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萌的头像

梦萌

网站用户

小说
202011/28
分享

古城墙下(小说)

高高的城墙一挡,工棚里没有一丝儿风,闷热得要死。白天烤化的油毛毡味夹杂着窝铺里的汗臭和尿臊气,像发酵的粪坑,呛得人直闭气。

高谝独自在窝铺上翻弄。他只穿一件五花六道的裤衩,身上暴起的一疙瘩一疙瘩肌肉,被浓密的汗毛网络着,像一座座围起铁丝的小山包。他像贼一样摸摸索索,然后,团出一个小包,索索解开,好家伙!新铮铮一沓纸币。他风快地把那钱一分为二,两脚各压一匝,顺手拎出一双尼龙袜,筒上,用手捏捏,稳稳的保险。他长嘘一口气,眼又四下绕绕,还觉不放心,又穿上凉鞋,勒紧带子,走走试试,这才安稳地躺下。

妙,妙,又防蚊虫又防贼,贼娃子纵然生出五只手,也休想从脚心里把钱盗走!

高谝明天就要回家了。他这次来西安下苦力,是托了老战友郑大泉的关系。大泉中标为修复西安城墙提供仿明代大青砖,有这层关系插一两个劳力那是不在话下的。

半年多了,高谝凭着一副大块头和一身好力气,赢得工头和众民工的敬佩和信赖。护城河清基,别人一筐一筐把土往岸上拽,而他一铣就甩上去了。给城墙上运砖,每块十五六斤,他一次可背七八块,抵别人三四趟。更使众人惊异的是那次工头不慎从城头摔下,却被高谝像接篮球似的接住了。一时间,他竟成为威震工地的大力士,吸引众多小青年,围着他要拜师学气功。今天下午,工头破例给他预发工钱四百块,并给假七天,让他回家与老婆娃团聚。那工头虽小他几岁,但有文化,脑瓜灵,又重情义,高谝接到钱时,感动得差点没叫出爷来。

哈!如今这世道就是好,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咱高谝有的是力气,如此奋斗两年,何怕住不上二层小洋楼?

唔,盖什么式样?端南正北还是东西盖?要不要凉台?楼梯放在左边还是右边?……去球!高李庄这几年盖的房全都不入人眼。栽拐那楼像个爷庙;平平媳妇的房是货真价实的鸽子堂堂,嘻,野鸽,充什么富?还有跛子勇娃,那房跟他爸的棺材差不多……对了,千万千万,栏杆要菱形,有灵气,后辈准出人才。窗子要大,像金花饭店或唐城商场那种落地式。炕?不用不用,太土,烟熏火烤,还是床干净。要是冷,就买个电老婆,一夜睡起,被窝老是暖烘烘的,比搂着老婆还要销魂受用……他极力调用自己仅有的智力和灵性,把近几年看到听到最时髦最实用最能代表现代文明的形象和意识,呼唤出来,描绘成一幅光辉灿烂的图画。这将成为他近几年为之奋斗的目标,同时还要向全村人证明,他高谝绝非熊包笨种,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是一个令人敬佩和恭颂的绰绰之辈。

本来么,高谝在高李庄就是个不寻常的角色。他入过朝,有国防部长授予的嘉奖令和一枚金质勋章。这些都是他对人说的。他很会谝,比伯芳老汉说三国还津津有味,绘声绘色,不时夹杂几句半截朝语和美国佬的嗷叫,真叫听者入迷忘食。不过他腿上的伤疤是真的,也的确有一大包奖章(混杂着多半纪念章和不知从哪儿拣来的五角星和八一铜钮扣),至于国防部长亲手授予的嘉奖令和金质勋章,却从无人见过。追问紧了,他就说勋章化成了金镯子,他妈死时埋在坟里。嘉奖令叫火燎了。啧啧,看他谝得多么轻松!

朝鲜战事一毕,高谝回家探亲,正逢母亲病重,他就再没有返回部队。他用退伍费给母亲治病,剩下钱买了支铳枪和一条细狗,冬天撵兔打雁,春秋逛集上县。他不但力气大,胆也大。西村王泡家养着一条大狼狗,咬遍半个村的人。一天,那狼狗猛向高谝的细狗扑来,一下子就咬去半片耳朵。高谝气得两眼冒火,抓起狼狗后腿,凌空旋了十多个圈子,再趁势一掷,只听“通”的一声,狼狗正好撞在碌碡上,血浆四溅。那狗还欲挣扎,他再度上前,如碗巨拳,雨点般猛擂数下,那牲畜直挺挺躺着断气了。村人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唏嘘赞叹。王泡也不得不恭维惊嘘:“英雄,英雄,高李庄居然出了个打虎英雄武二郎!”

高谝在高李庄最受人顶礼膜拜的鼎盛时期,当在那浮夸风四起的年代。饥寒出盗贼,更出英雄,一边是瓜菜代,一边是浮夸吹牛,于是就有了瞒产私分。那瞒产私分的手法五花八门,有的碾麦时故意把麦粒不抖净,存在麦草垛里,待后给牲口铡草,捱家捱户轮流出工,铡一天草,抖斗二八升麦,四五个人一分,就够各家吃几天了。还有的干脆把麦囤埋在麦草垛里,等有了机会再分。于是,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便出现了一支奇特的稽查队,用竹竿、茅、椽子塞进麦草垛里探宝。程序简单得很,塞个井形,能戳透者无弊,戳不透者就扒开亮宝。

这天,当稽查队戳高李庄五队麦草垛时,长长的竹竿同样受到阻隔,戳不进去了。

社主任喊:“谁是队长?”

队长早吓得躲了起来。大家正在着急,却见高谝铁塔似的站了出来:“我是。”

“这怎么解释?”

“是金匾,国防部长亲手所授!”

“胡谝,什么国防部长?你,你……”

“报告首长,不是胡谝是高谝,抗美援朝特等功臣的便是。他,郑大泉可以作证!”

三里湾党支书郑大泉明知这家伙捣鬼,想笑,又不敢,便向主任耳语道:“是这样,他多处受伤,立过战功,受到国防部长嘉奖!”

就这样,终于保住十多石小麦,这在当时等于挽救了全队三百多人的性命,群众恭维称颂之情不亚于对天主的虔诚呢!

然而,高谝的骗局不久就被揭穿,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同样和大家忍饥挨饿。他的饭量大得惊人,一顿吃三大碗干面条和两块锅盔,外加一老碗热面汤。肚子塞不饱,又不准打猎,枪收了,狗打死熬了化肥。他饿得眼窝掉个酒盅儿,就偷拗玉米棒,铰麦穗,偷牲口饲料。偷红苕他不用镢头,顺便路过,一手抓两蔸蔓,一提就是几窝。有次偷二队红苕,被人家发现,他竟把人家揍了一顿,差点出了人命。公安局出动七八人才把他捆了,拘留半个月,从此之后,高谝在高李庄受顶礼膜拜的神位就彻底崩溃了。

“溜——”

“方,方!”

“双——”

“单顶!”

外面的吵闹声吸引了高谝,他扯了块塑料纸,钻出工棚。城墙根下,民工们正在玩栽方。这是关中一种古老的乡间玩戏,地上横竖各画七条直杠,组成六六三十六个方格和七七四十九个结点,甲用小棍棍儿,乙用胡基蛋儿,一人一枚地在结点上栽阄儿,然后再按“溜”、“单顶”、“方”等章法,直到把对方的阄儿掐光吃完为止。高谝过去常玩这戏法,可称得上行家里手。他仄身钻进入圈,鸡屎眼一绕一绕,给临潼娃参谋。

“嗳,先座倒子,再方,双方,保赢!”

临潼娃如法炮制,果然大获全胜。

“哎,谝兄,你明天不是回家吗?”.

“是呀,半年了,回家看看。”

“那好,该请客了吧?”

“请客,谝叔请客,吃西瓜!”

高谝说着不知从裤衩的什么地方掘出五元钱:“这些日子,多蒙各位帮顾,高谝多谢了!”

五块钱买来三个大西瓜,刹间风扫残云。吃完,大伙各把塑料纸、草袋等就地一铺,都躺下去。

一边是朱明朝代的巍巍城墙,一边是新兴起的群楼巨厦,就在这悠久历史和现代文明之间,在这狭长而隐蔽的城墙根下,却是另一番天地。来自附近各县的民工,用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爱好兴趣消磨时光,打发这热得人流油的夏夜。

“四软是什么?”有人问。

“棉花包,姑娘腰,火罐柿子猪尿泡。”众人齐声抢答。

“三硬呢?”

“张飞矛,敬德鞭,碎娃牛牛金钢钻。”

“三噪呢?”

“猪挨刀子驴叫唤,瓦碴堆里磨铁铣。”

“瞎娃的地方?”

“麦草堆,苇子壕,胡基背后砖瓦窑。”

“五心婆娘?”

“鼻涕流到前心,泡髻搭在后心,袜子溜到脚心,裤带吊在裆心,男人出门放心。”

“谝叔,婶子算几心?”临潼娃喊。

“一心,她对叔可是一心一意。”

“大脚,还是小脚?”

“下次把老婆带来,在西安风光风光!;

“对,把嫂子带来,上大雁塔照像!”

“逛兴庆宫!”

“到体育馆跳扭屁股舞!……”

“呼噜——”高谝已进入梦乡。

大家谈兴顿衰,都望着夜空,不再作声。月亮中天高悬,透过城堞,给他们身上洒落一层银也似的白光。街巷里人影稀少,只有城根的蛐蛐不知疲倦地叫着,与民工们香甜地酣声一唱一合,融为一体,使古城的夏夜显得更加燥热而醉人。

高谝紧捱城墙而睡,两脚用水泥袋包裹着,紧紧蹬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头向里,胸脯贴着墙根,一只手搭在城墙的砖楞上。

忽儿,他发现巷口有两个人影晃动,眼睛蓝幽幽的,正窃窃私语,蹑手蹑脚向他逼近。他吓了一跳,忙爬起来,抱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脚,向巷口另一头跑去。他趴上一辆运砖的卡车,回到家里,院子静得很,他随手把老婆揽在怀里。正在这时,儿子回来了,他羞得脸没处放,跑出门,又回到西安。大街上,那商场、剧院、饭馆,男男女女,红红绿绿,都一崭瞪着眼,直瞅他的脚下。他正要逃走,突听背后有女人“嘻嘻”的笑,便见一个青年妇女,轻佻地向他靠近:“住吗?”他理也不理:“有地方!”那妇女把叹号听成问号,便答道:“有,很近。十元。”他惊呆了:“啊?你,年轻轻的,咋干这事!”妇女为难地说:“没办法,男人有病,没钱治。”“啥病?”“坐骨神经。”“好,走。”

妇女带他来到一间私人旅店,房间真的有个男人躺在床上呻吟。男人见有客,正要回避,高谝忙按住他:“躺着,别起来。你这病几年了?”七八年了。”我给你介绍泾阳一个老中医,两个月内药到病除。我叫高谝,他是我的朋友,一说我的名字,管保格外照应,收费低,花销少。这地方莫可久留,明天就走,回家去吧。给,这三十块钱,就算我来了一趟。”

他说完把钱一掷,刚要出门时,两名公安人员突然闯进房子。他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那两口子也像做贼似的吓成一团。两个多小时后,当工头把他从派出所领出时,他突然发疯似的朝电杆撞去,工头拦腰抱住了他……

“啊!……”他大喊一声,梦醒了。

高谝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摸摸脚,稳稳的保险,还在。可是,钱又能怎样呢?这件事要是张扬出去,不知又要被人编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有什么面目再见家乡父老?唉,谝某活到五十挂零,干过不少坏事傻事和蠢事,但从未有过招蜂引蝶的勾当呀!朝鲜打美国佬,宝鸡峡修水利,韩城筑铁路,多少漂亮妞想讨热乎,咱都不多看一眼,没动过心呀!为什么偏偏在这阵儿出了差错呢?怎能向家人解释清楚呢?又怎能对得起大泉兄弟呢?唉唉,一人一张嘴,啥话都能说,这张人皮真是难披呀!

第二天,高谝起得很早,顺着一条小巷匆匆向长途汽车站走去。他已把昨晚的那个梦忘得净光,心情格外清爽,脚步也踏实有力。他决定给孙女买一件连衣裙,给儿媳买一双凉鞋,给老伴买一双丝光袜,再买两包糖果,三十元连车费足够了。

过了什字口,他正要进一家商店,却见旁边有一圈人,吵吵嚷嚷。他好奇地走过去,只见人圈中有个长毛,用三张扑克牌在手中飞快倒弄,然后陡然停下,便有几个人争先恐后给其中一张牌上押钱,都是二十、三十的。长毛翻牌了,方块K,小伙输了,赔了不少钱。高谝连瞅了几牌,牌牌都被猜中,他不禁吃惊:这钱来得太容易了!

长毛的手又在倒弄,三张牌迅速飞转,呼,停下了。高谝看得准确,忙用手压住其中一张牌,向旁边一位紧腰女郎喊;“这张这张,快押快押!”

女郎押了二十元,揭牌了,女郎赢了二十,并向长毛:“还有这老乡,也押了。”

长毛:“钱落地算数!”

另两人:“人家押了,就得给!”

长毛没办法,给了十元。高谝胆怯得不敢接。女郎捅他一下:“管他呢,拿着!”

高谝接过钱心痒痒的,鸡蒙眼飞绕地盯着那方块K。方块K在长毛那十根细细的、被烟熏得黄亮黄亮的、如同钢筋棍似的手指间跳跃旋转,高谝的心和那鸡蒙眼也在那十根钢筋棍中飞绕翻转。还是那几个人,一个劲鼓动高谝快押。

高谝摇摇头:“不来不来,我只看看。”

女郎:“傻的,准中,快押!”

高谝终于动心了,掏出身上三十元,连同刚赢的十元,全押上了。这次果然又中,像变戏法,高谝手中的四十元突然变成了八十元。

又一轮开始了,高谝索性将八十元全押上,结果却输了。他不甘心,以为眼睛一时走神,没瞅准。他两眼还在直直绕着那牌,这次他没押,想再证实一下自己的眼力和运气,果然又瞅准了。此时不知财神爷的手触动了他的哪根神经;他忘了一切,忘记老婆娃,忘记偌大一个西安城,心里只有方块K,只有大团结,只有那二层小楼。而且,那小洋楼似乎就藏在长毛十根钢筋棍似的手指间,正在向着他笑,等着他去掘、去挣、去占有。于是他眼红了,心铁了,拼命了!仿佛当年上甘岭遇到敌人,把一切生死全置之度外。他瞅呀,瞅呀,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张方块K,就呼地用手按住。其他的人也一齐向这张牌上押钱,百二八十的不等。高谝两眼四下绕绕,心更实在了。几个人鼓动他快押,多押,准赢;他在身上没有摸到钱,竟一时手脚慌乱,两脚往前一站。

“两只脚,钱全在袜子里!”

“好样的,痛快!”

“揭牌!”

“黑桃三!”

高谝“啊”的惊叫一声,呆了。明明白白的方块K怎么会变成黑桃三呢?他只觉头“嗡”的一下,便跌倒在人群之中。等他醒转过来,长毛、女郎等早没了影儿。袜子和鞋撇在一边,钱,四百块,袜子空空的,没有,一切全完。

他双手撕那袜子,放声哭嚎:啊嗬嗬,天呀,地呀,西安呀!……

晚上,他独自躺在工棚里,完全是一副输得精光的赌徒模样。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从未经受过离乡落难之苦,更不曾受人如此奚落和辱弄。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被长毛那钢筋棍似的十个手指头撸了一下时,他不由得浑身颤栗,胆惊受怕得像一只遭受猎人暗算的小兔子。他痴愣愣地从地上爬起来,两眼直勾勾不绕不闪,死死盯着美人鱼珍珠霜告牌愣怔。那袒胸露腹的长发女郎,正把羊脂球似的什物往那粉面上搽抹。他只觉恶心,堵得透不过一丝儿气,心里直咒骂不要脸的货!该露的不露,该遮掩的却赤条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啊,祖先啊,这是为什么呢?……慌乱之中,他忘记穿鞋,忘记给他以护佑和希望的尼龙袜以及那像回国华侨一样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光着脚板,踉踉跄跄,盲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游。

当高谝赶回工棚时,民工们早巳混入附近的厂区看公演电影去了。他一头跌倒在铺上,落难思家的情绪折磨得他几乎发癫。当民办教师的儿子转正了吗?孙女秋秋上学了吗?儿媳翠巧养的鸡发瘟病了吗?老伴过日子在村里细法得出了名,她一定每晚都要端出那个小木匣,把存折一张张拿出来,向翠巧数说:“两千元了,等你爸这次把钱带回来,开春就盖房……”可是,她们能等到些什么呢?我能给她们带回去些什么呢?……想着想着,他竟像一个受屈的孩子嘤嘤地哭了。他恨自己,更恨西安,这地方钱好挣,更好花,花花世界啊!你是太亏了乡里老哥了啊!想到这儿,他恨不得马上飞回家去。可钱呢?他突然想起工头。天下之大,情义第一,工头待人不薄,高谝只有求助于他了。这么想着,他便爬起来,走出工棚,用仅有的三块钱买了两个大西瓜,兴冲冲向工头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是“深挖洞”时的遗物,设在一家工厂的地下防空洞的窑里。唔,到了到了,工头一定正忙着办公哩!这大个工程,是好是坏,是赔是赚,公家只拿他问话。从河南到陕西,独自一人,人地两生,真不容易呀!

高谝毕恭毕敬地来到办公室前,他刚要推门进去,屋里却传出女人的笑声。他暗觉稀奇,打算走开,不料却被女人那熟悉的声音吸引住了。

“哈哈!你手下那个大力士,只两三回合,就败光了,四百整,长毛耍得不赖。给,四十,算你的信息费。拿着,管他呢!”

刹间,高谝只觉天转地旋,眼前的城墙和心中的二层小楼顷刻土崩瓦解,倒塌了。他气得胸毛竖立,鸡蒙眼胀得要炸,眼里全充了血。他一脚踢去,门已破开,两个正在厮磨调情的畜牲猝不及防,抖索吓作一团。高谝狠狠将两个西瓜砸去,那两人头上、身上,全被瓜皮瓜瓤瓜籽瓜汁浆糊了。高谝揪住女郎,啪啪连响,那粉面即刻留下血淋淋的印记。工头跪着讨饶:“谝兄,我说漏了嘴,不是有意,真的,我赌咒!”高谝嗯嗯两声,刚扭过身,又调回头。对,这个伪善人的脸面,也该留下记号。于是啪啪,左右开弓,十指手印立即变成十条血口子。工头双手掩面,疼得嚎叫,鲜血从手指间溢了出来。日妈个拐!一群流氓,贼,魔鬼!高谝骂着,咒着,昏沉沉撞出门,把施工队的牌子顺手扭下,在膝上磕成几片,扔进护城河,扬长而去。

高谝神志恍惚,孤魂似的独自站在古城墙下,两只巨大的手,紧紧抓着那浸透自己汗水和心血的砖楞,指关节嘣嘣地响,灰浆和砖粉簌簌落下。月色迷离,城墙黑黑的,一层一层,像一部古装书简。这部记载中华民族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书,高谝无论如何是读不懂的。他甚至怀疑,这座朱明王朝兴建的城墙,有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破费巨额钱财重新修理呢?……唉唉,不修了我又该去干什么?那座二层小楼还盖不盖呢?

古城墙下不时传出他悲凄和忧怨的哀叹声,久久地,久久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