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就不嘛!
蓓蓓直到下了公共车,直到过了天桥,直到走向通往渭阳涤纶厂招工考场的五槐街口,心里还这么鼓捣着。她好像和谁吵架赌气似的,两片薄薄的鼻翼一鼓一鼓,鼻尖就渗出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儿。长长的睫毛被朝露和汗渍浸湿了,越发乌黑生动。随着鼻翼一鼓一鼓和睫毛一眨一眨,圆圆的脸蛋红得更加滋润,两个酒窝一张一弛,含蓄着不尽的傲气和倔性。她没有听表叔的话,也没有听爸爸妈妈的话。考,考,考,她太深知这个字的含义了,既然是“考工”,就得像个考的样子,就得以考定乾坤,为什么要抄题带题伪装作弊呢?只要有这个考字,就意味着竞争和“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她不怕考,能考入重点高中,难道还怕考工吗?难道还考不过那些留级生、落榜生以及那些没念完小学、初中的待业知识青年吗?
蓓蓓是省立重点中学高二年级学生,按她的学习成绩考上大学是没有多大问题的。但是,最近出现的“厌学风”和前几年“文凭热”一样来势凶猛,像刮旋风一样把人的注意力“呼”一下由“升大学”刮到“早就业”上来了。她亲眼看到表哥大学毕业找不到理想工作而走上犯罪的道路。她也看到邻居萍姐为了早几年领到工资袋,竟放弃考研究生的机会。更使她感到眼热的是,有的伙伴小学、初中都没念完便纷纷辍学,争先恐后地涌向那些效益高、福利待遇好的工厂、公司以及满街林立的个体摊点小店,一两年就成了万元户。在这一风潮的困扰下,蓓蓓的心情变得鼓荡和燥热起来,再也无心思学、无心读书了。已是农科所研究员的父亲也如梦初醒,突然为女儿的就业操劳起来。父母比女儿想得更实际。大学毕业又能怎么样?父母不都是五十年代大学生吗?但专业就像如来佛的定身术,一纸农大文凭,在郊区一定就是三十年,休想进城市半步。再说,现在大学不包分配,即便分配,若分到农村或山区,还能再进城吗?如其这样,还不如当工人,早早就业,城市的现代化文明总算也有了我们一份儿。
正当父母焦急之时,突然传来市纺织系统招工的消息,从来不喜欢走亲串友、更不知后门朝南还是朝北的父亲,竟搜肠刮肚出高价买了两瓶西风酒和两条带把猴香烟,拐弯抹角闯进在市劳动局工作的陈叔叔家里。陈叔叔得知原委,悲天怜人,愿鼎力相助,于是父亲又解囊八十元,轻而易举地为女儿办了待业证和培训证。据陈叔叔讲,这次招工是为了补充女工婚产假增加后的缺空,名额很少,而报名者众多,录用率仅百分之一。考试命题、体检和政审等都由厂方自办,所以外单位子女功课学得再好,被录用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本厂待业青年多如牛毛,三年五年才等来这个机会,他们能放过吗?能不在报名、目测、体检、政审上卡外单位的人吗?能不在考前漏题、缩小命题范围和考场作弊吗?……起先,蓓蓓半信半疑,更不相信社会相互渗透和密如网结的人际关系竟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越是这样,越激发起她争胜好强的倔劲和傲气,面前总是一片柳暗花明的!”阔田野。尽管如此.,她还是执拗不过父母,只好乖乖地跟着母亲到渭阳涤纶厂姑姑家掏题去了。
郢塬地毯厂和渭阳涤纶纤维厂原为一个厂,后来分了家,最近又要合并。据陈叔叔得到的消息,两个厂是一个考题。涤纶厂无亲无故,而地毯厂有自己的亲姑姑,且表姐和表弟也都参加考工,这个机会是不可多得的。但蓓蓓总觉得脸上无光,心怦怦跳得很快,像做贼似的在姑姑家坐立不安。表姐和表弟到厂部参加考前辅导学习去了。蓓蓓直等到晚上十一点,他们才回来。表姐进了门,看到蓓蓓,失去平日的热情和亲昵,没好气地瞪着她:“你也考工?凑热闹!”姑姑忙对表姐说:“蓓蓓等你的考题,快让她抄抄。”表姐跳得老高:“没有没有,明天进考场,就知道了!”蓓蓓受到奚落,噙着泪水,夺门而出。表弟一把拉住她:“抄我的,我是男的,不怕你抢了我的名额!”蓓蓓噘着嘴,不愿抄题。母亲只好和姑姑亲自动手,抄下三门文化课和一门专业课的考题。临走,表姐连头也没抬,径自默记着考题。表弟对蓓蓓悄声说:“记不住,就把题装上,考场上抄!”
任性而又傲气的蓓蓓,并没有接受小表弟的建议。当晚回家后,她凭着非凡的记忆力,强记硬背,硬是把20道专业题记得滚瓜烂熟。文化课她不怕,只要专业课考得好,准能名列前茅,气死那位自私的表姐。临上公共车,母亲把考题硬塞进她的衣兜,并附耳叮嘱:“考场看情况,别人抄,你也抄!”“不,我不,就不嘛!”蓓蓓将考题揉成一团,抛进路旁的小水沟。她才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现眼呢!掏题已忍受了极大屈辱,再在考场作弊就更加使她难以忍受。
倔犟而高傲的姑娘啊!
蓓蓓一边想,一边走进五槐街口。五槐街已辟成集贸市场。此时正是人群流动的高峰期,卖早点的、赶早市的、上早班和下夜班的、背书包上学的以及成百上千个考工的,全都一窝蜂似的拥向五槐街。临街的小摊小贩、小铺小店,早早就开了门。烤红苕的秤杆上挑着星儿,卖豆腐脑的小碗里盛满月光,烤羊肉串的炉火上飘着红霞,瓜果菜摊上飞出一群群绿鸟……这些富有诗情画意的时令鲜物,诱惑着人们的食欲和购买心理,就都就地而餐,随处交易。自行车、架子车、三轮车、摩托车横七竖八地在一起搅合着、推拉着、碰撞着,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很大周折。蓓蓓本想绕道而过,但从人们埋怨和叫骂声中得知,这是该区南北的唯一通道,附近成百家工厂、学校、机关、医院的人不得不每天来回四次的在此“挤窝窝”。一位青年用架子车拉着产妇横冲直撞,夺路而进。蓓蓓跟在车后,企图凭借产妇的险情顺利通过。但只走了十几米,产妇的车子也直直地卡住了。产妇呻吟惨叫。青年急得手忙脚乱,哭笑不得。蓓蓓不敢怠慢,同情的望望产妇,然后像条小鱼似的左避右躲,决计从人群的夹缝里寻找一条通往考场的密道。她终于从一群讨价还价的菜贩子堆里钻出来,突然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定睛一看,前面一队迎新娘的车队卡在道中,动弹不得。刹时人群大乱,道路完全堵塞了。蓓蓓怕见这样的场面,更厌烦车上的红双喜,便逃进一家小玩具店等待。一个小男孩看着街上热闹的场景,高兴地拍着小手,口里不住喊着:“猪马占四角,各占各的窝……”就这样,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直等了一个多小时,在交通警察的维持下,人群才慢慢松动,道路勉强疏通了。
当蓓蓓赶到涤纶厂招工考场时,已迟到三十多分钟。监考人员通情达理,没有照章取销她的入考资格。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刚刚坐定,考场里已有人交卷了。她心里有些慌,怯场了。她环顾一下考场,其他考生几乎全都带了考题,一个个抄得滋滋润润。她懊悔,怨自己没有听表弟和爸爸妈妈的话。如果带上考题,有这张王牌,心情就不至于如此慌乱。蓓蓓啊,蓓蓓,要冷静!绝不能刚入考场,就从精神上败下阵来,这不符合蓓蓓的性格!她咬咬嘴唇,咽咽唾沫,开始稳定瞬间的骚动不安。她打开考卷,纺织专业试题,一二三四五,共两大张一十二道。她拿起智慧的钥匙,打开记忆的宝库,一件件寻找、对照、比较,但十二道考题没有一道能和储存的信息对上号。她觉得奇怪,难道受了小表弟的欺骗?难道是妈妈与姑姑笔下之错?难道自己的记忆真的紊乱了吗?这一奇事使蓓蓓大受震惊,心情反倒镇静了,也更加自信了。她把十二道考题一道一道与记忆中的二十道答案对照,又反过来用记忆中的二十道答案和试卷上的十二道考题一一比较,但结果全都牛头不对马嘴。她脑子嗡地一下,差点昏了过去。她努力支撑着酥软的身子,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她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心里连连叫苦不迭:完了,全完了!陈叔叔的信息是错误的,地毯厂和涤纶厂根本不是一个考题!
蓓蓓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考卷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和考号,却留下一滴滴伤心的泪水。啊,白卷,白卷先生!她没有勇气再参加其余三门文化课考试了。在这只差零点几分就会名落孙山的角逐中,她懂得一门白卷将意味着什么。她伤心的倒不是榜上无名,而是感情上受戏弄和侮辱的重压。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脸涨得通红,眼睫毛湿漉漉的,小嘴噘得老高,两只酒窝深而不绽。她丧魂落魄般走出考场,走在五槐街上。人群流动的高峰期已过,但街上仍旧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那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商、小贩、小店主、小老板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那目光带着几分羡慕,几分妒嫉,几分嘲讽和怜悯。她在心里嘟囔。怎么,羡慕吗?谁叫你们自轻自贱,没念完初中就辍学,失去竞争的机会?嘲笑和怜悯吗?还是嘲笑和怜悯你们自己去吧!此时,她早忘记刚才被戏弄和侮辱的痛苦,在这些只知道拼命赚钱的小钢鏰面前,她变得更加高傲和自信。她屏着气,不慌不怯、不喘不吁地穿过斜马偎道的摊点和接踵摩肩的人群,不知不觉中又跻身于那家小玩具店。
“嗨嗨,蓓蓓!”
蓓蓓调头朝柜台望去:“你?成老板了?”
小老板傻笑着:“嘿嘿,早想给你写信,却不知蓓字咋写。”
“只要会写钱字!”
“也是。嗳,蓓蓓,请留个名,以后也好联系。”
蓓蓓接过圆珠笔,在一块包装纸上唰唰写下“呸呸”两个字,说句“老同学再见”,便像逃瘟病似的逃出店门。
小老板急得直喊:“呸呸——,以后多通信!”
水平,这就是早早辍学经商的同窗学友的水平!蓓蓓在心里呼唤。人啊,原都是一群趋向动物!要不,为什么总要朝着一个方向,呼的涌向这边,又呼的涌向那边呢?世界这么大,难道就只有这唯一能通往人生的道路吗?
她向一条背巷跑去。她决心独辟蹊径,远远逃离这条拥挤的甬道。即使路途遥远,荆棘丛生,她也要勇敢地走下去,绝不回头,绝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