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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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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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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尘封的往事

1

1951年4月的一天下午。

在宣威城南一个叫做黄家山嘴的河滩上。

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穿了一身青布衫,两嘴角微微下撇。虽说脸色惨白,但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却难掩其锋芒。

她被强行按了跪着,面向河堤。

河滩上站着许多围观的人,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回头扫视一眼,没见她的亲人。

“我走了,但愿他们不要看到这血腥的一幕,不要为我而憎恨社会……”她这般想。

她挣扎着挺直身子,把头仰得高高的。她不愿让那些熟悉的面孔,报以她鄙视的目光。

“没能为曾经理想继续奋斗……我该死,谁让我脱离组织!本该死在敌人的监狱里,但我却苟活下来……可是,可是我错了吗?”她努力地冥想着。可是,一刹那,她又觉得自己真的错了。但这个念头却很短暂,不等她回神枪就响了,子弹穿透了她的胸膛。

她一颤,重重地栽倒在了沙滩上,额头被砂石蹭破,眼睑和脸旁满是沙粒……

枪声结束了她的生命,也结束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似乎,这个黎明暾,这个远离了娘家人的广西妇女,注定要殒命黄泉,然后永远被人给定格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2

黎明暾原名黎秀英,1905年3月出生于广西省平乐县沙子区的一个封建士族家庭,从小接受新文化思想的熏陶。1919年,年仅15的她离开家乡,前往桂林求学。也就这年,有着进步思想的她,参加了席卷全国的“五四”运动并出任桂林学生联合会干事。之后一度时期,她跟其他同学一道积极奔走呼号,反对与日本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款”,让席卷全国的反帝反封建运动在广西学界持续发酵,扩展到了社会的各个层面。同年,她参加了由桂林学界组织成立的新中国学社。她和众多学社骨干一起组织各种社会活动,倡导积极进步的思想,希望藉此唤醒民众,打破封建专制,建立一个平等、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

1926年,在广西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就读时,她除了积极参与并组织以学校名誉发起的歌咏队、夜呼队外,还抽出时间,走访并联络一些进步团体,一同传播革命道理。之后不久,她就以超凡的勇气和卓越的组织才能,出任桂林妇女解放协会干事。是年,21岁的她秘密加入了共青团和中国共产党。由于成绩优异,她在毕业后留校任音乐教师。

1927年,蒋介石发动了震惊中外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残酷镇压革命党人,中国南方多省笼罩着恐怖气氛,中国革命也由此步入了低潮。

这年秋天,她接受党组织安排,离开女师回到平乐,出任该县女子小学校长。她把女子小学作为联络地点,秘密安插我方人员,并配合广西省工委,把党的基层组织从桂林扩大到平乐、荔浦、恭城等地。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联合其他同志,通过广泛的社会宣传和表演编排各种进步话剧,把这一地区的农民运动搞得轰轰烈烈,让统治阶级和地方豪强惊恐难安。由于过太活跃,回乡才半年,她就引起了国民党县党部的重视。特务跟踪、侦查,了解搜集她的活动情况。她查觉不妙,将有关文件和往来书信全部烧毁。果然,没几天她就被国民党当局给诱捕了,同时被逮捕的还有许亚瑛、赵志英等同事。在狱中,她受尽了敌人的严刑拷打,但她始终没有吐露党的秘密,暴露自己是共产党员。最后,她被判无期徒刑,遭到长期关押。迫于当局的淫威,这地方没人敢去为她开脱,更不可能去解救她。

1931年初,由于没有确凿证据,被关了三年多的她由族人联名担保,走出了监狱。

显然,平乐是不能在待下去的了,她的活动受到了监视甚至干预。

一番考虑之后,她找机会只身一人离开广西,到上海去寻找党组织,但未能找到。

带去的钱用完,在上海的三个月,她以帮人糊火柴盒来维持生计。不久,她的行动就引起了特务的怀疑与重视,他们开始调查她。匆忙之中,她去了相对平静的昆明。在昆明,她结识了身为滇军中校龙美乾。两个出自于封建家庭的年轻人,一个英俊洒脱,一个才华横溢,也都把国家存亡和民族命运看得比个人的生死还重要。那时的东北已经沦陷,国恨家仇,他们从相识、相知再到结婚,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也都不可避免地烙有那个时代热血青年特有的彷徨的印记。婚后她隐姓埋名,改名黎明暾,到宣威龙美乾的老家居住。“暾”即早上的太阳,其意当指脱离国民党专政的“牢笼”,走向光明与希望。

或许是源于身份的改变,她尘封了那段曾经让她激情澎湃而又备受牢狱摧残的历史,转而沉淀下来,把相夫教子,敬奉公婆作为她人生的寄托和追求的目标。

龙家在清末的时候由昭通来宣威,原本是官宦人家。离开官场后以经商和传统纺织业立身,经过数十年三代人的打拼,在宣威十字街购置了许多房舍和铺面,可谓富甲一方。源于龙家声望和学识过人的缘故,来到宣威不久,她先后担任宣威县女子小学和宣威县妇女民众学校校长。这期间,她曾多次动员公婆捐资助学,不断地变卖家产去支援抗日前线。这些义举,为她和龙家赢得了不少赞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就在十年后的一天,她的丈夫,聚少离多的龙美乾为抗日捐躯,战死在了湖南常德。

历经丧子之痛的公婆,痴痴呆呆地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不言不语,任凭潮涌潮落、云起云飞。似乎,从这一刻开始,对于年迈的老人来说,世间一切于他们都无干了!

而她,却不得不忍着悲痛坚强面对。她以一个弱女子单薄的身躯,担负起了支撑整个家庭的重任。

持续八年的抗战,虽然迎来了最终的胜利,但却穷尽了整个中国的国力。可是,为了实现政令、军令乃至国家的完全统一,内战的烽烟仍旧持续燃烧。派兵缴款,恢复已是百孔千疮的国民经济,依旧是执政当局和地方政权不遗余力的工作与任务。

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看似风光,能够显示气派的几幢高大的房子和偌大、空旷的院落,这时的龙家已经变得一贫如洗。族人相继迁徙,曾经喧闹的门庭也随之变得冷清下来。

那天,她是含着热泪与辛酸迎来了战争胜利的消息。可是,面对这个难得的,让人激奋和期待的天大的消息,这个苦难的家庭却显得格外平静。他们没放鞭炮,没追随大街上欢庆的人流去奔跑呼唤,去抒发心意、传播喜悦。

屋外,锣鼓声声声震天;屋内,只有她和他独对,且都是素描。 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单从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人们会毫不迟疑地把虚与实,生与死给颠倒过来……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在这个艰难的时刻,只有柜案上那一缕把两张面孔给分隔开来的袅袅的香烟,还在飘飘荡,持续地向上升腾,传达出一点生的气息。

但不管怎么难,生活还得继续。为了维持生计,身为人母的她不得已弃教在家,白天忙着打理家务,晚上则独自一人,在灰暗的灯光下,往返重复地摆弄尘封已久的织机,从事家传的手工织布业。

唧唧复唧唧。她起早贪黑,含辛茹苦。伴随织机的,除了她坚毅、瘦削的身影,则是从院落另一端传出的,龙老太爷一声长似一声的叹息:没得过了……唉,这日子哪天才是尽头……

流水一般的光阴,见证了历史,暗淡了韶光老了红颜。同时,也成就了那些有志者不屈的心愿与付出。

一年以后,在国民政府的鼎力支持下,她筹措资金,添置设备,改造厂房,让倒闭了多年的纺织厂起死回生,使得家族企业再现了昔日风光与荣耀。

1946年10月,她被执政的国民党任命为宣威县妇女会常务理事,并在两年之后当选为宣威妇女会理事长。是年,宣威爆发了多起由共产党领导的武装起义。这些起义,触动了沉寂十多年的她。从这一刻开始,激动、沮丧和担心就开始伴随着她,让她备受煎熬。她默默地观察和注视他们,小心翼翼地打探有关他们的消息和活动情况,看到他们被捕被枪决她就心痛不已。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他们,并在暗中帮助他们,在关键的时候出面替他们掩饰或开脱。

“他们都是学生……”

“都是一些知识分子和无辜农民……”她为他们求情。

1949年4月,由地下党运作,宣威县政府作为两面政权来存在,表面听命于国民党,实际是为新生的革命政权工作,并逐渐在地方上公开化。她像是看到了希望,积极与他们接触,走向统一战线,帮助宣传党的主张,参加党的活动,去做一个共产党员能做的事情。

当得知爱子龙亢宗受他人鼓动,秘密加入三青团并成为骨干,企图对抗新生革命政权时,她耐心地说服他、开导他。

在蒋家王朝大厦将倾,一个阶层即将走向没落的时候,她看出了儿子的担心、焦虑甚至惊惶,却固执地不让他独自或尾随他人去漂洋过海,断了归路。

“回头是岸,你年轻不懂事又受他人的蒙骗……”

一段时间过后,随着新生政权的建立与巩固,一个阶层沉浸在喜悦乃至狂欢之中,针对气氛日隆;另一个阶层则转换角色,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她或许觉查到了什么,找到组织,小心翼翼地道出自己是共产党员,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事后证明,也正是这些真实的、不该吐露的曾经的过去,为她日后悲剧性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解放后,她出任十字街妇女委员。儿子龙亢宗虽然纠结、徘徊,却也顺从她意志,如履薄冰的加入到了社会主义建设者的行业。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一年后风云突变。先是“改过”的儿子被镇压。紧接着,她被捕了,经过简单的审讯,她被押赴刑场……

“她胆大包天,冒充我党党员,参加反动组织……”审讯她的人言之凿凿地说。

3

乌云散去,希望重申!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1985年。就在她快被人们给遗忘的时候,她娘家人辗转找到了这地方。他们曾满怀激情,谈笑风生。但是,在了解到诸多细节(包括她的死亡原因)后,他们哑口了。

斯人已逝,荒冢难觅!她娘家人虽然心有不甘,却四处碰壁。无奈,只得怏怏不快,无功折返。

再两年,事情到了1987年初的某一天。或许有人提及;又或许她无所依托的魂魄,感念到了远在九天的上苍。她的广西老乡,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的韦国清上将,忽然记取了这位在大革命时期,曾经为党的事业做出过贡献的杰出女性,并追问她去向。之后不久,广西平乐县党史办马不停蹄,赶赴宣威。几经调查,这才有了历史定论,让真相重见天日。

1987年4月30日,在她死后的第36个春秋,宣威县人民法院撤消了宣威县人民法庭1951年4月作出死刑的判决,宣布她无罪。

1987年7月17日,宣威县人民政府决定恢复她的政治名誉,为她平反昭雪。

可惜一切都晚了!子弹穿透的是她的胸膛,平反昭雪的是她的政治生命。不知她飘荡的冤魂,是否感应到了那些姗姗来迟的正义,也不知是那块黄土接纳了她冰凉的躯体。总之,这儿的人们却重新认识了她也记住了她——

一个叫黎明暾的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公然同封建家庭决裂,叛逆的、早期的革命者。

她,就像一颗流星,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后 记

从《乌蒙红霞》看到有关她的介绍,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坚定的始终的革命者,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死,对于她来说或许是悲剧的结束,但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则是一种不可复制也不可重来的警示!

我一直试图联系上她的家人,但忙来忙去都是徒劳。因为,她的一个儿子被镇压,另一个儿子则愤世嫉俗,像是得了自闭症,说什么都不愿接受采访(据说,他曾当众抱怨政府无端镇压了他哥哥龙亢宗,要求政府为龙亢宗平反。其实,龙之所以被镇压,全因他在解放前夕,曾秘密向国民党省党部报告宣威地下党的活动情况所致)。

作为早期的革命者,她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为这地方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最后却悲催地死在这里了。我作为这地方人,有责任也有义务再现这段尘封的历史,希望藉此给这个女人一点温度,让更多的人认识她,记住她,缅怀她……

莫名

二零一六年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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