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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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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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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爷


 

 

走一步退两步等于没走,

吃二两屙四两还要找头。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予低板凳都是木头……

 

天刚亮,高音喇叭就响起来

他就是一个高音喇叭,是一个会走动的高音喇叭。

他个子很高,却长得歪歪楞楞,老远望去,仿佛一根歪脖儿电线杆子。脑袋特大,圆圆的,架在脱掉棱角的两肩之间,活像喇叭口不住地旋转播唱。走路一派正步,只是由于关节不灵,左腿微跛,落地时便神经质似的磕打右脚后跟,使人不由想起戏台上敲梆子的细节。每敲一下,身后紧跟的小黄狗就用嘴舔一下脚后根,嗅梆子的响屁。

他就这样走着唱着,缺牙短气的嘴不时重复着不知从哪个野沟洼拣来的几句老掉牙的秦腔唱词。声音虽然沙哑含混,却颇雄壮激昂,吃吃打打,咚咚采采,在雀儿庄大街小巷回响。刹间,临街耸立的不同颜色、不同造型、不同建筑风格的小楼的各式各样的门,几乎在同一时刻全都打开了。

“十八爷早!”两个骑摩托的青年喊。

“吃打”他磕着脚,步没停,唱未止。

“十八爷又广播了?”一群小学生问。

“吃打”他仍未从戏剧情节拉出。

“十八爷,今日膳事何如?”南街九爷老神仙摇头晃脑地站在他面前。

“是,遵令!”十八爷陡然站住,神秘地道:“上级有令,谁敢胡弄?不然,军法论处!吓!”

十八爷说着,右手一撸,五指勾起一支手枪,就向老神仙瞄射。老神仙吓得直向后缩,却撞在几个年轻妇女身上。

她们互相推搡,掩嘴海笑,只管向十八爷迎去。

“十八爷,今天在我家用饭!”

“十八爷,去我家,我给您摊煎饼!”

“跟我去,我给您老包饺子!”

媳妇们话语切切,感情真挚。十八爷却耳充牛毛,全然不顾,手枪遂成话筒,箍在嘴上,发号施令:

“铃响啰!上工啰!听着,今午,妇女脱裤子,男劳爬肚子……”

西府口音,把棉花“抹裤腿”说成“脱裤子”,把“拔豆子”说成“爬肚子”。十八爷少了颗门牙,漏气跑音,说得更是生动真切。媳妇们亦不见羞,依旧掩嘴海笑,争抢拉拽十八爷。她们一个比一个精明,一顿饭,换一个好劳力,此等经济效益实在难得,所以谁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不像话!”十八爷使劲一搡,甩脱众家媳妇,跳上三虎正在发动的拖拉机,喝道:“嗯?成何体统!铃响了,还允许这么磨磨蹭蹭吗?听着,再说一遍,今午,妇女脱裤子,男劳爬肚子。这是命令,军令如山倒!”

媳妇们再莫敢违误,跺脚摊手,无可奈何地扫兴而散。

十八爷欲再发挥,忽觉两腿颤动,用眼细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敌人的坦克上。他知道,敌人在十几辆坦克掩护下,企图抢渡春香河,从背后向我军发起进攻。我军205师只一个连在河对岸设防。上级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阻敌于河西,坚守二十四小时,我主力部队即分两翼同时集结,前后夹击,全歼敌部于春香河两岸。军令如山倒!他奉命加入“拔钉子”队,专门爆破敌人坦克。当他爬上第三辆坦克刚要放炸药包时,突然背后射来一梭子弹,他跌倒了,昏过去。等他醒来,左腿被打穿个洞,成了敌人的俘虏,躺在中国战俘营。后来才知道,那次狙击战虽然成功,但因上级指挥失误,主力部队未能按时集结,全连将士伤亡惨重,幸免一死的十多个伤员也成了俘虏。

“妈妈的!宁可战死,不作俘虏!

十八爷大骂一声,遂向小黄狗喝令道:“小黄,冲呀,拔钉子!”

小黄汪汪两声,嗖地窜上车箱,围着主人打转。

拖拉机发出突突声,烟筒冒着浓烟。

十八爷见这恶魔,气得呲牙咧嘴,两眼发红,飞起一脚,那驾驶舱非但没有踢坏,却把他的脚踢得怪痛,一个踉跄,跌个尻子蹲。他“嗯啊”叫了声,不理那脚,站起来,刚要再踢后窗玻璃时,突然车身一晃,一股浓烟卷来,将他掀下车。他熟练地打个滚,匍匐在地,嗷嗷大骂美国佬。

三虎鬼笑两声,拿着摇把走过来,连忙搀扶他。十八爷望着摇把两眼生亮。

“缴枪不杀!”

“我缴!我缴!”

十八爷接过摇把,瞧瞧,又掷得老远。“妈的!烂球卡宾,还不如老子的来福!”

三虎去拣摇把。

十八爷也不再纠缠,率着小黄,一步一敲地走了。

走一步退两步等于没走,

吃二两屙四两还要找头。

三虎喊:“十八爷,跟我坐车进城,请您老吃羊肉泡!”

他继继唱: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十八爷踢踏着“吃打衣采咚采吃”的板眼,神采飞扬,又进入戏剧的情节。

他以军人自居,执行命令。

他以队长为荣,要发号施令。

他就在这命令别人和受人命令的主题下,排演着一生最精彩、最辉煌的章节

 

 

在爷字辈里,无论怎么排,他也到第十八位。

他家兄弟仨,他排行老二。若按“五服”,充其量也只十有一二。据族规,凡同姓同族,不分贫富支系,只要是同辈,都“押名”,统一按族排。上推两辈之爷们,名皆押世字,如世芳、世德、世荣、世杰、世才、世平、世康云云,据说上“荣”者有十余人。父辈均押国字,如国泰、国安、国裕、国玺、国俊、国章、国兴、国民种种,虽“荣”上不曾续及,但扳指细算,也不少十之众。到了他辈,因老当了土匪,老上了陕北,各自拉杆子另打旗号,这一族规才渐次混乱。那时他尚年幼,每年春节团拜,拜到最后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气得就在地上打滚哭闹,骂母亲偷懒把他生得迟,光给人家磕头却没人给他磕头。后来又寄希望于本族众多年轻的姨姨婶婶,盼望她们快生下一串串小兄弟,以改变此种狼狈地位。

他盼呀,盼呀,直盼到解放前夕,谁知世事大变,抗日、胜利、解放,乃至再后的土改、互助、抗美、建社等新名词应运而生,层出不穷,“押名”的章法到此为止,排行也以十而告终。一村三街所剩爷辈最有身份的老神仙,能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却始终没弄清十八的秘密。好在,当今不兴敬“荣”续谱,众人这么叫,他亦这么叫,小他七八岁的小兄弟,他却不得不叫他爷,十八爷!这样叫了几十年,竟记不起他的真实名字。他记不清,他也记不清,所有侄侄孙孙也记不清。十八爷,已成了他的名字和代号。

至今,他参军时用的什么名字,他也记不清了。那年,他二十岁,刚订亲,大嫂碎练子作媒,是她的远房表妹。正当父亲张罗要给他成亲时,地球那边的美却漂洋过海地来欺侮邻国朝鲜。中朝唇齿相依,侵朝就是侵华,毛主席一声号令,他便加入浩浩荡荡的抗美援朝队伍,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鸭绿江。

那时他尿床,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尿水从二层竹楼淌到楼下,两个四川兵气得大骂大叫,连长过来一看,才发现他的被子尿得湿漉漉的,上面画满星条旗。这事叫上边知道了,决定送他回国。连长是个汉中娃,脑袋极发达,想了个主意,要给他治病。那晚,水龙头刚刚开启,他的屁股上突然挨了沉沉两脚,接着听见连长一声大喝:“紧急命令!”他惊叫一声,紧煞龙头,嚯地站起,裤衩还淌着尿,忙立正行礼。连长下令道:“向右——转,开步——走!下楼,拐弯,在院子跑十八圈!”天气很冷,冻得他直打哆嗦,但他不敢违令,军人嘛,就得执行命令,军令如山倒嘛!他跑呀,跑呀,慢慢地,不冷了,出汗了,水龙头也感觉不憋了。他终于跑完十八圈,从此再也不尿床了。

一次,他奉命抓“舌头”,谁知用力过猛,“舌头”脖子被卡得长时间换不过气,走到半路就气了。他二话没说,翻过一座山,再次潜人敌人工事,又巧妙地抓了一个“舌头”。这次他特别小心,让“舌头”连路也不走,他背着他一路小跑回到驻地复命。

还有一次,连部命令三排深入敌阵,诱敌出洞,然后用“布袋逮猫”的办法,歼灭敌人。大家明知这是虎口拔牙,凶多吉少,正在犹豫,他却把手一挥:“军令如山倒!还等什么?不怕死的,跟我来!”这真是一场恶仗,虽然伤亡不少,却出色完成了任务,敌人果然被诱入山谷,突然枪声四起,喊声震天,敌一个加强营全军覆没。

还有,那次狙击战后,他被送进战俘营,编号“中俘十八”。事情就这么奇巧!从此,这个两位数符号,就成为他终生痛苦和耻辱的记忆。他不吃不喝,饿得天天见瘦,敌人就叫他当伙夫,他甩手不干:“老子是中国兵,只听中国长官命令!”一个美国兵顺手就撸他耳光,唔哩哇啦地鬼叫。翻译鹦鹉学舌:“他说,你是俘虏,他的话就是命令!”后来,他知道是给自家兄弟做饭,就答应了。一天,他给关在岗楼里一个神秘人物送饭,刚走上楼梯,突然传来一阵揪心裂肺般的惨叫,他忙透过铁窗朝里看,只见几道奇怪可怕的光线照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像疯子似的在地上打滚,拼命地抓头捶胸,不时发出尖厉的惨叫。当那人脸转过来时,他惊呆了,喊了声“连长!”腿一哆嗦,就从楼梯上掉下来,昏死过去。醒来后,他的脑子变得空空洞洞,模模糊糊,精神失常,疯了。

作为中美双方交换的第一批战俘,他提前被送回国内,经过几个月治疗,虽然精神有恢复,但记忆力减退,言谈举止也与正常人大不相同。战俘,中国战俘!当他和那位盼望英雄凯旋而归的未婚媳重逢时,当他把一件红条绒外套递给她时,当他神经兮兮说明战俘和编号“中俘十八”时,她流泪了,使劲地撕扯那外套,衣领破了,衣袋扯了,钮扣掉了,然后她把衣服团起来,狠狠地向他甩去,呜呜哭着跑出房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拣起两枚钮扣,怏怏走了。出门时,他看见大嫂在对面屋子探头看他,嘴边还撇一丝怪笑。

从此,雀儿庄便有了“中俘十八”这样一个人。时间长了,人们又把前边两个字省略了,就叫他十八,十八侄、十八弟、十八哥、十八伯,直到十八爷。他已失去正常人理性思维和自持独处的能力,但始终记着自己是军人,是军人就得服从命令听指挥!他尊上级为神明,视命令如生命。只要是上级的指示和命令,不管正确与否、难易如何,他都能慨然从命,坚决执行,绝不会走样变形。在以后合作化、公社化、大跃进、学大寨那种特殊环境下,这一性格得到更大限度的拓展和发挥,他简直就是“唯命是从”的化身。生产队长、大队长、大队书记、民兵连长、贫协主席、妇女主任、甚至连团支书等凡大小多少带点官衔的人,都是他的上级,都可以向他发号施令,而他也都能尊之奉之若圣旨似的一一照办执行。因此,队上村里许多棘手事,非请他出马不可,而且“请”时必须是命令的口气,口气愈强愈效果愈佳。

那年,刚实行公墓,群众阻力很大,队长就向他下了命令。他扛起铁锨,操起斧头,见坟就铲,见树就砍,连续干了三天三夜,队里的大坟小坟,全没了坟头,坟旁的树木都掉了脑袋。众人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迁了坟,挖了树,平了坟场。父亲大骂他是“二杆子”、“白眼狼”。他一个正步开拔,回敬老子道:“上级有令,谁敢胡弄!”

还有一年,正闹饥荒,大家就在收工时做手脚,偷队里的玉米棒、豆子、红苕、棉花,干部们防不胜防,只好在村口设卡搜查。他行罢军礼,慨然奉命,像在朝鲜跑“十八圈”一样忠诚之至,一个一个地搜查人们的提笼、衣袋、衣袖,连怀里裤裆也不放过。搜大嫂碎练子时,她将衣衿一揭,露出两个大奶头,用手一捏,哧的一下,奶水射了他满脸:“真是二球货!拿的鸡毛当令箭!给,搜,你搜!”逗得一伙婆娘媳妇哈哈大笑。

他唰的一个立正,无比虔诚地向妇女们喊话:“军令如山倒!违令者,军法论处!吓!……”

大家只好奉命行事,一个个都乖乖地接受他的搜查。

 

 

虽然十八爷干过不少诸如掘坟、搜身之类的事,但人们并不记恨,相反,都很敬重他。因为他听指挥、好使唤,谁家有什么急事,难事,如逮鸡、挑水、搭猪娃、垫茅坑、挖红苕窖等,只要一声令下,他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把这当作最大的享受和荣耀,也是他人生的唯一信条。

但后来,这信条开始动摇了,最先表现在婚事上。母亲早灰了心,以为不会有人把姑娘嫁给儿子,所以不再想这事。父亲却不死心,到处托人求媒。族中人也四处张罗,先后给他提了几门亲,但不是哑巴聋子,就是傻子二妮子,他死活不从命。说他不想这事,却把红条绒外套上的两个钮扣恭恭敬敬排在一大包纪念章旁,一有时间就看着那东西出神。

后来,还是碎练子穿针引线,介绍了城里一个大洋马。大洋马是大嫂城里舅舅的邻居,原在大集体厂工作,身高体大,长一脸麻子,二十八岁还没主儿。舅姑叔伯,轮番做工作,他就是不执行,气得大队贫协主席锅锅十三不得不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这次再不完婚,就没收你的复员证,开除军籍村籍!”这一招果然灵验,他一个立正,慨然奉命,高高兴兴地和大洋马领结婚证。

婚后,他对大洋马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叫他买雪花膏就买雪花膏,叫他烧炕他就烧炕,叫他倒尿盆他就倒尿盆。结婚三年,大洋马一直不显怀,他不懂,也不想这些。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弟弟当了兵,家里只剩下一个上级和一个下级,他简直成了她的勤务兵。慢慢地,他对这种命令淡漠了,厌烦了,有时就不免违令和顶撞。大洋马过惯城里生活,对农村持家过日子一窍不通,就和他大吵大闹。她不叫他十八,而叫他十六加二,又把二叫得特别响亮。那二即二球、二杆子、二百五、二妮子(假男人)之总称。她编着戏文骂他,咒他,骂过咒过还不过瘾,就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有时一跑就是一月半年,如此两年过后,她竟然抱回个小驹子。她很自豪,企图用小驹子拴住十六加二的心。

但这时的十八爷,却变成另一个人,他不再甘心受别人的指挥和命令,却要指挥和命令别人。他要在家里试验。他不管大洋马是丑是美,反正是自己老婆,是老婆就得听丈夫指挥和命令;他也不管小驹子是不是他的种,反正是自己儿子,是儿子就得听老子命令和指挥。

他真的要做丈夫和爸爸了!

他向大洋马发出一号令:“给我捉虱!”

大洋马嗑着葵花籽,只当没听见。

接着是二号令:“给我挠痒!”

大洋马惊愕得脸上的麻子一动一动,像即将飞出的一群苍蝇。

当发出第三号令时,他的口气和语调都降了整整八度,连我字都省略了:“洗脚!”

大洋马顺手端起脸盆,连同半盆脏水恶狠狠地扣在他的头顶。

“混仗!造反啦?崩脑壳!”

十八爷暴跳如雷,大骂一声,扑过去,骑在大洋马身上就抡拳头,打得她屁股蛋到处都是坑坑凹凹,也成麻脸了。大洋马还在“十六加二”的大骂不休,身体却动弹不得,早成一堆烂泥,吓得小驹子爬在炕上,手刨脚蹬,哇哇哭叫。十八爷第一次发号施令,第一次动手打人,第一次显示了男人大丈夫的尊严,感到很满足。他甩下大洋马,转过身,见小驹子还大哭大叫,便一个立正,连发三令:

“闭嘴!”

“肃静!”

“不许哭!”

三道命令发出,小驹子全没反应,哭得更厉害。他越发气恼,勾起手枪,在儿子面前一晃,吼道:“军令如山倒!再哭,崩脑壳!”

大洋马吓得一咕碌爬起,跳上炕,把小驹子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俩直哭得天摇地动。

试验失败了,砸锅了!

大洋马一气之下,抱着小驹子回了娘家,一去就是十几年。后来政策宽了,她在城里开了个小饭馆,连户口粮关系转走了。

 

 

十八爷独自躺在破厦房里,隔着腰墙仿佛还能听到大哥在前院发号施令。

“大虎,渠水下来了,你去浇自留地。二虎,缸里没水。三虎,瓮里没面。四虎五虎,帮你妈蒸馍,给你二爸送去,那痞,三四天没动烟火……”

他很羡慕大哥,他太了不起啦!他老实巴交的常受人欺侮,回到家却俨然像个长官,一声令下,五只虎都得乖乖听他指挥。

大哥长他七岁,按族中排行应为十二。他膝下五只虎,都已娶妻子,孙子可编成一个加强班。前年,给老五盖了房,娶了媳妇,他却像一头精疲力竭的老黄牛,终于到站了,歇脚了,刚一松套,竟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了。大嫂碎练子是个能棍棍,当年过门一年,就像老鼠翻食似的把家里的浮财和母亲的金银首饰、漆具细软等,连偷带哄,全转移到自己的闺房,趁着小叔入朝,就想着法儿分家。四间庄子,以中为界,大哥住前院,父母和他还有三弟住后院。现在,大哥的五只虎都建造了新宅,分帮另过,前院只剩下碎练子孤零零一人。弟弟胜利当兵回来找了工作,方向盘,油水大,媳妇又一手好裁缝手艺,日子红火体面,新屋造得比老爷大堂还阔绰。虽无子嗣,却养着上下左右四个影,一个个如花似玉,大添了本族女儿国风采。

只有十八爷还在老庄子后院坚持长期抗战。祖先传下的三间厦子房,无增无减,破破烂烂,像瓜地庵子,与四周新盖的一砖到顶的大房一比,真是癞蛤蟆跳进荷花池,显得格外丑陋和刺眼。他不会操持家务,不能独立生活,不懂事顾和应酬,纵有一身牛劲,也不知如何使用,慢慢地变得懒懒散散、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墙倒了,门塌了,屋破了,院子长满一人多高的荒草,成了“狗连蛋”、“猪寻猪娃”、“猫儿叫舂“老鼠过会”的天然场所。侄孙们为他筑起一道篱笆墙,他却扒开口子当门走。弟弟胜利在城里焊了一个铁门,正叫人给他安,他却跑过来,把门推倒,指着兄弟就骂:“牢房!推倒,不要,不要门!”

他从不动烟火,分的粮食往房子地上一倒,老鼠吃得多人吃得少。他仍然一天三晌听铃响,铃响了,就出工,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听指挥卖力气,能转就转,能混就混,饿了就到别人家干些零碎活,吃顿现成饭。有时几天不回家,饲养室、场房、瓜地、菜园、砖场,随遇而安。他已穷得叮当响,家里没有一件像样东西,出去自然不用锁门。

他唯一宝贵的东西是一包纪念章。这些记载他光辉历史和人生之旅的圣物,别在一块红绸子上。第一排是抗美援朝的军功章、红五星、胸章;第二排是中朝友谊纪念章、中苏友好会章、和平鸽、八一铜钮扣;第三排是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有塑料的、陶瓷的、锡的、铝的、绒布的等,大小不同,造形各异,五彩纷呈;第四排是大、中、小学校的校徽、女人的发卡和雪花膏瓶上的商标等;最后一排是两枚四个眼儿的黑塑料钮扣,是用白线一针针缝上去的。

这些圣物和红绸子原先是挂在墙上的,后来就取下来,装进一个黄军用背包里随身携带,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眼前煌然升起一面红旗,一把火炬,一颗金色的太阳!

他看着看着,突然烦躁起来,好似丢了什么,魂不守舍。他终于想起来了:妈的,好多天没听到铃响!他知道,如今世界正发生大变化,听说四川、河南等把地都分了,牛也分了,又要单干了!所以村里这些天乱烘烘的,队长不干了,铃没人打了,人都成了一盘散沙。

这还了得!铃,那就是命令,是冲锋号呀!在战场上,号声一响,冲呀!杀呀!谁不听,没说的,崩脑壳!

一辈子听惯别人命令和指挥的十八爷,突然失去别人的命令和指挥,简直使他没办法活下去了,世界好似也一下子变得阴森起来,空洞洞的。但他同时又产生一个怪念头:我何不去打铃,去当队长?家里试验失败,何不到队里试验呢?不但要指挥大洋马、小驹子,还要指挥和命令老神仙、碎练子、五只虎、四个影……想着想着,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正街,威风八面地站在古槐树下,望着树叉上的铁铃,望着空中飘动的铃绳,犹豫不决,跃跃欲试。他给手心吐口唾沫,搓搓,几次捉住铃绳,又畏畏葸葸地缩回手,顺势躺下,架起鼓浪腿,用鞋底打着脚板,敲着梆子,吭吭叽叽地唱着: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他望着树叉上的铃出神。他真不明白,那像美国佬头上钢盔、像大洋马麻子脸一样的铃铛,系条麻绳,打起来,就可发号施令,全队人都得听它指挥。起先,他以为那是一个符号,就像他,人们不叫他十六而叫他十八,叫惯了,就是一个存在。但后来又一想,那不只是存在,是一种权力,没权,还不和碎练子敲猪食盆盆一样,只能叫来一伙猪娃。所以,那铃,其实就是权力的象征,没权顶个屁!

“十八爷,我爷叫你吃饭呢!”

十八爷一咕碌爬起,只见天娃老七的孙子枣胡站在面前。他对这一家人印象很好,老七、儿子福堂、包括儿媳草草,都待他公正平等,不拿他当下级使唤,也从来没在他面前耍过命令的口气。但今天,他却要试试自己的口气,试试自己的命令是不是灵验。

于是他向小枣胡命令道:“去,给爷把饭端来!”

不大一会,小枣胡果然端来一大碗捞面条,还有一骨朵蒜。天娃老七也端着碗跟来了。

十八爷大口大口地吃着,那面条又筋又长,像拔丝机,拉出一尺多长。

七爷蹲在他面前,道:“十八老弟,以后饿了,就到家吃饭。现如今,政策要变,你也得有个打算,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喀!

十八爷吃完,将碗往地上一蹲,形如一位大腹便便的绅士:“政策变了,我要发号施令了!”

说着,他毫无怯色地捉起铃绳,使劲抡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

铃声把各家大人小孩都引出门,大家感到惊愕、诧异,互相打听和议论着。

十八爷目睹了铃的权力和威严,更是沾沾自喜,用手箍起话筒,大声向人们命令:

“铃响了!听着,今午,妇女脱裤子,男劳爬肚子……”

打这天起,十八爷成了雀儿庄三队的名义队长,按时打铃、派活。好在,此时改革之风已经盛行,大锅饭开始动摇,生产队名存实亡,所以对生产并未带来什么损失和影响。但人们还照样听那铃声,照样跑出门,照样接受他那“脱裤子”、“爬肚子”之类的命令。这样坚持三个月,他才发现铃声越来越不起作用,先是大家虽还听铃声,还听他发号施令,但下去后却各行其事,进城的进城,上集的上集,揽活的揽活,跑生意的跑生意,全不把他的命令当一回事;再后,人们虽还照样听铃,也跑门看看,却不再听他指挥命令;最后,连听铃出门看的人也没有了,铃声还不如碎练子敲猪食盆盆。十八爷非常灰心,将铃绳一甩,走了。路过各家门口,他怒气冲冲地骂道:“军令如山倒!在战场,都该崩脑壳!”

之后十多天,再没听到铃响,人们这才觉得丢了什么,少了什么,一打听,原来十八爷病了。

人们跑到老庄子后院去看他。弟媳和左影右影带着医生接他去城里治病。他死活不去。他知道,她们母女五个,从农村跑到城里,办起服装公司,全都出口,成老财东了。他不愿和有钱人来往。过去,弟媳给他做的各式各样的衣服,他一件也不穿,都拿到集上换老鼠药。胜利三番五次托人说话,要他住到他家去。他却向来人道:“他媳妇,和大洋马一样,扔下家,跑到城里混,都不是好人!我不去!”现在,尽管弟媳和侄女好话说尽,但他还是不愿进城看病。医生仔细检查了身体,说一切功能正常,只是情绪不好,随之取出“安神丸”之类药物,叮嘱按时服用。弟媳留下三女左影,又坐车城了。

碎练子也经常来看他,给他送些饭莱。她依门数落道:“我说呢,他二爸,你再也不能这么混了,还不如到前院去,好歹有口现成饭,不然,我这当嫂的,也不好做人。”老嫂子说这话时眼里含满泪水。她觉得在婚事上,她有些对他不起,只有这样,才好弥补这些过失。十八爷连眼皮也不抬,把她送的饭向旁边一推,撂出几句恶语:“端走你的猪食盆盆!我啥都知道,甭给我挽笼头!”

是的,十八爷看透人,看透这个世界。人太可怜、太悲了!一生忙忙迫迫、哭哭笑笑,都是为了命令和指挥人或受人命令和指挥。这世界,太简单了!人都想命令和指挥人,又都免不了受人命令和指挥;或者先被人命令和指挥,后命令和指挥人;或者先命令和指挥人,后被人命令和指挥;要不,就永远命令和指挥人或永远被人命令和指挥。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世界,也这么回事。他妈妈的,太可怜可悲了!

他只能想这么多,这么深,以为把什么都看穿看透,便不再生病,不再打铃发号施令,也不再立正遵命向别人称臣。他不想命令别人,也不要别人命令自己。他拣到一只小黄狗,就精心饲养,整天领着游游转转,四海为家,嘴里总唱着那四句大实话,无所谓哪里来,无所谓哪里去。人们不再听他的命令,也不再命令他。有时,他也帮人干活,也到别人家吃顿现成饭,但那不在于是命令还是被命令的口气,而全凭他当时的情绪,乐与不乐。高兴了,又干活,又吃饭,干得卖力,吃得香甜;不高兴了,鸡鸭鱼肉摆一桌,他也懒得拿正眼看。要么,就几天不进饮食,或到地里刨红苕、烧玉米棒充饥。有一次,他在砖场吃了三天红萝卜,吃到肚子拉稀不止,连路也走不动,后来才被几个侄儿用拖拉机送到地段医院。

不过,有时他也常做“遵命”和“命令”之状,但那只是重温旧事,是一种神经质病态的反映,绝没有实施和执行之意,所以人们也不当真,相反都乐意作他命令和命令他的对象。如此演习娱乐一番,各自散去,他也不多纠缠,径自唱着“大实话”扬长而去:

走一步退两步等于没走,

吃二两屙四两还要找头……

 

 

十八爷率着小黄,吭吭叽叽地走出村口,见迎面驶来一辆卡车,便把手一挥,向小黄命令道:“狙击战,拔钉子!”

小黄跟在他身后,汪汪叫着,向“坦克”冲去。

卡车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车里探出一个“美国佬”。十八爷从肩上取下背包,夹在腋下,仄身跑去,将“炸药包”投进驾驶室。这时,车门推开了,“美国佬”笑嘻嘻地向他走来。

“哥!”那人叫。

“混仗!俘虏!”他抓那人衣服。

“我是你兄弟呀!”

“舌头!”

弟弟胜利只好任他抓弄,不再多言。这样一来,十八爷反倒茫然了,不知所措。他似乎认出了弟弟,眼里射出狡黠的光芒,嘿嘿干笑着,说了声“回来了!”转身就走。

“你到哪去?”胜利拉住问。

“砖场,前沿指挥部!”他一派军人口气。

胜利搂住他的双肩:“哥,我是专为你回来的!走,上车,回家去。

十八爷摇摇头,眼里光彩消失了。

胜利比哥哥矮一头,但长得壮实,他紧靠“哥,关于你的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没事!我很好!”他从车上取回“炸药包”。

“老不能这样子呀!这几年,你看看村里,大变样了,家家富得流油,四合院换成小洋楼,你却……,我不忍心呀!再说,整个家族,过去是很体面的,就是咱爷咱爸,也都在人前说话响当当,咱不能给祖先抹黑,更应为你着想呀!

十八爷从来不愿听这样的训诫,但此时似乎被一种什么情调所打动,默默站着,手塞进背包摸弄纪念章,嚓嚓地响,逗引得小黄噌着腿,抓他的手。

胜利几乎是乞求地说:“哥呀,我和左影她妈商量了,把你接到城里去,给她当库房保管员,也有个落脚。要不,就搬到我家去,二层楼,房子那么多,却没人住,权当我求你看家呢。要是孤单,就叫左影回来给你做饭,侍候你。等我退休了,都回家住,咱兄弟俩也该享享老财东的福分。”

十八爷似听非听,耳朵耷拉着,高眉骨下的深窝窝眼闪动着一瞥捉摸不透的目光,嘴角抽动着,终于掘出一句话:“将在外,君命不受!”随之把手一挥,喝令小黄火速开拔。

弟弟一把没拉住,他已跑出很远。他耸耸肩,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唉了声,无可奈何地上了车,开车进村。他没去哥哥家,也没回自己家,而是把车停在老神仙九哥的家门口。

老神仙听完胜利的打算,连连点头,直呼“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他接过胜利递的香烟,吸着,稀疏的山羊胡须一翘一翘,末了,疑虑道:“不过,这事我怕说不通。过去不是没说过,他就是不入辙,这兵痞!”

胜利诚恳地:“九哥,还须你多费口舌。”

“路要跑,话要说,单怕事办不成。”老神仙思量片刻,道:“我看,还是叫老七去,他服他!”

“也行,叫七哥去。万一……”胜利压低声音,向九哥附耳道:“万一不通,就上硬的……”

“啊?!”老神仙吓得叫起来:“这怎么行!这是犯法的事啊!”.

胜利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你想想,有那三间破房,他能死心吗?再说,全村人都住上新楼房,就他那破草庵,太丢人现眼,为了族人的体面,也为了他,只有这样。

老神仙捻着胡子,踱着步,思谋着:“对,对,这也算一步好棋哩!”想着,又转身向胜利道:“不过,这事怕得和村干部通个气,以防后患。”

胜利:“这事我去联系,还有三虎呢!你和七哥,只须做好他的工作。”

老神仙:“那我找七哥去。”

 

 

吃罢午饭,老神仙和天娃老七回来了,他们一无所获,十八爷,那兵痞,根本不接受。他俩费尽唇舌,千比方,万比方,古今中外,天上地下,好话说了一河滩,他却二五不挂,只是逗着小黄装疯兜圈子。

据此,胜利的第三方案在暗暗进行。傍晚时分,胜利领着侄儿三虎、四虎来到后院。他们在院里转了两圈,又在房里翻看了一遍。碎练子从腰墙豁口看见了,就向后院喊:

“三虎,驹子要回家了?”

“是我三爸!”

“他钻那猪窝干啥?”

胜利走出屋子,拍打着手上的灰土:“天冷了,该给老哥备些柴禾烧炕。”

碎练子:“哟,他三爸,你也不瞧瞧,炕早塌了,再说,炕好着他也不烧。”

三虎:“明天就盘炕。”

碎练子:“那就再备些细柴末,没有柴末续火,光烧不顶用。三兄弟,晚上过来吃饭。

大嫂从豁口消失了。胜利和侄儿火速把院里的柴草往厦房里抱。干完了,四虎又在屋里翻腾,希望能得到几件值钱的东西。

三虎悄声训四虎:“别舍不得这些破烂!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包纪念章,他早带在身上,别妄想了!”

半夜里,当人们正睡得香甜的时候,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铃声。人们被惊醒了,都觉得奇怪,几年没听过铃声,会不会出什么事?大家纷纷跑出门,却不见十八爷,大槐树下,小黄狗正一扑一跳地抓拽着铃绳,那铃声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当——,当当,当——

人们更觉奇怪,怎么不见十八爷呢?便都向老庄子后院瞧去。人们傻眼了,惊呆了!啊,火,火,十八爷屋子起火了!火光冲天,烧红漆黑的夜空。

“十八爷家着火了!”

“快呀,救火啊!救火啊!……”

人们呐喊着,惊呼着,纷纷向火光冲去。

胜利和五只虎已提前赶到。

碎练子拿盆子端水。

三虎阻拦母亲:“让烧去,反正屋里也没啥值钱东西。”

碎练子:“那也不行!有祖先传下的房子,那是他的魂!”

三虎腰粗气大:“烧了破房,再盖洋楼!”

村长福顺:“也是,反正那三间破房,也太碍眼!”

五虎:“不破不立。不烧掉,我二爸永不会离开这革命根据地。瞧四周,都二层楼,就他这院,破烂不堪,有碍村容和五讲四美!

大家听罢,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不再着急,都站着未动,观看那火焰在空中涂抹出奇异的图案和色彩。

突然,火焰中跃动一个身影,人们心里一紧,不由想起十八爷。

胜利急得脸色大变。

三虎小声对他说:“点火时,我把屋子检查,我二爸不在里边。

碎练子听到儿子的话,顺手就给三虎一个耳光,还要骂什么,一口气没上来,瘫倒了。

胜利向火里冲去,三虎向火里冲去,人们都向火里冲去,但来不及了,火势正旺,一切都在大火中焚毁。

那影子又跳了一下,接着传出狗的一声吠叫。胜利再次冲进火海,把小黄狗抱了出来,它被烧得焦头烂额,不时发出尖厉的怪叫。

火终于扑灭了,人们扒开灰烬寻找,却未见十八爷的骨殖。天亮时,大家又到处找,果园、菜地、砖场、井房等找遍了,全都不见人影。

悲哀啊!悲哀啊!

胜利跪在灰烬上,用手一把一把地挖那废墟,眼泪一串串往下掉,却哭不出声来。

五只虎陪着三爸恸声大哭。

老神仙和天娃老七也像罪人似的垂头跪下,一语不发。他俩一跪,在场所有的男女老少,全都跪下来,哭声响成一片。

“啊啊!十八爷,十八爷啊!……”

 

 声

 

自从那场大火后,老神仙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见他摇头晃脑地讲《三国》说《水浒》了。天娃老七更加孤僻,和谁也不来往,也不说话,简直成了哑巴。碎练子更是一病不起,半年后仙逝了。村长福顺不久也辞了职,在辞职会上,他给新任村长三虎提出一个要求:给十八爷塑个石头像。

三年后,当三虎把前任村长的这个要求提交村民大会通过时,一伙青年人坚决反对,提出盖一座俱乐部更讲实效。于是,老庄子的腰墙被拆除,十八爷的后院和碎练子大嫂的前院打通了,再后就耸起一座富丽堂皇的俱乐部,开辟了许多文化体育设施。那个铃就挂在俱乐部门口,由老村长福顺大伯代替十八爷,每天晨昏,敲铃开馆闭馆,和城里人一样,开展一个个健康有益的文体活动。

这天晚上,老神仙兴冲冲地跑到棋牌室,发表一则特大新闻:十八爷没死!他现在给儿子驹子的木材公司当门卫!

这一新闻刹间传遍各个厅馆,人们纷纷跑来,把他拉到礼堂舞厅,要他讲个仔细。

“九爷,你不是说梦话吗?”

“十八爷那晚没被大火烧死

“九爷,驹子认他吗?你咋见到他的!”

九爷老神仙不慌不忙,从衣兜掏出那包纪念章,像一面红旗在手中一展,道:“瞧,这就是信物!他把这送我了。那晚,他在公路上挡住一辆拖拉机,进了城,原只想游转几天,后来不知怎么想起大洋马,就满城找,找不见,就去派出所。派出所有个人知道,告诉他,大洋马在一次车祸中身亡,她儿子驹子是省城三秦木材公司经理,他是他的战友。就这,他又去省城,花了整整夜,终于找见驹子,驹子就认了他这个爸……”

“他现在怎样?还‘脱裤子’、‘爬肚子’发号施令吗?”

“还立正遵令、受人指挥吗?”

“还唱那老掉牙的‘大实话’吗?”

老神仙绘声绘色地又讲开了。

“那天,我去省城看我家大孙子,晚上没事,就在城墙下转,看到前边有人练太极拳,便走过去,竟吓呆了,天爷!那不是十八爷吗?难道碰见了鬼?他也认出我,一个立正,就抱住我。那晚,我俩说了一夜话。他还发号施令,还像个军人!不过,那绝不是说疯话,耍神经,而是正儿八经的发号施令。譬如,谁要进门,他就命令,‘站住,登记!’胜利知道了,就去看他,也得登记,连领的四个影也要一个个登记画押。还有,门口出出进进的大小车辆,他把手一挥,喊声停,就是皇上的八抬大轿也得听他指挥!啧啧,瞧那,才真正的军人,真正的命令!军令如山倒嘛!有时,他也要立正遵命,但命令他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儿子小驹子……”

“嗨,好威风!那才叫十八爷!”

“啧啧,十八爷,真正的军人!”

这时,音乐重新奏响,青年男女又翩翩舞起来。小枣胡已成为一个英俊少年,站在歌台,唱起流行歌曲《黄土高》。那高亢、近于嘶叫的歌声,在礼堂上空回响,直揪人的心肺。马上就有人听出,那歌词内容已被他篡改,原是十八爷当年不离口的四句“大实话”:

 

走一步退两步等于没走,

吃二两屙四两还要找头。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这歌声像来自十八爷歪脖儿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如流水哗哗,向雀儿庄后代们讲述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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