先生火,然后提来一桶水,赶着淘米煮饭。待一切安排妥当,正准备坐下,忽然感觉脚底软软的。拿起电筒打开一照——竟是满地烟蒂!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烟蒂?”春生有点吃惊地问道。

嘉玲不无诧异地盯着地上烟蒂,好一会才缓缓把头抬起。

“来了一老倌,说是黑五他爹,领着十多人翻大门进来。找你不见,就在这屋里等着,给弄得乌烟瘴气的。”嘉玲怯怯诺诺地说道。

“这地方他们咋会知道?”春生着了一惊,连忙问道。

“这我怎么晓得!”

“肯定是你昨晚不小心,让人跟踪了!”

“他要跟踪昨晚就找你了,何必等今天下午?”嘉玲反驳说。又说:“他们说,他们已经被围困,是从水沟里钻出来的。徐国雄放话,谁要聚众闹事,他就不留情面,把谁给灭了!”

“唬谁!”春生听到这儿,情急之下随手“呯”地一下,把本就不太结实的桌子震得东倒西歪,差点就散架了。

嘉玲给唬了一跳,整个人差点就站了起来。

“他这是在耍流氓!”春生不无气愤地说道。

“还有呢!”嘉玲接着说,“徐国雄还说,所有民工都是他找来的,与煤矿无关,想要撒野就冲他来。徐国雄每晚十点都派人一家一家的去查,防止有人逃脱。怕徐国雄找不见,他们一黑就急着走了!”

春生虽然连连冷笑,却再没做出任何过激反应。因为他清楚,这时的嘉玲,是再经不起吓唬的。

“不是100万吗,难道这钱让徐老板给侵吞了?”见春生不说话,嘉玲又说。

“他们嫌钱少。”

“100万嫌少?”

“他们要的是180万,不是100万!”春生有些生气似地说道。仿佛这钱跟他有脱不了干系。

这一刻,两人都沉默了。

“他们说,你要不出面,天一黑就会有几十个阴魂找上门来!”嘉玲打破沉默说道。随着话题转变,她脸上转眼就布满了愁云,就连说句话,也都变得格外小心与谨慎。

“狗嘴头吐不出象牙,这话是哪个儿子说的?”

“说是黑五他‘二哥’,年纪跟你差不多,大概在三十多岁。”

“他这是在恐吓,就像徐老板恐吓他们一样。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春生怀抱两手,仰首叹道。

“这地方太阴森,半山上全是死人坟堆,就连白天都感觉怕人,背脊凉凉的!”嘉玲一脸苍白,颤声说道。

“别怕!”春生知道她胆小,宽慰说,“黑五他爹跟我很熟,我明天就代表矿上跟他们去谈判,争取尽早把事情做个了段。”

“这地方断不能住了!再不摆平,只怕……”嘉玲怯怯诺诺说了一气。春生打着哈欠,听到一半就打断说道:“睡吧,别尽说丧气话,时候不早了!”

到了半夜,嘉玲“嗖”地挺身坐起,一下就把被子卷到了脚头。

春生给惊醒了,扭脸盯住她。

“咋了?”春生有点不知所措地问道。

“有人在院子里讲话!”嘉玲撘手嘴边,悄声说道。

春生侧耳聆听,除了昆虫声、风声就再没声息。但他还是免不了有那么一点紧张,于是,披衣站到窗口看了一会,可什么也没瞧见。

“哪有什么,怕是你做梦呢?”春生淡然说道。说完摸她额头,全是豆粒大的汗珠。

“别怕,有我在,没鬼敢来。”春生困了,胡乱说了几句,不觉睡去。

次日一早,春生睡得正香,给王军叫醒。坐起后转脸朝旁一瞅,已然不见嘉玲踪影!再把手伸进她被窝去探,半边床全是凉的!他心一紧,赶着起床走到屋外,把眼四处扫瞟,很快就觅见在院落深处低头打转的嘉玲。他长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地折了回来,洗把脸就随王军走出。

“嘉玲,待会自己做饭吃,我可能要晚一点才回得来!”春生隔空交代一声,没等回话就转身走了。

嘉玲听喊,像是从迷梦中醒来一般,原本不再灵动的瞳孔,此刻却绽放出了一缕光亮,仿佛希望就在眼前。可此刻的她昏昏沉沉,仿佛已被什么神秘而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左右,连抬头都很难。她希望他能走近她,大声喊她,让她能够从可怕的、如迷梦一般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变得清醒,变得阳光。许久,却未能如愿。她费劲地把头抬起,去搜寻他位置,但看到的,却是他两离去的背影。随着背影的渐行渐远,如幻觉一般消失,这地方很快就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听不到马达的轰鸣,山风的叫嚣,就连成群结队的山鸟,也都变得痴痴呆呆,默无声息。不再飞,也不再啼。

在静默了足足一刻钟之后,她低头踱步,开始在院落中徘徊。她目光呆滞,举止怪异,口中念念有词:“怪事,咋会有这多人在此跳舞!那个长发女子咋会蹿来蹿去,说今天新来九个,全是男的,待会我们要列队欢迎……”到了后来,她的脸色由白变青,由清变黑。吐出的每一个字符,也都变得相当鬼魅,让人难以捉摸也理解不透。

春生他们离开老炸药库,一路向北。

途中,春生突然想起了昨晚嘉玲的举动,想起今天一早将有九口棺材要在那地方下葬,心就有点悬了。

“对了,周晓通撞鬼的事是怎么给弄出来的?” 春生皱起眉头问道。

“都是徐国雄这个土老板自以为是,什么鬼啊神的。这个,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嘛,还非得让我们找你来配合不可。”王军苦笑说道。

“你还别说,编得怪象的……他这是把在漫湾煤矿流传已久的故事拿来改头换面,张冠李戴,搞得就跟真的一样,我听了都感觉有点害怕,尤其是在晚上,想起来更是骇人!”赵强不无夸张地说道。

春生默不作声,只把眼往来于他两个的脸上。

“看来我得早点回去,别让嘉玲担惊受怕!”春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在哪呢?”春生转了话题。

“鸭子塘!”赵强说。

“还有五公里,那地方你应该到过?”见春生没吭声,赵强就问。

“到过,前些年跟黑五他们去打野鸭。那家伙枪法准,从不失手。”春生说。

“可他这回倒是失手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或许是给折腾烦了,赵强不无挖苦地来了一通。

“前几天还约我,我没去。”春生说。

“前几天?不可能吧,他的火管枪不是早被我们收缴了吗?”王军有些奇怪地问道。

“哪里,又给弄出来了!”春生把嘴一别,仰首冷笑。

“谁给弄的?”

春生缄默不语,只把眼朝赵强看去。

“肯定又是那个马副所长给弄的,他两的关系铁得很呢!”赵强嘲讽道。

“老马太大胆,他这么目无法纪,出事只怕是迟早的事情!”王军不置可否,冷冷说道。

越野车拐进鸭子塘路口不远就有身着迷彩服,手持胶木棒的联防队员沿途把守。行驶到一路拤,王军把车停下。

赵春生下车一瞟,路边闲置多年的房子经过打扫,已经有人入住。包工头徐国雄霸气十足的坐在一藤椅上,左右两边一字排开,坐了不少的人,全都戴着红袖套,一个个精神抖擞,威风凛凛。

春生诧异了,从头到脚把徐国雄仔细打量,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做作。

“装,都在装!这分明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却别出心裁,打肿脸给东家来看……看来这家伙就只表面粗犷,背地的确是有一套,城府够深的,难怪赵总把所有可以对外承包的工程全给了他一人,对他信任有加!”春生外表不露声色,内心却很是吃惊。

“临危不乱,这徐国雄确有大将风度,不简单呐!”王军把徐国雄和他身边的人瞅了个遍,心中暗暗佩服。

十年前,鸭子塘一带曾经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也就那个时候,从这往里走,分布着数十家锌厂,有数百人在这里从事土法炼锌,但好景不长。红火没几年,锌价暴跌,炼锌也就成了高风险行业,老板元气大伤,加之政府加大环境整治力度,没两年,这地方也就人去楼空。到而今,变成了残垣断壁。

“多数人扛不住了,背地里找我谈判。就那姓王的老家伙不知死活,还在煽风点火。我问他要钱还是要命。他说钱要命也要。我跟他说,跟我耍横就别想要钱,想要钱就别耍横,否则只能到阴间找阎王爷去讨。他说他不怕……”不待王军他们坐定,徐国雄就不无恨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气。

“王黑五他爹跟赵春生很熟,我带他来开导开导。”王军说。

“只怕作用不大,那老家伙是个不知死活的人。这事要在平时,我早就把他给废了。”

“打人不解决问题。”王军提醒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节外生枝,现在正打黑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老家伙死活不肯!”徐国雄边说边把头转向春生:“100万上限,你要把老家伙摆平,少一万我分五千给你,说到做到。”

“别的是多少?”春生问。他虽不屑于徐国雄的为人,但还是不得不定下心来,公事公办。

“90。”徐国雄说。

在简单了解情况之后,车继续前行,不一会就到了鸭子塘。

所谓的鸭子塘,不过是一个占地两三百亩,远离村庄的沼泽地,有七八米宽的道路环绕,周围是一些荒芜地块。再后面,是一转溜的高山陡坡。因为地处偏僻,这里聚集了不少野鸭。秋天一过,南来过冬的候鸟也不时在此栖息,留下一道迷人景观,让人流连忘返。可眼下,这地方却变得风声鹤唳,野鸭不敢露面,就连过往行人也都变得战战兢兢。

王军他们一到下,原本三五成群,坐地坎上商量对策的人群立刻分散开来,涌向各自地盘。

刹那间,这地方恸声如雷。

王军赵强不以为然。春生却是心惊肉跳,不敢去看。

挨近尸体的地方已经能嗅到臭味,但还不大。王军赵强所走线路,也是尽量靠近水塘一边,但他两仍不时皱起眉头,把手掩鼻。

三人绕塘转了半圈,哭声渐止。就要接近一土坯房,陡然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虎吼:“我的儿哪……”

“老家伙在演戏了!妈的……”王军冷笑说道。

春生晓得是黑五他爹,连忙加快脚步赶了过去。走近一看,只见黑五尸身摆放在紧靠墙脚的地上,用一块花油布严严实实的裹着,就连脸都没敢让露。油布下面铺垫了一些干草什么的。黑五他爹坐在一草墩上,把头仰得高高的,哭一句歇一气。屋顶的石棉瓦烂了一半还多,一抬头,就可见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给人一种压抑且深不可测的感觉。

“老叔!”春生轻唤一声。

黑五他爹显然已经听见,耳朵不由自主地扇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就连头都不回。

“我的儿哪!你死得冤枉死得惨板。爹要不能为你伸冤雪恨,就是给我万里江山又有何用……”黑五他爹呼天抢地,哭得更响。

春生晓得,黑五他爹是老高中生,能言善辩,用词精准。想要说服他,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老叔!”春生又一声。

黑五他爹顿住哭声,把脸略微一侧。

“你是哪个?”黑五他爹故作惊讶地问道。

“我是春生呀,是黑五的同事!”

“你走吧,我不认得你!”

“怎么不认得,去年宰猪,我还上你家喝酒吃肉的呢!”

“你还记得这些?”

“记得记得,怎么就不记得了!”春生连连点头。

“你这个‘缺德鬼’,我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黑五他爹苦笑说道。

“你来干什么?”没待春生说话,黑五他爹又道。

“我来看看黑五!”

“你真有这么好心?”黑五他爹冷眼打量着他,口气咄咄逼人,“你连我都不见,你是让徐国雄那个龟孙子给收买了,你是来当说客的,你骗不了我!”说罢,扫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王军赵强,断断续续地数落起来:“这伙灭绝人性丧尽天良的东西,迟早要遭雷劈,不信老天不报……”

没两句,王军赵强就灰头土脸,不声不响赶着离开。

赵春生一脸尴尬,手足无措。

“我黑五死得惨哟……”一通数落之后,黑五他爹放开嗓子,再一次干嚎起来。

春生觉得没趣,就暂且离开,与先一步开溜的王军赵强去做商量。或许忍受不了那气味,王军赵强简单交代几句就不再跟进,油门一蹬,到拤上找徐国雄喝水打牌去了。

春生接二连三走访,毕竟是一个班的,一开口,听说过他名字的人还真不少。几句贴心体己话一说,再加上几把眼泪几多鼻涕,就把距离给拉近了一大截。加之赵春生说话干脆利落,不偏不倚。到了后来,大多数人沉不住气了,就不再有太多戒备,有的甚至直截了当——

“人已经死了,就是给再多的钱也换不回来!只要条件合适,我们何苦这样……”

“死者为大!只要一视同仁,我们也不愿把事情闹大。把煤矿弄倒大家都没好处……”

“入土为安!只要一视同仁,按规矩把钱给了,我们就签字画押,连夜把人抬走。臭气熏天,再摆不是办法……”

“没道理!把我们围困在这里不让进出,这事太让人气愤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给90万,我家原本就是同意的,就黑五他爹和他二哥不让,非要拉我们一块跟大老板徐国雄死磕。难道,难道鸡蛋还能磕过石头不成……”就这样,各家一本经,想咋念咋念。

春生仔细盘了一下,愿意妥协的人占了大多数。

就这时,塘口传来喇叭。春生知道王军他们来接,就站起说道:“我得走了,我已经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回去跟着找领导汇报汇报,等明儿再来。我个人认为,大家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只是……”

“摆井口的给180万,我们才90万,还不到一半,这道理说不过去!一样是死,难道民工就不是人吗?”谈到钱的事,春生还没说完,就听有人愤愤不平,尖声吼叫。

“哪来的180万?这都是听谁说的?”春生皱起眉头问道。

“黑五他爹打探来的!”那人说。怕他疑心,缓了缓又说:“黑五他爹认识的人多,应该不假!”

“这个……”春生本想解释,嘴张开了,却又不知如何来说。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谈论黑五他爹长短,惹毛了就会把水搅浑,届时事倍功半。不如……正值思量,忽闻喇叭接连催促。

“算了,天快黑了。这不是什么小事,不能太随便。大伙都考虑考虑,换位思考一下,等明天我再过来!”喇叭再次催促,春生扔下几句话,赶着走了。

“不是100吗,怎么才说90?”春生问王军。

“100是集团定下的,这边是徐总的人马,他说90就90,别人能说什么!”王军说。

“钱是他出?”

“二八开。”

“这就是说,我们煤矿只承担百分之二十的了?”

“哪里!”王军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是他们分担百分之二十,其余百分之八十则由我们煤矿来承担!”

“难怪!”春生一脸不快,摇头说道,“他连百分之二十都不想出,怪不得平时从来不把事当事!”

“不奇怪,现在的老板就是这样浑!”赵强把头一撇,颇有意味地甩出一句。之后又说:“就拿徐国雄来说,前些年在农村以开拖拉机为生,穷的叮当响。自打承包我们煤矿的一线作业之后,不到十年时间也都鸟枪换炮,开的是宝马x6、奔驰450;坐的是600平米的洋房,在市里、省里都有别墅,有情妇;钱大把大把地花,多得用不完。而我们却是半死不活……”

“不要随便议论他人,这个不是我几个该管的事情。”王军打住说。说完,把眼紧盯赵强:“尤其是像你我这种身份,说话行事不得不谨慎一些。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误导群众,自乱阵脚!”

回到矿上,赵强忙着安排伙食,王军利用间隙打了一个电话。

王军满面春风回到桌上,对赵强春生说:“老大对咱们今天所做的工作十分满意,让咱们趁热打铁,100就100,把事情摆平算了。”

“我跟他们说明天,让他们好好考虑考虑……”春生踌躇说道。

“等不了了,”王军说,“必须立即行动!老大说,再要放任徐国雄那狗日的去弄,那整个集团都得完蛋!”见他两都没吭气,王军又说:“含糊不得,这可是政治任务,压力山大呐!”

“‘压力山大呐!’这可是咱们赵总的口头禅,没想这会从你口里吐出,学得够快的,不愧是咱们赵总的乘龙快婿呀!”赵强调笑说道。

“去你的,你个王八羔子!”王军脸红脖子粗,骂了一句就转正题:“你两个可别瞎猜,这个本来就不是赵总的意思。现在是王副总在主持工作,王副总就是咱们的老大,赵总昨天夜里就去了省城。”之后又说:“赵总上调煤炭厅当副厅长,这是一个月前就已经定下的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宣布……其实,他的岗位早已经不在这里!”

赵强颇有点惊讶地“哦”了一声就再没说话。

春生则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担心嘉玲,想赶早回去。可王军说什么都不让。

“这是政治任务,任何人都不得扯后腿!”王军一脸严肃地说。

“我让人送来三条印象,待会一人一条,大家打起精神共同奋战,力争今晚搞定,搞不定决不罢兵!”王军斗志昂扬,说话跟战前动员如出一辙。

一到下,王军三言两语就作了分工。

春生直奔黑五一家。来到门口一看,四处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就连摆黑五两头的长眠灯,也都未曾点亮。他心怦怦跳个不停,本能地把头抬起,透过窟窿去搜寻那漫天的星斗。星斗闪耀着寒光,眨巴眨巴的,看上去诡异异常。

“哪个?”他正打算退出,忽听得一声吆喝。

他一惊,毛发倒竖。正要疾步离开,一束电光陡然射到,让他目瞪口呆,不敢动惮。紧接着,左边角落里缓缓升起一团黑影,亦步亦趋地朝处于退却中的他逼近——

他竭力屏住心跳,尽量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你干什么?”他正准备吱声,却已听得一个苍老、颤栗的声音,听起来阴森森的。

“是我呢!”知道是黑五他爹,春生不敢怠慢,赶紧作答。

就这时,在邻家闲聊的黑五大哥二哥听见响动,急忙赶了过来。两人见是春生,也都没说什么。

“鬼鬼祟祟的,你来干吗?”黑五他爹冷声问道。

“我,我过来看看,顺便跟你老谈点事情。”春生喘着粗气说道。缓了缓,待气息稍微平定又说:“这几天你老不都在找我吗?我今晚单独过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看我能不能帮上一点半点的忙。能帮,也算对得住黑五兄弟,不枉你老找我一场。不能帮,给烧点纸、焚点香,敬告敬告,祝讃他早点安息。”

春生这么一说,不但让黑五他爹找不到爬头,恶脸相向,反倒让素来心高气傲的老人觉到了痛处。再联系起几天来处处碰壁,甚至众叛亲离,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与辛酸如水决堤——

“我的儿哪……”黑五他爹痛彻心扉,没几句就昏厥过去。春生见状,赶着掐住他人中。

“老爹,你咋个了?你倒说句话呀……”黑五大哥慌作一团,连连作声。

“完了完了!”黑五二哥冷眼旁观,胡乱说道,“已经回天乏术!这都是你们煤矿给弄的,责任全在你们……难道农民工就不是人吗?太欺负人了!两条人命,不给钱就告到中央,跟你们去打官司……”

春生自顾忙碌,任凭黑五二哥乱说乱讲。

不一会,黑五他爹悠悠转醒,但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熬更守夜的,老人年纪大了,要当心呐!”春生不好辩解,就叮嘱几句,转身要去别处。

“死了最好!”黑五二哥跨一步挡住春生去路,气势汹汹地赶着说道,“死了正好让你们来抬双棺,省得我两兄弟劳烦!那样,你们这帮只晓得喝百姓血汗的贪官污吏也就甘心了!再不给钱,各自去坐牢房,不信那就等着瞧吧……”说完,把眼瞅他。

春生顿住脚步笑笑,依旧不作回应。

“闭上你的臭嘴!”黑五大哥瞪着二弟,厉声呵斥,“什么死了活了的?整成这样,难道你还嫌不够乱不够惨吗?你给我快点出去……你走!”

黑五二哥不为所动,依旧只把眼瞅着春生,脸红一阵白一阵。

春生正要开口,王军赵强来找。

黑五二哥见了王军,晓得惹不起他,默无声息地龟缩一边去了。

“刚才昏了过去,现在醒了,就是精神差,没有气力。”三人来到塘边,春生悄声说道。

“这个简单!”王军说,“到拤上去找徐总弄一些保健食品,保准一吃就灵,这个可以包我身上,其他工作你两个去做。”

“瞧,还挺积极的!”看着王军远去的背影,春生努嘴说道。

“就要当副董事长了,他不积极行吗!”赵强话带讥讽地说道。从口气来判断,春生听不出他是嫉妒还是羡慕,只凝眉咕嘟一句:“副董事长,不会吧……”

一盏茶的功夫,王军返回,带来了人参、燕窝。

黑五他爹吃下,才半小时就面色红润,活力顿显。

经过春生一番开导,黑五他爹终于松口,从140万到120万到110万。

“老爹,钱的事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哩!”黑五二哥见状急了,连连摆手,“这可是大伙的事情,你一个老人家不要擅作主张。10万20万张口就让,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这是人命,不是鸡狗,不要跟他们去讨价还价,等到时候把事情闹大,那可就有好戏瞧了……”

“你少插嘴!”黑五他爹两眼一瞪,打断说道,“出去!你这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东西。我还没死,这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缓了缓又说:“什么叫做抬‘双棺’,等过后你要跟我说清楚了!否则我就扒你的皮……”

黑五二哥灰头土脸,一跺脚,赌气离开。

“90万都有人愿意了掉,省得烦人。你老要110万只怕说不过去!”待黑五二哥离开,赵春生这才一脸为难地说道。

“别的我不管也管不了,你就是一文不给也与我没有半分钱的干系!关键是怎么来弄我家的事情……”黑五他爹振振有辞地说了一气。

赵春生想了想,就去找来王军。

王军了解经过,掏出手机就打。

“成了!”王军挂断手机,悄声说道,“老大已经吐口,我三个接着去谈,争取少个三五万把事情搞定算了!”

“好吧!”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王军把手一挥,“就依你老叔说,106就106,我作一回主算了……明天一早就去办手续拿钱。”

返还矿上,晨曦已露。

到早点铺吃过一碗面条,春生掏钱买了三个肉包和两个香菇包子就急着要走。王军说:“累得不行,我打电话让马副所长开车送你。”

“这下我可以搬回来了吧?”春生问。

“协议还没签,只怕要等明天。等我下午找老大汇报汇报再说。”王军说。

“嘉玲睡不安稳,我担心哪!”

“别急,横竖就一两天的事情。”王军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阵凉风袭来,春生忽然觉得心惊肉跳。

等马副所长不见,他一急就踏上了归途。

“嗷……”就要接近目的地,忽闻大黄发出的从未有过的哀嚎。春生打了个激灵,连忙加快了脚步。

大黄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挣脱了枷锁,站门口“汪汪”地吠着。侍春生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把他引向院落深处。

很快,他看到了挂柳树下的她——

“嘉玲!”随着一声惨叫,包子连同塑料袋“呯”地一声掉落地上。他人,则在瞬间被定格住了!

惊慌之余,他找来菜刀,赶着把绳索割断,把人仰躺,把手一摸——胸口虽然还是热呼的,但口和鼻子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用劲扮开她的嘴巴,把伸出的舌头往里推送,完了又口对口拼命吹气,但却无济于事。

“我来晚了!”一番折腾之后,他绝望了,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自打嘴巴,“我该死,我对不起你!嘉玲哪,你这样走了,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跟他们去说……”春生呜呜咽咽,哭个没完。大黄则惊疑不定,似懂非懂地听着。饿极了的它并没顾及地上包子,而是小心翼翼地嗅她脚、嗅她脸、嗅她鼻息。完了把头一仰,一声胜似一声地哀嚎:“嗷!嗷!嗷……”声音歇斯底里,充满了恐惧。

一小时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哑了的大黄静静地伏到地上,名副其实的成了丧家之犬。他则掏出手机,抖颤着准备打电话报丧。可手指不听话,即便拨出去了,反馈的也尽是盲音:“你拨的电话不存在,请重新再拨!你拨的电话不存在,请重新……

朝阳冉冉升起!但他觉到的不是灿烂阳光,而是满地的雪花,像是在为谁披麻戴孝。

“老天爷呀,你终于开眼了!你仔细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哪!你,你要真有本事,干脆把我也一起带走,我也不想活了……”他伸开双臂,发疯似的朝向空旷的天空大声疾呼,惨烈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带走带走,干脆干脆!带走带走,干脆干脆……”

“天意!天意!天意……”一忽儿,他听到一连串嘲笑的声音从云端压了下来,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分辨不出男,也分辨不出女。

“……天意?”他一愣,仰头轻轻嘀咕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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