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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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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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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云儒:《爱河》徜徉录

爱河徜徉录

肖云儒

 

《爱河》这部小说写了一群以水为魂,盼水如命的人。他们用超人的劳作,给家乡干渴的土地引来甘泉,而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感情也在其中得到浇灌,得到净化。那个严峻而又荒诞的年代留在关中西部大地上的宝鸡峡水利工程,在进入这部艺术作品之后,对象化为一条流淌着秦人之爱的河。其中汇聚着世代秦人河似的爱,深挚的爱,苦痛的爱,堵抑终而畅达的爱。这里有歌的翻飞,有泪的沉浮,有人生和命运的回流。

作者梦萌,自称是干裂土地上长大的瘦麻麻的男儿,极像那“晒了花”的枯涩的玉米杆儿,大半生却做着两个湿漉漉的梦——水的梦和文学的梦。也许还有一个梦——关于湿漉漉土地的梦。一开篇他就描绘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主人公沈平,为了逃避厄运深夜藏在大坝上拖拉机链辊下,疲累地进入了梦乡。他暂时忘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暂时忘了他。凌晨上工时,碾压黄土填层的拖拉机开动了,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被几十吨重的大碌碡压进大坝之中,刹时血肉横飞,骨架碎裂,青春、生命从此永远和大坝粘连构筑一起,在巍巍的黄土大坝中,在粼粼的水库波光中涅盘。作者无限悲怆地慨叹:“水有魂吗?……如果有,它就不该忘记他啊!”小说的最后,作者的笔又一次回锋写到这个场面。

这无疑是西秦旱原世世代代人民的象征——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汗将土地和水搅拌粘合在一起的啊!也毋宁说这是作者的一种自喻——梦萌和他的父老乡亲们一样,也是愿意用自己的血汗将土地和水,再加上文学,搅拌粘合在一起的啊!

《爱河》写了宝鸡峡水利工程建设的艰难曲折,写了那个不幸年代激荡人心的生活和斗争,写了几对男女青年的命运和爱情故事,但又不止此,从小说中可以分明感受到作者生命的投入,真性的投入,真情的投入。那流贯在生活故事之中的对生活理想和人格理想的追求,对生活的热情和诚挚,对美的营造和对艺术的探索,虽不能说深刻地震撼着你,却常常使你怦然心动。就连作者的语言,在乡土味中,也常常浸渍着一种情感,那是一般人在说到自己亲人时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感情。

梦萌和许多作者不同的是,他自己就是工程的直接参与者,不是三两个月的参与,而是整个青春的投入,是整个生命与水利事业的熔铸。当他执笔为文,他是在写人民的事业,也是在写自己的事业;他是在写那一代人的悲欢,也是在写自己的悲欢。他是西秦大地历史实践主体中结结实实的一员,又是长篇小说《爱河》的艺术创作主体。这两个主体在梦萌身上的结合,含纳着极大的历史信息。它是马克思、恩格斯在预言中早就向往的,劳动人民不但在历史实践中,而且也在精神劳动


中确立自己的新形象、书写自己的历史的新境界。也是毛泽东反复号召的,文艺工作者要和人民群众长期的(对他来说是终生的)、无条件的、全身心的结合。这种命运和感情的熔接,使得《爱河》中所描写的生活场景、生活故事、人物性格、感情世界已经不是一般所指的作家的“生活积累”。因为“积累”两个字,多少还带有一点外在生活在作家心中沉淀的意思,而对梦萌来说,却是作家自身命运的烙印,是较完全意义上的内在生活在作家感情世界的印痕。因而生活故事从一开始起,就拌合着作者心灵的震颤,感情的共振。在《爱河》作者的心里,生活故事是和感受一道萌生、一道发育、一道完善起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掀开小说的章节,才能不仅看到对生活气氛、生活细节、各具个性的人物的娴熟而精细的描绘,而且能感受到流贯其中的作者自身生命活泼泼的跃动。间或这种生命的跃动会受到一些阻隔,心灵感受和生活素材也会显得不那么浑然一起,但那不是因为作者的命运、感情和他描写的人民群众的形象有多大隔阂,而是由于作者艺术创造功力还稍欠火色,不能结构、表述得更好。

《爱河》中,一方面人的形象和水的意象构成饶有深意的对应关系;另一方面,“文革”时代干渴的心灵、干涩的社会气氛和干裂的土地,又构成饶有深意的对应关系。这两个序列的对应关系,使小说透过表层的生活开掘出了深层的意蕴。人民群众作为历史进步的力量,在社会实践中显示出河水般的灵动,在人际关系和社会气氛的营构中显示出雨水般的清凉湿润。但是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人民生命的活力像土地一样被干旱的社会气候所板结。这构成了小说故事情节和各种冲突矛盾最深刻的动力、动因、动律。

王淼这个复杂的形象最典型地说明了青年人如水般的真情真性,在遭到当时社会的压抑和恶势力的凌辱后,如何发生轻度的畸变。她冒充黄永胜的亲戚,采购工程急需的钢材,又调动飞机空投和营救被水围困的民工,最后暴亡于泄洪洞湍流之中,用错误的做法,宣泄了自己对水利工程的热爱和对那个时代的绝望。而在她对沈平的爱中,却依然闪烁着自己心灵中美好的感情。男主人公沈平在文革中曾经干过一些亲痛仇快的事,但在投入水利事业,不息地追求水的理想中,逐步校正了自己的人生坐标,最后将血肉之躯筑进了大坝之中,完成了人格和生命的升华。诸山猫、张狗团虽然流露出些许流氓无产者的习性,但都在水利工地的实践中,淘汰了杂质,显露出劳动者纯真的精神质地。潘雨生、潘欣生兄弟的丑恶,是被流动的“水”流濯出来的,又是那一丝尚未完全泯灭的“水”的真性使潘欣生陷于精神分裂。珍珍等人,则几代人忠贞于水的事业,他们不但以切实的劳作使水的事业获得成功,也因此获得了自己心灵的晶莹……

我们可以说,小说的每一个人物性格的形成,几乎都能够勘探到隐藏在其深处的“水因”,每一个人物命运的转折,也几乎都可以归结为“水力”所致。水的意象便这样浸润到了生活和心灵的深处。

由于作者以水为人物的精魂,以水为小说的文眼,在创作的精神和风格上,相应地追求现实主义基础上的浪漫主义色彩。

小说严峻的现实主义精神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直面人生世相,不回避矛盾冲突,着力在矛盾冲突中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很少有那个时代虚假的理想主义的影响。另一方面,还尝试着对生产活动、水文化知识的诸多细节作精致入微的、丝丝入扣的描写,对一个地域、一个时代、一个行业的各种生活、生产细节起到了文化保存的作用,这使作品不但有社会历史的信息量,而且具有一定的文化、文献的信息价值。你能感觉到新现实主义小说对作者的某种影响。

小说的浪漫色彩和浪漫气质,当然与水不无关系。从全书“水魂”的意蕴,“水魂”的意象,到生活风情(民歌对唱)、人物性格(诸山猫)、人物命运(两个主人公的“水葬”与“坝葬”)的浪漫色彩;从跌宕奇诡的故事、幽默跳荡的语言和最后亦真亦幻的想象,都可以看到一条隐约的浪漫色彩的线索在小说中的绵延。

《爱河》严峻的现实主义和浪漫色彩的结合,不完全是五十年代末所提倡的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两结合”。在当时特定历史背景下,“两结合”常常和虚假的理想主义联系在一起。而这部小说严峻的现实主义和浪漫色彩,则时时浸透着对那个荒诞岁月中荒诞人生的揶揄和忧患,这在气质上又带出一点现代感来。

“文革”生活的反映,小说有令人注目的探索。第一,作者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能够将当时“左”的社会政治气氛和大轰大嗡的群众运动等“左”的东西,从人民群众改变家乡面貌、改变生存条件的创造性历史活动中剥离出来,既不回避前者,又敢于放开笔墨写后者,显示出一种科学的态度。第二,能够将群众性的水利工程实践放到历史文化的延长线上来展开,即“水魂——民族魂”的历史文化线和“时代——政治”的现实斗争线。虽然在空间上交织,却在时间上拉开了距离,这在客观上对当时“左”的政治路线是一种淡化。第三,作者对文革中“左”的东西,一般不正面批判,大多是作生活的显示。但是,通过人物关系的变化和人物命运的设置,作者的感情指向却是明确无误的。沈平先是在“左”的迷雾中迷失,继尔在切实的劳动中得到了拯救,把握了自己的命运。潘欣生乍看是那个时代的获利者,而灵魂的拷问终使自己神经失常,成为“左”的路线的牺牲品。这一切,都传达了作者正确的政治和道德判断。

《爱河》如果在艺术构思、主旨开挖、人物塑造(特别是人物精神世界的丰富展开)和文化感、历史感的总体把握上再下一番功夫,再做一番艰苦精到的努力,就可避免个别段落的芜杂而趋于成熟和完美。

(原载《小说评论》,作者时任陕西文联副主席、著名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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