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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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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鸟

“凭什么告我?”接到南威县法院传票的那一刻,许文森很错愕。岂知,这样的开头,仅只是旷日持久的,一连串官司与麻烦的开始——

“南山牧场是我的了,我花6300万买下了南山牧场!新大地将由此进入一个全新时代。在东方省驰骋纵横,独树一帜……”自打与许文森签订转让合同的那一刻起,新大地食品公司老总贾坤山就踌躇满志,逢人便说。即便是当许文森面,他也从不掩饰心中得意与张狂。可是,签订合同才三个月,贾坤山就反悔了。

这天一早,许文森刚把大女儿毓婷送进校门,贾坤山就打来电话,让许文森一块去南山乡一趟。许文森二话没说,第二天一早就开车赶了过去。

“这个事情你要抓紧了!”得知新大地与南山乡的土地合同尚未达成,许文森提醒说。

贾坤山把头一撇,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倒没事,只怕人家乡政府不会放过你呢!”贾坤山阴阳怪气地蹦出一句。

许文森没说话,他知道对方已经跟南山乡的某些人建立了“特殊”关系,开始联手来算计自己了。但是,一向坦荡的他仍旧不以为意。

大约半小时,许文森他们就来到了南山乡。

“谈什么合同,你已经连土地山场都卖给我了,还来谈什么合同?”说到合同的事,贾坤山全然没把这地方的书记、乡长给放眼里,没几句话就把枪口对准了许文森。紧随其后,贾带去的一杆子人也开始起哄,一会这样一会那样,大放厥词。说许文森准备黑吃,把南山乡的山场和土地侵吞不说,还想转手倒卖,借机捞钱。这种做法,蒙骗了他们公司不说,还连带损害了南山乡政府和南山十几万老百姓的利益。

“笑话!”对于贾坤山一伙人的指责与数落,许文森先是错愕,待他们把话说完,就皱起眉头道,“说话要负责人,什么叫做侵吞?我怎么就损害了别人的利益,凭什么说我把土地山场卖给了你们公司?”

“有合同为证!”面对许文森一连串的质问,贾坤山毫不示弱,当即让人拿出双方签订的转让协议书晃了几晃,掷地有声地说道,“单看这题目就能说明问题……既是牧场转让,那肯定要包含土地山场什么的。要不然我们公司又不是撑多了,凭啥要给你几千万的高价?”

“你认为这价高吗?”许文森眉头一拧,说,“一个公司老总又不是没见过钱的,说话要负责任……这是人家乡上的会议室,是政府机关,你们最好不要无理取闹。再说,我要是连土地山场都卖给了你们公司,那就不是3000万了,就凭25000亩山地,至少也要你几个亿。换句话说,如果我把土地山场卖给了你,哪你还来跟南山乡政府谈什么合同,各自动手去干得了?”

贾坤山一伙人听罢,你看我我看你,也都不说话了。

“坑人!你……你骗了我们公司!让我这个做老总的吃亏上当,丢人现眼不说,还没法去面对众弟兄。因为,因为我们公司的钱是大伙给凑起来的,我只不过是承个头而已。他们要不答应,我也是没办法的呀……”沉默有顷,贾坤山一脸胀红,喃喃说道。贾坤山看是在推脱责任,实则另有目的。这点,许文森也猜测到了。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则是此刻的许文森所不能明白的地方。

“就是就是,这个事情是得经我几个同意才行!不然的话……”其他几人唯唯诺诺,连声附和。

“我只认法人代表!”许文森看在眼里,但他仍然假装不知道,“怎么凑是你们几个的事情,与我何干?你说我骗你,我骗了你些什么?再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好骗的?”不等贾坤山吭气,跟着又道:“你说你吃亏上当,你吃什么亏上什么当了?我给你说,3000万仅只是我建厂房和购置设备的钱,还有水、电、路,围栏围墙,哪样不要一两百万?除此之外,还有那120万株银杏、核桃、花椒什么的,已经栽了8年,就算一颗30元,也在3600万左右,加在一块,当初我说6300万,一点也不过分吧?”见把对方镇住,缓了缓又说:“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也不自个想想,你们的区区3000万,搁在南山牧场够做什么,又能够做得了什么?”

见贾坤山一脸涨红,愣愣不语。许文森接着又说:“别开上面的不讲,就这个合同所表述的内容而言,我那3600万的树木算是白送你的了。我吃了大亏不说,场地移交都快三个月了,而你却只付了我300万。其余2700万,什么时候能够付清都还是个未知数。”说罢又“哼”地一声,鄙视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人物,却不料会是这个屌样……你要不想要那就算了,不用在这儿胡搅蛮缠,丢人现眼的。”

贾坤山把脸阴沉下来,好长时间不曾开口。

众人面面相觑——

就在人皆不语的时候,猛听得“嘣”地一声爆响。众人大惊,连忙把眼去瞧,只见贾坤山一脸怒气站立不动,掌下桌子犹自颤抖,室内回荡着嗡嗡的响声。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紧张起来了。

众人屏住呼吸,整个会场转瞬就静得可怕。

“贾……贾老板!”不知是谁结结巴巴地喊出一声。之后又沉寂下来。

“我以前就是社会上的老大,在南威这地方,除了白道就是黑道,我姓贾的玩的就是黑道,你待怎样?”贾坤山一声虎吼,把桌子拍得呯呯作响。参会人员全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见许文森没作声,贾坤山把手指向他,又是一通泄愤似的吼叫:“我就要耍浑,我告诉你,这……这地方我要定了!我跟你说,对付你这种读过几天书就自认为了不起,就不知什么叫做天高地厚的家伙来说,就只有拿规矩来约束。不懂规矩就得嗨!嗨!嗨……”边说边挥动拳头咆哮一番,传达准备动用武力来解决的意思。完了把手拤腰杆上,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会议室里的气氛,就这样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人们屏住呼吸,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势单力孤的许文森,看他如何来应对。

“妈的,还真耍起流氓来了……”见贾两眼犹如一把利剑,直射自己面门。许文森心怦怦跳着,但外表却丝毫也不显露。

“既如此,那你还胡闹什么……我又没说不卖给你,是你自己没事找事。”许文森正襟危坐,淡然说道。此刻的他已然明白,贾坤山他们大闹会场演的是哪一出,但他仍旧装作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

“你蒙了我也坑了我。”贾坤山铁青着脸说。旋即又说:“我告诉你,这地方我要定了,你要不同意我就让公安局的人整死你,把你当黑恶势力来打,让你去蹲大牢……我说到做到,你要不信那就等着瞧吧。反正机会有的是,好戏还在后头呢。”

“浑话当不了理讲,究竟谁才是黑恶势力,也都不是你我两个人说了算。你各自按照合同做你的就是,何必去扯东唠西的。”许文森不为所动,侃侃说道。他嘴上这么说,心却在想:你这蛮横不讲道理的家伙,才是真真切切地黑恶势力,是政府部门专政的对象。要不是有保护伞罩着,只怕该蹲大牢的就是你了。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为了不让矛盾进一步激化,党委书记张天景起身抚手,缓缓说道,“不管什么问题都是可以坐下来说的嘛,完全没必要把空气搞得这么紧张,搞得人心惶惶。再说,你两个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绅士,是咱们南威的名人,没必要在这里吵吵闹闹的。”等缓了缓又说:“说句实在话,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讲的是和谐,是合作共赢。吵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嘛。在这里我,建议你们双方各退一步,不要动不动就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我们的意见是,既同意许老板退出,也欢迎贾总入主南山牧场。这么做,既给这地方百姓带来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为咱们南山乡乃至南威县打造出一个闪光点,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同时,也会带动更多的有识之士来共创大业,共谋发展……”张天景出口成章,着实让人佩服。

“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关键,关键是他这个人一点都不识相的呐。把价格抬得老高不说,还要嘴硬,跟我顶杠。”贾边说边转向许文森,大话一通:“我跟你说,你也不自个想想,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难道你认为,我姓贾的,是像你这种做过点事,读过两天书,认识几个人就能惹得起的吗?”

“那你说说多少合适?”本是许文森该问的话,却让张天景抢先了一步。

“一千万。”贾坤山吐了一数字。

许文森暗自一惊,凉气倒吸。就想:真要连已经敲定的3000万都打折扣的话,那我这三十年的辛苦与付出,也都成了负数,变得徒劳无功。

许文森走出大学校门,工作没两年就下海经商,赚了不少的钱。92年邓小平南巡一过,政府就出台了一系列发展私营企业和个体工商业的政策,只要是符合国家的大政方针,能发展经济就不会有太多的束缚,就允许你先做后报,自由发挥。等你把事情做稳妥了再来补办相关手续。故所以,“先上车后买票”、“红猫黑猫,拿着耗子才是好猫”也就成了九十年代的主旋律,成了整个国家发展经济乃至文化的催化剂。

发展经济,搞开发既然是一种潮流,那许文森自然也就不甘人后。一番深思与考察,便选择来到偏僻的南山乡,承包了25000亩荒山荒地用于种养殖,发展绿色产业。并打算以此,作为自己今后的立身之本。之后,又搞起了农副产品加工、销售什么的。由于运作得当,没两年就成了南威县“四荒”综合开发的样板,多次受到各级政府的表彰与奖励。再后来,他又搞起了旅游开发,不但把身家性命全都搭进去不说,还欠下了不少的债务。

开始那几年,借助政策的东风,旅游开发是取得了成功,南山牧场声名鹊起,游人如织。可是好景不长,没两年就什么都不值钱了。消费者兜里没钱;普通百姓生活压力骤增;曾经辉煌一时的私营企业更是江河日下,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倒闭潮。正所谓:善谋者未必善断,善始者未必善终!在这样的大趋势、大背景面前,处于深山的南山牧场,虽然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能够抵御一些植根城市的企业所不能抵御的风险,但也未必能够走到最后,未必就能够善终。尤其是在什么都萎缩,什么都不景气,什么都在走下坡路的今天,其前景,更是不容乐观。面对这样的境况,许文森一直有意将牧场转手,可就是没合适的人来接盘。没钱也不想干的,那自然就不用说了;想干的兜里没钱;而兜里有钱,也想着做点事,甚至想依赖这个地方来发大财赚大钱的那些主顾,似乎也都吃透了他心思,别的不忙,只一个劲地说这说那,挑毛病砍价,让他哭笑不得。

“怎么可能,既然你连我投资基础设施的钱都不准备给,那你就到别处去呀,不用在这里空费口舌了。”他说。缓了缓又说:“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别的地方就一文不收,无论什么东西都当做垃圾打整,都白白的送给你了。”他嘴上这么说,心却在想,只要不低于两千万,也勉强可以把欠账还清。至于如何生活,如何让两个女儿把学业完成,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再下来,便是一个他不得不处置牧场的客观原因——大女儿毓婷,年初就检查出患了白血病,但却没有合适的干细胞可供移植。可无论如何,想要治病,钱便是第一要素,得在事先有所准备。他计划,无论怎么说,钱一到账,就先打五十万存到媳妇卡上备用。再说,处理了南山牧场,他也才能抽出时间,带女儿外出治病。

“一口价!甭管你花了多少,我只给一千万。”賈昆山斩钉截铁,口气很硬。

“一千万怎么可能……这么说你是想强买强卖的了?”

“反正你也维持不下去了!”贾阴沉着脸说,“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在南威,只要我看上的东西没人敢买,也没人敢来跟我争。这个,想必你也是早就听说了吧。”边说边把眼看向许文森,看他反应。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许文森很恼火,坐正身子说道,“我不管你是天王还是地老子,出不到价钱就休想打牧场的主意,就不要找我来谈。”又说:“眼下我是有困难,是不能够正常运转。但是,即便是生产车间彻底停产,我地里的120万棵树木,一年也可以产生2到3百万的效益,怎么就要卖给你了?你可别打错了算盘。”他嘴上这么说,心却不怎么踏实。

“什么2到3百万?”贾坤山把桌子一拍,侃侃说道,“你别在我面前吹牛逼了!我跟你说,你说来说去都是在想入非非,是在画饼充饥的啦。你的想法我再清楚不过,但那都是不现实的。你也不掂量掂量,现在的果子能值几个钱?说不定等过些年,就连送人也都没人会要的。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那所有树木,就只能砍了白白送人,给人当柴禾来烧。”

许文森心头咯噔了一下。因为,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而是多得是。就在前几天,新闻头条上就曾有老板跑路,大片碗口粗的核桃树、梨树、板栗树和柿子树,被挖掘机彻底清除的画面展现。那场景,他看了就心疼不完,就觉得不可理喻甚至有点恐怖。仿佛,那被糟蹋的,就是自己付诸心血的那片,就是南山牧场。而更为蹊跷的是,那画面上的树,无论大小还是造型,也都跟他那片相差无几。故此,感慨之余,他曾在评论上留言,问这样的事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是品中不好还是气候不行,又或许是老板在某个方面出了问题,譬如资金、市场什么的。除了一连串的疑问,他还有这样的认为:认为这样的处置方式过于简单粗暴,无疑是在走极端,是在涂炭生灵。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把果树移交给农户,让他们去继续管理,并获得预期的收益。毕竟栽植管理了这么多年,而投入的人力和物力成本,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的。所谓成功不可毁!要是什么都毁了重来,那就太可惜了。这意思是说,甭管是谁的钱,毕竟,所有的投入,都是社会成本,都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也都应该审慎对待才对!小编回复说,他问过了,租金年年上涨,起步的时候是每亩500,现在已经到了1000多,化肥、农药、劳动力成本没有一样不上涨的,就只有果子价格还在不断下跌。一年下来,辛苦劳累不说,卖了连起码的开支都不够。老板没办法,只能撂摊子走人,跑外地打工去了。他看了回复长叹一气,眉头好长时间没能展开。心中反复思忖:“照这般下去,难道有朝一日我也会步别人后尘,会撂摊子走人的吗?不会,绝对不会……”他一会肯定,一会又否定,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踱步。

而现在,听了姓贾的一席话后,他不免又有所感触。而那个曾经触动他神经末梢的画面,又不时在他的脑海闪现。

从始至终,跟贾坤山多有交集,已是心照不宣的南山乡的参会人员都只坐观其变。一会儿看贾坤山这边,一会儿又把脸转向许文森,但都没有插嘴吭气。有两个知晓许文森的人则为他担忧,生怕双方火并。一旦双方火并,孤掌难鸣的许文森,则必定是要吃亏上当的。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党委书记张天景见双方争执不下,就把他几个让到隔壁的办公室:“你们两家就在这儿扯,扯好了再说,我们等着。”张天景撂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许文森和贾坤山持续谈了大约半个小时,但怎么也谈不到一块,只得暂告一段落。双方约定,各自考虑考虑,另找时间再谈。

三天以后,贾坤山打电话把许文森叫到新大地食品公司。

“价格的事你怎么都得让我!”贾坤山见面就说。

“没得商量,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让多少我就得赔多少。”

“那你退出,我直接找张天景他们去承包土地山场得了。”

“哪我的房子和果树咋办?”

“房子你自己留着,我不要你交一文钱的租金,咱说话算数。至于果树,可以等以后再说,还有的是时间嘛……”贾说到这儿就没再往下说,只在心中忖度:“妈个巴子,你不是说120万棵果树价值3600万吗?把所有树送给我,可是你当众说出来的。等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又怎么来说。你要不服气,要想打倒,那我就让你把树通通搬走,一棵不留……”正想着,只听许文森摇头说道:“开什么玩笑,那是山区,没土地我留房子干吗?难道叫我成年累月蹲在牧场里给你看家,看你养牛发财不成?”隔会又说:“各自按合同干你的,我两个话不投机,没啥可以谈的了。”

“我做事有我的原则!”贾坤山一番思忖,说,“那个合同已经不现实,我们重新搞个实际一点的,只要把价格确定在我可以接受的范围,那以后就顺理成章,就不会再有任何反复的了。”

“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我还会再相信你吗?”许文森冷声说道。

贾坤山一脸尴尬,喃喃不语。

“要不你就开个价,只要价位合适,我留着算了。只是……”沉默有顷,贾坤山如此这般,唯唯诺诺地说了一气。

“可以,”许文森不耐烦,说,“让你一百万,一次付清。”

“不现实,一点都不现实!”贾坤山把头摇得就跟拨浪鼓似的,“实话告诉你,你就是减半我也拿不出这笔钱来,我现在的经济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再说,单讲地租一年就是100万,这负担够重的。我瞧再拖下去你也扛不住了,不如趁早出手,别到时候鸡飞蛋打,那就没你说话的余地了……”贾坤山说到这儿,刻意把话顿住,只把两眼紧盯对方。

“那就没法谈了!”许文森摇头说道,“那地方可是我一辈子的心血所在,价格不合适我怎么都得撑下去。大不了把城里房子卖掉,一家子全都搬到乡下去住,去过清闲日子算了。”他口上轻松自如,但内心却波澜起伏。

“别哄我了!”贾坤山将信疑信,他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鼻子一勾,阴沉着脸说,“你的情况我清楚得很!就现在这种情况,不出两年你就连地租都付不起了。一旦地租都成问题,那就注定你撑不下去了。那人家南山乡政府为了保险起见,就得终止你的合同。一旦合同被终止了,那就再也不会承包给你了。到时候,你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一文不值。”见许文森默然不语,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你还是趁早了结,拿出诚意来跟我合作,否则只要过上一年半载的,就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了。等到时候人家会组织人整你,一文钱不给,把你撵走了事。”

贾话带威胁,弄的许文森又急又气,于是说道:“你做梦去吧,只要不倒下,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它干下去。”

贾坤山蹙起眉头,只在心中反复权衡:叫几个人刨他一个半死不活倒是简单,但他要死顶着不跟我合作,那我辛辛苦苦得来的项目,岂不是就泡汤了?想到这儿,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妈的,这家伙太可恶,太难对付了!等哪天找几个人重重收拾你一顿,定要让你知道老子的厉害才行!”

许文森没能听出来,只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短暂沉默之后,双方就房屋和设施展开了又一轮的讨价还价。可是,大半个下午过去,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将近六点,许文森去上厕所,原本打定主意不打招呼就直接离开,无奈大门被保安上锁了。没奈何,只得在转了一圈之后又折回办公室来,干坐了一会。贾坤山见状,咧嘴干笑几声,冷嘲说:“怎么回事,怎么又折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哈哈,哈哈哈……”显然,他的动机,被贾坤山给洞悉到了。

回到家里,许文森对媳妇刘萍萍说:“这家伙太难缠了,反复无常不说,手段还很卑劣。”

刘萍萍说:“我听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你最好不要跟他去打交道,免得吃亏,咱家再经不起折腾了。”

许文森轻叹一气,说:“摆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几年做什么都不顺当,只有支出没有收入,与其去向别人开口,让人瞧不起咱,还不如舍弃部分资产,多少置换出一些钱来,过轻松一点。再说,毓婷也还等钱治病,你的身体也不太正常。”

刘萍萍说:“我睡不着觉也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怕他钱难拿。”又说:“只等有合适的干细胞,不然有钱也是白搭。毓婷很听话也很懂事,一回家就赶着帮我的忙,两姊妹忙出忙进的。只是虚汗太多,一歇下就咳个不止,瞧着就不是滋味。”许文森听了,心中隐隐作痛,但嘴上却不好去说什么。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短暂沉默之后,许文森正坐说道,“但现在的我们无论怎么都得把钱准备好,别到时候没个抓处。”缓了缓又说:“既然贾坤山非要不可,那我们就做出一些让步,只要把合同定死了,随他怎么都行。”

“这事你看着办吧,只是不要扯皮上当就成!”刘萍萍说。说罢便是一声长叹:“唉,总感觉这几年活得太累了!不知这样的日子,要等到哪天才是尽头!”

许文森一声“放心!”就转移话题,侃侃而谈:“我觉得他贾坤山现在是有困难,但是能弄到一个大项目不容易,我们办了这么多年的企业,应该理解。再说,大家都是办企业的,该成全的还得成全,毕竟困难是暂时的,要看长一点啦!”之后又说:“听说贾坤山在省上不但有靠山,而且来头很大。只要项目一启动,补助资金就会源源不断地下来……他的项目很大,省上也已经来人看过,觉得南山牧场很适合。”

这时的许文森过于自信,擅自认为,贾坤山之所以蛮横不讲道理,是因兜里没钱的缘故。一旦项目到手,钱的事也就不在话下了。可遗憾的是,他不了解他的德行,从后续的变化来看,这时的他既高估也低估了贾坤山。他既高估了他的良心。同时,也低估了他的无赖与狡诈,以及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一堵堵横亘着的,常人所无法去逾越、去挑战的大山。

与众多的实体企业一样,这几年许文森几乎做什么都不顺当。表面看似风光,就是没钱。他清楚当下这地方的经济形势,资产泡沫正逐渐形成,而银行也在不断收紧银根。做一个实体,原材料要压钱;水费、电费和税收根本就不能拖欠;产品出厂外销,资金回收却成年累月,困难重重,要去求爹爹告奶奶的。有时候,就连缓发员工工资都得小心翼翼,要反复去沟通、说明,甚至要去低声下气的。否则,只要有人举报,劳动监察部门就会应声找上门来,让你停工停产,让你上电视曝光,落得个身败名裂。由此,许文森觉得,再不收缩战线,主动放弃一些项目或部分资产,一旦局势有变或抉择失误,那就危险了。那他,就还不如一个普通人那般,能够昂起头来,坦荡、从容地生活。

“那要咋办呢?”刘萍萍明白他的心思,就忐忑不安地问道。

“亏也亏了,既然他死咬着不放,我的意见是干脆多让他点,一次性把合同定死了,等到时候看他又能怎样。即便他关系再好,我就不信他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许文森淡然说道。他嘴上这么说,心却在想:要能有别的办法,我是断不会跟这样的人去打什么交道的!

次日午饭的时候,许文森接到一个电话。见是贾的,就随手搁一边,直到响了三次,最后一波铃声就要完结才拿起来,按下接听键。

“干嘛去了?”电话里传出贾坤山责备的口吻。

“……我上厕所。”

“过来谈一下我们合作的事!我准备做出让步,给你……”

“没时间,4号以前我都有事,等过几天再说。”不待贾坤山说完,许文森就打断说道。

“文森,”贾坤山急了,换了副口气说,“其他事你暂时摆一摆,先过来把我两个的事弄出个结果来,不要再拖下去了。”

“说清楚了,究竟是我拖还是你拖?”许文森不耐烦,沉声问道。

“这个不要扯了,”贾坤山稍作迟疑,说,“过去的就不要扯了,扯也扯不清楚,你马上过来!”

“不行!”许文森断然拒绝,“我跟着要出一趟门,有人在我这儿等着的呢。”

“你别去了!”

“这不,都已经约好了!”许文森努嘴道。其实,除了刘萍萍,他家里就再没别人。

“哪你多阵回来?”贾坤山急声问道。

“5号。”

“那行!那就说好了,5号下午一定过来,我等着你!”贾说。又说:“这次我一定拿出诚意,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

许文森指头一点,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一呆就是三天,许文森除了接送女儿就在家看书看电视。毓婷平时难得见着父亲,见他一连几天都在家中待着,就说:“爸,你难得休息几天,饭由我来做,妈那边让毓佳过去帮忙就是。你只管看书看电视,累了就躺一会,喝点茶什么的。”许文森笑笑,说:“可以啊,就是不要放了累着。爸爸最担心,最心疼的人也就是你了!”

“对了,超市的生意咋样?”没几句,他很快就转了话题。

“倒还过得去,就是利润薄点。一天毛收入在1500左右,星期六、星期天则可以突破2000,除去各种开支还剩100多块钱。只要节约一点,够咱们一家四口的开支用度了。”

“你少到那地方去,”许文森沉思一会,提醒说,“那地方的空气不好,去了对你身体会有影响。尤其是在抬东西的时候,要防挣着腰杆什么的。别什么都逞能,有的事情你完全可以让毓佳和你妈去做呀。”

“唉,”毓婷轻叹一气,“只要是星期六星期天都很忙,稍不留神就会丢东西。我要不去,单凭我妈、毓佳两个人是应付不了的……毓佳虽说只有11岁,但气力却比我还大,能抱一件矿泉水了。我妈的记性已经大不如从前,丢三落实的,有时候连帐都算不清楚,真让人操心的呐!”毓婷一口气说了许多,末了又说:“我是自小就不怕干苦活计的,前些年在牧场上种洋芋、种包谷、种瓜,什么都想尝试尝试,隔段时间总不忘去看看成果,见了就高兴不完。总觉得人的一生有事做着要踏实点,闲着无事反倒觉得心烦意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许文森很认真地听着,觉着女儿虽然只有14岁,但思维与同龄人比起来,却要成熟、敏捷得多,看得也深也远。但她福浅命薄,又患病在了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这要是在三年五年前,自己完全有能力把她送到上海、北京,请最好的医生给她医治,但现在……

正想着,小女儿毓佳开门进来,见了爸爸就高兴不完,说:“爸爸在偷懒了,等明天随我去超市干活,里边可忙了,非得三个人干不可。瞧,我这脚底板都跑焦了,疼得很呢!”边说把脚底板抬起凑到爸爸跟前。许文森把手拿着,边看边说:“是了,是跑红了!”接下来便是一番夸奖:“唉,咋不是我毓佳能干,等长大了一定是个长跑运动员什么的,出国去参加奥运会拿奖牌,为国家争光!”夸罢便轻声嘀咕:“可惜呀,你要是个男孩或你姐姐身体也似你这般,那就好了,那我也就不用成天愁眉苦脸得了!”

毓佳耳聪目明,机灵异常不说,还很直率,敢于仗义执言。她最不愿听的,就是那些歧视女娃的话语,更不愿有人说姐姐的长短。听了爸爸的话,便不问青红皂白:“什么男的女的,我姐姐又是怎么的了?再说了,我们都没闲着,你又有什么不痛快不如意的,怎么就要愁眉苦脸的了?”她不明白爸爸的心事,一开口就咄咄逼人。因为,在她心里,姐姐虽然身体欠佳,但她仍旧是公认的“白雪公主”,仍旧作为她的偶像或榜样来存在。她不允许有人羞辱她、伤害她,甚至拿她的身体来说事。在超市里,她之所以不知疲倦的忙来忙去,力所能及的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为的就是能让姐姐少些劳累,尽快康复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能够快乐、幸福的生活。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这个了不起的姐姐,这时候已经处在了生命的十字路口上,绝不是简单的治疗或修养,就能够解决问题的了!

“毓佳真不懂事,快把你的臭脚拿开!”毓婷见状,立马赶来解围。

到了5号中午,许文森叫上刘萍萍,驾车来到新大地食品公司。

不出许文森所料,这时的贾坤山已经不再像往日那般嚣张。

许文森两口子一进门,贾坤山就忙着叫人沏茶,说一些缓和气氛的话。

“公司是这个样子,我也是没办法的啦……你就体谅一下,等我项目赚了钱怎么都好说。”贾说。

“我知道你的难处。”许文森点点头,用理解的口吻说道。缓了缓又提醒道:“养殖业我搞了20多年,有一定的风险,没钱不要去搞。”

“钱我可以筹到,项目已经报上去了,这次由我亲自出面去跑,不会有问题的啦。”贾说。顿了顿又说:“我在上面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只要把南山牧场归我名下,项目绝对不成问题,有了项目就有资金,这是铁定的规律。”对于贾的后台,许文森虽然早有耳闻,但也不是十分清楚。再亲自听他这么一说,也就当真了,感觉一旦上了正轨,他的项目便垂手可得。

贾坤山与项南的语气虽然委婉,但是,在谈钱讲价的时候,他们还是秉持一贯立场,讨价还价,一点也不松口。

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拉锯战,双方重新签订转让协议,转让价也从3000万降到了2200万,首付1200万,余下1000万分两年付清。乙方大获全胜。合同约定:甲方在收到全额首付款后,以书面承诺的形式终止与南山乡政府签订的《土地承包合同书》,并于三日内把转让财产移交完毕。之后,由乙方自行与南山乡政府协商拟定土地租用合同,所涉事项及费用均与甲方无关。

当晚,贾坤山一反常态的请吃请喝。

“今儿能圆满把事办成,我也就放心了,就等于我的项目已经到手了!”贾坤山欣喜若狂。

“南山牧场是我的了,我这个老板比许文森还大!新大地摇身一变,资产过亿。不出两年,就会成为上市公司,届时鸿运当头,财源滚滚……”贾坤山逢人便说。此后,贾坤山说话做事大手大脚,时常以大老板自居。开口县长书记,闭口省上领导。仿佛,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没一样不是以他为中心在转。

随后几天,贾坤山把南山牧场更名为瀚海牧业,并把新大地食品公司,注册成为瀚海牧业旗下的一个子公司,以壮声势。贾坤山请来设计规划人员,对不同类型房子的使用、场地的布局作了规划,然后结合电脑技术,设计出了一幅惹人眼球,让人振奋的效果图。

“这回可以大展宏图了!”贾坤山大加赞赏,拿着效果图去跑项目,洽谈土地开发、项目拓展等事宜。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贾坤山特地打电话,把许文森叫到他办公室炫了一番。

在谈及瀚海牧业申请立项,以及新大地食品公司今后的发展前景、发展规模等事项的时候,贾坤山神采飞扬:“我们是有规划的,所有方案已经报备,南威县政府现场看过,同意并支持我们的规划。我们是公司加基地,基地加农户……”

“我跟南山乡政府的合同已经初步拟定,你给看一下,帮我把把关。”贾说。而后又大吹特吹地说:“我之所以不惜代价要拿下你这块地盘,是要借助它去报一个很大的项目,准备养一万头土黄牛,搞自产自销,把食品行业做大做强。然后,建一个中型沼气发电站,总投资一亿八千七百多万……我已经活动好了,省畜牧处答应给600万,王县长答应给解决800万的财政贷款,而且是免息的。省畜牧处已经来人看过,让我抓紧时间弄出个样来!把项目坐实……”

“这是一个配套性项目,我们走的是产、供、销一体化,牧、工、商一条龙的路子,资源循环利用,沼气发电卖钱,能够有效节约成本不说,还能带动这地方经济的增长。省上有关部门很关注也很支持……”副总项南也不失时机地插嘴说了一通。

“那你们就抓紧时间嘛,反正我会全力配合!”许文森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感觉不怎么靠谱,但也不便泼他冷水。等缓了缓就又说道:“说实话,我也希望你们把牧场办好,做大做强,不枉我一番苦心……这些年来,我是把身家性命全都投在了南山牧场,什么也没顾上!”他说到这儿,眼中已不自觉地禽有泪水。像是自责,又像是后悔。

可是,仅仅过了两个月,许文森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接到了贾坤山毁约的电话。

“文森,我的项目泡汤了,你把钱还我。”

“怎么回事?”

“省上昨儿来人了……这个项目要推到明年,今年整不成了。”贾说。

许文森知道贾坤山接手之后就只坐等,找几个人简单地打扫了一下卫生,做一些表面文章,几个月没投一砖一瓦,更不要说养什么牛了。当初许文森养了600头,立项准备扩建成一个具有3000头规模的肉牛养殖场,后因立项困难,没有足够的资金周转,不得不主动放弃。贾坤山上报一万头的养殖规模,这规模即便在全国也为数不多的,省上有关部门肯定也感兴趣,许诺扶持什么的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贾坤山清楚自己公司不具备大规模投资的实力,就只能小打小闹,象征性地搞一下。贾坤山设想先利用南山牧场现有规模和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造势,然后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设法把政府配套的资金弄到手,干不干则另当别论。因为,这种借鸡生蛋的事在这地方是有先例的,而且不止一桩。但他未曾料到,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正响,这项目就已胎死腹中。

对于贾坤山的心思,许文森洞若观火,想了想就说:“那你就等明年再报嘛,怎么就不干了?筹钱先把牛圈盖起来,等到时候……”

“等不了这么长时间,公司没钱,我不要了。”贾坤山没耐心再听下去,打断说道。

“干与不干那便是你自个的事了!”许文森眉头一凝,说,“怎么就翻脸了?这又不是小孩子摆家家,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了。我已经按合同约定向南山乡政府作了书面承诺,放弃承租权。再说,你要不搞就不要逼着我签订第二份合同。既然签了,那就要当回事呀。”

“这个我不管!”贾坤山露出本来面目,口气生硬地说道,“反正你得把钱还我,我明天就把人撤走。”

“你要不干可以。”许文森说,“按照合同约定,你得承担我800百万的损失,还有300万的违约金。再说,你砍了我这么多树,把到处整得乱哄哄的,你让我怎么来收这个场呀?”

“你莫要废话!”贾坤山打断说道,“你把本钱退还给我,这两个多月的利息我分文不取,就算是对你得补偿。”随后又说:“你最好不要想入非非,不问你算利息就算我姓贾的对得起你了!”

“怎么可能!”许文森恼了,也就不留情面地说道,“一直以来我都高看了你,没想你会这么扯蛋……给我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哪能说退就退?你要不干就只能退你300万。而且,你打来的钱全让我还贷款了。即便是300万也只能等到明年四五月份!”说完,把电话挂断。

贾气得牙痒痒的,只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口中嘟嘟囔囔,一番谩骂:“臭流氓!你他娘的。等着瞧,等哪天我会专门找人来收拾你,让你生不如死……”

半小时后,项南打来电话。

“你还是把钱退给贾老板。”项南在电话中说,“你转让的房子没有相关手续,是不合法的。”

许文森气不过,反驳说:“你别胡说八道,我这个牧场是经过政府有关部门批准的,远在96年的时候就被列入了华兴‘四荒’开发的样板,多次受到县政府和省政府的表彰,怎么就不合法了?”

“我就是玩法律的,我说不合法就不合法,不信等以后你就晓得厉害了……”项南如此这般地说了一气。

“什么叫作玩法律的?就你这点本事还不够资格!我就不信这地方是你姓项的和姓贾的说了算,不然还要书记、县长干吗?”气急了的许文森毫不留情地甩出一句,搞得项南哑口无言。

“你还是不要自个找麻烦!”项南想了想,换了副口气说道,“叫我说你还是把钱还给他,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家法院有人,讲打官司无论如何你是打不过他的。”

许文森说:“做事要讲原则,讲人格。如果连人格都不要了,那就随便,我奉陪到底!”

到了下午三点,南山乡副乡长叶新给许文森打来电话。

“南山乡政府已经同意终止你的合同,同意承包给新大地食品公司,你看这个事情要咋个办才好?”叶新问。

“你打电话给贾老板,他来我就来。”许文森说。

不一会,叶新又打来电话。

“不知咋回事,贾老板说他不要了。”

“随他便,”许文森说,“可能是那个项副总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他已经反悔了,一个小时前打我的电话,说他的项目整不成了,他不要了,让我退他钱。” 之后又说,“听说王县长让他到别处去搞,会不会嫌定下的承包费太高?”

叶新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我也听他这么说过,但那都是前段时间的事了。就承包费而言,100万按理不高,每亩只合40元。再说,你这几年不都是这么交的吗?不管他是什么来头,有什么样的背景,凭他新来的,有什么资格来跟乡政府讨价还价。”缓了缓又说:“我怀疑只怕他是另有目的,我听说昨天省畜牧处下来检查,看了之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他急的团团转,弄了一麻袋钱去追,直到今天中午才灰头土脸地折返回来,一个劲的抱怨。说省畜牧处那个领头的软硬不吃,等逮到机会,一定要收拾收拾,给点颜色看看。”

许文森听了如梦初醒,忙道:“只怕就是这样!也不想想,这年头还想玩假,想骗项目套项目,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可能是看着项目泡汤,他就想打退堂鼓,就翻脸不认人了!”

第二天一早,新大地食品公司撤走员工,把公司购置的生产用具和行李全都搬走了。牧场上原来帮助许文森负责餐饮部的一个职工见状,赶紧打许文森的电话:“贾老板家要走了!”

“他家说什么没有?”许文森问。

“他大儿子说给你钱不划算。不如等你不干了再来承包,等到时候就不用给钱了。”牧场上的人说。缓了缓又说:“他家说你不还钱就打官司,他大爹以前就在省高院。”许文森想了想就问:“你的工钱拿清没有?”

“还差6500。”

“你给他要。”

“他说没钱,不给了!”山上的人说。之后又说:“这个老板不值价,前段时间让我请人打扫卫生,15000多块钱一分没给,人家都向我要好几次了!”

“这事暂时别管!”许文森说,“这事等以后再说,趁他家还在那里你赶紧走吧,别管了,看他交给谁!”

大约过了一刻钟,贾坤山的大儿子给许文森打电话:“我们公司搬走了,你要上来看着。”

“那是你们公司的事,与我何干?”许文森断然说道。

“你最好不要和我扯皮……”对方威胁说。

不久,新大地食品公司以“被告用虚假不存在、未经工商注册的南山牧场与原告签订了《财产转让协议书》……甲方在接到首付款后,既不与南山乡政府终止合同,也没有按约定移交财产”为由,向南威县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认为《财产转让协议》已经不可能继续履行,请求依法解除原被告双方所签订的“财产转让协议书”。

许文森知道他每次到南山乡政府谈合同不但录了像,还有会议记录,曾两次请律师到南山调取。第一次去,张天景说,调录像不可能,要会议记录倒是可以,让他过两天再去。

两天后,许文森和律师再次前往,没见张天景。打电话,他说,我不管你们的事,要调让法院来调。没两天,法院去了,张说,录像不在了。问会议记录,党政办的人说找不到,不知摆哪儿去了。法院去的人让他们考虑清楚,如果有证据不出示,影响到了判决结果,那这个责任可是很严重的啰。”后又告诫说:“你们最好不要为了别人的事情,把自己给牵扯进去,到时候惹火烧身。”党政办的人考虑再三,在与张天景商量之后,花时间找来几份残缺不全的记录。

尽管残缺不全,但会议记录还是证明了以下两点内容:

一、许文森已经按合同要求,向南山乡政府提交了“合同终止申请”。南山乡政府原则上同意终止合同,但要等到贾的合同拟定后一并签署。

二、场地已经移交。

一天傍晚,许文森和他聘请的律师蹬门拜访了主管农业的副乡长的叶新。作为分管领导,叶新与许文森有较多的接触。一直以来,豁达大度且又干练卓杰的许文森,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许文森一坐下,就简短地说了南山牧场跟新大地食品公司打官司的事情。

“他有什么理由跟你打官司?”叶新气愤地说道,“这个事情责任在他,左一次右一次的开会,耽误了我们这么长的时间,他说不要就不要了,哪有这么简单的事?”隔会又说:“这个事情别怕,到时候我给你作证就是。”

一个月以后,南威县法院开庭审理该案。

许文森当庭出示工商营业执照、乡镇企业批文。虚假不存在、未经工商注册一条不攻自破。

当证人逐个出庭作证,视频及书面证据摆到案上,没有按约定移交转让财产一项也就站不住脚了。但是,贾坤山仍以只是试运行,没有书面移交手续来推诿。

这年年11月26日,南威县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判决,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一审落下了帷幕。

判决书下达的那天是星期六,也刚好是毓婷14岁的生日。

这天下午,许文森一进家门,刘萍萍就问这问那,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而毓婷却是小心翼翼,把谨慎的目光,投爸爸脸上去端详。好久才说,应该是赢了吧?许文森把手抚她头上,轻笑说道,当然赢啦。有你们的支持,你爸我不赢才怪!毓婷将信疑信,说我还以为这个日子不太吉利,一定不会带来令人满意的结果,哪想会是这样,真是奇了!

哪里的话?许文森听明白她意思,就说,别以为你受了一点挫折,有了一点磨难就气馁,就觉这样不是那样不妥,就在日子上去做文章,去寻找原因什么的。毓婷说,是吗,哪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我怎么就这般不幸,这般可怜?

这真的就只是一个磨难!许文森不紧不慢,好生说道,俗话说,没有人会一辈子一帆风顺,但无论怎么说,过后你都会苦尽甘来,逢凶化吉的啦。钱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只等找到合适的干细胞。

毓婷皱起眉头,愣愣不语,完全是一副将信疑信的样子。

过了10天,新大地食品公司就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了上诉。

消息传来,刘萍萍急的不得了,一再催许文森去找关系,疏通疏通。毓婷安慰说,别急,爸爸做事向来是有分寸的,绝不会打无把握的仗。果不其然,待判决下来,对方又输得一干二净。

刘萍萍很惊讶,连称怪事,对丈夫说,老天不长眼睛,毓婷要是个男儿身那就好了,就可以接你的班了。男人笑说,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要是个男儿,说不定早就是别家的人了,哪会轮到咱们这等人家!

咱们这等人家怎么了?刘萍萍不悦,说咱们这几年虽然经济上有困难,不顺心的事也多,但两个女儿不但聪明伶俐不说,还很懂事。新开的超市生意也都不错的。之后又说,我听说,贾坤山让人在网上发帖,说南威县人民法院、华兴市中级人民法院断案不公,是收受了你的贿赂,他要往上去告,要上北京……他要告了,会不会给咱惹麻烦?

毓婷说,怕他做什么,都是一派胡言。事实摆在那儿,证据也都充足,无论他怎么告都是告不响的。

果不其然,过不久,谣言不攻自破。显然,毓婷不但关注到了某论坛上的东西,还不止一次地翻看了爸爸包里的的证据材料。

可是,当东方省高检抗诉,高院决定重审该案的时候,毓婷就凝眉不语了。刘萍萍问她为什么不说话了。她说,这回得认真对待。问她为什么。她故作神秘地说,胜负难料,天机不可泄露。刘萍萍觉得奇怪,就问许文森。许文森说,道理很简单,就民事官司而言,本来二审就属于终审了。既然高检抗诉,高院受理,那就说明,对方已经动用了非同寻常的关系。要想打赢,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又说,看来咱家闺女不仅懂得法律知识,还对社会学有一定的研究。刘萍萍不信,就到她卧室去瞧,床头还真有不少有关法律方面的书籍,勾勾画画不说,还在空白处做了标记什么的。书本厚度,也都膨胀了不少。

许文森一看,就知道这书已不知被翻了多少遍,就很吃惊,很心疼,也很内疚。刘萍萍则没去留意那些,她在大为惊讶的同时,也不得不对女儿毓婷的聪明与睿智赞赏有加,觉得她很伟大,很了不起,是这个家庭的骄傲,也是他们家未来的顶梁柱。

尽管许文森不敢懈怠,在庭申过后,就赶着给高院院长和省纪委书记投了陈情状,希望他们能够关注这个案子。但是,当收到判决书的那一刻,他还是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原先的判决已被推翻!就因为利益的驱使,在某些官员的眼里,公道与正义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知道许文森输了官司,一些借他钱的人开始登门讨债。而欠他钱的人,则消失得无影无踪。

沉寂了一个多月,许文森开始赴京告状。

许文森就东方省检察院不顾事实,违规抗诉一二审判决;东方省高院颠倒黑白,以推断的论据断案,结果判了人情案、枉法案,把东方省高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作为控告对象,然后搭上相关材料分别寄出。或许是有所惊动,又或许是北京方面已经过问该案,4月的一天,华兴市检察院于匆忙中联合华兴市电视台,手持许文森投递出去的“检举控告状”找到他,做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专访。原本以为就要迎来转机,不料,一个月以后,这地方的电视台,却出人意料地播放出了有关许文森案的一档采访视频。该视频断章取义,置客观存在的事实于不顾,在诋毁许文森人格的同时,通过旁白或解说的形式,牵强附会地阐述并强调改判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这档节目的策划和播出,完全违背了新闻媒体所应秉持的公道与正义之准则,让许文森再度陷入了黑暗与绝望的深渊。许文森在翻看之后气得不行,就其抛出的七个论点逐一驳斥,然后分送华兴市委宣传部,华兴市电视一台,要求电视台停播、道歉并赔偿名誉损失等。电视台停播了事。而此时的许文森,也再没精力去与之纠缠,去消除影响,为自己追讨清白什么的了。

4月中旬,许文森再次赴京。他来到位于北京东城区的最高法院,保安堵住不让进。他拿出东方省高院55判决。一个穿着法警制服的人看了说道:“回去吧,这案子没得打了!”

“东方省高院徇私枉法,判人情案枉法案,最高法院难道就坐视不管吗?”

“这是民事案,你到地方上去起诉。”穿制服的人说。

“到什么地方?”

“省高院在那个区,你就到那个区的法院去找呀。”

“他们敢管高院?!”

“这个……”穿着制服的人笑而不答。

许文森到最高检申诉,负责接待的人简单看了相关判决后沉默了一会,然后拿出一张印有“最高法院立案庭北京市朝阳区小红门乡红寺村40号”的小纸条递给他。

“你到这个地方去找。”负责接待的人说。

许文森辗转来到最高法院立案庭,接连排了两天的队才得进入。他按规定领来一份表格仔细填好,然后按编号来到对应窗口排队等候。

轮到他的时候,他把省高院的判决书和相关材料递了进去。

“你的法律程序已经走完。”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扫了一眼,随即把材料递还给他。

“下一位!”许文森还想再说什么,只听里头传出一声吆喝。他面色一凛,然后默无声息地离开。

六神无主地在大街上游荡了一阵子,许文森接到小舅子刘健的电话,说他家房子已被查封,车辆已被扣押。

“哪你姐姐和毓婷两姊妹怎么办?”他一惊,连忙问道。

“暂时住在二姐家。”

“哪你姐好些了没有,毓婷身体有什么异常反应没有?超市怎么办?”

“姐姐很少睡觉,要么一个人坐着发呆,要么嘟嘟囔囔讲些胡话,如果再不送医院治疗,那可就危险了!至于毓婷两姊妹倒还懂事,每天除了上学就是照看她妈,洗衣洗脸洗脚什么都干。毓婷的身体看上去比以前要好得多,但背地却在不停地咳嗽,咳得满眼是泪,看了就让人心疼不完……”又说:“前几次没跟你说,那个超市已经关门了,天天有人去里边讨债,三百五百的,见钱就拿,搞得就连进货的钱都赔进去了。没办法,只得关门了事。我,我原以为,这事毓婷她两姊妹早跟你说了,所以就没有……”

许文森一言不发,边听边下意识地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朝大街两边扫瞟。等那头话音一落,就说:“这样吧,暂时我还来不了,我这里还有3万,先打1万给你,你抓紧时间把你姐送到东城医院住段时间。嘱咐医生好生照看,等年底我就回来了……你跟着把银行卡号发给我,我就在工商银行门口。”等打完电话,到自动取款机上一查,银行卡已被冻结。他皱眉头一拧,愣怔不动,直到有短信提醒才手慌脚乱地掏出手机。

一路上他接连打了十多个电话,要么借钱要么要钱,但都扑了个空。有的说在外出差;有的说太忙,有事改天再说;有的说没钱;有的则干脆连电话都不接。无奈,他只好把电话打给一个曾经的同事加朋友,他曾经借钱给他,帮助他买房买车。在自己顺风顺水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轻狂话:瞧,你这家伙说的怪轻巧的!我看你这些年也不怎么顺当,那点钱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留给孩子读书,让他们好好学习就是。又说,钱终究是身外之物,把孩子培养狠了才是大事。这意思是说,对方这笔欠款,可以留作供孩子读书识字,已经无需再还了。而现在,他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不得不开口让他帮忙。当然,他的话还是很有分寸的,说的不是要钱,而是请对方帮助借钱。数额自然也不是很大。朋友先是答应,但过几天就不接他电话了。打电话跟共同的朋友诉说。朋友说,道理很简单,他本身就差你钱,怕你借了不还。由此来看,对于这时候的许文森一家人来说,钱,已经不再是“身外之物”,而是“救命稻草”,是这个家庭的希望与未来。

就要踏进旅馆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到刘萍萍卡上还有50万。会不会连那50万的“救命钱”也被冻结了?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额头瞬间就冒出了豆粒大的冷汗,就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刘健,让他把钱转他卡上,以防不测。隔会,刘健打来电话,唉声叹气地说道,晚了,那钱已被执行掉了!姐姐就是因为钱不在了,才给急得疯疯癫癫,说她对不住毓婷,是她把毓婷给葬送掉了……毓婷两姊妹一再安慰,但却无济于事。

“这么说毓婷也是知道的了?”他问。

“是知道了!”刘健说。

“都怪我昏头了,没有及时提醒你姐!唉……”许文森一脸悲悯,仰天长叹。

回到旅馆,被逼无奈的许文森开始给最高检写申诉状,针对55号不当判决,再次提出申诉:

……申诉人不服东方省高院(2014)东高民再终字第55判决,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二百条、第二百零八条之规定,向贵院申诉,申请贵院行使审判监督权,依法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抗诉,要求最高法院依法终止55号判决并重启再审程序,纠正错误判决。

写完申诉状,许文森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像吐怨气似的,给有关部门写信,在抨击卷入此案那位高官的同时,也提出了一连串的质问:

“……55号判决片面认为:考虑到该协议是附“条件”的合同,以及合同的约定存在“缺陷”,新大地食品公司与南山牧场签订的《财产转让协议书》应当“解除”。其事件真相果真是如此吗?高院主审法官在开庭后不久,就已作了实地调查,而且还走访了多个部门,所有证据均已证实,怎么还会冒出这样荒诞不经的判决?

“2013年4月24日,236号判决出炉,是谁于暗中运作,让案件重新再审,并且附件提出让华兴中院回避,将案件移送省高院再审?2013年12月12日,二审裁定下达,又是谁接连发函,明令南威县法院两次前往国土部门,要求对转让标是否属于“别墅”作出界定?再说——既然两度签订合同,这个所谓的“附条件”为什么不作为条款给列上?而所谓的“缺陷”,在叙写后一份合同的时候干吗不予以纠正,难道他们都是法盲?事实证明,他们可是请了“高手”来把关的,在合同拟定一事上具有着无可争辩的主导权。关于这点,在庭审证人证言一栏就可以得到证实。再则,为什么第一个合同存在的条款到了第二个合同反倒不见了呢?退一步讲,即便合同真的存在“缺陷”,责任也应该由当事方共同承担,为什么只让被申诉人许文森一人来承担由此带来的不利后果?许文森也曾因为对方毁约,造成了七八百万的经济损失,哪这个损失又当由谁来承担?

“堂而皇之的谬论竟然成了东方省高院某些人谋取私利,为人翻案的托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显然,庭审所秉持的证据已经站不住脚了。在判决的时候,贪赃枉法的高官只好吹毛求疵,以吹灰找裂缝的方式,人为地把问题扩大化,进而达到为他人扳本讨债之目的……平心而论,作为该系统的高官,对于不当判决,他可以介入也有权介入,但这是不当判决吗?由一、二审调取或收集的证据就已充分证实——是申诉方拒不履行合同,却牵强附会地把违约的责任转嫁给了被申诉方。高院领导为何会不顾事实,以推断的论据断案?他介入的诱因是什么?他有没通读过卷宗,有没看过证言证词以及由基层法院调取的会议记录 ;有没从协议书、起诉书、上诉书、再审申请和庭审记录中看到,他所力挺的一方像变色龙一般,不断地变换诉求和起诉的理由?撇开这层不讲,该合同给被申诉人造成的损失怎么办,是不是轻描淡写地让被申诉人赔钱就什么都可以了事?

“这位至高无上的大法官,他之所以位高权重,是党和人民赋予了他决断的权利。也正是这个权利,让他负有兼济天下,澄清一方的职责。他这么颠倒黑白,昧着良心指导断案,是不是早已经把儒家济世救民的经典,当做了中饱私囊的敲门砖……

“我是一个讲准则、有信仰的人,文中的内容经得起司法检验,恳请中纪委督促最高法院维护正义,及时对这个案件进行彻查,启动再审程序,惩治违纪官员,还我于公道,还公理于社会。不要让其继续肆意妄为……”

最后,许文森这样写道:

“反腐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中央明令禁止高官介入司法关说。但是,仍然有不法官员顶风违纪,制造人情案、枉法案,置国家法律法令于不顾,挑战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影响东方省司法的公平公正,和党的司法机关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

就这样,东方省高院与东方省检察院联手,颠倒黑白,把原本不复杂的一个民事案一步步地推向了最高法、最高检、中纪委乃至全国人大等国家最高权力机关。

许文森一口气把信写完,搭上两份合同、三份判决、一份裁决、一份申诉状、一份检举控告状及相关材料分别用快递寄出,然后满怀希冀地在旅馆里等待。

没有特殊情况,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都要和两个女儿通话,问学习、问身体、问生活情况、问看她妈了没有。能说的,毓婷当然很痛快。不能说的则含糊其辞,只说家里一切都好,妈妈的精神状况也好多了,让爸爸不要牵挂;冬天就要来了,北方天寒地冻,寄去的衣服,不知收到与否,要爸爸多穿一点,注意保重自己身体,别让冻伤了;出门在外,记得买个暖手器、耳帽什么的,以免染上冻疮;有病要及时去看医生,要认得吃药;生活要尽可能好些,千万不能把身体给拖垮了。通篇下来,都是谆谆嘱咐。单凭声音,局外人肯定很难判断它包含了多少忧伤,多少哀愁。但作为父亲的许文森,却深深地感受到了诸多牵挂与不舍。听着听着,他禁不住泪流满面。而毓佳的话就不同了,曾经的欢乐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数不完的失落、烦恼与痛苦,是一连串的抱怨。但往往到了关键时刻,就让一旁的姐姐夺过了电话。电话在毓婷手里,这天,一下子就变晴朗了。但那头的他,说话语气虽然依旧轻言漫语,云淡风轻。但心,却不是一般的痛,痛到无以复加。

适合毓婷的干细胞已经成功寻访到了,医院连续三次打电话让去接受移植。因为没钱,许文森只好一次次地找借口拖延。

由于耽误的课时太多,毓婷成绩,自然从曾经的年级排头兵给落到了尾子上,加之身体不好,就不得已中止了学业。

没事的时候,她要么站到窗前眺望——眺望远处的山峦,眺望北方的天空,眺望远在万里关山外那座大城市奔走穿梭的父亲;要么落寞地独对秋风秋雨,体会“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凄凉意境,体会落叶的飘零和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残酷。

十八岁的生日转眼就快到了,而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有好几次,她想打电话让爸爸回来一趟,把妈妈也接回家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快快乐乐地为自己也为全家过上一个生日宴,照上一张全家福。因为,对于她来说,这或许是最后一次过生日了;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则更可能是最后一张团圆照了,从今往,任何照片都将不会再出现她的身影!但话到口边,又给咽了回去。毕竟,需要爸爸担负的东西实在太多。假如自己走了,那其他人也还得继续生活下去。而这个残缺的、已是风雨飘摇的家庭,也还得依赖本就身心俱疲的爸爸来维系。

曾经在某个时候,她甚至去幻想,只要爸爸回家,没了各方面的压力,妈妈的精神病说不准就会慢慢好起来,就会康复。妈妈,妈妈她可是个有毅力,看得开也想得通的人呀!怎么就会……她愣怔一会就不动了,直待全无头绪,身体都快僵了,这才猛然一惊——爸爸真要回来,那些身着法警制服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就会找上门来,一个个色厉内荏,面若冰霜!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那这个本就脆弱得已经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家庭,除了信誉扫地,给人反反复复地作践、羞辱,又何来安宁可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整个脸一下子就变得惨白,变得没一点血色。

不出意外,她生日这天,爸爸还是打了电话来祝福,也让姨娘买了个小小的蛋糕。但这样的场景与心境,她又如何能够咽下。爸爸在电话中说,他已经托了人,事情也已经有了眉目。她听了精神大好。

一周前,她无意间在原本属于妈妈的手机上,翻看到了医院有关干细胞配型成功的通知。本想就着说出来,让爸爸也知道这事,但又担心本就不堪重负爸爸压力陡增,只得作罢。后来一想,爸爸肯定也接到了通知,而且在时间段上,也应该早于自己才对。只是,只是家里没钱,他便给搁下了……这样一想,毓婷就不免有那么一点幽怨,那么一点苦楚。就觉得很纠结、很无奈、也很落寞。仿佛,弱小的自己,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已经不再是父母的骄傲,也已经不再是这个家庭的宠儿;不再被老师看好、同学羡慕,也不再为社会所承认或接纳!接下来的,便是无数个“已经”与“不再”,直到已经被这个世界给无情抛弃,不再有重生的希望,才算告一段落。而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心就乱成一团,就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然后打开本当尘封的窗户,手抚窗台,任凭长风拂面。可是,长风吹动了她的青丝;吹疼了她的脸庞;也吹得她泪眼满眶,咳嗽不止。最终,却没能吹走她心中的那份忧伤,那份哀愁。

好在过不久,爸爸就推心置腹,在电话中把这事当做一个喜讯来告诉了她。他让她坚定信心。还说,过不久他就回家。钱,肯定不成问题!

身处简陋旅馆里的许文森坐卧不安,心急如焚。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盼望最高检能够抗诉,盼望最高法能够及时传出予以立案的消息。因为,这样的并不会引起旁人关注的消息的到来,对他一家来说实在太重要,太难得了,就如同一块悬在头上的巨石被卸下一般。可是,一个月之后,消息没等来,却意外地接到刘健的电话:“姐夫,毓婷和毓佳都不见了!”

“她们去了哪里?”他一惊,急声问道。

“不晓得,”刘健说,“她两姊妹昨晚就离家出走了。我们是今天一早,接到二姐的电话才认得的,才赶过来找,找了一天找不到。等晚上回家,才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遗书。她说她妈妈已经住进医院,不再需要她两姊妹管了。家里现在什么都没了,她的病已经没法医治。既然命不久长,那她就没必要再给这个陷入泥沼的家庭增加无穷负担,就要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还说她的视力已大不如从前,手脚也都不再有劲,也不再利索。毓佳是自愿在前给她引路,为她保驾护航的。毓佳说,如果连考上大学都会被拒绝录取,那她就不如与姐姐结伴,跳出人世间的纷扰与冷酷,一块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天堂……她让你不要牵挂,把钱留下来继续去打官司,把母亲的病治好,然后从头再来,给她两姊妹生个健康快乐的弟弟,为许家传宗接代。最后,还不忘嘱咐爸爸,平安就是福气,不要再想着去创大业做大事了。一定要嘱咐弟弟,在给她们上坟扫墓的时候,不要忘记献上一束鲜花。她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化作一对“天堂鸟”,为家人祈福……”刘健几乎是哭着讲完这话的。见电话那头没有回应,只有短促且沉重的呼吸声传来,他迟疑了一会,又才唯唯诺诺地说道:“这段时间她看上去很好,什么事都没有,其实那都是装出来的,都是在硬挺。她,她可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上了黑名单,财产被查封,银行账户被冻结。加之又听法院的人说,你未能如期履行生效判决,只要一回到这地方就会被刑拘,给人戴上手铐带走。就觉得,生活没了希望而人格偏又受到了无情的羞辱。觉得自己再要活下去的话,那就只会给这个本就苦难的家庭,增加无穷的负担与压力。心一横,才会这样子的……”见那头依旧没作回应,缓了缓又说:“她说她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只盼你能够理解她,理解她的无奈与苦衷,理解她的率性而为和毅然决然。就当这一生,你们父女都不曾遇见过一样……”刘健说到这儿,几乎已经泣不成声。

“那你们赶紧去找啊!活要见人,死要见……”许文森气急攻心,话未说完就一头栽倒床上,人事不知。手机里仍旧发出一连串焦急的“喂……喂喂……喂喂喂……”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寒风萧瑟。

首都北京,下起了2016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在陶然亭外空旷的街道上,矗立着一个挎旅行袋,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是去雄奇险峻的八达岭,沿着古老而满是荆棘的长城一去不再复返?还是回到遥远的南方,回到那个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的家……

风在叫嚣,而肩膀上的积雪,也已经漫过了头顶——冥冥之中传来了两个人的身影两个人的声音:“回家回家,祈福祈福!回家回家,祈福祈福……”身影一大一下,一弱一强,但却相互搀扶,无所畏惧。

“哦,天堂鸟!”他一惊,立马做出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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