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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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萌
1
母亲，这个世界上最圣洁的字眼，这个人类最具有感情色彩的称呼，二十多年了，我几乎没再这么忘情地叫过一声。现在，心都有些儿焦渴了，口都有些儿生涩了，声都有些儿颤抖了。没叫，不是忘了母亲，也不是不想母亲。只因为，母亲的爱太深太厚了，以至于我如负重债羞于去闯那圣洁的殿堂；只因为，母亲走得太急太悲了，以至于我每想起就压抑得喘不过一丝儿声息。
母亲！那年你是从医院走的。住院三月有余，从第二天起，你就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一丝儿表情和暗示，直到生命的尽头。你患的是脑溢血，已失去知觉。那位给你打针的护士你认出了吗？她就是和哥哥退婚还没过门的嫂子呀！我还记得，当时亲戚邻居都纵恿你去找她，到卫生学校臊她的脸皮，讨还彩礼。你却说，年轻女子，脸皮薄，又正奔前程，这不是给人脸上抹黑呢么？所以你没去。你打针无感觉，吃药无表情，喜怒衷乐在脸上凝成一层薄冰，平静得使人心颤。妈妈！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受了刺激才得的这病。弟弟被堂叔打伤，大队长不管，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争强好胜的你受不了，当下就昏倒在麦场里。这一切，好似你想通了，淡忘了，也已原谅那位堂叔和大队长，所以什么也不想了，什么也不说了，就这么平静地走了。太平间只有我一人，白炽灯泡幽幽的，我用白床单蒙上你冰雕似的苍白的脸，没有嚎哭，只默默流泪，生怕打破这永恒的宁静。
这种宁静一直弥留于我的脑海，甚至削弱我要与大队长及堂叔进衙门打官司的念头。虽然没打官司，但当棂柩经过大队长家门口时，我还是压抑不住怒火咒骂了一番。我知道，打官司无济于事，反正人不能死而复生，何况，不久，大队长家也连遭不幸，先是老伴病逝，接着儿子瘫痪，再后他也一命呜呼。妈妈，你一定不希望这样的结果。但我相信，这并不是命运和报应，而是那个时代的悲剧。包括你，也包括大队长。因为这才符合你的心性、品质和为人的准则，更符合你走时那与世无争、恬然宁静的表情和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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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记忆中，母亲身材很高，没缠脚，是村里唯一的大脚片，族中妯娌都叫她“洋大伞”。母亲很能干，无论针线还是茶饭，都是村中最露脸的巧媳妇。外爷说，妈十二岁就会擀面，个子低，站在小凳上，嗵嗵嗵，那声很脆，很有节奏，像他在私塾背诵四书五经，之乎也者，琅琅如流水。那面条更馋人，细、薄、长。他还编了一首诗：“薄如纸，细如线，两个老婆抻不断，下到锅里莲花转，连吃三碗不上算。”后来母亲出嫁了，外爷就每隔十天半月来我家一趟，进门就喊：“九女子，快给爸擀长面！”母亲的茶饭出了名，村人打墙盖房、老婆生日娃满月，都请她擀长面。
母亲针线活也做得极好。那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六人，生活极苦，但再苦再难，她都能把我们的吃穿两宗事情料理得头头是道。春天未到，早早就给我们备好换季的衣服。我记忆最深的是母亲自织的那种蓝条儿的粗布，经过漂洗浆捶，然后自己剪裁，自己缝制，做成当时很时髦的“羊尾巴紧袖口”。冬天来了，母亲早早做好棉袄、棉裤、棉鞋、棉帽、棉袜。那棉鞋又硬又厚，纳的千层底。棉鞋和每人两双单鞋，在屋子墙上挂成两排，生人一进门，猛看还以为落着十几只鸽子。到了春节，每人一身崭新的粗布罩褂，新鞋，新袜，还有一条织染的红裤带。每当我们穿戴一新跑出家门时，总要博得伙伴及邻居大人们一片夸赞和羡慕。这时我对母亲的敬仰绝不亚于对至高无上的女皇的崇拜。
母亲对我最疼爱，这大概因为我刚生下时得了一种“四溜风”，快要断气，当看娃医婆抱着我就要扔到城壕时，母亲又追来了，一把夺过，回到家里又是掐鼻子又是拧脚指，我又奇迹般活来了。有一年，母亲领着我和弟弟给外爷拜年，坐着同村一家人的大车，雪很大，很厚，把搭的席棚都压得沉甸甸的。我挤在车角角，盖着被子，透过车板小洞看外面的雪景。雪地里有一只野兔，一蹦一蹦的，觅食吃。我心里好奇，就把洞往大掀，终于能钻过去一只小狗，我便像小狗似的偷偷溜下车。大黄牛默着头只管走路，母亲和赶车的还在说话，雪道上留下两条深深的辙印。小兔子把我引到一条胡同，一眨跟钻进一个塌墓窟窿里了。我没逮住兔，冻得浑身哆嗦。好不容易回到原路，车不见了，我急得哭起来，拼命喊母亲。风很大，雪很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我迷向了，又朝回家的路上走。后来，母亲终于赶来，像丢了魂似的，一把搂过我，给我擦泪，揭开衣衿给我暖手。当我双手抓住两个温馨的乳房时，我仿佛登上两座爱的山峰，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温暖。啊！母亲！我的依靠，我的生命，我的永不冷却的太阳！
母亲虽然疼我，但却不护短。记得有一次，家里卖牛计划修房子，我无意中发现炕席下的钱，那东西诱使我产生一种侥幸心理，就偷了两张，共十元钱。不料事情当晚就暴露了，哥哥和姐姐被拷问几次，也没个结果，气得母亲抡起笤帚把就狠狠地揍，二姐鼻子都流出血。看到哥姐为我挨打，我很难受，只好拿出钱认错。母亲惊恐得手都颤抖了，万万没想到干坏事的是我，顺手抽我两个嘴巴。过后，母亲又疼爱地搂着我说：“在家和外边一样，别人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不能眼红、小心眼、爱别人东西！”母亲就这样管教我们，从不护短，每次我们和伙伴打架吵嘴，妈都先把我们拉回家，教我们要学会宽厚、忍让、团结人。母亲呀！如果我是一只小鸟，你就是我栖息的一棵大树，你用你的躯体、胸脯和手臂筑起一个生命和爱的巢穴，亲手把第一声鸟啼送上浩翰的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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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是一位很有主见的人，尽管这主见有时并不高明，但你却很自信，充满信心和力量。记得大炼钢铁时，我正念高小，学校组织到渭河淘铁沙，去了整整一个月。淘铁沙的办法很简单，先在河滩找含铁的沙层，铁沙一层层沉积在沙里，黑黑的，闪着金属光泽。把铁沙挖出来，给脸盆放少许，再灌些水，然后把盆子放在水面，用手旋转，离心力把沙子甩出去，盆壁上就留下一圈薄薄的黑铁沙。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一个星期就想母亲了，每次放工都跑到原上望家乡。我实在熬不住了，就偷着跑回家。谁知母亲也和我一样，想儿子想得发疯，就独自到渭河找我去了。我抓了一个饼子，扭身又往回跑。那天也下雪，但我不觉得冷，因为心中正渴盼着一个灼热的太阳。啊妈妈！在汉高祖刘邦坟前，我终于看见你扑了空，正朝回走呢！你看到我，慌忙跑过来，紧紧把我搂在怀中，流着泪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头顶出现一片五彩祥云，金光四射，正觉惊异，不料彩云倏间变成一只风筝，线断了，四处漂泊……你说：“妈放心不下，怕你出事呀!”我也说：“妈呀！你不是讲过，刘邦他妈生他时，头顶也出现过祥云，说不定我也会当皇帝呢！”你连忙捂我的嘴，望着汉高祖陵冢，惶悚而会心地笑了。
妈妈，最使你牵肠挂肚的是我在咸阳读书时，你省吃俭用，用三斗麦换了辆旧自行车，为的给我插上翅膀，上学少跑路。那车本是别人当废铁卖的，有人拣了便宜，又拿来骗你。我只骑了一次，半路上梁就断了，差点插了“枣棕子”。之后车子就一直躺在柴禾棚里，成了一堆烂铁。三斗麦，在那“低标准、瓜菜代”的日子，该是多大的代价和损失啊！但你没有去找那人算帐，又在黄土疙垃里一锄一锄地刨。终于，积蓄已逾三百，你以为自己是天下最有钱的富翁，便张罗给我提亲。姑娘是邻县中学的高才生，见了面，互相点过头，亲事就算成了。但不久，高才生却辍学了，而此时我的一位女同学刚刚给我递过表态信。这些维妙变化，母亲自然一点不知。记得过春节，母亲早早备好礼物，要我给丈母娘去拜年，我却领着一伙楞头青和外村人赛篮球。你到处跑着找我，总算把我从球场扯回家，拿了礼，催我上路。我去了，但只走到半路，就坐在大渠岸吃完点心，嘴一抹，又赛球去了。
这件事对母亲是个沉重打击，从此天天见瘦，头发也开始零落，变白。初中毕业，我考入高中，那年暑假，学校搞基建，雇人拉砖，我第一个报了名，发誓要挣钱为母亲治病。从咸阳到周陵，往返三十里，上两个大坡，一天拉五趟，可挣五六元。我像一只凶猛的山豹，拉呀，搬呀，整整二十天，没回家，家人也不知道。我想挣下钱，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让她大吃一惊。当我终于领到五六十元钱，兴冲冲跑回家时，可怜的妈妈呀，你却昏昏沉沉躺在炕上连我也认不出了。我捧着用血汗换来的钱，两手颤抖，不敢看你那痛苦和绝望的面容。姐姐讲了事情经过，我疯了似的扑过去，搂着母亲脖子恸声大哭：“妈呀！我去找那恶人，和他们算帐，为你报仇……”说着，我把钱抛向空中，抓起一把菜刀，就向门口冲去。姐哥和邻居忙拉住我，劝我莫可乱来，先给母亲治病要紧。那是一个月色凄迷、闷热难捱的夏夜，我和姐夫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向咸阳走去。一路上，树叶沙沙，秋虫瞿瞿，我却一直想着刘邦，想着老皇帝头顶的祥云和母亲梦中的风筝。
妈妈！如果我是一只风筝，那么你就是把风筝送上高空又悠悠牵扯不肯丢手的线绳。你为我兜风，为我导航，为我操持方向和平衡。虽然，我喜爱兰天，喜爱白云，喜爱兰天白云下的高山、河流、田野，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离开你。因为有一条感情的红线把我和你紧紧连在一起，而那魂牵梦绕的线轴就在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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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你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了，匆忙得连句话也不对我说，连一个眼色也不对我使，我痛苦极了，好似五脏六腑都被人撕碎和吞噬了！母亲住院三个多月，我一直在医院伺候，所以学习落下来，只好降了级。母亲死后，族人坚持把母亲和先父埋在一起。起棂时，哭丧的人很多，那位堂叔的女人和女儿也来了，她哭得很动真情，一点不像装出来给人看的，深为失去一位贤惠能干的嫂子而伤心。母亲，这就足够了！人一生还图什么呢？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一辈子能说清楚吗？还要带进坟墓带给来世吗？我想，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送葬的队列很长，两个姐姐哭得最悲哀，黑天昏地，肝胆欲裂，狠不得和母亲一起走向那极乐世界。我夹在吊丧的队伍里，哭不出声来，除了在大队长家门口一番咒骂外，几乎失去知觉，整整一天都昏昏沉沉的。
母亲和父亲的坟茔筑得很大，上首是奶奶和爷爷的坟。奶奶不爱母亲，嫌她没缠脚，身材高。爷却对母亲很疼，和外爷一样，最爱吃母亲擀的长面，他也会吟诵那首诗，现在，他又能天天吃母亲擀的长面了，母亲也能天天听他吟诵那首诗了。
妈妈，自我工作后，很少回家，也很少给你扫坟。那年清明，我突然念母心切，就专程从外地赶回祭母。谁料，坟已平了，连父亲、爷爷、奶奶的坟也一起被铲平了。我在麦田里四处觅寻，仍然发现不到一点儿痕迹。我独自徜徉在田野里，面对一片开满麦瓶瓶花和蒲公英、落着几只白蝴蝶、长得最旺的麦苗跪下，烧了纸钱，献了供果，叩了三个头。这时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怆和酸楚，流着泪默哀：“母亲，孩儿回来了，孩儿对不起你呀！连个坟头都保不住，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母亲，你放心吧，我一定要为你重新筑墓，还要修一座高大雄威的石碑，使你的功德与江河同在，与星辰共辉！”
后来，由于坟址确定不下，所以这一计划一直没有实现。母亲，你能理解我吗？你能原谅我吗？但我同时又觉得，母亲清白正直、贤惠善良、勤劳朴实、乐善好施、与世无争的一生，不正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农村妇女的典型形象么？不正是一座最辉煌雄伟的丰碑么？但愿我这篇关于回忆母亲的文章，能成为对母亲祭奠的悼词，成为对母亲哀悼怀念的一方碑文。
啊！母亲，人类爱的高峰，人生旅程最伟大鲜亮的丰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