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沟北枣

梦  萌 

秋收秋播刚刚过去，渭北平原就像一位刚走下台的舞女，卸去一切修饰和遮掩，也卸去一切成熟和荣誉，脱手将一个秋高气爽、散澹慵懒的大地展现在人们面前。此时，从村子豁豁牙牙的城门洞下，从涝池岸枝叶疏朗的槐树林里，从土壕白花花的苇毛絮后，隐隐约约地冒出一根根竹笋似的尖儿。那尖儿开始时短短的，细细的，稀稀的，随着城门洞、槐树林和苇毛絮的后撤，慢慢地变高了，变粗了，变多了，到后来竟成为一根根竹竿、木棍和长矛的丛林。于是这丛林便引出一队稀奇古怪的人马，使人惊疑那简直就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或秋收暴动的义军将士。而那将士们呢，也一个个奇兮兮怪兮兮的令人瞠目乍舌。他们有的膀上挽个布兜，有的手中拎个竹蓝，肩上都扛着竹竿、木棍或长矛，嘻嘻哈哈地在秋天的原野上挺进……多么优美隽永的景象啊！——这就是我儿时最为迷恋的人间乐事：去沟北打枣。

所谓沟，就是位于泾河西岸咸阳、泾阳交界的百顷沟。说是百顷，但实际面积比这还要大。一条主沟绵延几十里，沿途连通了许多支沟和毛沟，于修石渡归入泾河河道。我们要去的沟北，就指的是百顷沟北岸的太平镇。太平镇东与北都濒临泾河，南俯百顷沟，如从沟底或河道仰望，形如一座地势险要的城堡。据说，李自成义军当年攻取长安时在此夜宿，士兵们把吃后的陕北大枣的枣核撒落在地，从此这儿就盛产红枣。太平镇的红枣出了名，每年春节时父亲都要去沟北买枣，买回后又密藏起来，只有除夕夜或来了贵客才与核桃柿饼一起拿出来招待，那神秘得意的样子好似手里捧着王母娘娘的蟠桃：“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太平枣喽!”因枣而知沟北，因沟北而知太平镇，所以那时每到秋后农闲时，我们就成群结队去沟北打枣，于是渭北平原就有了开头那一道独特的风景。

当这支稀奇古怪的队伍用竹竿、木棍和长矛挑着晨雾下了三转弯，翻过百顷沟，爬上太平镇时，沟北人早已扫净场院，正把一块块像朝霞似的红枣从家里搬出来晾晒。那成熟得颜色紫红紫红几乎就要发酵的大红枣一堆堆一片片刚一摊开，整个太平镇就全沉浸在浓郁清醇的酒香里，顿时把太阳也陶醉得脸庞红刚刚的。趁着人事物景陶醉未醒，我们就一个个潜入枣林，用竹竿、木棍和长矛敲打稀落的被朝霞映红的昨晚残留的星辰。一个、两个、三个……星儿灿灿的，红红的，羞羞的，恋恋不舍的，只见空中划出一条弧线，一颗星儿便倏地殒落下来，我们就急不可耐地在草丛落叶中寻觅捡拾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儿。常常这时，我就爬上一棵早已物色好了的枣树，一直爬上树稍，亲手摘下一颗颗来不及逃退的星星，脖子上挂的布兜慢慢地便汇成红色的“银河”。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布兜带子弄断了，那“银河”便像殒石雨似的倾盆而下，连朝霞的羽裳刹间都被砸出一个个小洞。有时，不必爬树，也不用竹竿、木棍和长矛，只须特别留神，便会在田畔草丛中捉住一窝躲藏起来的繁星儿。收获打捞了这么多星星，无疑像得了“芝麻开花”的珠宝，我们就特别感谢粗心大意的沟北人，也特别感谢粗心大意的狐兔獾鼠。

但就在这时，便听得几声尖厉的吆喝声，大大破坏了我们的好心情。“沟南的嵬娃子，快滚！我家树上，连一个枣核也没有，别打坏我家枣树！”听到喊声，我们就掩了布兜和篮子里的星星，轰地四散，又提心吊胆地向另一片枣林逃循而去。也有人贼胆包天，竟敢趁机在晒场偷人家的红枣。但晒枣人多数像吓唬谷地里的麻雀似的吆喝几声，并不真心追撵捉贼。偶尔捉住一个两个，就收了布兜或竹篮，警告几声：“沟南的崽娃子，快回去叫你家大人来领吧!”但一月半年，谁家的大人也不知道此事，谁也没来领布兜竹篮，谁也不再记得有这回事了。

总之，无论是用竹竿、木棍或长矛在树上敲打，还是爬上树用手去摘，或是侥幸在草丛寻觅甚至斗胆在晒场去偷，傍晚时分每个人的布兜竹篮全都鼓鼓满满的了。告别太平镇，翻过三转弯，随着那苇毛絮、槐树林和城门洞的步步逼近，我们的心就像高高悬挂树稍的红枣一样，该多么鼓荡和惬意啊！当这支稀奇古怪的队伍刚走进城门洞，突然有人尖叫起来：“哎呀！咱们都把星星背回家，天上不就没星星了？”立即就有人回答：“才不会呢！天是王母娘娘种的一棵最大最大的枣树，任凭怎么摘，也摘不完，所以天上星星永远不会少。”

吃罢晚饭，伙伴们就不约而同地跑出家门，向着夜空望去。哦，王母娘娘的枣树依然果实累累，挂满了大枣。不过，那枣儿都不红，而是一崭明光灼灼、亮亮晶晶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