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北高塬。
燕子河引水总干渠从遥远的宗山峡谷筑坝引水,像一条浑黄的巨蟒,沿塬边蜿蜒东行数百里,至燕尾岭三水分鬃,一股抽水上塬,一股跌宕下川,另一股继续沿总干渠哗哗向东流去。
燕尾水站就位于三水分鬃的交叉处。水站有三十多人,管理四县十几个公社三十万亩土地的灌溉用水。自引水上塬后,千年旱塬变成水浇地,农民丰收有余,总是把感激的目光投向这个小小的水站。在农民心目中,对水站的虔诚、信赖和顶礼膜拜,往往与龙王和禹王相提并论。只是虔诚之后,也免不了加杂一些狡黠和奸猾。特别当各季用水始期,他们全不顾及渠线长、水源不足、用水矛盾尖锐的实际,执拗地遵从“不旱急不用水”的信条,就是抗着不浇地。这就使得水站大小干部们大伤脑筋,不得不一个乡一个乡、一个村一个村宣传动员。与此同时,还得给那些农民段、斗长们开会拧螺丝。
夏灌动员会已开了两天,分段、分班组讨论后,现转入大会总结。主持会议的阮晨站长环视一下会场,向大家点点头,开始一锤定音的总结讲话。
别看阮晨身骨精瘦,却是一位精力极为充沛的人。他眼睛特别明亮,即使黑夜里也能发出熠熠光辉。嘴唇略显贫薄,始终光滑湿润(午进称之为最佳土壤含水率),使人觉得他善于言辞而不易启唇,擅于雄辩而不露锋芒。洁白的牙齿流淌着瘪脚的京腔,却自称山西(稀)省昔(稀)阳县红光公社灯塔大队西(稀)毛生产队人氏。这是因为,他年轻不得志,不到三十岁头发就落光成了秃顶,故同事们赠他绰号:稀毛。这个绰号叫了二十多年,只是后来晋升为站长,据说最近又要申请高级工程师和提拔为副局长,所以志士仁人才不敢再冒昧这么称谓了。
阮晨站长浪头起板,接着喝场转花音慢板,从全国改革开放大局讲到灌溉管理,从经济效益讲到偷水罚水,棰棰敲在与会者的心窝窝。最后他呷了口茶,捋捋稀稀的头发,向僚属们道:“干渠水下来两天了,当前旱象已抬头,我们要抓早动快。一、所有工程全部停止,一切为灌溉用水让路;二、取消塘库蓄水,硬要蓄的按灌溉水计费;三、宁可让农民写状子上告,也要先收费,不交费不给水;四、从今天起,机房抽水三班倒,灌溉、工程、财务人员全部都下去,每人每天补助一块二。总之,全站职工和广大段、斗长要通力协作,赶七月十日实现夏灌溉任务过半,到时候敲锣打鼓给局里报喜,我请大家吃圆桌!”
正当阮站长为自己的精彩讲演洋洋得意之际,突然会场角落传来一个沙哑的喊声。众人头唰的一下全部向那边转去。
“我……我提个意……意,意见!”
他站起来。这是一个强壮汉子。眼睛很大,布满了血丝。颊上有一个寸长伤疤,显得生硬而冰冷。由于嗓音沙哑,加上口吃,所以说话简直活受罪,稍有激动,嘴角便溢出白沫,满脸通红,五官憋得移位。
人们对这个神秘人物捉摸不透,除众所周知他五年前上了有两个孩子的寡妇门的南山客外,别无他知。他平日沉默寡语,不与谁亲近,也不与谁疏远,见人面冷,连一句应酬的话也没有。为此,当初酝酿段长人选时,阮晨死活不要。后来公社先斩后奏,开了会、发了文,水站抗不过,才只好同意代理,这一代理就是三四年。他工作起来倒有气魄,有能力,全段八万亩土地,样样工作搞在前边,而且他对工程技术很内行,竟使其他同行刮目相看。去冬,站上抽他去上游卧龙岗滑坡工地施工,不但质量好,进度快,且对一些施工问题很有见解和创新,博得管理局总工的好评和青睐。这样一来,不但消除了阮站长对他的成见,相反成了他的大红人。
阮晨沉默片刻,这才向他道:“午进,别急,你说,慢慢说。”
午进情绪稍微松弛一下,口吃便不再那么难受。“海棠沟填方有……有隐患,窑……窑洞,坡脚发现渗、渗水,危……危险!不能放、放水!”
午进刚一说完,全场乱了套,其他人也纷纷喊起来。
“是呀,工程还没搞完,放水不安全!”
“阮站长,一支段量水堰得马上翻修!”
“五支段倒虹漏水,也要处理。”
“再说,玉米刚出苗,群众不要水。”
这一情况阮站长早有所料,只是问题未出在小组讨论,亦未出现在大会发言,而是出现在即将结束的总结会上,这就使他大惑不解。他没有言语,把茶杯盖上的小圆球逗来逗去,好似那上面有什么密电码。
摇钱树!他常常这样虐称这些农民段、斗长。对这些人不能打,也不能压,而要拉。他们每人都管着渠上的一个口口,有收无收、收多收少,全凭这十八路诸侯。全站每年收入百十万元,还不都是靠他们一分一厘收入的?没有他们,站长就没猴耍了!可近几年来,使阮站长不安的是,这些每月由水站领二三十乃至五六十元津贴的段、斗长们越来越不好指挥了,他们言必称科学用水,言必称节约用水,言必称经济效益,一屁股坐在了农民一边。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但也不难驳倒。三个“言必”,在你有一层理解,在我又有一层理解。水量任务完不成,全站三十多职工、一百多段斗长的工资、奖金、津贴、差旅费等从哪来?总不能每月给每人发一老瓮渠里的稠泥水吧?……午进,这家伙尽凑热闹!工程,工程,我搞了三十年工程,啥事没经过,一个小小的海棠沟填方会那么玄乎?什么隐患、窑洞、坟墓,十年二十年不都安全无恙么?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搪塞,为了推迟用水?狡黠而又奸滑的家伙呀!但他强按住自己的心情。他太能掂来轻重了,更懂得利害和火候。当大家争辩一番后,站长才咳了一声,把密电码扣在茶杯上,很温和地向大家道:
“同志们,请肃静!刚才大家的话都很正确,对站上的工作有一定指导意义。现在不是提倡民主对话吗?今天就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只是夏灌安排不能再变动了,各段引水流量要迅速落实,晚上十点开斗放水。至于午段长提出海棠沟隐患问题,会后单独谈。我的话完了,现在发奖。”
当他讲完话,当他笑眯眯地和每个上台领奖的人一一握手,当他躬身把一个个奖状框框捧给每个获奖者时,所有获奖者和未获奖者,全都为他的真诚所感染,连刚才还咻咻论争的午进也像初冬的薄霜一样被阳光融化了。
二
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当儿,在叮叮当当的老碗大合唱中,一碗羊肉泡下肚,人们吃完最后一张餐卷,便各自挎上一年来用血汗挣下的奖状框框,把馍兜儿往自行车头上一缠,蝗虫似的一轰而散。午进推着一辆散发着锈铁味的倒蹬闸“德国蓝”自行车刚要启程,却被阮站长拦住了。
阮晨把午进领到客房,让他坐下,打开一瓶汽水,递给他。
“午段长,给,先降降温。”
午进受宠若惊,别扭地喝了几口汽水,像小学生接受老师训诫似的等待顶头上司的开导。
“午段长,你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在那种场合,我不能支持你!”
午进的伤疤泛着清亮的光泽,他用衣衿抹了把汗道:“我理解,但隐患真的得马……马上处理,要么灌浆,要么开挖,不然会、会……”
阮晨又打开一瓶汽水,自个喝着。“我的意思是要分清急缓,水不能停,停一天水就是上万元。我是这么想的,先把这一轮水用了,再处理隐患,这样两全齐美!”
午进吃力地:“单怕等……等不到那,那个时候……”
阮晨胸有成竹地:“我已给小辛安排了,多派几个人,加强巡护,不会有多大问题!”他呷了口汽水,“另外,晚上你不要回去,花两三天把卧龙岗施工总结一下,局里催得紧,领导很重视,这是全局第一个招标工程,意义重大……”
“这,这与海棠沟有……有啥关系?”
“没啥直接关系,但总不能一个工程没总结就再搞另一个,我能放心吗?局里能放心吗?”
“也是。这……”
“就这么定了!不能光埋头干,还要善于总结呀!好了,你就住在客房,生活都安排好了。床头柜里有汽水、面包。想吃汤水面,晚上十二点灶房有夜餐。这是茶叶,想抽烟,桌斗里有带把阿诗玛。记住,总结要突出技术性,资料和数据尽可能齐全、准确,文字不必过于讲求。”
午进无法推辞,嘴角痛苦地一撇,伤疤便不由地抽动,他撩起衣襟,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叫苦道:“天真热!”
是真热。
进入中伏才几天。他说,中伏过去是三伏,三伏天才叫卡脖儿旱。
三
安排好午进,阮站长又把配水员巴亮亮叫到值班室,教给他如何配水、查水、计量、结算,如何对付那些难缠的农民段、斗长和乡村干部。
当阮晨办完这些事情时,已经精疲力竭。他踏着月光,轻轻推开自己的家门。这是个四合院,坐落在水站大门内右侧的高台上,院子东西对峙着两间跨度很大的瓦房,一间是办公室,一间是灶房。北面是三间漂亮的楼板房。院庭中央有一个圆形小花坛,花坛中央是用高标号水泥搅拌各色小卵石塑成的假山,小桥流水,古色古香。假山的崖上崖下、沟里沟外,根据不同走向和沟回,放置着许多花盆,月季初绽,海棠嫣红,凉风一起,一股幽幽芳芬,直扑鼻翼。
阮晨反身闭上院门,走进楼板房。卧室门畅开着,妻子靠在金丝绒沙发上看小说,手却一直在抚摸着茶几上一个旧翻布背兜。
阮晨从小厨柜拿出一瓶香槟酒,倒进高脚杯里,咕嘟咕嘟一杯见底,接着又倒了一杯,递给妻子,自个点着一支烟,躺在另一只沙发里,长长地嘘了口气。
妻子用嘴唇抿着杯子边沿,像是思考什么,又像是怀疑酒中有毒。
阮晨瞥了她一眼,问:“看的啥书?”
“红与黑。”
“莎翁?”
“司汤达。”
“主人公于连。”
“野心家的悲剧。”
她没饮酒,顺手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面部表情疲倦而凄迷。
“唉,我心里很烦乱。”
“碰到不顺心的事?”
妻子把嘴向茶几上一撇:“瞧,又是个谜。”
阮晨在背兜里捏了几粒绿豆,放在手心搓着:“哪来的?”
“老地方,灶房窗台。”
阮晨眉头一皱,心中更添疑窦。两三年了,是谁鬼使神差这么干,西瓜、苹果、红苕、鸡蛋、豆子,而且一不留姓名,二不见苛求,这个谜长期解不开。
妻子眼皮搭拉着,左手按着太阳穴,心事重重:“不知怎么搞的,近来我总觉有条影子在脑子里晃荡,我烦,怕,常常不由想起他……”
“又来了!”阮晨拉起妻,坐在床沿,两臂紧紧搂着她的肩头。“是呀,他也怪可怜,为生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不,是为我们作出了牺牲!懂吗?是为我们!是牺牲!三十年了,我一想起那场事故,滑坡,大塌方,铁路中断,十多个民工丧生,七户群众家破人亡,就觉得无地自容……罪孽,罪孽啊,太惨痛了!”.
“他是施工员,理应承担责任。”
“不,我最清楚。他那时在渠首工地。卧龙岗施工员是你,而且图纸是你设计的。”
阮晨的心像被火钳烫了一下,嗫嚅道:“神经炳!图纸分明是他签的名嘛!”
“不不,是你签的名,只不过他用刀片把图纸刮了,改成了他。这点破绽我还是鉴别得出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妻子再也抑制不住感情,泪水夺眶而出:“还不是为了我们!当时咱俩刚结婚,为了你,为了我,为了咱们的爱情和家庭,他才作出这么大牺牲!十六年,牢房,囚犯,不知他是怎么熬的……”
阮晨极力安慰妻子:“别自作多情!或许,他已不在人世了。”
“不,不不,我预感到,他离我们很近。这几年,谁暗地关照咱,而且都在关节眼上?儿子考大学,天上突然掉下一套复习大纲;正要给儿子缝被褥,一夜间从院墙甩过十多斤棉絮;这不,还没到三伏,绿豆正好驱热消暑……我怀疑,他……唉,虽说三十年过去了,但仔细看仍可以发现过去的影子……”
阮晨有些生气了:“你胡说什么?要是他,怕早该相认。好了,睡吧!”
四
阮晨怎么也睡不着,妻子的话不能不引起他的沉思。
许井。高材生。美男子。囚犯……这些形象和画面在脑海里旋转着,碰撞着,最后扭曲了,变形了,模糊不清。他努力比较了又比较,目的在于甄别真伪,挽回旧时的记忆,寻找已经泯灭的轨迹;然后再把这些拉回到现实中来,用感情的天平权衡人生的得失、功过、是非、贵贱。他似乎也知道,在天平一端,的确负债累累,砝码愈加愈沉,终于失去了平衡。他希望这不是现实。他要抹去这一切,忘记这一切。但天平另一端仍拼死奋争。他无力使其保持平衡,陷入极度矛盾氛围之中。无论心理学家和脑细胞专家发明了多么高超的催眠术,此时也难使阮晨进入梦乡。妻心中的影子此刻也死死纠缠着他,使得他神志迷茫,一种侧隐之情潜然而起,不由怀念三十年前的一位老同学、好朋友。啊!这个可怜的人!
大约世界上众多社会科学家,曾解剖过不同国家、民族和家庭,研究过它们自身的兴衰史,发现当社会在漫长而平缓的推移过程中,由于突然的一个机缘,往往会使某个国家,某个家族,某个家庭陡然兴盛或衰败。作为一个人,也将会因此而发迹或沉沦。这使读者不由想起在田径运动场上,一般有经验的运动员不是在跑直道上超越自己的对手,而往往是在跑弯道时百米冲刺,独占鳌头。
诚然,人生的道路也是如此。三十多年前,当阮晨在燕北农业专科学校学水利时,还是一个十分孱弱的“洋芋蛋”,吃饭、睡觉、甚至上厕所都要缠着同班同桌同学许井。有一回,阮晨母亲来信要他回家相亲,他硬可多花四元车费,也要许井陪他同行。男女双方见面时,阮晨却总是把许井往前推,竟使对方错把目标瞅向许井。事后,当姑娘发觉这个误会时,死活也要跟许井。许井连忙解释,并说他家穷,在山区,路远。姑娘掩面眨眼,格格笑道:“人家牛郎和织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也不嫌。反正,再远再穷我乐意!”这下倒帮了阮晨的忙。当时他还小,对男女婚配不感兴趣,便慨然让贤。许井哭笑不得,姑娘苦苦纠缠,阮晨极力捏合。就这样,长于阮晨三岁的许井阴差阳错地与那姑娘结了婚。
农校毕业后,阮晨与许井分到省第一工程局,不久又双双参加了引燕水利工程建设。那时,许井精力充沛,才气横溢,不但技术过硬,而且懂音乐,善书法,打一手好篮球,昭然于整个工地,成为姑娘们争羡和追求的美男子。时间不长,描图员肖云花给他写了四封求爱信。多情而又粗心的姑娘啊,既然鸭嘴笔可以在玻璃纸上画出比头发丝还细的线条,为何就不能从人家的眼神里、表情中侦察出一丝半缕的蛛丝马迹呢?或者,只要看一下他那小方镜后面那位朴实漂亮的农家女子的小照,就会道破这个维妙维肖的秘密,不至于出现后来的艳闻趣事。
皓月当空,泉水叮咚,工地上一片寂静。在渡槽北侧一个草坪上,许井和肖云花像一对初恋的情侣,互道心曲。阮晨像贼似的隐身于桥墩的阴影处,和他俩近在咫尺。他发现肖云花比平常更加漂亮,胸脯一起一伏,把并排的两个括弧,描画得圆溜饱满。他只觉得浑身燥热,按奈不住,一个二十七岁童男所隐蓄的青春狂澜,一下把他推涌到人类感情的峰尖。他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把她玉石般娇艳鲜嫩的腰肢紧紧搂在怀中,尽情地吻她的额头、乌发、嘴唇和两只兔子般蹦跳的圆溜溜的括弧。他完全陶醉了,神魂颠倒了,好似自己已穿过爱的湖面,正向那水晶般迷离的水底游弋、沉淀……突然,一声鸟的怪叫,才使他从感情的浪谷中漂浮出来。他揉了揉眼,发现身临其境的是许井而不是他阮晨,由此便产生不小的怨气和醋意。他一面为许井这一安排合手称快,又一面唯恐这位老兄一时冲动,扰乱属于自己的那两个圆圆的括弧。良久,许井才从衣兜摸出阮晨的照片,递到肖云花手中。肖云花借着月光一看,像踩着一条菜花蛇,愕然尖叫一声,慌忙将照片扔给他,捂着脸嘤嘤地哭了。此时,阮晨却鼓足勇气,等不及许井发出信号,迫不及待地向肖云花走去……
五
初夏的夜晚,闷热中掺合着浮躁和不安的气氛。
客房只有他一个。设备虽然简陋,但比起他家那三间破瓦房,不知要好多少倍。
三十年了,午进没有这么斯文地坐下来办过公,没有如此淋漓尽致地呼唤理性意识和发挥所学的专业,更没有对过去做的或对或错的事进行过一次认真的总结。他是一个只知往前跑不知往后看的人,即使绊一跤,也绝不去理会使自己跌跤为何物何因。今天,要他独自坐下总结评述一项工程,这对于一位农民段长来说,无疑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转机,是一个天造地设的良缘。
啊!水利段长,一个无名的农民水利段长!
他在心里呼唤。为了站长,为了燕子河引水工程,为了燕北高塬,他应把这项工程总结得好上加好,尽善尽美,虽然他怀疑自己的水平,但总有这样的愿望。
午进打开随身携带的本子,铺平稿纸,拧开笔帽,潇洒飘逸地写下“滑坡”二字。往后,笔尖却陡然搭住了。他两眼直勾勾盯着这两个字,眉峰一落,伤疤顿然生冷,那种浮躁和不安的情绪便在胸中骚动起来。他忽儿站起,忽儿坐下,忽儿坐下又站起,把椅子折腾得咯吱咯吱直响,脑海波涛迭涌,一片混乱。
滑坡,滑坡,滑坡……
囚犯,囚犯,囚犯……
他咬牙,搔痒,抠脚趾,想尽一切办法,力图把思绪从惊涛骇浪中推拉出来,但全都无济于事。他索性把写着“滑坡”二字的稿纸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着,仿佛咀嚼一个灼热的太阳,一个苦涩的梦。他不想动笔,不想留下一个字,随手拿起一本刊物,卧在床上浏览。他的目光落在一篇署名阮晨大名的论文上:试论滑坡体的稳定性。
天啊!同样是“滑坡”二字,阮晨站长笔下的字却那样具有诱惑力,像姑娘胸前营营蠕动的小奶子,磁石般一下吸住了他的注意力。他“嚯”地坐起,如捧天书似的伏案研读起来。
读着读着,他不由为文中精辟的论证、深刻的见解以及提出治理滑坡的具体方案和措施而拍案叫好,更为阮站长在专业上的建树和成就啧啧称道。然而,当他的目光涉猎到那繁多的测量和观察数据时,他木然了。他嗷嗷地叫着,伤疤像一绺绺火舌,炙烤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清楚地记得,这些数字是异常紊乱的,即使合理取舍,也绝不可能如此整齐化一,规律一致。这一点,拿去哄骗不知底细的编辑或许可以凑效,但对于亲自参与卧龙岗滑坡处置及后续测量监测半年的人来说,他一眼就能识破。令他吃惊的是,这一切,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伪造?那本记满数据资料的本子呢?难道丢失了吗?丢失了也不能伪造呀!作为农民段斗长,这样的事或许情有可原,因为不会铸成大错,可他是一站之长呀,是进过专业学府的有知识的人呀,是工程师并即将晋升为高级工程师呀!
这就是科学吗?
这就是自己葬送了美好青春用心血和爱心换得的赝品和伪科学吗?
美的东西如果建筑在虚假的基础上,一切将变得黯然失色,也就在美学意义上失去其存在的价值和位置。
午进自然联系不到有关美学、哲学和文学艺术的问题,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骗局,一个历时三十年不被任何人知晓的骗局。他未曾始料,自己为之护佑的人竟然亵渎科学,也蹂躏自己真挚的感情。这种被戏弄、被侮辱的心情使他周身血液滚烫起来,暴怒不止,便将刊物一掷,气咻咻地在客房里踱来踱去。
六
月色迷离,燕子河像一条银白色的素练,在脚下飘动。高塬的风,把几片薄云刮到中天,用云帕擦拭夜空的泪痕。
卧龙隧洞打通之后,工区下令放假三天,工人和民工全都躺在工棚里松懈八十天大会战的劳累和疲乏。工地静悄悄的,唯有近邻的削坡工地人声喧闹,人们像饥饿的兽类,扑向高塬,塬的南缘高坡已被吞噬抢食得支离破碎,活像人民公社食堂里的玉米面粑粑。
许井设睡,他独自坐在工棚外的高坡上,心情茫然地拉着二胡。八十天大会战使他没有机会去摸它,今天再拉时手腕僵硬,五指疲怠,节奏异常缓慢,一曲《江河水》使整个夜空变得哀婉凄迷。
琴音在空中飘荡,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塬坡峻峭陡立的高坡上。卧龙渠段是整个引燕工程的咽喉。这里上有二百多米高坡,下临一百多米陡崖,泉眼密布,隐患成群,新滑坡萌发,老滑坡复活,地质条件非常复杂;加之燕子、清凉二河交汇切割,使塬头裸露外伸,地势十分险要。外国专家曾断言:“构造加滑坡等于不能通过”。许井真心佩服省上领导和水利专家的胆略气魄,在全国到处大喊“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荒唐疯狂的年代,他们却把冷静的目光紧紧盯在燕北这块大地上,用科学开导历史的先河,用实践净化人们的心灵;他更称道燕北人民的顽强意志和创业精神,为了从旱魃的淫威下得以解放,为了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不怕困难,前仆后继,决心闯过这一禁区,实现引水上塬的世代夙愿。终于,经过广大大技术人员反复勘测试验、分析论证,最后制定了“明槽暗洞结合,塬头削坡减重,并修成复式断面”的最佳方案。当时许井和阮晨都参加了勘测设计,开工后又分到第四工区,阮晨负责削坡工程,许井负责隧洞施工。开工不久,许井因妻子分娩,请假半个月回到老家。其时,家乡正修一座小水库,公社领导请他去工地指导。他帮助他们解决了溢洪道选址和大坝高程等几个问题,节约了大量资金和劳力,并缩短一个多月工期。事后公社敲锣打鼓给他家送去“惠及万世”的匾额。谁料,当他返回卧龙工地时,却成为“沽名钓誉”、“白专道路”的典型接受批判。而且他还发现,正当自己遭此厄运时,老同学阮晨却红得发紫。他对自己所学的专业不感兴趣,却热衷于政治。为了缩短工期,给上级报喜,他竟不顾卧龙岗地质复杂的实际情况,私自把原设计的复式断面,改为坡比很陡的单式断面。……
二胡戛然而止,《江河水》的乐曲还在夜空飘荡,在许井的脑海中回响!是呀,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人创造着生活,同时生活又塑造出自己的宠儿。想到此间,几天来对阮晨的怨恨便完全了结。但作为老同学、小兄弟,他不能容忍他在事业上有丝毫差错,更不能在科学上存在任何的虚假。卧龙岗滑坡发育异常活跃,通过将近半年观测,他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正因为如此,省指挥部才在最后一次分析论证会上采纳了他的意见,制定了复式断面的修正案。阮晨啊阮晨,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呀!怎么能私自改变呢?你能担当起这么重大的责任吗?不,不,得和他谈谈,要指出错误和后果的严重性。他决心已定,便忙把二胡放回工棚,径自向工区营地阮晨家里走去。
阮晨的家在工区院子靠一家化工厂的仓库旁,这还是他与肖云花结婚时由许井一手张罗布置的,窗上的红喜字仍鲜艳夺目。
许井推开门,正织毛衣的肖云花惊喜地迎上来,并推推埋头伏案的阮晨。
“许井!快,快坐。两个月吧,也不见你面!”
“你好!我来给阮晨谈个事。”
许井把肖云花让给的凳子往后搡了一下,站在阮晨身旁:“阮晨,滑坡处理方案不能变,后果不堪设想。”
阮晨连头也没抬:“我知道!”
许井叮咛道:“这一段后缘有新生断裂带迹象,新老滑坡发育活跃,只有修成复式断面,才能钳制和防止滑坡突变和坍塌!”
“你懂吗,复式断面要增加多少土方?这符合当前大跃进的形势吗?”
“什么?你说什么?”
“没事寻事,闲扯淡!”
肖云花手脚慌乱地忙出面劝解。许井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抓住阮晨的衣衿,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阮晨踉跄后退两步,跌倒在地。许井扭转身,跑回工棚,连铺盖也没拿,趴上火车,去了渠首工地。
七
空气凝结了。
客房里不透一丝儿风,蚊香的烟焰充斥着房子的每一个空间,使午进呛得难以忍受。他觉得太疲劳了,这是一种人生旅程的疲劳,是历史回顾的重轭。他原计将永远忘记过去,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今天他其所以旧事重忆,是由于事实的真实和严峻,突然唤醒他潜藏已久的自我意识,唤醒他作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畜类的那种天性和本能。他要重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命运和存在的价值。人为什么而活?他在心底提出这样一个庄严的问题。他更加焦躁不安,顺手拉开房门,踽踽走出水站大门。
啊,燕北高塬!这块浸透多少农人血泪和汗水的肥污的大地,哺育了人类的祖先,哺育了他们的子子孙孙,也哺育了这位农民段长辛酸而又羞于明言的梦。
经过夏收夏播一阵紧张和忙乱之后的田野,像一位刚刚临盆的产妇,把那凸胀的乳房和微陷的腹腔袒露给迷蒙的夏夜,显得异常平静和安宁。麦茬地已生出玉米苗,正在破土显行。旷野仍弥散着新麦成熟的醇香。蚂蚱还在夜唱。萤火虫飞来飞去,在激光器迅忽明忽灭的光束中跳跃着莫明其妙地舞蹈。渠的外坡下有两只田鼠正在交媾寻欢,发出“吱吱”使人怵心慑魄般的叫声。
午进独自在渠堤上徜徉。他极力抑制自己,屏着呼吸,唯恐打破这种宁静的美,自然的美,带挑逗和野性的美。一切都这样直露,这样坦荡,这样和谐,连虫们鼠们都如此真诚和友善。而人呢?这具有语言和思维功能的灵长动物呀,却为什么把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灵魂隐藏得那么深、那么奇巧、那么真伪难辨呢?
月光洒在浑浊的渠水上,水面漾起银子般的青辉。渠很宽,很深,内坡是混凝土浇筑的水泥板,坡度大、光滑、无攀援之物,掉下去就是会游泳,也难以爬上来。所以每年灌溉季节都有人不慎落难,至于那些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轻生者,更是将此当作超脱的最佳去处。
午进兀自站着,顺着哗哗的水声向上游望去。上游,距燕尾水站三百多里处就是卧龙岗,那里有他留下跋涉的脚迹,有他留下的心血、汗水和眼泪,也有他留下的钢筋混凝土般的记忆。
八
那天,就是滑坡事故的第二天,许井乘车从渠首工地赶到事故现场。工地上乱哄哄的,铲土机、推土机、起重机、翻斗车、卡车、吉普、卧车、救护车来来往往,轰隆声响成一片。省长、专员、总指挥、县长、工程师、工人、农民、战士、医师……人人心急如焚,用锨翻,用镐挖,用手刨。他用铁杠撬起一块石板,看到一只血淋淋的脚,他使劲往外拽,腿出来了,腰出来了,胳膊出来了,头也出来了。他顾不得看看死者还有没有气,便往身上一背,朝救护车跑去。没跑多远,突然脚下一滑,他摔倒了。他往脚下一瞧,不由惊叫一声,妈呀!他打了个冷颤。原来那人的肠子拉了一地,绊住了他的腿。他眼一闭,忙捧起那什物,背着那人,朝救护车跑呀,跑呀……
下午,许井啃了两个馒头,又独自一人爬上滑坡面。他从破裂壁到滑坡后缘,从滑坡体内的明泉暗洞到切割带,仔细对土质、崖性、坡度、形状、走向、土方、地下水及降水浸蚀情况和残留的裂隙痕迹等作了认真的观察调查。他懂得这些资料多么重要,他更懂得科学的严肃性,任何一个微小的差错都是对人民的犯罪。教训啊,血的教训,太沉重了啊!
天黑了,他借着手电光把日记本上的记录又一一作了校核和检查。河谷袭来一股阴冷的风,他抖索着,感觉有些冷。他正要活动一下身体,却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未及回头,一件热烘烘的棉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他用手电向对方照去,不由一惊:“你?!”
“阮晨让我来的,他让我给你送大衣。”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说你肯定在这儿。”
“他现在怎么样?”
“快吓死了,只等着逮捕哩。”
“咳,这事情,他不该私自改变方案,酿成大祸!”
“太可怕了!这,这叫我怎么办呀?……”
肖云花说着,竟嘤嘤地哭了。
“云花,别这样!”
“他要坐牢,我可没法活了啊!……”
肖云花哭泣得身子一颤一颤,不由自主地歪倒在许井怀里。
他触电似的先是一怔,继而一颤,心便像几只小兔子蹦跳不止。长期工地生活的单身汉怎禁得住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他来不及思考,没有回避,顺势将她揽在怀里。她感到了他的气息,麻木了,陶醉了,融化了。下沉,下沉……
他并没有丧失理智,一阵快感之后,他变得大悟大彻,领略到其间的隐秘。他已精疲力竭,默许了。
他吻着她睫毛上的泪水。
那泪珠儿亮亮的,咸咸的,粘粘的,富于弹性。是妻子的泪吗?是刚满半岁女儿的泪吗?
他突然想起家乡的妻子和女儿。该不是人在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吧?她,那位本该为阮晨生儿育女却阴差阳错与自己结合的勤劳、善良、豁达的妻子,是他心中的太阳。是太阳就该把仁慈的光芒赐给大地,赐给所有的人。妻啊!你不会抱怨我、记恨我吧?我对不起你,将要给你带来无限的痛苦和忧伤。但我们总归有个家呀,有个漂亮的小公主呀!而他,阮晨,好不容易有了个家,怎忍心让这个家由此破灭呢?啊,太阳,太阳!救救他吧!只要你这么想了,你就不会抱怨和记恨我了的呀!
肖云花还没有从爱的云山雾海中走出来。她仰着头,怯怯地毫无掩饰地哀求道:“想想办法,救救他,救救这个家吧!”
这是爱神向他发出的召唤。他没理由把一个向他伸出求生之手的溺水者置之不理。他更加狂烈地吻她,没吭声。
一列火车过后,传来几声狗的吠叫。
他猛缩一下,推开她,在黑暗中拣回那个笔记本。
“这本子,请交给阮晨,以前的和这次的资料全在上面,他可以完成一篇关于滑坡的论文。其他的事,你们不用操心了。”
肖云花惊恐地:“你是说……”
他推开她:“别说了!”
又是一阵惊恐和惶惑不安。
他把大衣一甩,向坡下跑去。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狂奔着。
她追了几步,冲着黑夜喊:“许井,不能,不能这样!……”
又是一阵狗的吠叫,由大到小,由近到远,渐渐隐没、消失了。
九
午进撒了泡尿,咚地跳进干渠里。渠水又深又急,他一个猛子下去,一直游出几十米。他不想露头换气,真想一头扎下去不上来,永远离开这个恼人的世界。
他觉得好笑,这个念头荒唐。他突然想起鲁迅的一句话,暗骂自己就是那位拔着头发想离开地球的蠢人。能离开吗?三十年了,没有离开;从山区到平原,相隔几百里,也没有离开;燕子河引水总干渠蜿蜒数百里,四五十个水站,偏偏又在此相遇。午进折服了,那句“冤家路窄”的成语绝得叫人牙痛。起初,他一眼就认出阮晨。但他不挑明,更不能相认。他相信只要自己守口如瓶,这就永远是个谜,是三十年前设下的一个未知数,谁也没法解,谁也解不开。那幸福的过去,辛酸的往事,至此该画个句号,圈住了。
然而,使午进费解的是,阮晨为什么要伪造资料呢?那个日记本真的丢了吗?丢了就可以伪造吗?
午进从测流桥处爬上岸,让风吹干身上的水,穿好衣服,走回水站,折而向阮晨站长的独院走去。
这个谜和未知数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想。
十
阮晨长嘘口气,翻过身,发现妻子也没入睡。
“如果真是他,你说咋办?”
“老同学么,握手相认,知恩而谢!”
“妇人之见!”
“你说呢?”
阮晨顿了一下,反问道:“他给你的那个笔记本呢?”
她不悦地:“丢了,说一百遍了!”
“我在写一篇关于滑坡的论文,资料不全,正急着哩!”
“不是已经发表了吗?”
“那些数据不准,都是我根据结论编造的。”
“啊,你怎么能这样呢?”
“不这样能破格晋升高工吗?”
“原来这样?!”
“这次晋升副局长,万一被人识破,全完了!所以我想再写一篇,可那笔记本……”
“别说了,快别说了!”
她阻止他,并用手堵他的嘴。阮晨就势一伸,把她搂在怀里。
“他可是本活资料啊!”
“你说的他是谁?”
“中段段长。”
“是他吗?”
“他正在客房,写去年卧龙岗削坡的工程总结,只要他的总结写好,我的论文也就成了。”
“你,你……无耻!”
妻子尖叫一声,猛推他一把。她翻身坐在床上。突然屋外“通”的一声,她被吓得缩成一团,脸色苍白暗淡。
阮晨跳下床,在屋外转了一圈,又回到卧室,上床睡了。
“贼?”
“不是。”
“鬼?”
“不是。”
“到底怎么了?”
“老鼠,把花盆撞倒了。”
“玫瑰?”
“不是。”
“君子兰?”
“无花果!”
肖云花痴痴地坐着不动,脑子里老想着老鼠和无花果。
十一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阮晨从梦中惊醒,他爬起来走出卧室,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边拉灯一边抓话筒。
“喂,哪里?噢,小辛,怎么样,水都安排好了?”
话筒里传来中段技术员小辛急促的声音:“阮站长,大事不好了!午段长跌进干渠里了!”
阮晨心里一惊:“什么什么,再说一遍!”
“午段长跌进干渠里了!”
“他在站上写总结呀!”
“可他两点半又回段上来了!”
“这,这……事情发生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小时。”
“快组织人打捞呀!”
“水大,不好捞,敢快关闸!”
阮晨思索片刻,向对方道:“牵一发而动全局,不能关闸停水!小辛,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小辛:“他回来后情绪很坏,要辞职,不干了!他驮着铺盖刚走到海棠沟填方,发现渠水异常,我一把没拉住,他就跳到渠里去了。”
“他会游泳呀!”
“头撞在水泥板上,早昏了。”
阮晨用手揩着谢顶:“好,多叫几个人,抓紧打捞,我马上就到。”
站长心情沉重地放下话筒,走进卧室。妻子抱着那帆布兜呆坐着,失神似的一动不动。他接过布兜,仔细端详,终于在拉链下面发现第四工区模糊的字样。
啊!一切都按妻子的话来了,午进就是许井!呵呵,是历史巧合吗?是命运捉弄吗?是上帝惩罚吗?……无论阮晨还是肖云花都不能不正视这个血淋淋的现实,不能不正视这个比天方夜谭还要荒诞离奇的人间悲剧啊!
救人要紧!时间不允许他们有任何犹豫和争吵。她恳求他立即关闸停水。他不同意。他的性格使他善于在风云忽变的瞬间权衡利弊,当机立断。是呀,眼下旱象抬头,农民一年的收成就在手中攥着;还有,任务过半、报喜、副局长、奖金及全站三十多人的工资等等,全靠这渠水。停水对他将失去一切。肖云花深知,在这种场合,他的话往往是冠冕堂皇的,行动是站得住脚的,态度是异常真诚的。她不再坚持。阮晨已走出院子,他决心要亲自把老同学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用以报答他为自己作出的牺牲。这也是一种交换,是友情与良心的交换。
他推车走了。他在机房叫了几个工人,风驰电掣般向中段奔去。
十二
卧室变得死一般沉寂。肖云花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床沿上,失神的目光久久盯着那个翻布背兜愣神。
呵,再也见不到他了吗?再也见不到那满怀期望的目光和佐罗式的身影了吗?再也见不到他那破“德国蓝”自行车和颊上突突搐动的伤疤了吗?再也见不到他鬼使神差地在厨房窗台偷偷送东西了吗?整整三十年呵,他把全部感情都倾注在她的身上,倾注在儿子的身上,倾注在阮晨用虚伪和功名支撑起来的这个家庭的外壳上。自从三年前他代理段长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就产生过怀疑,曾不止一次地以工作之便试探过、打听过,但他守口如瓶,把感情的闸门关得死死的。为此,她做过好多回梦,每次梦醒后就像得了场大病,她的精神彻底垮了下去。仅只四十出头啊,她却不得不抛弃事业,离开自己曾热爱的工作岗位而退休闲居。每当夜深人静,她常在被窝里暗暗流泪,用忏悔的泪水和一个女人破碎的心祈求上帝大开恩典,赐福于他,让他平平安安地生活下去。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他的牺牲更大呢?还有什么比这种感情更深沉强烈呢?
抽水机房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刹间灯灭了。她坐在床上没动,感到焦燥闷热,空气窒息,一股强大的孤独感和失落感紧紧包围着她,挤压着她。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倒在床上哭泣起来。
她觉得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和自持力,一个劲往下沉。眼睛湿漉漉的,鼻子和嘴不住地抽泣。她抹了把脸,手粘湿而咸腥。那不是泪,而是血,是从心里流出的血。
迷迷糊糊中,肖云花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前晃动。她惊愕地站起来,一股男子汉特有的汗味和烟草味立即充斥了她的鼻孔。
“许井!”她惊喜若狂地扑到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宽阔、坚实,一种热烘烘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她感到惊慌和从未有过的满足。她浑身战栗着,从他臂弯中徐徐扬起头,期待着。许井紧紧搂住她,轻轻地摸挲着,生怕惊吓了她似的,把那毛丛丛的下巴捱近她那微微颤动的嘴唇……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为了你,为了孩子,我才下定决心……”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嗯。”
“人家会相信吗?”
“我已被批倒斗臭,又私离工地,人们自然会把问题看在我身上。我只希望阮晨能从此汲取教训,也希望你和他幸福!”
“那么,你妻子呢?女儿呢?”
“我很爱她们,她们也很爱我,但我走了,他们会生活下去,这个家不会毁灭。而你们不同,要是阮晨走了,这个家就全完了!”
“我真有些于心不忍!你为我们牺牲了一切,包括爱……”
“正是爱得深沉,才不得不走这条路……”
这是三十年前许井判刑前的一场幽会。他推开她,拎起那个印有第四工区字样的帆布兜,径直朝远方走去……
天快亮了,还没消息。肖云花实在坐不住了。她打电话,中段没人接。她跑到客房,只见午段长的笔记本和阮晨的论文被撕得粉碎,屋里屋外撒了一地,纸片被风一吹,四处飘散,像死人出殡时抛撒的纸钱。
肖云花失去控制,鼻子一酸,哇地哭出声。她痛不欲生,发疯似的跑出院子,站在总干渠闸房平台上,神志恍惚地东张西望。渠水以每秒五十多立方米的大流量向东奔去,脚下发出浪花拍击闸门的哗哗声。她望着渠水,心想,再不关闸停水,怕连尸首也找不到了!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拥着她,她离开闸房,闯进值班室,以一个退休工程师的名义,要巴亮亮立即把水调往一支、二支、北抽,同时向闸工发出总干渠下游关闸停水的命令。
终于,闸关了,停水了。她心情沉重地急等着中段的消息。
太阳出来了。肖云花啜泣地扭过头去。
啊,生活中的的悲剧比小说中的悲剧更感人得多、深刻得多呀!
许井,午进,啊!我来了,我来了!你在哪儿呀,我对不起你啊!……
十三
中段技术员小辛和五六个人把椽子、竹竿伸进一丈多深的渠水中打捞。当阮晨站长一行赶到时,他们已捞到童家台分水闸。阮晨看看表,知道已落水三个多小时,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他用手电在闸门和闸墩处照了几下,胸有成竹地向小辛道:“唉,肯定没人了。现在往下游找,注意水面浮游物,这里留几个人继续打捞,特别留神闸趾、闸墩和扭坡等处。”
大家正在打捞,终于在闸口转角混凝土板的破洞里,发现一个泥糊糊的东西。小辛跳进水中,用手一摸,果然是人,忙使劲拉出,用绳子拖上渠岸。
阮晨伸手在午进嘴角一摸,早没了气。铁青的脸,嘴歪扭着,额角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充塞着白兮兮粘乎乎的什物。血已凝固,结成黑色小块。颊上寸长伤疤被稀泥、血浆和脑汁糊得辨认不清。小辛绝望地嚎啕着,明知死者灵魂已上了冥冥天国,但还虔诚地重复人道主义的一切仪式和自己应尽的义务。他把尸体放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肚皮鼓得老高,头和脚垂到凸石两侧。几人压胸,几人屈臂伸腿,力之所至,一股股泥水、脑汁和黑色的血浆从鼻口汩汩流淌。
几只夜游物闪电般从旁边蹿过,继而发出一阵凄厉惨痛的怪叫。
阮晨沉沉地叹息一声,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该说什么呢?人生一场梦,来得容易,走得也毫不费力气,一切功过是非,一切爱恨情仇,都将随着灵魂的殒灭而了结。谁又能挽救得了改变得了呢?咳,可怜!可悲!他在心底哀叹,只简单两个字,就足以概括他的一生,这也是老同学对他哀悼的祭文。
蓦地,他觉得太阳穴跳得很快,马上意识到事情的蹊跷,眼睛便闪出一丝惊惧之光。水,水,渠水怎么突然变小了呢?他首先想到妻子,想到她那企求哀怜的目光。凭一时感情冲动,她会不会突然关闸停水?阮晨变得紧张起来,他深知事情关系重大,不但她因此会受到处分,而且将造成无法弥补的经济损失。她疯了吗?失去一个老同学,一个大好人,损失够惨重的了,怎么能再遭受其他的损失呢?不不,绝对不能这样!他这么想着,便要小辛和他立即赶回段房,给水站打电话联系,并嘱咐大家把午进的尸体随后抬回段房。
几个斗长早哭成泪人一般。大家抬着午进的尸体,好似抬着刚刚卸下的夜幕,在他们身后,已出现一片鱼肚白的曙色……
十四
阮晨和小辛驱车向段房驰去,还未到海棠沟填方,老远就听见闷雷般的隆轰声。阮晨警觉地向坡下瞥去,呀!水,水,白茫茫一片,山洪暴发似的向原下冲去,向原下的村庄、铁路和工厂冲去。
他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好似随着洪流翻滚震荡。
“海棠沟填方决口了!”小辛惊叫一声,阮晨才从幻觉中猛醒。
“快!快!海棠沟……”
俩人赶到海棠沟,填方已决开五六米宽的大口子,渠堤、渠底、渠坡还整块儿坍塌、陷裂,渠水像脱缰烈马,横冲直闯,田野、村庄、工厂已成为一片汪洋。
小辛慌了手脚,忙跑回段房,操起一个大铁盆,站在高处,拼命敲打,一边敲一边吼叫。
“总干渠决口了!总干渠决口了!”
阮晨踉踉跄跄走进段房,一把抓起电话筒。
突然,他目光落在一个本子上,他看到“海棠沟填方隐患观测记载簿”的字样,忙随手装进衣兜。
他抓起话筒喊:“喂,小巴!小巴!”
话筒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巴到机房去了。”
“你是谁?”
“你,阮晨?午进怎么样?”
“唉,他走了。快,云花,快关闸停水!”
“停水?人死了,这才想起停水?”
“这是命令!听到了吗?海棠沟决口了!”
“啊!天哪!啊哈哈……”
“听到了吗?关闸停水!”
“关闸……停水……啊哈哈,啊哈哈……”
对方扔了话筒,但仍能听见她凄厉的哭声、笑声和诅咒声。
阮站长木呆呆地走出段房,向塬下看去,完全傻眼了:附近村庄的农民和工厂的工人扛着铁锹、镢头、铁杠,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像国人暴动似的向着总干渠冲来。
眼前景象使他立即想起卧龙岗大滑坡的抢险场面,愤怒的人群汇成一股强大的无法遏止的洪流。
他突然恐慌起来,觉得脚下失去了支撑和依托的基石……
十五
阮晨没有参加午进段长的葬礼,却破例批了半吨耀县五百号水泥,让给死者塑座墓碑。肖云花去了,她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圈,挽幛上写着:许井同学永垂千古。这个名字一出现,立即使人群哗然,加之她那哭得红肿的双眼、抱着棺材死死不放的举止以及面部悲凄而又复杂的表情,引起众多送葬者和旁观者的惊诧、猜测和议论。棺木人土之后,村里几个爱看侦探片和推理小说的青年怂恿段技术员小辛和水站配水员巴亮亮,自发组成“联邦调查局”,目的在于搜集一些素材,构想一部真实而感人的故事。不久,他们利用节假日和农闲空隙,往返数千里,开始了一系列调查采访。
调查的结果是:午进段长就是阮晨当年的同班同桌同学,曾为他承担滑坡事故责任而被判刑十六年的许井。许井判刑的第五年,其妻备受讥讽和嘲弄,神经失常,后来怀抱那个小匾额,死在许井帮助修建的水库溢洪道口。他唯一女儿现已出嫁,在她家有肖云花一张照片。据他女儿说,这张照片是父亲判刑前寄给母亲的,他要母亲保存好,并说她会去看她们母女俩。父亲在监狱因抗洪抢险摔下悬崖,从此脸上留下一道伤疤。那次他立了功,提前两年释放。他在家乡艰难地生活了十一年,待女儿出嫁后才去燕北落了户。
关于名字,他女儿回忆说:“就在父亲去燕北当天晚上,他独自跑到母亲坟前大哭一场,回来后突然嗓子哑了,而且说话口吃。第二天,他把户口迁移证和介绍信拿出来琢磨了好半天,然后用刀片刮去许字的言字旁,又给井字添了个车车。他对我说,以后他就叫午进,把口封严,给任何人也别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坐上车车,逃得远远的远远的,谁也别想知道……”
这个细节是真实的,因为他具有这方面的天才,当年工程图纸都刮得天衣无缝,户口迁移证就更便于伪装和作案了。
凭这几个素材和细节,不足以构成文学作品。故尔,“联邦调查局”那些爱管闲事的哥们便不欢而散,销声匿迹了。只是六年后,(其时阮晨已升为副局长,携带夫人肖云花住进城里的高楼大厦)由于斗渠改线正好经过午进的坟茔,人们迁坟时在已经破烂的棺材里偶然发现一个笔记本和一封信,展开一看,原是一封短短的忏悔书。
许井:
我一生难忘和可尊敬的人,当你离开人世之际,我流着泪写这封短信,把一个爱过你也接受过你爱的女人的心连同那催人泪下的故事,一起装入棺材,伴着你的灵魂,深深埋在土中。我曾是一个感情极其丰富的人。但命运嘲弄了我,也把不幸降临在你的身上。我知道,在审理案子时,只要我站出来,只要我说一句话,结局就会面目全非,坐牢的不是你而是阮晨。这也许就是阮晨所精心安排好了的套子,而把这套予套在你脖子上的人却是我。我憎恨我的脆弱和自私,在科学和法律面前保持缄默,竟然使谎言变成了事实。我也没有完成你的嘱托。不是我不愿去看望和关心你的妻子和女儿,而是阮晨不给你的地址,并想尽一切法子限制我的自由,封锁你的消息。我与你一样,实际上也成了一名囚犯。整整三十年,我每天都在暗中为你祈祷,盼望你的到来。但你来了,却又匆匆地走了,连句相认和道别的话也没留下。你为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啊!我对不起你,请原谅,饶恕我吧!我知道,忏悔和祈祷同样是廉价的纸钱,既不能使死者在天之灵得到慰藉,也不能使活者的精神得到救赎。但我永远为你祈祷,向你忏悔!儿子二十七岁能考上大学,其中也有你的功劳。再有一年他就毕业了,也学水利,但愿在他们这代人之间不会再发生类似的悲剧。作为母亲,我会教他怎样做人,怎样建树自己的事业。我希望在他身上能看到你的影子,这样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你的笔记本是你血泪的结晶,我不能交给阮晨让他沽名钓誉,我一直为你珍藏着,现在一并归还给你,让它伴着你去那极乐世界。亲爱的人呵,安息吧!
你的云
这一重大发现,使“联邦调查局”的人又纷纷活跃起来。
他们认为,推理小说贵在悬念,然后再把悬念一环一环解开,产生强大的艺术反馈,这才能紧紧抓住读者的心,达到出神人化的程度。这封忏悔书的获得,使悬念全部解开,故事趋于圆满。于是,他们硬拉着笔者,在午进(也就是许井)当年工作的段房,整夜整夜听着引燕总干渠哗哗的水声,望着月光下新筑的坟茔,一遍遍谈论着有关他的故事。
亏我不是作推理小说的料,将获得的野史(档案属正史,阮晨档案里自然没有此类材料),稍作布局润色,作此拙文,一飨读者,二祭那位可怜的佐罗式的人物。
(原载中国工人出版社1991年出版梦萌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